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來的人共有十二個,各自提着一盞脂皮燈籠,前後左右簇擁着李景風,倒似保護個大老爺似的。今日晴朗少雲,月光映着道路,加上這些燈籠,把身前左右五丈方圓照得跟白天一樣。
爲首的是冷刀李追,一年多不見,李景風漸漸忘記這仇人的模樣,此時勾起回憶,福居館那段驚心動魄的經曆重又浮現。對絕大多數江湖人來說,或者在九大家治下,夜榜的任務裏,這隻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謀殺,但對李景風來說卻是生平第一次遭遇生死關頭。那日之前,他從沒想過自己年紀輕輕就會像隻蝼蟻似的死在一間破落客棧裏,也是在那天,他首次見到沈未辰,就此一見鍾情。
要再說起來,打從夜榜派出箭似光陰——這名字還是二哥在船上告訴他的——刺殺點蒼使者,僞裝成瞎子蟄伏于福居館,他的命運就改變了。
“你爲什麽要殺掌櫃的?”李景風冷不丁來上這一句,“他就是個普通掌櫃,又不認識什麽人,也指證不了誰。”
“我不知道這麽多。”李追沒回頭看他,語氣冷冷淡淡,随口回答。
李景風沒再說話。這段路很長,這些人似乎不打算騎馬,根據他們之前所言,似乎早在自己一行人進入甘肅時就盯上他了,也不知怎樣監視的。他心裏盤算了會,他得罪的都是大門派,應該不會爲了殺自己這樣一個小人物去商請夜榜。聽他們所言,是請自己去作客,可自己又有什麽資格做夜榜的客人?
走了快一個時辰,李景風下午剛經一場惡鬥,還未充分歇息,不由得有些疲了。這些人沿途也不說話,氣氛雖不至于凝重,卻着實不舒服。
約摸走了十餘裏,後邊兩名壯漢忽地停步。李景風回頭望去,兩人一左一右站在道旁,提着燈籠守着來路,瞧着是把風模樣,他知道目的地将要到了。
目的地是間大屋,從一旁荒廢的馬廄瞧來,應是個廢棄驿站,裏頭漆黑一片。一行人停在屋前,兩人站至老驿站對面路旁,四人繞至屋後,另有兩名腳下不停,又向前走出五十餘丈才停步,暗夜中僅存隐約可見的微弱火光。當然,那是對普通人而言,對李景風來說,既然有燈火,這樣的距離便足夠看清,這前後各兩人的配置乃是把風之用,若是遇着尴尬人路過,燈火便是信号。
李追與另一名壯漢守在門口,示意李景風進入。老驿站裏彌漫着灰塵的氣味。說起來,灰塵并沒有氣味,但李景風吸着鼻頭有些發癢。北方的幹冷天氣維持住這破舊驿站僅存的尊嚴,沒讓它透出腐朽的酸臭,裏頭能拆的東西大抵都拆光了,空蕩蕩的連盞油燈都沒,隻有微弱的月光與門外兩盞燈籠的微光從門窗透入。
黑暗中,一條人影坐在地上,嘴裏嚼個不停。他面前放着兩個酒杯跟一個小壇子,還有一封油紙,盛着幾塊肉幹。
“招待不周,請坐,請坐。”那人見李景風進來,囫囵一口将肉幹吞下,手在棉襖上抹了抹,示意李景風坐下。李景風見這人約摸四十來歲,額骨與臉頰方正,下巴卻是突出,像個五邊形,鼻尖處有道小疤,穿件厚重的黑棉襖。
“喝點酒暖身?”那人道,聲音平穩敦厚,像個尋常生意人,要不是鼻尖上那塊疤突兀,路上撞着,誰能想到他做的是刀口舔血的買賣?
李景風坐了下來,地闆上有些濕,他也不在意。他今天剛經曆了比死還痛的煎熬,早将生死看淡,何況人爲刀俎我爲魚肉,抵抗無用,不如看看對方大費周章找來自己有什麽目的。
隻是對方如此客氣,反倒讓他捉摸不透。
那人倒了一杯酒,遞給李景風,李景風接過飲下,但覺香味濃烈。他不是善品之人,不分優劣,但畢竟當過店小二,知道是上好的白幹,與這破驿站當真不搭。
他本已走得滿身大汗,酒入喉中,更覺溫熱,也稍稍舒緩了口渴。
那人又問:“吃點?”
