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十二月 冬
河北九十年來第一家妓院正緊鑼密鼓地興建着。當然,這是指不包括“半掩門”這種私娼在内的。
不隻是河北,得了方丈首肯,河南山西也跟着大興土木,唯有嵩山沒什麽動靜。這也難怪,他們副掌門剛遇刺,兇手還在逃呢。
不過少林寺的俗僧們可沒空理會這檔子事,除了那些自以爲是的僞君子,誰不是個個摩拳擦掌,或者說摩拳擦槍,等着做大買賣?地藏院的俗僧們從未如此勤勞,找地,蓋大院,植花草,雷厲風行,令到即建。又有那地方上的俗僧閑暇時義助,不閑暇時也義助,工人管夠,材料管齊,辰時缺漆,巳時就已刷上。隻是有人去慣了群芳樓,想要便宜實惠就好,也有走過唐門妓院的,想要姐兒懂風騷,這一會僵持不下,索性蓋兩間,一間有風情,一間好皮套。
妓院開張得有姑娘,那些“半掩門”多是窮人家無以維生,不得已賣身,枯黃幹瘦,怎做得樂子?可去哪找姑娘?尋常良家婦女自然不肯,昆侖共議後也不許逼良爲娼。再說,方丈好不容易允了這一樁,怎能不安安分分,守了規矩辦事?
還是鐵公雞覺慈住持有辦法,不但銀錢财政有一手,營生門路也懂得多。大院梁都還沒上,他就去武當地界招攬了一批花枝招展的姑娘。那地界治安敗壞,十間妓院九間黑,想正經營生的窯姐兒反倒沒出路。
至于覺慈住持以及跟着他出差的僧衆有沒有先“驗貨”,這就不好說了。
不管怎樣,俗僧們确實是興高采烈辦這事,但說起方丈爲何突然開竅,那又各有各的說法。有的說是覺空首座出的主意,也有人說是外号“石頭”的了平住持的想法,不過最後大夥都知道了,那是覺見方丈做的主。
衆人既感恩又戴德,有人說覺見方丈有感于正俗之争,打算來次大改革,免去“非僧不能入堂”的規矩,又說以後要開方便法門,讓俗僧蓄發還俗。這消息傳得甚快,雖有人說是謠傳,可也有人信了幾分,加上這段時間地藏院的俗僧出來辦事,往例正僧肯定給些難處,但覺見親自下令不許刁難,當真事半功倍。
過沒多久,方丈又開了一例,允俗僧親眷至寺中探望。
原來俗僧中不少有家眷的,在寺中任職,通常不允家眷來寺中探望,蓋因佛門清淨地,說是出家,任着婦人叫丈夫,孩子叫爹,這多難堪?此令一開,不少住得離任職處遠的俗僧家人紛紛來訪,一時間寺裏開了團親會般,呼爹叫娘之聲不絕于耳,教一些德高望重的正僧頻頻搖頭。
雖然仍不許家眷在寺中過夜,但此時俗僧也覺合理,畢竟莊嚴地方,也不好佛前行苟合之事,隻是對覺見方丈的好感又多了幾分。
地藏院忙得厲害,子德首座卻病得厲害。這位四院八堂最老且唯一的“子”字輩首座向來怕事,唯覺空首座馬首是瞻。此時他正躺在病床上氣喘籲籲,他雖然病後瘦了些,仍是肥胖,睡衣下幹癟的皺皮隻有他自己跟近身服侍之人才知道。
他向來不善武功,就算當了首座,學了易筋經,這講究安祥甯靜心定如水的高深武學他着實練不好,也不想練。若是當時學得勤奮些,今日或許能少受些苦。
他家大業大,妻多子孫多,萬不想死在少林,隻想等着稍好一點就告老還鄉,死在自己家裏,那也不過是這幾個月的事了。
是的,自己家裏。他太長命了,死了兩個正妻,第三任妻子才四十多歲。還有許多妾室、兒子、孫子、曾孫、玄孫……他甚至記不住這些人的名字。他們會圍着他哭,他會伸手摸着三兒子蒼白的頭發說:“你也這麽老啦?”
這樣就沒什麽好遺憾的了。河南首富,少林寺首座,妻妾成群,子女繁多,還有什麽好遺憾的?
