第93章 新歲舊仇

第93章 新歲舊仇

孩子們見着顧青裳,一個個坐立難安。隻是這新來的先生看着漂亮溫和,卻有一股自帶的威儀,衆人都不敢動,跟着把書文念了一遍,又聽了講解。顧青裳不好打擾師父教書,站在門口等了好半晌,才聽李玄燹道:“大家歇會吧。”

顧青裳還來不及向師父問安,一衆孩子早撲了上來,圍着她又叫又跳,口中不住喊着“顧姐姐”,又拉她衣擺。顧青裳笑道:“别扯,衣服扯壞了。”說着抱起年紀最小的阿簡,問道,“有沒有好好讀書?”

阿簡才七歲,是書院四個男孩之一,聽顧青裳問起,連忙點頭說有。其他人見顧青裳抱起阿簡,紛紛吵着要抱,顧青裳哪抱得了這許多,又怕冷落師父,在每個人頭上摸了幾把,道:“休息會,晚些考你們功課。”

孩子們聽說要考試,一哄而散,顧青裳環顧左右,問道:“孟南去哪了?”

“燒餅上個月就滿十五了,在應家鐵鋪當學徒。”“燒餅”是陳孟南的小名,這孩子臉上長着麻點,像個燒餅似的。玉瓶兒低頭道:“他沒等着顧姑娘,不開心呢。”

顧青裳這才想起,書院說好隻照顧這些孩子到十五歲,之後便要他們自立更生。玉瓶兒跟孟南是書院最早收養的孩子,她嫌兩人本名陳六跟杜賠錢太難聽,替兩人重取了名字,一個叫孟南,一個叫玉瓶兒。時間過得真快,轉眼三年就過去了,孟南是書院第一個滿十五的孩子,自己竟忘了這事,她不禁内疚起來,道:“晚些我去鐵鋪找他。”

打發走玉瓶兒,顧青裳這才對李玄燹斂衽行禮,喚了聲:“師父。”

李玄燹阖首示意,道:“陪師父走走。”

顧青裳問道:“去哪?”

李玄燹道:“就在這院子裏吧。”

青衣書院隻一個四合院大小,中庭簡陋,說是散步,不過就是繞着院子打轉。顧青裳不好反駁,亦步亦趨跟在師父後面。

李玄燹問道:“這次去青城見着沈公子,看他人品如何?”

顧青裳道:“斯文俊雅,仁善聰敏,質如美玉,人如其名,九大家的公子想來無一可比。”

李玄燹問道:“喜歡嗎?”

顧青裳一愣,忙道:“沈公子眼界高,瞧不上弟子。”

李玄燹淡淡道:“你素來心高氣傲,不喜歡,不用瞞着師父。”

顧青裳忙道:“弟子還想多陪師父幾年。”

李玄燹點點頭,問:“剛從崆峒回來?”

顧青裳一愣,怎地師父知道自己去了崆峒?不由得嚅喏道:“是。”

“沒看上哥哥,卻把妹妹帶走了。”李玄燹道。

顧青裳聽了這話,心中一突,不知師父會怎麽處置她這次胡鬧,當下默不作聲。不知不覺這四合院就走了一圈,兩人依舊無言,顧青裳知道師父不說話是等自己解釋,心裏兜兜轉轉許久,這才道:“沈家小妹功夫好,就這樣嫁人,未免可惜。”

“這院子多大?”李玄燹忽問。顧青裳被師父這句沒頭沒尾的問話給懵住,過了會道:“東廊到西廊,約摸五十步寬。”

“小嗎?”李玄燹問。

“現在不算小,以後孩子多了,怕住不下。”顧青裳道。

“這些孩子還住得慣?”李玄燹又問,“總共住了多少人?”

顧青裳道:“二十二……二十一個孩子,還有四位夫子,一個幫傭,沒聽過有人嫌棄。”

“我聽說有個孩子剛離開書院。”李玄燹問道,“青裳,你說是外面好還是書院好?”

顧青裳道:“書院裏大家和睦,都是有感情的,到外頭不知得吃多少苦,自然是書院好。”

李玄燹道:“出了書院,還在衡陽,離開衡陽,還在湖南,離開湖南,還有九大家,九大家之外,還有這天下。天下這麽大,都是精彩的,那在書院的孩子就過得不好嗎?”

顧青裳明白師父的意思,她向來敬愛師父,若是平時,就算有什麽想反駁的也必咽了下去,但此刻她心中替沈未辰不值,猶豫了一會,道:“可天下這麽大,不去看看,豈不可惜?”