李景風拿起一塊肉幹放進嘴裏,入口香甜,比鐵劍銀衛發放的幹糧好上許多,隻比青城船上朱大夫垂涎的肉幹稍次。
“有水嗎?”李景風問。他走了一晚,口幹舌燥,又不想喝醉。
那人笑道:“拿水來!”
門外一人遞上皮囊,李景風接過,咕噜噜灌了一大口,将皮囊遞還,道:“多謝。”對方接過皮囊,又回門口站着。
“李兄弟真有膽色,果然是少年英雄。”屋内那人似乎對李景風很滿意,“莫怪能在重重守衛中擊殺秦昆陽。”
“你們找我做什麽?殺我?”李景風也不知該怎麽客套,單刀直入地問。
“在下姓黑,叫我小掌櫃便是。”那人道,“兄弟是直爽人,在下也不拐彎抹角。兄弟現在身上背着崆峒、泰山兩個門派的仇名狀,還有華山、嵩山的通緝,天下雖大,想找個容身之處卻難,尤其是北方。小兄弟這一路走來,應當遇到不少麻煩吧?”
小掌櫃接着道:“夜榜雖小,卻願意提供一席之地,供小兄弟栖身。”
夜榜找上自己,李景風既訝異也不訝異。他早聽說夜榜會召集一些亡命徒,那些被九大家通緝,或者因某些原因不被待見的,都會投靠夜榜。訝異的則是,自己武功算不上高明,這樣的人夜榜也有興趣?
“我不會加入夜榜。”李景風搖頭,“沒興趣。”
“李兄弟且不忙着拒絕,畢竟在下來得蹊跷,李兄弟自然有疑心,且聽在下替你分剖分剖。”那小掌櫃連說話口氣都像生意人。他倒了杯酒放在嘴邊輕啜,問道:“李兄弟有什麽志向?不妨說出來一參,也好讓在下替你琢磨琢磨。”
“我沒什麽志向,就想四處走走。”李景風道。
“在下聽說李兄弟刺殺秦掌門是出于義憤。”小掌櫃道,“就爲了一名守衛、一名老父親,這樣的好漢,這世道罕見了。倒不是好心人絕了根,世道再亂,好心人總有幾個,何況眼下還是太平年代。”
“可這些人怎麽都不見了?”小掌櫃問道。
李景風心下訝異,他殺秦昆陽一事原是天下皆知,但這人竟知道自己是爲奚家父子報仇。他早聽說夜榜探子遍布九大家,果然無孔不入,于是道:“好人怎會不見?好人多着呢。你們是壞人,自然覺得世上都是壞人。”
“古道熱腸人人有,愛打抱不平,如兄弟這樣的人,能活得長久的卻沒有。有些人沒本事,惹了災殃沒熬過;有些人學了點本事,因着仗義得罪門派,也走了。千裏挑,萬裏選,枉死了許多的好人。當中有運氣好,本事好的,活下來,幹了大事,我們才認得,剩下那些,就像死在田溝裏的老鼠,活着時你還能見着幾隻,死了全無聲無息,連屍體都找不着。”
“兄弟,恕在下直言,您不是活下來那個,您是還沒死的那個。您若在這一路上橫死,也就平平無奇,不值一書,隻有那萬千人中好運活下來,又幹了大事的好人,才是傳奇、英雄,是話本裏的人物。五十年前,活下來的那個人叫彭老丐;五十年後,那個人叫齊三爺。靠的是什麽?還是權勢。江西總舵的身份,崆峒武部總指,掌門的親弟弟。”
“這世上想辦好事,權勢、武功、錢财,這三樣東西最少得有一樣。”小掌櫃道,“你一樣也無。瞧你,身上多少傷。”
李景風今日曆經兩場大戰,身上帶着傷,此時還因着傷口有些不适。
“這般跌跌撞撞,走不遠。”小掌櫃仰頭,将酒一口喝盡,爲自己倒了一杯,又替李景風倒了一杯。李景風伸手攔住他:“我不喝了。”
小掌櫃縮回手,見李景風默然不語,又道:“實不相瞞,夜榜也有幾個如兄弟一般的人物。九大家的世道,當好人得縮着頭。兄弟若想誅惡揚善,惡在哪,善在哪,兄弟可知曉?人情世故,恩仇交纏,有些事不好分剖是非,有些髒污藏在溝縫裏,不眯着眼瞧不着。夜榜的針遍布天下,能幫你這個忙。”
“夜榜的針”便是指眼線,多半藏于市井之中,遍布天下。當初福居館的大廚老張便是夜榜的針之一。這樣說起來,蕭公子跟夜榜的人往來密切,難保不會透露情報給夜榜,那也算得上是針了。
一念及此,李景風登時恍然,極可能是蕭情故爲了救自己,想給自己一個安身處,這才讓夜榜找上自己。
“夜榜雖是惡名昭彰,但在下敢揚言,所殺之人最少有七成死有餘辜。兄弟若不想違背良心,就接那些該死之人的人頭,各取所需,不是挺好?”小掌櫃道。
李景風忽地擡起頭來,一雙眼直勾勾地瞧着小掌櫃,問道:“七成死有餘辜,那剩下的三成又憑什麽要死?福居館的掌櫃又憑什麽要死?”