然而覺空來見他了。
這是子秋的弟子,比自己晚着一輩,是子秋在病床前親手把自己交給他。
是的,是把自己交給這位師侄,而不是把師侄交給自己。他的家業,地藏院首座的身份都是覺空給他開了方便法門攢積起來的。
他一直怕這位師侄,從第一次見面就怕,到臨死前仍怕。他相信即便自己死後成了鬼,依然會怕他。
“師侄……有……有什麽……事……”子德問,他連話都講不清了。
“你不能回家,你要死在少林,現在就死。”覺空依舊坐得筆挺,腰杆像竹竿一樣直。
子德身子一抖,顫聲問道:“你……你說什麽?”
“本座會親自送你回家安葬,這是你應得的禮遇。”覺空說道,“但你死前要寫張條子給本座,本座需要銀兩。”
“多少銀兩都行……”子德近乎哀求,“我想回家,多活這幾天就好……”
他早已如風中殘燭,沒剩多少日子,也活得夠了。隻要能死在家裏,少活幾個月又算什麽?
“明年便是昆侖共議。”覺空道,“本座要二十萬兩。”
覺空沒有響應他的哀求,這是拒絕的意思。顯然不管爲了什麽原因,覺空都有必須讓子德死在少林的理由。不僅如此,他還要二十萬兩,這幾乎要掏空子德家業的所有現銀,這會讓他的家族經營困難,得賤賣良産才能維持家業,可以預知的是,家族定會元氣大傷,不再有往日榮光。
子德沒有拒絕,或者,不敢拒絕,隻是流着淚,點了點頭。
覺空半垂法眼,低聲道:“辛苦你了。”
※ ※ ※
齊子概也沒料到這一趟會出去這麽久,回來時邊關正下着細雪,街上行人見三爺回來,紛紛問安。來到三龍關上,卻見城外停着七八輛馬車,車廂上烙着狼頭,那是華山印記。齊子概心中怪道:“怎地有華山馬車?難不成是爲了彭小丐的事上門找晦氣?”又想,“就算是嚴非錫來了,在崆峒地界又能興什麽風浪?”
隻聽一個尖細嗓音道:“三爺可算回來了!”齊子概聽聲音便知道是誰,問道:“金兵總,華山這麽大陣仗,興師問罪來了?”
說話的人肩繡兩長一短黑線,身材矮小,細瘦幹枯,留着兩撇鼠須,是崆峒兵器部總管,議堂十六席之一的金不錯。隻聽他不陰不陽道:“喜事呢。”
齊子概不解,問道:“什麽喜事?嚴非錫暴斃了?”
金不錯翻了個白眼,道:“三爺又胡說八道!是來求親的!”
齊子概訝異道:“求啥親?嚴非錫的女兒要嫁朱爺?”
金不錯道:“是三爺的喜,不是朱爺的喜!先不說了,掌門夫人回來啦。”
齊子概聳聳肩道:“我猜也差不多是時候了。”語氣中頗多無奈。他忽地想到一事,暗叫不妙:“金爺說是我的喜事,難不成華山想把女兒嫁我?哎,嫂子回家,這可糟了!”