“你覺得可惜,可多少人一輩子沒離開過家鄉?别說天下,連自己的門派轄地都沒出去過,難道都可惜?也要勸勸他們都走出去?”李玄燹道,“你養大了她的眼界,心就大了,心大了就塞不滿,總是空的。”

顧青裳搖頭道:“師父,沈家妹子是老鷹,被當成畫眉關在籠子裏,失了本性。各安其所,各适本性,這是您教的。”

李玄燹道:“我沒教你打開别人家的籠子。你覺得好,對她未必是好。”

顧青裳急道:“可好不好也要讓她見過了才算。憑什麽她是九大家的女兒,就得聯姻,關在閨房裏一輩子?”

李玄燹道:“楚夫人那樣不好嗎?”

顧青裳道:“楚夫人那樣好嗎?以前她闖蕩江湖多威風,現在都多少年沒離開過巴縣了?以前人家喊一聲楚女俠,是器重她這個人,現在尊稱一聲楚夫人,是瞧着她丈夫面子。就算是個掌門夫人,難道昆侖共議這一票能是她說了算?她也就是吹吹枕頭風,私下幫着丈夫出點主意,大事還得看丈夫臉色。九大家的媳婦做到楚夫人這樣多半就到頭了,能管着家外事的總共就一個冷面夫人,她自個就是唐門掌事。這算什麽?幫襯丈夫,幫襯自家,就是九大家女兒的命?這就是九大家女兒的出路?”

“她若想做事,還是有法子。”李玄燹道,“九大家女眷裏還是有辦事的人。”

“遇着旱澇,當個活菩薩降臨人間,發點錢糧,露個面撫慰撫慰災民,蹲下吃幾棵野草,落兩滴淚,悲天憫人一會?九大家的姑娘比她真心的未必多,比她會演的不會少。”顧青裳向來敬愛師父,從不敢大聲頂撞,更不用談忤逆,可爲替沈未辰抱不平,此刻語氣竟有些重了,“就算嫁給三爺這樣的英雄,也就是生孩子,養孩子,支使下人,算帳持家。三爺能讓她出門,能讓她管事嗎?何況她還不見得喜歡三爺。”

李玄燹看着顧青裳,眼中并無責備,仍是溫柔愛護之意,搖頭道:“她不是你書院的學生,走什麽路由不得你做主。你今日愛惜她,也許過些年,你會後悔今日莽撞。”

“我沒替她選,隻是帶她出去看看。”顧青裳大聲道,“要被關着還是飛出去,都得是她自己樂意。”

她話一出口,方覺自己失态,轉過頭去,見書院孩子紛紛探頭來看,個個神情訝異,忙收斂心神。幾名先生知道年長者是衡山掌門,哪能這樣被看熱鬧?忙驅趕孩子進屋。

顧青裳覺得失禮,垂首低聲道:“師父,弟子失态,請師父責罰。”

她從未這樣與師父說過話,沈未辰與她相交不過數月,雖然兩人極爲投契,許爲知己,但她也料不到自己會爲了沈未辰與師父争執。

或許是因爲沈未辰太好了,美貌、善良、聰明、細心,既無九大家貴冑的架子,又是武學奇才,彷佛天下間所有好處都集于她一人。她若是個男人,天下定有她的名聲,就因爲是個女人,是九大家的千金,後半生的命就像早已注定了似的。

天曉得自己多不甘心?如果連沈未辰這樣的女子都被注定了下半生,其他姑娘還有什麽指望?難道個個都得認命?也因爲這麽不甘心,才會與師父争執吧。

李玄燹望向中庭,園中栽着一株梅樹,孤零零的,隻此一株,顯得有些寂寞。她走到梅樹下,擡頭望着枝丫,道:“這裏也種了梅樹呢。”

顧青裳道:“師父喜歡梅花,我就種了,隻是地方小,隻栽了這一株。我來到這,每次見着它都能想到師父。師父怎麽教我,待我怎樣好,我就要怎樣教這些孩子,待這些孩子怎樣好。”

她方才對師父無禮,此刻思之猶然慚愧,這番話雖是說來和緩氣氛,帶着些撒嬌的意思,卻也是真情實意,肺腑之言。

李玄燹沉默良久,開口道:“你既然這麽愛管沈家的事,那就嫁去沈家吧。我打算把你許配給沈公子。你當了她嫂子,對她說什麽也方便。”

顧青裳大吃一驚:“師父!”

李玄燹道:“你們在崆峒闖下大禍,消息早傳來了。協助彭小丐抓華山三子,點蒼跟華山不會不出面威逼青城,衡山要鞏固跟青城的關系,聯姻是最有用的。你嫁給沈公子,衡山就是青城的後援,足夠跟點蒼華山分庭抗禮,就算沈家姑娘嫁給華山或點蒼,女兒終究是外人,沈掌門這一票都不會動搖。”

顧青裳大聲道:“憑什麽女兒嫁出去就是外人?難道我嫁給沈家,師父就不把我當弟子看了?”