“成大事者不拘小節。”小掌櫃道,“李兄弟亡命天涯,不就爲了快意恩仇?夜榜能幫你,讓你既有安身之處,又能誅殺惡人。”
“我不是幹大事的人,幹大事的是那些有本事的好人。我幹的是小事,隻管我能見到的。”李景風道,“如果連做小事都要不拘小節,那世上誰還理會小節?”
小掌櫃道:“殺嵩山派副掌門還不算大事?劫嚴三公子的車隊,還不算大事?”
“我隻是替奚家父子報仇,”李景風道,“還有通知我兄弟逃走,就這兩件小事。”
小掌櫃眯眼打量着李景風,半晌,忽地一笑:“在下懂了。”
他伸出手,李景風猶豫了一會,伸手與他一握,口中卻道:“你瞧得起我,招我入夥,這是禮貌,不是交朋友。”
小掌櫃道:“在下曉得。”又問,“兄弟認得路?需要找個人送你一程嗎?”
李景風道:“那個冷刀李追與我有仇,他殺了福居館掌櫃,我曾立誓殺他。”
小掌櫃沉默半晌,李景風這話看似答非所問,意思卻明白,于是問道:“我答應過不傷你性命,這是小兄弟你自己要的?”
李景風點點頭。他忽地看出小掌櫃這張有些古怪的五角臉是怎麽回事了,原來是用不知什麽東西墊高了兩頰與下颚,撲上粉,昏暗燈光下便瞧不清楚。他曾聽大哥與朱門殇聊起,這便是傳說中的易容術,說穿了也就是利用視線不明混淆過關罷了,真放在朗朗乾坤下,隻怕早被拆穿。這樣說來,鼻尖上這塊傷疤也不見得是真的。
小掌櫃道:“在下告辭,不勞相送。萬請留步,留步。”他哈腰鞠躬,轉身就走。
李景風問道:“是蕭公子請你來找我的嗎?”小掌櫃也不回話,在李追耳旁低語幾句,牽走了馬廄中唯一一匹馬。随着馬蹄聲越來越遠,小掌櫃越去越遠了。
李景風走至門外,那一行人早已離去,隻餘下李追一人。李追問:“小掌櫃說你指名我送你一程,你要去哪?”
“若是你送我,就往邊關去,派人知會三爺一聲就好。”
李追點點頭,道:“那是往西,挺合适的。”
“你又要往哪去?”李景風反問。
“這兒就挺好的。”李追回道:“我是天水人,這是我老家。”他說着,将燈籠挂在門口,燈籠朝内,這模樣哪像是要走的樣子?李景風也不管他,将留在地上的酒壇酒杯收拾至一旁。
李追忽道:“等等。”說着走上前,俯身抱起酒壇,咕噜噜喝了幾口,籲了一大口氣道,“好酒,别糟踏了。”
李景風靠在牆邊,等他喝完酒,想着接下來該怎麽做才好。或許今日還是托大了,但李追若走了,以後又要去哪裏找他?