他這一驚非同小可,忙叫開崆峒城大門,讓王歌牽了小白去馬廄,又問華山來了誰,王歌隻道:“嚴三公子等你好幾日了。”
齊子概對齊小房道:“我帶你去見個人,你要叫她伯母。還有兩個哥哥,你叫他們堂哥就是。”齊小房點了點頭。早有人把消息傳回,一名鐵劍銀衛來告,說掌門夫人跟客人在止鋒廳等他們。
崆峒城是崆峒總部,是座蓋在邊城上的巨大城堡,内中通路階梯盤根錯節,時有人在裏頭迷路,李景風就走丢過幾次。崆峒掌門的居所在崆峒城東側四樓處,從三樓階梯走上,隻有一條廊道可進,兩側站滿衛兵。過了木門,有七八間房間,最大的那間便是止鋒廳,其餘則是掌門與親眷的居所。掌門房間與止鋒廳均正對着關外方向,窗外是一望無垠的荒漠,若瞧見哪裏長了樹木,便會派人砍伐,以保證視野清晰。
城西三樓是文武兩部統轄的居所,雖說都在三樓,廊道樓梯卻是分開的,要相互拜訪還得下樓繞上一段方能抵達。小房與甘鐵池都住在這。這裏同樣設有木門,配置守衛,齊子概嫌麻煩,一概遣退。
四樓以上則是情報供給兵将與其他公務人員居住,越是上層兵将階級越低——出入都得爬好幾層樓,誰想遭這活罪?所以也有不少高階銀衛成親後甯願搬去城外土堡居住。
崆峒所有公辦場所俱在中間的二三四樓,四樓是議堂,三樓是文武總轄,二樓則爲各部所司。比起其他幾家,崆峒的公辦處算是集中的,這也是因應邊防所需。
小房從未見過義父如此眉頭深鎖如臨大敵的模樣,不禁有些膽怯起來。來到止鋒廳,她見主位上坐着一名面容清瘦的中年婦女,一旁客座上不正是那日想害義父那群人裏的一人?齊小房隻道這惡人找了厲害幫手來害齊子概,不由得心跳加速,一手緊緊摟着齊子概手臂不放,另一手偷偷伸入懷中,握緊朱爺送的那柄匕首。
嚴旭亭見齊子概父女進來,趕忙起身,滿臉谄笑道:“嚴旭亭見過三爺,小房姑娘安好。”他一見齊小房,登時精神抖擻,一雙眼睛幾乎挪不開來。
齊子概對着上首婦人問安道:“嫂子好。”說着輕輕推了小房一把,要她打招呼,又看了眼嚴旭亭,道,“嚴三公子别來無恙。”他與嚴旭亭雖在江西爲敵,但此時來者是客,他又是長輩,不好失了身份。
那婦人便是齊子慷的妻子,點蒼轄下廣西天水門現任掌門的妹妹高氏,閨名蓉蓉。她與齊二爺的親事是諸葛兄弟牽的紅線。高氏是南方人,初到天寒地凍的北方,頗不适應,常犯風寒咳嗽,後來雖好了些,但身子就見清瘦了。齊子慷當上盟主後,她每年入春便帶着一對兒子去昆侖宮陪伴丈夫,一入冬就回三龍關。
高氏性格溫和,但出身名門,出嫁前是掌門女兒,後來又成了掌門妹妹,現在又是掌門夫人,難免有些架子,又愛叨念。齊子概事後想想,若高氏當真完美無缺,諸葛兄弟早自己要了去。再說,諸葛焉挑自己妻子的眼光也不怎麽高明。
可諸葛然牽的這門親也有道理,齊家兄弟都不是善于打理家務之人,高氏顧家且善家務,這些年把齊家整治得妥妥帖帖。她與齊子慷育有一女兩子,長女兩年前嫁入崆峒最大的門派星宿門,兩個兒子齊之松、齊之柏都乖巧聽話,文武雙全。
齊小房低聲打了招呼,仍是緊張。高氏打量小房,問道:“這就是你新收的義女?真标緻,我都沒見過這樣的美人呢。”
齊子概笑道:“這孩子打小住山裏,不懂規矩,以後要是有沖撞的地方,嫂子别見怪。”
高氏道:“沒關系。二叔别站着,坐啊。”
齊子概道:“趕了一天路,若沒什麽事,我帶小房回去歇息了。”
高氏道:“怎麽沒事,沒瞧見嚴三公子在這嗎?”
齊子概心知躲不過,拉了椅子坐下。小房見義父與伯母話語中并無敵意,稍稍放了心,松開懷中匕首,坐在齊子概身旁。
齊子概問道:“嫂子還有什麽事?”
高氏道:“當然是喜事。嚴三公子看上你家閨女,想娶回華山。”
齊子概一愣,望向嚴旭亭,隻見他一臉殷切,對着自己拱手行禮道:“家父聽聞三爺有女,特命侄兒帶來白銀萬兩、錦緞千匹、玉壁十雙……”
“行了,當我賣女兒呢!”齊子概揮手示意嚴旭亭閉嘴。既然不是找上自己,想來可免嫂子一頓叨念,他心上石頭落了地,立時有了主意,回道:“我這女兒才十六,不急着婚嫁。再說,我在江西義助了彭小丐,華山要追究起來,她也是仇名狀株連的對象吧?”