李玄燹道:“你覺得不公道,師父也覺得不公道,但世情如此。冷面夫人隻有一個,你若想改這世情,就得先順着這世情。”

李玄燹擡頭望向梅樹,樹枝上未見花芽,也不知這株梅樹開不開得了花。過了會,她緩緩道:“你難道就不想讓這天下看女人做一次主?”

※ ※ ※

顧青裳送走了師父,答應了稍後回衡山複命,返回書院。剛推開門,她就聽到熟悉的聲音,是離開書院不久的學生陳孟南正與玉瓶兒說話。兩人就站在門後,見她回來都吃了一驚,玉瓶兒更是紅着一張臉。陳孟南見着顧青裳,甚是歡喜,喊道:“顧姐姐!”

顧青裳見陳孟南掌心放着一小塊白閃閃的物事,見着自己,立即收至身後。她好奇心起,問道:“手裏是什麽?”

陳孟南臉一紅,正要收起,被顧青裳一把抓住拳頭,笑吟吟道:“做什麽壞事呢?”說着扳開他掌心。原來是一塊小小的鐵制品,模樣像觀音菩薩手持的玉露水瓶,雖然粗糙,也頗具形貌。顧青裳不由得笑道:“挺有幾分模樣的。”

陳孟南與玉瓶兒同時來到書院,這當中故事還與顧青裳建立這青衣書院有些淵源,顧青裳自然清楚兩人關系。隻是當時兩人年紀尚小,現在陳孟南都到了離開書院的年紀,方才玉瓶兒說他去了應家鐵鋪做工,想來是在那裏學會的手藝。

顧青裳原本情緒低落,見着昔日學生重回書院,心情略放寬了些,不由得起了捉弄之心,笑道:“挺好看的,送給顧姐姐好不?”

陳孟南甚是尴尬,瞅了眼玉瓶兒,玉瓶兒點了點頭。他本想開口,卻又猶豫,過了好一會才道:“這是我用鐵鋪裏的廢料打的,原是要送給玉瓶兒。顧姐姐喜歡,我再打一個送你。”

顧青裳故作不悅道:“第一個不送我,送玉瓶兒?算啦,第二個也不值錢。”

玉瓶兒忙道:“不是!顧姐姐喜歡,就送顧姐姐吧!”

顧青裳又道:“不是我的東西我不要。等明年玉瓶兒也離開書院,到時你們自己過自己的日子,想來也不會再來書院探望,我留這玩意幹嘛,放着生鏽嗎?”

陳孟南窘道:“書院我會回來的,這兒還有許多弟妹呢。可這……這……顧姐姐是我恩人,可我要跟玉瓶兒過一輩子,所以……唉……這不一樣……第二個第三個我都給顧姐姐,就這個……”

玉瓶兒聽他說得坦率,不由得大羞,臘月天裏,臉紅得像火燒似的。顧青裳見兩個孩子窘迫,笑道:“逗你們玩呢,還真搶你定情信物?”說着将鐵瓶交給玉瓶兒,道:“這玩意你得上油,不然很快就鏽了。”

玉瓶兒道:“我每天都上油!”

陳孟南忙道:“我時常看着,不會壞。”

這是陳孟南離開書院後第一次回來,還帶了一袋蜜餞。顧青裳就坐在院前階梯上,看着書院那群孩子圍着他二人。隻聽陳孟南喊道:“都有,别急,都有的!”顧青裳見他把紙袋交給玉瓶兒,自個卻走了過來。

“别一掙到錢就裝闊,省着點花。”顧青裳見他走來,囑咐道,“以後多來看看弟弟妹妹就好。”

“顧姐姐,我跟陳先生說好了,我在應家鐵鋪當學徒,包吃包住,一個月還有三錢銀子供給。我留個一錢購置些雜物也敷餘,剩下兩錢雖然少,但我想留給書院,給弟妹們添些衣食也好。”

顧青裳揮手道:“你這兩錢銀子抵什麽用?還不如攢起來,以後有你窮的時候。”

陳孟南道:“書院也很缺錢。”

顧青裳搖搖頭,道:“現在缺,興許以後就不缺了。”

她望着中庭梅樹,若有所思。

※ ※ ※

沈未辰回到青城,立即請來朱門殇醫治。沈雅言自去向掌門彙報,隻留雅夫人照顧女兒。

朱門殇檢視傷口,道:“我不是給你們留了金創藥,怎地不用?”口氣極是不滿。

沈未辰答道:“路上送人了。”

朱門殇愠道:“送誰用得了這麽多?!”又道,“這下好,傷口得留疤。”

雅夫人聽了,險些暈過去,急忙道:“朱大夫你醫術高明,肩膀上那兩道傷口都沒留疤。小小還沒出嫁,肚子上這樣一道傷,能看嗎?”