“是誰讓你去殺掌櫃的?”李景風問。
“我什麽都不知道。收錢,辦事,夜榜大多是這樣幹活。”李追喝着酒,啃着肉幹,像是餓了好一陣似的。他瞧着不窮,或許是因爲要請來李景風,耽擱了晚飯,李景風沒有細問,這也不是他關心的事。
他問了另一件事。
“你爲什麽加入夜榜?”李景風問,他是真的好奇,“你有本事,到了門派也有職缺,就算淪爲保镖護院,也不至于餓死。”
似是料不着李景風有此一問,李追愣了會,吞下口中肉幹,這才道:“來錢快,幹活不累。”他索性坐下,接着道,“管理天水的門派是星宿門,我是掌門範知鳴的私生子,養父姓李,三爺的侄女婿還是我異母哥哥。那些嫡系的什麽都有,我是私生子,我娘又是半被脅迫才從了範老頭,養父都不知道我是便宜兒子,估計幾個哥哥姐姐也不知道。”
“範老頭怕我抖出他的醜事,使了絆子,甘肅這一帶的門派都不肯收容我,我得離家才能找着靠山。這一口氣過不去,就加入了夜榜。”他把剩下的肉幹一掃而盡,猶不知足地砸吧着手指。他的舌頭很長,像蛇似的卷着手指,眼睛卻望向李景風:“有本事的去夜榜,沒本事的落草爲寇,就這麽簡單。”
李景風輕輕挑了挑眉,估計着那群人應已走遠,握緊初衷,手心冒着冷汗。
“上路了。”李追抽出鋼刀。李景風拒絕加入夜榜,以小掌櫃身份,自然是越少人見過越好。夜榜已答應不殺李景風,收金買命的行當最重信譽,不然誰信得過?但如今是對方主動挑釁,算不得夜榜背約。
他沒小瞧李景風,單槍匹馬在衆多護衛中刺殺嵩山副掌門,這可不亞于箭神箭似光陰在百餘名高手護衛中射殺陶員外那個“一箭碎陶”的傳說。但他也不相信這個一年多前還在自己面前抱頭鼠竄的小夥子真能在這一年裏練出什麽本事來。小掌櫃答應留下自己,除了是對方要求,多少也是要自己滅口的意思,那定是相信自己有本事取勝。
李追大喝一聲,使盡全力揮刀砍出。他出手時,精明地站在門口處,挂在門上的燈籠火光恰恰被他身影擋住,室内暗了不少,照常理而言,是占了極大便宜。
李景風卻觑得奇準,側身避開,反手還上一劍,兩人就在驿站中鬥了起來。一交手,李追頓時放心大半,這小夥子确實武功進展神速,隻一年就有如此本事,算得上天縱奇才,可仍是差着自己老大一截,三五招便能取得優勢。
可他有一事不明,這小子怎麽滑溜得跟泥鳅似的?左閃右避,無論怎樣驚險,總能于間不容發的一瞬避開,當真豈有此理。
李景風與他過了幾招便知自己實力仍是不足,這冷刀李追是有真本事的,比之冷龍嶺上被他氣死的那個專事偷襲的快三手不可同日而語。但他多曆戰陣,幾乎每次打敗的都是武功遠比他高強之人,當下凝神專注接招,想着小妹教他的“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耐心等待冷追露出破綻。
冷刀李追也着實小心,面對這名遠遜于己的對手,卻不貪功冒進。他向來禀信“獅子搏兔,亦用全力”的想法,何況這兔子還咬死過老虎,當下有一刀是一刀,沒機會甯願固守也不貪功,李景風無絲毫可乘之機。
兩人鬥了三十餘招,全身是汗。李景風忽地賣了個空門,搶了門口方向,李追懷疑他要逃,揮刀追上。
隻見李景風猛地一劍挑起懸挂在門上的燈籠,向屋外甩去。燈籠一失,舊驿站裏蓦地一黑,唯餘窗外淡薄月光。光線變化太急,李追隻覺眼前一黑,忙把鋼刀在面前舞成一團以自保。李景風看準破綻,“一騎越長風”往他周身刺去,李追一邊格擋一邊後退,仍是連中數劍,幸好不算重傷。
很快,他的眼睛适應了黑暗。隻見李景風向自己沖來,李追站穩馬步,大喝一聲,揮刀砍去。李景風身子一矮,向前一撲,恰恰從李追跨下鑽過。李追這一刀勢大力沉,在地上砍出點點火星,灼亮這昏暗鬥室,李景風卻早已起身,初衷由後貫穿李追胸口……
※ ※ ※
“夜榜的人找我們做什麽?”彭小丐問道。