嚴旭亭忙道:“彭小丐又不在這。崆峒與華山聯姻,兩邊交好,株連本就可免,隻望三爺大度,莫要計較才好。”
齊子概道:“聽上去,要是我不把閨女許配給你,你華山還得跟我計較了?”
嚴旭亭道:“華山也不想傷了與崆峒的和氣,無論三爺許不許,江西的事揭過就是。”
齊子概素來不喜華山蠻橫,小房年紀小,身份又特殊,于是道:“我這女兒什麽都不懂,還得多管教幾年,我也舍不得,白勞三公子跑這趟啦。”
高氏問齊小房道:“多大年紀了?”
齊小房嚅喏道:“十六。”
高氏道:“也不算小了。”
嚴旭亭忙道:“先定了親,明年再迎娶也是行的。”
齊子概道:“那明年再來提親吧。”
嚴旭亭起身走到齊子概面前,單膝跪地,道:“三爺,江西的事是華山丐幫與彭小丐的事,嚴旭亭身爲人子,領受父命,自當盡力完成。您是當今獨一無二的大俠,講究是非公義,我也不說我問心無愧,但要說我錯,門閥鬥争從來都是成王敗寇,無關是非,您非要拿這事擠兌我,我連冤都喊不得。但我對令嫒一見傾心,不能不辯,還望三爺成全。”
齊子概見他态度鄭重,眼神誠懇,稍有動搖,但想到嚴家聲名狼藉,若是得知小房過去遭遇,眼下這真心實意指不定就都化成了厭憎。高氏見他不語,問小房道:“小房願不願意嫁給嚴公子?”
她隻道小房不過是個養女,嚴旭亭一表人才,又是九大家嫡子,身份尊貴,親自前來求親,小房斷無不允之理。哪知小房于世事多半不知,富貴家世一表人才什麽的對她都無意義,隻是一臉疑惑地問道:“什麽是嫁?”
齊子概道:“就是跟他過一輩子,他照顧你,你照顧他。”
小房噘起嘴道:“小房有義父了。這人很壞,想害義父,小房不要照顧他,也不要他照顧。”
嚴旭亭面露尴尬。高氏看齊小房渾然不知體統,言行失禮,喝道:“小房,說什麽胡話呢!”
齊小房最怕受人喝叱,雖然膽子已比以前大了許多,仍禁不住身子一縮。齊子概陪禮道:“嫂子,這孩子怕生,不懂事。”
高氏道:“這事又不是孩子做主,三爺你允便允了,華山又不辱沒了你女兒。”
齊子概搖頭道:“我今年初才帶她回來,還沒養熟就要嫁,舍不得。明年再說,明年再說。”
高氏怒道:“說什麽胡話!你當女兒是畜生,還等養熟了再殺?”
齊子概不想在外人面前與嫂子争辯,隻道:“行了嫂子,這事先按下。”
嚴旭亭本知這趟求親困難,此刻遭拒,又是失落又是惱怒,起身道:“三爺不願割愛,侄兒也不便強求,就此告辭。”
高氏道:“妾身送嚴公子一程。”
嚴旭亭隻是推卻,高氏仍送他到門口,低聲道:“這事我再勸勸三爺,公子明年派個人來問,許就成了。”
嚴旭亭聽了這話,精神一振,喜道:“多謝掌門夫人。”
嚴旭亭走後,高氏甚是不滿,埋怨道:“華山怎麽了?你連嚴公子都不嫁,這女兒打算嫁誰?”又道,“她要是你親生的,舍不得也就罷了,不過是認養的,還不到一年時間,年頭還在山裏流浪,年底就在華山享福,這福份還不夠?嚴家就算有些不厚道,那也是對外人,對自己人可好着呢。”
齊子概不便說出小房身世,隻得道:“我這閨女長得漂亮,嫂子還怕她嫁不出去?”
高氏知道這小叔脾氣性格,忍着怒氣,話鋒一轉,又道:“你女兒的事先不說了,你自個呢?聽說你去了趟青城,沈家有個閨女出名美貌,見着了?”
齊子概忙道:“見着了。楚夫人是我舊交,之前稱兄道弟,現在要叫嶽母,這口我改不了,還是算了。”
高氏罵道:“諸葛然要是娶了你女兒,還得叫你一聲嶽父!這種事還少見了?”