朱門殇替沈未辰掩上棉被,起身道:“方敬酒的劍利,傷口雖深,創面卻小,我人又在左近,第二天就替小妹上了藥,又用了密傳的生膚膏,這才不留疤痕。現在這道傷口雖然也是利器所成,但在天水耽擱了幾天,總算這大夫還有點本事,施救得當,可總會留下些痕迹,頂多淡些罷了。”

“多淡?太陽底下看得見嗎?”雅夫人忙問道。

“太陽底下都看不見,那不就睜眼瞎了?”朱門殇暗自翻了個白眼,道,“總之看得見。”

沈未辰安慰母親道:“這傷口不大,看不清的。”

雅夫人大怒道:“一寸多了,還叫不大?難不成要一尺才叫大?就叫你不要亂跑,你去漢水幹嘛?那個顧青裳忒沒教養,怎地拐帶别人家姑娘出門?我讓人通知李掌門,非得好好教訓她不可!不,得讓她親自來青城謝罪才行!不,謝罪還太便宜她,得重罰,重罰!非要李掌門給個交代不可!”

沈未辰道:“跟顧姐姐沒幹系,是我自己要去,顧姐姐隻是幫我。要怪也得怪明不詳,是他傷了我。”

雅夫人道:“通緝早發出去了,五百兩懸賞,不抓回來千刀萬剮怎麽甘心?唉,通緝也太便宜,應該發仇名狀!”

沈未辰忙道:“别發仇名狀,通緝就行!”她這趟出遊,見識漸多,對仇名狀這禍延子孫的制度實是厭惡。

雅夫人正要再說,朱門殇道:“雅夫人,别打擾小妹了。休息不夠,疤痕會更深。”

這話果然有用,雅夫人立時噤聲,過了會道:“朱大夫你先出去,我有話跟小小說。”

朱門殇道:“長話短說,小妹需要多休息。”

雅夫人道:“就幾句。”

朱門殇離去後,雅夫人從懷中取出一方手巾,問道:“這是哪來的?”

沈未辰認得是嚴烜城所贈的手巾,不滿道:“娘,你翻我房間?”

雅夫人道:“不在你房裏找線索,上哪找你去?我瞧着這是兩句情詩,是不是那個李景風送的?我打聽過這人,一年多前還是個店小二,惹這麽多麻煩,就算救過你哥,幫他在青城找個差事也就夠了,竟然還跟他結拜?真不懂你哥在想什麽!”

提起李景風,沈未辰不由黯然。他終究跟了夜榜去,眼下也不知生死如何……

雅夫人見她默然不語,以爲默認,訝異道:“真是他送的?”

沈未辰苦笑道:“那個邂字景風都不知道會不會寫呢。跟他沒關系,是嚴大公子送的。”

雅夫人聽說是華山嚴家公子所贈,笑逐顔開,喜道:“原來是華山世子?這樣說來,你去漢水也不是隻爲了找人?”說着眉頭一皺,又道,“可近來華山跟咱們青城交惡……行,我跟你爹說去,看這事怎麽處理。”

沈未辰知道母親誤會,忙道:“娘,别多心,這就是普通禮物,我不想嫁人。”

雅夫人笑道:“騙你娘沒讀過書?這字裏的意思娘可清楚得很。難怪你連三爺都不嫁!你不拿出來,是怕爹跟掌門爲難吧?别怕,這事娘替你做主!”

沈未辰大急,待要起身,起得太急,牽動傷口,一陣劇疼,不禁“唉喲”一聲。雅夫人忙扶住她道:“起來幹嘛?快躺好,躺好!”

沈未辰實在不想與母親糾纏,隻道:“女兒真沒那個意思。這詩隻有上半段,是不求再會之意,我沒酬還下半段,就是暗示,嚴公子是豁達君子,飽讀詩書,當能理解。娘若不信,可以問哥哥。總之,這事不要讓爹知道,别給他添麻煩。縱然說了媒,我也不嫁。”

雅夫人素知女兒細心熨貼,不知她是真心如此,還是怕嫁與華山會給青城添麻煩,當下半信半疑,隻道:“自己跟你爹說去。”

沈未辰點點頭,又問:“哥哥呢?”

雅夫人皺眉道:“還提你哥?你的事都是他惹出來的!前回是爲了救他,這回又是替他找兄弟!”