“三位英雄跟來便知。”爲首那人說道。楊衍念頭一動,當年朱門殇曾經說過,報仇的另一條路,自己沒有法子,當時不解,後來才知是聘請夜榜殺手。但以嚴非錫之尊,自己定然出不起那個價錢,夜榜料來也沒那種本事的人,是以他未曾多想。
但爲何夜榜會主動找到自己一行人?若說是嚴非錫徐放歌不要臉,真請了夜榜來殺他們,瞧着也不像先禮後兵的模樣。
彭小丐略一沉思,轉頭問明不詳道:“明兄弟去嗎?”見明不詳點點頭,彭小丐才道,“少匹馬。”
當中一人跳下馬來,讓給明不詳。楊衍道:“我這兄弟身上有傷,颠簸不得,走慢點。”
領頭那人應了聲是,一行八人往西而去。彭小丐見他們三前兩後圍着自己三人,多少有些戒心,他是見慣大風浪的人,倒也不懼。又見明不詳與楊衍并辔而行,明不詳雖受了傷,舉止卻一如往常,不禁對這青年頗爲佩服。
忽地,他又想起顧青裳所言。昨日要問話,被楊衍以明不詳需要養傷打斷,沒把事情弄清楚。他于是策馬上前,問明不詳道:“你認得嵩山的蕭情故蕭公子?”
楊衍不解其意,反問道:“天叔問這個做什麽?”
明不詳點頭道:“認得。他在少林法号了淨,是我師叔。”
“你跟他有恩怨?”彭小丐問,“他似乎很讨厭你。”
明不詳道:“以前覺見方丈常說,了淨師叔是少林寺最有天分的弟子。但他總特别針對我。他救了本松師兄與一名婦人,失手誤殺了那婦人的丈夫,人贓并獲,卻說是我陷害他。本月與傅穎聰想對我下藥,陰錯陽差,傅穎聰自食惡果,之後自盡,本月不堪心魔發瘋,他也将這兩件事歸咎在我身上。這些事,少林寺的僧人都知道,彭前輩可以去問。”
“好端端的,他爲什麽害你?”彭小丐問道。
明不詳搖搖頭,道:“或許該問蕭公子。”
“那蕭公子也不是什麽好人,肯定是嫉妒明兄弟!”楊衍怒道,“景風兄弟去了一趟嵩山,立馬領了仇名狀跟通緝,這蕭公子若真是好人,能讓這種事發生?說不定就是他陷害景風兄弟的!”
至此,彭小丐最後一點疑心也盡去。說到底,戰場之上,明不詳也被牽扯其中難以脫身,斷無故意留下形迹引來鐵劍銀衛的道理。顧青裳轉述蕭情故的指控,多半匪夷所思,不僅不合情理,更無動機,聽來更像是捏造的。
“那你與沈姑娘爲何打起來?”彭小丐問道,這是最後一個問題。
“是我先動的手。”明不詳道,“我想試探她。我一出手,她就向我攻來,景風兄弟也幫她。她武功太高,我不得已隻能将她擊暈,景風兄弟就像發了瘋似的攻向我,也不聽我解釋。”
楊衍道:“是啊,景風兄弟瘋了似的,我都給吓着了。”過了會又歎道,“景風兄弟是真的喜歡沈姑娘。”
“也許景風兄弟也不知道鐵劍銀衛要來的事。”明不詳又道,“也可能他們對我心有成見,知道我在試探,想先下手爲強。”
他這兩句依然是實話,卻輕輕巧巧地将嫌疑引導至沈未辰瞞着李景風引來鐵劍銀衛,怕被李景風知道而滅口,又或者沈未辰知道明不詳在試探自己,要殺人滅口。
“你要試探也不用動手。”彭小丐皺眉道,“她對我們有恩。”
“當時沒想到更好的辦法。”明不詳道,“若不是便罷,若真是她引來的,我怕之後與沈姑娘同行,會有後患。”
一行人最終來到一間野店外,八人停下馬來。爲首那人招呼道:“掌櫃,彭前輩到了。”
野店中亮起燈火,前四後六,十個燈籠把個小店映得輝煌。楊衍本想攙扶明不詳下馬,明不詳搖搖頭道:“我沒事。”兩人并肩跟着彭小丐進店。
店裏放着三張桌子,以野店的規模來說不算小了。從裏頭走出一名身着深藍棉襖,圍着一條灰色棉織圍巾,戴着雙油膩黏乎手套的中年男子,身材略有些發福,一張臉和和氣氣,瞧着真像個掌櫃,連身上都透出一股淡淡的豬油味。他身量矮小,比楊衍矮了大半顆頭,見着三人,忙拱手道:“彭老英雄,久仰,久仰。”
彭小丐冷冷道:“是該久仰。幾年前在撫州,想在百雞宴上下毒殺我的不就是你們?”