齊子概撒謊道:“總之人家沒提,我也不好涎着臉去求。”又問小房道,“走了一天,小房累不累?”
齊小房點點頭,齊子概忙道:“嫂子,我這累了一天,先走了。”他起身就走,小房連忙跟上。剛到門口,兩名少年正好走入,見着齊子概,齊聲喊道:“三叔!”
這兩人正是齊之松、齊之柏兄弟。齊之松十九,齊之柏十七,齊之松身長八尺,齊之柏還要高上一些,頗見英氣。兩人打了招呼,見着齊小房,都是一愣。
齊子概介紹兩人,要齊小房打招呼,安置小房休息後,這才去見了朱指瑕,提及派間諜往關外之事。
“三爺的意思,是要往關外派死間?”朱指瑕問。
“不是死間,是生間。”齊子概道,“現在不同往時,我們得探聽蠻族的密謀,查出蠻族派來關内的奸細,還得活着回來。”
朱指瑕沉吟道:“兇險非常。自從李慕海之後,我們再沒派過死間出關。這人必須智勇過人。蠻族探子進了關,知道我們會派人潛伏,提防之心勢必更重。”
齊子概道:“我有人選。”
朱指瑕默然片刻,道:“李景風?”
齊子概點點頭:“他人品我信得過,又有崆峒仇名狀在身,可以取信于人。”
朱指瑕又是一陣沉默,問道:“三爺要讓他将功贖罪?”
“他從來就沒有罪。”齊子概道。
朱指瑕皺眉:“三爺,他爹是李慕海……”
“李慕海也沒罪!”齊子概咬牙道,“等掌門回來,會把這事說清楚!”
朱指瑕搖頭道:“李景風帶回的消息,崆峒沒人會信。”
“你信,我信,掌門信,還用管其他人信不信?”齊子概道,“讓他去關外查蠻族奸細,回來就讓他重回鐵劍銀衛,派人讓嵩山取消他的仇名狀跟通緝令,這功勞,九大家沒人敢質疑。”
朱指瑕想了想,道:“李景風現在不知下落,不如先派人尋找。怎麽處置,等掌門回來再說。”
齊子概回到自己居所,卻見齊之松、齊之柏兩個侄子正在門外張望。兩人見齊子概回來,忙上前問安。
齊子概狐疑道:“你們來這幹嘛,找我練武?”
兄弟倆面面相觑,你推我擠。齊之松道:“我們是來看小房妹妹醒了沒,想跟她親近親近。”
齊子概皺起眉頭:“我瞧你們閑得慌!走,陪三叔練功去!”
兩人吃了一驚,忙道:“三叔!……”齊子概隻是不理,拎着兩人衣領去了練功房,心中卻想,得找時間多教小房些道理,要不以後可有得麻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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隴川鎮雖是唐門入崆峒的第一個鎮,卻不是大鎮。崆峒商旅少,往來客人也少,這樣一個人物來到,而且一連住了七天,這就不得不引起掌櫃的注意了。
那是一名青年,長得俊美秀雅,像是玉雕的一般,裹着件洗得幹淨的破棉襖。明明就是件普通衣服,硬是被他穿出模樣,不是貴氣,也不似鐵劍銀衛的英氣,更非那些個跑镖拿懸賞的豪氣。那是怎樣一種感覺呢?就是舒服吧。詳和甯靜,瞧着就是舒服。
他在客棧住了七天,卯正用餐,卯末出門,無論晴雪,午後必回來用午飯,兩道齋菜,一碗素面,每日不變。之後就不定做什麽了,有時出門,有時坐在大堂裏喝茶,有時在房裏呆着。
他住了七天,惹得附近姑娘經過時總要探頭來看他在不在大堂。小地方來了這麽個尴尬人,自然引起門派注意,北鷹堂的新掌門來盤問過幾句,聽說是個雲遊客,領了少林寺的俠名狀——這麽年輕就領了少林的俠名狀?——又說他隻是路過,在隴川鎮盤桓幾天,還沒打算好接下來去哪。