沈未辰低聲道:“是我自己要找的。”

雅夫人正要再說,朱門殇在門口敲了兩下,雅夫人起身道:“我先走了,你好生休息。”

沈未辰轉頭望去,見朱門殇擠眉弄眼,知道他是幫自己,當下微笑示意,兩人心照不宣。

沈未辰小歇片刻,聽見一個沉重的腳步聲,知道是父親,睜開眼來,輕輕喚了聲:“爹。”

沈雅言在床沿坐下,沈未辰見父親手上端了一盤枇杷,笑道:“就知道爹疼我。”

沈雅言道:“是你娘讓我送來的。”邊說邊剝了個枇杷,送到沈未辰嘴邊。沈未辰仰起頭,吃了一口,汁液飽滿,滿嘴鮮甜。沈雅言取了手巾替女兒擦拭嘴角,沈未辰笑道:“爹,我自個來。”

沈雅言道:“我這手閑着也是閑着,幫你剝,你自己吃。”說着将盤子放在床邊,徑自剝去果皮,又問,“那個李景風是什麽人?你哥看重他,楚夫人也說要救他,聽說連齊三爺都想保他,你還大老遠跑去找他。”

沈未辰聽父親提起李景風,當下便把當初沈玉傾與李景風如何相識,以及李景風去了崆峒等事說了。這故事本長,她說得認真,巨細靡遺,連同自己在崆峒遇到李景風的事也說了個大概。

這一說便足足說了一個多時辰,沈未辰說得困倦,見父親若有所思的模樣,問道:“爹?”

沈雅言回過神來,輕輕喔了一聲,道:“他救過你跟玉兒,你幫他也屬義氣,情理之中。不過他殺杜俊時與你說的那番話……”

沈雅言沉思片刻,搖頭道:“他本領低微,腦筋又笨,好高骛遠,好大喜功,想逞英雄,說些看似冠冕堂皇的歪理,這不好。他若肯回青城,如楚夫人所言,讓他隐姓埋名,好生過活便是。”

沈未辰見父親對李景風志向不以爲然,搖頭道:“景風本領不高,但說他笨則未必,他隻是書讀得少,見識不多,其實聰明靈活。若真的笨,哪能想出這許多道理?”

沈雅言道:“九大家這些規矩其來有自,他妄自批評,自以爲是,還不是歪理?沒了規矩,怎麽成方圓?”

沈未辰道:“他也沒批評九大家的規矩。”她話鋒一轉,說道,“有件事我想跟爹商量。”

沈雅言見女兒認真,問道:“什麽事?”

沈未辰道:“三清無上心法我已練到二品,想學一品。”

沈雅言皺起眉頭問道:“學這幹嘛?難道還想出門打打殺殺?再說,這心法傳男不傳女,以免洩露出去,這是祖訓。”

沈未辰笑道:“我終身不嫁,就不會洩露了。”

沈雅言眉頭更緊:“胡說什麽?又不是衡山掌門,也不是尼姑,怎麽不嫁?你瞧楚夫人年輕時心高氣傲,齊家諸葛家兩家兄弟都不嫁,最後不也嫁給掌門了?”又道,“你娘想讓你嫁到名門,爹尋思不用,哪怕一個乞丐,入了青城便是名門。那些所謂門當戶對都是小家子氣的門戶之見,怕你吃苦,幾萬兩銀子打發下去,還有什麽苦要吃?你盡管挑自己喜歡的,是個規矩人就好。”

沈未辰不想與父親争辯,撒嬌道:“我學武功也不見得就要打打殺殺,窩在青城打發時間也好。”

沈雅言道:“天下功夫多了去,青城底下大小派門上百,你能都學全?這一品三清無上心法你是斷斷不能學的。”

沈未辰見父親始終不肯松口,歎了口氣道:“女兒知道了。”

沈雅言見女兒失望,欲言又止,過了會道:“歇着吧。”說完替沈未辰蓋上棉被,徑自去了。

沈未辰将養了幾天,始終不見沈玉傾來探看,問了來換藥的朱門殇,果不其然,是被雅夫人給擋下了。雅夫人始終覺得女兒是替哥哥出頭,不免心疼,對沈玉傾絲毫不假辭色,沈玉傾雖然擔心小妹,也隻能靠朱門殇傳遞消息。

沈未辰閑着無事,又拿起雕刀,刻了尊朱門殇,被母親看見,一頓念叨,她隻推說是感謝朱門殇救治。雅夫人哼了一聲,道:“謝什麽,沒給錢嗎?”