那掌櫃似是一愣,幹笑幾聲,道:“請坐,請坐。”又見來的人少了一名,問道,“怎地少了一個?舊仔去哪了?”
“他讓了匹馬給老英雄。”一人回道。
楊衍這陣子跟着彭小丐行走,沿途聽他說起江湖掌故,學了不少東西,漸漸懂得觀察。他見那五人守在門口,看似護衛,實是怕自己等人逃脫,知道今日之會若是說不清楚,隻怕要有一場打殺,當下凝神戒備。
四人各自坐下,掌櫃的招呼人取來酒水,并着些雜糧粥、腐乳、花生、醬菜,道:“諸位若是餓了,吃點東西。”說着替四人斟酒。彭小丐伸手攔阻道:“酒我戒了,我這弟兄也不喝酒。”那掌櫃忙又命人去取茶葉泡茶。楊衍見他如此客氣,知道是個先禮後兵,說不清就開打的架勢。
彭小丐問道:“掌櫃的怎麽稱呼?”
“我姓趙,叫我趙掌櫃就好。”趙掌櫃道,“彭老英雄,夜榜是收金買命的地方,江湖道上走,各有各的苦衷,還請莫要計較。”
“行,說吧!大夥打開天窗說亮話,還是說夜榜見不得光?”彭小丐道,“你們找老子幹啥?難道說想拉老頭入夥?”
“我就問,彭老英雄接着要往哪去?”趙掌櫃問道。
“還真是不利索!你們要幹嘛不說,反倒問老子的去向,難不成甘肅歸你們夜榜管,我還得打聲招呼才能去?”
“不是這意思。”趙掌櫃陪着笑道,“彭老前輩昨日劫了嚴三公子的車隊,想是爲了家眷的事情。我想彭老前輩心底有些計較,隻是不方便說。”
楊衍心想,昨日裏發生的事,夜榜這麽快就知道了?雖說就在附近,可這夜榜的消息也太靈通!
“我有什麽計較我知道,倒是你,有什麽計較?”彭小丐道,“别遮遮掩掩的,快說!”
趙掌櫃見他直接,打了個哈哈,笑道:“夜榜最近有樁大買賣。買賣太大,估摸着有些吃不下,說是八萬兩一顆人頭。”
楊衍心中一驚,莫說他,連彭小丐也吃了一驚。八萬兩的人頭,這要殺的是誰?彭小丐貴爲丐幫江西總舵,名震天下,通緝令上也才千兩銀子,放到夜榜,估摸着三到五千兩也就到頭了,能出得起八萬兩的人若非一方豪富便是大門派的當家,連他們也擺不平的事,得是多大的事?