掌門問不出端倪,看他溫和善良人畜無害的模樣,隻吩咐他自己稍微注意些,就不聞不問了。
也就看着了,除了看之外,還能做啥?住在這小客棧裏,能做的事就是聽往來路客說些亂七八糟的消息,像是江西彭小丐謀反,兒子媳婦都死了,還被華山通緝,賞銀一千兩,懸賞圖紙跟那張殺害嵩山副掌門的兇手通緝令差不多時間送來,挨着其他新舊通緝令一齊貼在櫃旁牆壁上。唉,天公不長眼,彭老丐這樣的英雄都落得家破人亡的下場,好心沒好報的事可沒少聽說。下回去慈雲寺得多燒幾炷香,求佛祖保佑自家三爺别落得這般下場。
除了這件事,就是聽說漢水上青城跟華山打了起來。有巴縣來的客商低聲說了個秘密,說是青城大小姐被男人拐走,私奔出逃。可誰有這麽大本事拐走青城大小姐?有人說是個相貌英俊,潘安再世的美男子,一眼就把大小姐的魂給勾了,這才幹下不知廉恥的勾當。潘安在世的美男子不就是眼前大堂裏坐着的這個?難道還有人能比這小夥更漂亮?又有人說是大小姐在武當認識了個風流才子,學司馬相如半夜琴挑卓文君,兩人私訂終身,現在不知上哪賣酒去了。還有人說其實大小姐不是私奔,是看破紅塵出家。
除此以外,今天還有件新鮮事,幾個陝西來的旅客說華山的車隊載着大批金銀去邊關求親,要娶三爺的閨女。這事有趣歸有趣,卻有一點古怪——三爺幾時有閨女了?有說是撿來的,撿孩子聽過,撿個十六七歲的閨女可沒聽過。也有說是三爺在外偷生,娘親剛過世,三爺不得已抱了回來,也不知是真是假。
再要說有别的消息,就是隴南又出了新的馬匪,好像是饒刀山寨死灰複燃,又開始興風作浪。唉,這世道,越來越不得安生啦……
掌櫃的歎了口氣,正感歎着,那俊美青年忽地起身,結了茶錢。
“客官晚上還回來嗎?要不要替你留間房?”掌櫃的問。其實這寒冬臘月的,能有多少旅客?就算多來五六個,空房也管夠。
“不了。”青年回答。
“客官要去哪?”掌櫃的對這名住了七天的青年甚是好奇,忍不住打聽。
“或許……”青年道,“應該是天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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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提腰,右腳上前!”
楊衍小腿肚上吃了熱辣辣一腳。他照着彭小丐的吩咐,把姿勢重新調整一次,把這招“踩虎尾”反複練習,直到午時才回小屋歇息。
兩人就着爐火煮雪水,啃烙餅。烙餅硬,夾的肉幹比烙餅還硬,楊衍就着水灌進最後一口,這才用舌尖摳出齒縫間的肉末餅屑。
這林間小屋就在隴川鎮西邊七裏處的林子裏,久無人居。彭小丐背着通緝令跟仇名狀,尤其兩人都是短發,形貌顯眼,這幾個月都在風口浪尖上,不敢去客棧投宿。
楊衍問道:“天叔,咱們不是要去昆侖?怎地在隴川鎮一住就是七天?”
“打離開重慶開始,我就覺得有人跟着我們。”彭小丐烤着火,道,“咱們在這住了七天,我還是沒點頭緒,難不成是個老江湖?”
“天叔是不是多心了?”楊衍道,“咱們一路上都很小心啊。”
拴在門外的馬忽地驚嘶一聲,楊衍吃了一驚,望向彭小丐。
“嘿,這一路上砍殺幾路人馬,查到這來也是遲早的事。”彭小丐冷笑道,“來得好,手頭正緊呢!”
彭小丐也不着急,把手烤暖,舒緩指節,高聲問道:“外面的弟兄冷嗎?要不要進來烤個火?”
門外沒反應,過了會,楊衍低聲問道:“他們不敢進來,我們出去?”