眼看年關将近,青城上下忙成一團。青城是大家族,沈氏一脈單在重慶青城門中領有執事的親眷便有數十戶數百人之衆,年關時全聚在太平閣開宴。這些個沈未辰的堂兄弟姊妹不少是從小熟識的,當然也有些表兄打過娶表妹爲妻的算盤,可惜會留在青城領職事的表哥多半是母親嫁得不好的遠親,雅夫人看不上,能擋就擋,能驅趕便驅趕,這些表兄弟也就盼着過年時見上表妹一面。

朱門殇調養得宜,沈未辰自覺身體康複不少,已能下床走動,隻是腹部仍有些麻癢疼痛,知道是傷口愈合之故。小年夜晚上,沈未辰仍沒見着沈玉傾,心中挂念,又想沈玉傾定然也挂念自己,于是換上暖衣,抱了手爐,往沈玉傾住所走去。

沈庸辭與沈雅言一家都住在長生殿,以前四叔、五叔跟姑姑們也住在這,其他遠親則住養生院,姑姑出嫁後,四叔、五叔駐守黔地,長生殿便空了許多。掌門沈庸辭的北辰閣在正中,隔着兩個院子是沈雅言夫妻住的淩霄閣,女眷在西廂,男丁在東廂。

往沈玉傾住所有幾條路,尋常人隻能從外側廊道繞去,以免路過掌門居所,驚擾掌門,這條路也是巡邏最多的地方。沈未辰是近親,兄妹倆感情又好,自然無此顧忌,從内側廊道走去,穿過許姨婆住的松壽閣,再過兩個院子,就來到北辰閣外。她恐被沈庸辭發現,快步走過,忽聽到父親的聲音,不由得一怔,忙找了處假山躲起來。

她凝神細聽,隻聽沈庸辭道:“華山點蒼連番來信,要青城給個交代,這事原是咱們理虧。”

原來沈雅言與沈庸辭在院中說話,沈未辰放下心來,卻又狐疑。又聽父親低聲下氣說道:“這事是我家小小有錯。我沒管教好女兒,替小小向掌門跟弟妹道歉。若要責罰,算在我頭上便是。”

沈未辰這才明白,原來這幾日華山與點蒼不住來信,要自己爲崆峒之事給個交代。父親絕口不提是怕自己心情受影響,不利于養傷,私下卻來向掌門賠罪。

一念及此,沈未辰不由得心中一動。她深知父親當年失了掌門繼承權,多年來對三叔頗有怨怼之意,常常暗中給大哥使小絆子,惹得楚夫人不快。父親仗恃身份,渾不在意,有時飛揚跋扈,連自己都看不下去,現今竟然爲了自己對掌門低聲下氣。

“青城哪裏理虧了?嚴非錫還抓過玉兒,一報還一報罷了!”一個女聲怒斥道,“要什麽交代?庸辭,咱們青城不能處處退讓!他華山憑什麽橫?靠着點蒼給他撐腰?就這樁事,點蒼憑什麽也來要交代?盟主他還沒選上,就想調停?”

原來楚夫人也在,隻聽她繼續罵道:“誰不知道華山就是點蒼的狗!指着雞頭不敢咬雞屁股的狗!”

“華山發了彭小丐仇名狀,小小幫着彭小丐,就是義助。”沈庸辭話沒說完便被楚夫人打斷:“得了,仇名狀的規矩我不懂?義助是當下幫忙,生死不論。現在彭小丐不在青城,小小離義助遠得很。華山想讓我們交出小小,隻有一個辦法,帶兵來捉!就看他有沒有那出息!”

隻聽沈庸辭道:“我不在謙堂商議這事,卻請大哥來院裏,就是希望小小這件事情咱倆夫妻能私下琢磨一番。他們要威逼,青城也不能退讓,隻是華山點蒼一北一南,兩邊聯手,這場仗不好打。唐門與華山有隙,也是盟友,可以聯絡。”

沈庸辭沉吟半晌,接着道:“這還不夠,得衡山援助才行。”

“他們衡山哪好置身事外?要不是她徒弟拐帶我家小小,能鬧出這事?”這是母親雅夫人的聲音,不知道哥哥在不在這。

“衡山幫忙就是少林幫忙。”沈雅言道,“李掌門跟覺空首座是摯交,少林爲着疆界不清不楚的事也跟華山鬧了幾十年了。”

沈庸辭道:“覺空首座終究不是方丈,少林未必會幫忙,但聲援是必然。還有武當……”

楚夫人道:“襄陽幫還行,至于玄虛道長……去廟裏搬尊神像擋在路上都比他管用,要是華山真派兵來了,還得費心去挪一下!”

“衡山未必會援助我們。”沈庸辭道,“丐幫還在後頭虎視眈眈。鐵劍銀衛不出甘肅,若沒了衡山支持,青城的形勢便難了。”

沈未辰心中一驚,爲着自己一時任性,竟惹出這麽大風波?

隻聽楚夫人怒道:“玉兒幫了李掌門這麽多忙,衡山真能坐視?”

沈庸辭道:“李掌門也是東西夾擊,想幫忙不易。”

楚夫人道:“他們真要打,難道青城就得讓?”