“各位想也知道,出到八萬兩一顆人頭,對頭可不比一般。身份高,功夫好,保镖也多,咱家掌櫃琢磨着吃不下,又舍不得這樁買賣,直到聽說彭老前輩入了甘肅,這才有了一點指望。”趙掌櫃道。
“要我幫你?”彭小丐道,“我不缺錢。”
“彭老英雄哪能沾這銅臭味。”趙掌櫃道,“這是互相幫襯。”
“怎麽個幫襯法?”彭小丐問。
“我猜彭老英雄受了這潑天大屈,想上昆侖申冤?我瞧這事挺難。再說,老英雄今日又劫了嚴三公子的車隊,仇恨更大。你一家死得如此憋屈,這口氣怎麽讨得回來?何況還有楊兄弟這層幹系。照夜榜的道理,申冤不如報仇。”
楊衍心中一動,這人說要報仇,又提起自己與彭小丐一家,莫非……
彭小丐眉頭一皺,似也嗅出這話語中隐含着一股不安的大浪。
“嚴家有門派庇護,無論去哪,身邊幾十上百個護衛總是有的,下手不易。明年昆侖共議,鐵劍銀衛加上華山弟子前後簇擁,說句實的,嚴非錫不想沾水,下雨都濕不了頭發。”
他終于說出這名字了!楊衍心頭激動。他們要殺的人……他們要殺的人……
“但到了昆侖宮前,所有護衛都得停在山下等候,照規矩,不能帶兵上山。要下手,隻有趁這時。夜榜有針,有線,有門道,能幫三位混進昆侖宮。”
彭小丐已聽出話意,默然不語,把茶喝了,又斟了一杯。
“事成之後,夜榜必盡力幫老英雄找回孫兒,隻望老英雄幫咱們幹這樁買賣。”趙掌櫃道,“替我們殺掉……”
“華山掌門,嚴非錫。”
楊衍腦中一熱,隻覺氣血上湧,雖然還不到時辰,丹毒卻隐隐有發作之兆。
※ ※ ※
顧青裳将沈未辰送回天水。沈未辰傷得重,發了高燒,昏昏沉沉,不住胡言亂語,顧青裳知道她擔心李景風,卻也無可奈何。
她探聽到嚴三已離開甘肅,于是拿着沈未辰的令牌求助星宿門。青城大小姐的身份何等尊貴,星宿派立時派人來迎,名醫妙藥紛紛送呈,派人八百裏加急通知青城。
沈未辰休養了四五天,總算神智清醒。沈雅言收到消息,擔心愛女,快馬加鞭一路自巴縣趕來,跑了兩天兩夜,不知累死多少好馬,抵達天水。沈未辰擔心拖累顧青裳,央請星宿門封口,讓顧青裳先行離去。顧青裳萬般不舍,隻得辭了沈未辰,獨自返回衡山。
沈雅言見愛女傷成這樣,暴跳如雷,雇了馬車将沈未辰送回青城。他本想斥責女兒,但看女兒受傷,又是不忍。沈未辰自知荒唐,向父親認錯,沈雅言反倒安慰她,說年輕人幹些荒唐事原屬情理之中,自己跟四叔五叔,還有楚夫人,年輕時也荒唐得緊呢。沈未辰心中感動,緊擁着父親撒嬌,沈雅言拍着她背,隻是安慰。
顧青裳回到衡山,一路上落落寡歡,雖知沈未辰必然平安,仍不免擔憂。她這趟出門許久,想起書院,回衡山複命前先到山腳下的書院,看看那些調皮孩子有沒有好好讀書。
青衣書院頗爲簡陋,一間兩進大院,左邊廂房住的是女子,右邊廂房住男子,後院第一排是廚房,第二排住着五名照顧孩子生活起居的夫子。
她剛推開院門,就見玉瓶兒正在打掃前院。玉瓶兒是書院裏年紀最大的姑娘,今年十四,雖然未施脂粉,一張白裏透紅的俏臉也極爲嬌豔,大家都說她是青衣書院第二美人。
至于第一美人,自然是顧青裳了。
玉瓶兒見着顧青裳,笑逐顔開,正要喊,顧青裳比個“噓”的手勢,示意她不要作聲。玉瓶兒會意,撲了上來,對着顧青裳又蹭又摟,甚是親昵,顧青裳見着孩子,多日苦悶總算略有抒解。此時正是教習時間,顧青裳蹑手蹑腳來到講堂外,想給這些孩子一個驚喜,問道:“今天是誰授課?”
玉瓶兒搖頭,低聲道:“不知道,是昨天新來的先生,陳先生要我們跟她學。”
“新來的先生?”顧青裳大惑不解,書院哪來的錢請新的先生?
“學而時習之,不亦說乎?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這是孩子們背誦書文的聲音。顧青裳走至前門,探頭朝裏一看,見一名衣着素淨氣質高雅的女子端坐在案桌前,不由得驚呼一聲。
“師父!?”
李玄燹頭也未擡,隻是專注授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