彭小丐道:“不用。他們在外頭凍着,咱們在屋裏暖着,拖得越久對咱們越有利。”又道,“不過也别拖太久,他們會放火燒屋。”
楊衍吃了一驚,連忙握刀。
“别急,先讓他們幫我們搬點柴火。”彭小丐道。
約摸又等了半炷香左右,彭小丐站起身來,活動筋骨,道:“待會别逞強。”他開門出去,楊衍提刀跟上。
雪地上橫着七具屍體,楊衍與一名中年男子鬥得正酣,彭小丐背靠木屋,凝神注意戰局。他腰間中了一刀,幸好傷口不深。剩下這一人他輕易便能殺了,但他想讓楊衍多漲些臨敵經驗,隻在一旁壓陣。
楊衍手臂大腿上都見了口子,攻勢仍是不斷,那男子顯是怯了,隻想找機會逃。隻聞他猛地大喝一聲,左一刀右一刀,轉身就跑,楊衍從後追上,斬他後背,那人撲地倒下,楊衍搶上一步,從後一刀斬斷他脖子,鮮血頓時染紅雪地。
楊衍氣喘籲籲,就地坐下。“你功夫長進不少。”彭小丐道,“這幾個是門派弟子,有些本事。隻是你打架顧前不顧後,一味蠻攻,攻多守少,這是毛病。”
小屋外堆了一小座柴堆,正如彭小丐所料,他們要燒屋。彭小丐笑道:“連柴火都替咱們準備了,真是夠義氣。搜搜他們的身。”說完撕了塊布,把腰間傷口包紮停當。
兩人在屍體上摸了半天,八個人身上隻搜出十餘兩銀子。彭小丐見着一個酒葫蘆,順手掂了掂,還是半滿,聞着是壺黃酒。他正要喝下,忽地一愣,默然半晌,扔給楊衍道:“喝些,暖身。”
楊衍問道:“天叔不喝?”
彭小丐搖頭道:“我戒酒了。”
楊衍知道觸動他心事,咕噜噜喝了兩口。他方與人動手,血氣正旺,酒一入肚,頓時滿臉漲紅。他把酒壺塞緊挂在腰間,正要找些話寬慰彭小丐,隻聽彭小丐大喝一聲:“總算逮着你了!”
話音方落,隻見彭小丐健壯的身子如箭般竄出,往林中躍去。不一會,樹上落下一人,身着白衣,手臂不住揮動,也不知使什麽兵器,彭小丐隻在那人身前五尺外遊走,兩人翻翻滾滾鬥在一起。
楊衍見那人武功高強,怕彭小丐吃虧,連忙趕上助陣,到了十餘丈開外,不禁驚呼道:“明兄弟!”
他再見明不詳,喜不自勝,忙喊道:“住手!天叔,這是我朋友!”
彭小丐收刀退開,狐疑地看着明不詳。楊衍搶上前去,一把按住明不詳肩頭,喜道:“你怎會在這?”
“我離開少林就去江西找你,聽說那裏出了大事,你跟彭前輩逃了,又打聽到三爺救了你們。我聽說那日景況,推算是襄陽幫的人協助,猜是青城幫了你們。”
“憑什麽襄陽幫救了我們就跟青城有關系?”彭小丐問。
“襄陽幫跟青城交好,我是知道的。”明不詳道,“青城少主上襄陽幫拜訪時,我人就在襄陽幫。”
彭小丐點點頭,不再說話。明不詳接着道:“我追至巴縣,走的是陸路,比你們逆水逆風快些。你們離開重慶,我就一直跟着你們。”
“怎地不早些出來相見?”彭小丐又問,“要不是今日發現你行蹤,你還想躲下去?”
楊衍見彭小丐語氣不善,知他懷疑明不詳居心。彭小丐在江西被親信出賣,對人自然多些戒心,畢竟他們身上綁着千兩賞金,這夠讓人賣一百次爹娘。
楊衍忙道:“明兄弟不會出賣咱們!”
“你們身上有通緝令,跟你們一道走就露了形迹,還不若躲在暗處,遇着危險再出手相助。”明不詳解釋道,“我看這八人武功高強,又人多勢衆,靠得近了些,這才被彭前輩發現。”
楊衍覺得這說法有理,看彭小丐臉色和緩三分,似乎也是信了。他又問明不詳:“你是特地來找我的?”
明不詳點點頭。楊衍心下感動,道:“這裏冷,進屋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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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少林弟子?”彭小丐問道,“難得這年紀就能有這等功夫。”
“師承了心。”明不詳道,“隻是些粗末功夫罷了。”
“你教衍兄弟的内功心法可不簡單。”彭小丐道,“我聽說過許多少林心法,沒這麽好的,這是哪一門功夫?”