沈庸辭道:“那也不用。點蒼的打算……夫人,你認識副掌比我久,自是清楚的。”

過了好半晌,楚夫人才道:“我懂,你的意思是,若衡山不幫忙,這次昆侖共議你就支持點蒼,免去一場刀兵是嗎?”

此後再無話語,沈未辰明白,這是四人達成協議的意思,不禁黯然,心想:“大哥奔波了一年多,好不容易事成,卻敗在我手上……”

她正要離去,又聽沈庸辭道:“弟妹,你陪嫂子聊會,我跟掌門還有事要談。”不一會,隻見父親與掌門從院中走出,沈未辰忙躲回假山後,不敢妄動。

沈庸辭問道:“大哥,私下找我說話,是什麽事?”

“小小有天賦,掌門是知道的。”沈雅言道,“我想教她一品三清無上心法,你覺得怎樣?”

“規矩向來是傳男不傳女。”沈庸辭道,“小小将來總要嫁人,豈不是外洩?二姐小妹都沒學。”

“得了,二妹子跟小妹子的資質,四品都練不到,你雙手捧到她們面前她們也學不了。可小小不同,她能成。”沈雅言道,“要說怕外洩,各門各派誰家武功沒外洩?青城多少嫡傳男丁都練過,能保證他們不外洩?我尋思這規矩沒意思。小小性格你是知道的,她不會把本門内功心法傳授給外人。”

沈庸辭道:“這是祖訓。何況小小才剛惹出這麽大事,還學這麽高深的武功做什麽?”

沈雅言默然半晌,歎了口氣,道:“她是我女兒。也許她武功學得再多,嫁了人也就在家享福,養兒育女,可我就想知道我這女兒的天分有多高,到底能有多大本事,就算那些本事沒丁點用處,那也是我女兒自己的本事。我能指着小小對别人說,‘瞧,這是我女兒!你們别瞧不起她是個姑娘,你們十個八個上,都不是她對手!’我就想這樣說一句:‘你們猜,青城武功最高的是誰?不是哪家公子,也不是哪個門派掌門。青城功夫最好的那個人叫沈未辰,是我沈雅言的女兒!’”

沈未辰眼眶一紅,忙捂住嘴才沒啜泣出聲。

沈庸辭沉默了好一陣,道:“讓我斟酌幾日。”

“無論掌門答不答應,我都會教小小,隻是先告知掌門。小小她不知者無罪,所有處罰都落在她爹身上就是。”過了會,沈雅言彎腰作揖,行個大禮,“以後玉兒所有政務我都會盡力輔佐,請掌門不要怪罪小小。”

等爹娘走遠了,沈未辰這才走出,快步往沈玉傾住所走去。隻是這一耽擱,時間晚了,也不知哥哥睡了沒。

她來到沈玉傾書房外,見裏頭燈火通明,沈玉傾正與謝孤白對坐,兩人手上都持着兵旗。

“計師伯的船隊還在湖北,那裏是武當境内,華山不敢造次。他們若想渡河上岸,我們守在漢中南方。”謝孤白道,“陝南易守,他們又要提防這支船隊,我們能跟他們拖延。”

沈玉傾道:“點蒼勢大,隻怕久守之後,死傷必多。”

“隻要衡山支持,這一仗就不用打。”謝孤白道,“幸好顧姑娘是個美人,就是氣性高些,喜歡小妹多過喜歡你。”

沈玉傾苦笑道:“大哥又來調侃我。”

“這不算調侃。”謝孤白收起軍旗,道,“若朱大夫在,他定會說,小心你妹子綠了你——這才算調侃。”

沈玉傾微笑不語。

沈未辰知道他們在籌謀備戰。她走到房門前,早有婢女來迎,通報道:“公子,大小姐來了!”沈玉傾甚是訝異,開了門,見小妹兩眼通紅站在門口,問道:“怎麽了?”

沈未辰笑道:“沒事,就覺得自己命好。”說完抱住沈玉傾,久久不語。

沈玉傾一頭霧水,不過他許久未見小妹,此時見着,自是喜不自勝。

※ ※ ※

除夕夜,謝、朱二人在青城俱無親人,前一年還有些生份,兩人在青城住了一年多,朱門殇開義診,又替沈家人診治傷病,謝孤白替沈玉傾出謀劃策,把政事處理得井井有條,與青城衆人都熟了。沈玉傾邀請兩人入席,隻是以兩人身份,除夕夜定然上不了主桌。

朱門殇不想與陌生人同桌,謝孤白也婉拒。沈未辰傷勢大好,已能走動,特地提了酒給朱門殇,要他與謝孤白共飲。

“除夕夜,青城的妓院都沒開。”沈未辰笑道,“讓謝先生與你同樂一番。”

朱門殇罵道:“你這嘴,跟誰學得這樣滑了?讓你爹聽見,賞你個大耳光!”

“我爹要是聽見了,我就說跟你學的,爹一定信。”沈未辰笑道,“我就一耳光,爹肯定打斷你兩條腿。”

朱門殇罵道:“胡說八道!行了,快去打扮打扮,家宴上好招蜂引蝶去!”

當天家宴結束,沈玉傾與沈未辰請了謝朱二人過來,另開一宴,陪着兩人喝酒。沈未辰與沈玉傾互換了紅包,沈未辰又伸手向朱門殇讨紅包,朱門殇罵道:“你什麽身份,跟我讨紅包?”

沈未辰笑道:“你年紀大些,是長輩,當然要給紅包。”

朱門殇罵道:“找你大哥的大哥要去!”

謝孤白當真準備了兩個紅包,隻是不是銀兩。

給沈未辰的是一本書。

“這是若善寫的《隴輿山記》下冊。”謝孤白道,“市面上已絕版,我也隻剩下這本。”

給沈玉傾的卻是一張抵禦華山點蒼之用的布陣圖。

“昨夜方才完工,正好趕上除夕。”謝孤白道。

沈未辰也準備了兩份禮物,是謝孤白與朱門殇的雕像。

“我親手刻的。”沈未辰笑道,“躺在床上閑着沒事,就刻了這兩尊木像。”

“怎麽沒有景風的?”朱門殇問。

提起李景風,沈未辰不禁心裏一酸,過了會道:“我手沒這麽快,橫豎他人又不在,先放着,等下次見面再說。”

朱門殇忍不住調侃道:“下次都不知道這小子是不是還……”他話說到嘴邊,察覺失言,硬生生改口道,“還在外頭流浪。”

衆人哪不知道他本來要說的是什麽,氣氛頓時凝重起來。謝孤白拍拍朱門殇肩膀,指着酒壺道:“多喝點,這壺都是你的。”

朱門殇一咬牙,抓起酒壺咕噜噜一飲而盡,一張臉紅得火燒似的,道:“還有沒有别的禮物?”

沈玉傾親自替謝孤白畫了一幅潑墨山水,又替朱門殇準備了一套新針具,那是他事先套了朱門殇的話,特地請巧匠制作,替換朱門殇那套用了多年的針具。

這下就真剩下朱門殇沒準備禮物紅包了,被沈家兄妹和謝孤白輪番擠兌,最後不堪其擾,拼着一口氣,把自己珍藏的四顆救命藥丸——包括李景風的一份送給了幾人。

時近子時,沈家兄妹才告辭離去,回長生殿與家人守歲。朱門殇一桌酒菜損失了四顆救命藥丸,懊惱不已,喝得大醉,隻等初三妓院開張,盡情享樂一番。

該來的總會來,初五過後,書信一封封來到。

第一封書信是北面邊界傳來的,說是華山三位公子将擇日拜訪青城。

第二封是黔南的書信,說諸葛然領着諸葛家二公子親自來訪,不日便到。

這兩封信本是意料之中,唯獨衡山那邊卻無消息。

左等右等,好容易等來了第三封信,卻是來自嵩山,說是嵩山蘇掌門的一對兒女帶了文書,求見青城掌門。

沈玉傾皺眉道:“嵩山也來了?”嵩山向來與華山交好,但畢竟兩派間路途遙遠,又隸屬于親衡山的少林底下,當初并未将其估計在内。

第四封信來自少林,來者竟然還是那個原本一心向佛,卻誤投入俗僧門下,四院八堂負責對外事務的觀音院正念堂覺聞住持。

到底又跟少林有什麽幹系?沈玉傾問道:“難道是衡山不便出面,讓少林代爲處置,所以覺空首座派了同爲俗僧的覺聞住持過來調停?”

最出乎意料的還是第五封信,來自唐門,使者是兵堂堂主唐絕豔。

作爲盟友,唐門主動來援,這讓沈玉傾倍感窩心。謝孤白卻道:“先别急着高興,二姑娘未必懷着好意,又或者是爲了别的事情而來。”

沈玉傾與沈未辰同時笑道:“難不成是爲了眉毛來的?”

朱門殇臭着一張臉,不理三人。

然而他們最想聽到的衡山卻是一直沒消息。直到深夜,第六封書信才到,衡山使者顧青裳求見青城掌門。

正月十二,數十輛馬車,還有一名孤身單騎的女子陸續進入青城。

“這下好,九大家來了五加一,派人去把崆峒、武當、丐幫的人請一請。”朱門殇道,“我瞧也不用上昆侖宮了,就這幾天,在青城,咱們就把那什麽昆侖共議給他娘的辦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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