楊衍學習易筋經之事雖未向彭小丐說過,但彭小丐畢竟是武學行家,見楊衍吸氣吐納,内力精進,就知與衆不同。
明不詳道:“不便奉告,還請前輩海涵。”
彭小丐“喔”了一聲,眉頭揚起,問道:“你特地來找楊兄弟,有什麽事嗎?”他心底仍對這來路不明的青年抱有懷疑。
“我擔心他出事。”明不詳回道,“他是我朋友。”接着又問道,“楊兄弟,你知道景風的事嗎?”
楊衍咬牙道:“聽說了。嵩山派對他發了通緝令,還有泰山派的仇名狀。”他與彭小丐來甘肅的路上遇着不少貪圖賞金的路客,一并摸清了李景風的近況。
“嵩山向來跟華山交好。”明不詳道,“華山也發了通緝令。”
“操!又是華山,操他娘的!”楊衍勃然大怒,“肯定是他們陷害了景風兄弟!不然好端端的嵩山副掌門,景風拿什麽本事去殺?操!”又問,“明兄弟,你有景風兄弟的消息嗎?”
明不詳搖搖頭,問道:“你們接下來打算去哪?”
楊衍望向彭小丐,彭小丐沉吟半晌,這才道:“我打算上昆侖,找二爺分說分說。”
明不詳點頭道:“這樣甚好,讓昆侖那邊出面主持公道,還彭前輩一個清白,也好把孫兒接回來。隻是華山的仇名狀是私仇,昆侖共議不好幹涉,但想來在二爺主持下,逼得華山讓步取消仇名狀不是不可能。”
楊衍一愣,問道:“就這樣?”
明不詳道:“是啊。”
楊衍怒道:“那彭大哥呢?大嫂呢?他們的命找誰讨去?”
彭小丐道:“徐放歌估計會推給臭狼,逼他賠命也有可能。”
楊衍怒道:“就他一條狗命?不夠!”
彭小丐道:“丐幫處置叛徒本就是私事,二爺也好,下任盟主也好,肯幫我出頭都算是幹涉,徐放歌堅決不理,也奈何不了他。”
楊衍道:“那要這狗屁昆侖共議幹嘛用?!”
彭小丐道:“制訂規矩,保護九大家的正統。得位不正共擊之,稱帝者共擊之,兵不犯崆峒,殘暴不仁共擊之。”
楊衍喊道:“這還不算殘暴不仁?”
彭小丐默然不語。
明不詳道:“在九大家看來,這最多算個錯案冤案。”過了會又道,“就算是七十幾年前點蒼最糟糕的掌門諸葛雲,也沒被讨伐。”
楊衍怒道:“豈有此理!”
彭小丐道:“申冤還得看是誰當盟主做仲裁,若是李掌門、二爺,那還有望公允,若是諸葛焉當上盟主,我還得落個罪證确鑿的名分。”
楊衍道:“下任盟主不是李掌門嗎?”
彭小丐道:“照這狀況來看多半是,就怕點蒼不肯幹休。”
“至少彭前輩一家能保安康,避開丐幫地界,接下來投靠哪裏都不成問題。除非丐幫想把事情鬧大,但我看他們未必有這個必要。”明不詳道,“盟主再怎樣幫忙,都不可能殺兩派掌門,那必得開戰,除非丐幫或華山真犯了天下共擊的大罪。”
“戰他娘!”楊衍怒喝道,“殺人償命,天公地道!”
“彭前輩的孫子還落在丐幫手上,雖然是滅門種,眼下沒有生命危險,丐幫也撤了通緝,更沒理由傷害他。”明不詳道,“終究投鼠忌器。”
楊衍憤恨填胸,隻是不住咒罵。彭小丐緩緩道:“你倒是看得清楚,小小年紀能有這般見識,不容易。”
明不詳搖頭道:“我是就事論事。”
彭小丐伸了個懶腰:“打了一架,累了,我去歇會。”說完找個角落就地一躺,閉上眼,真像睡着了般。
明不詳說的他怎會不清楚?伸這個冤,也就保自己與孫兒平安,還彭家一個清白。徐放歌忙于奪權,要把丐幫變成家天下,估計沒空理會自己,借口殺了臭狼,再把江西納入旗下,更是順理成章。
除非告徐放歌一個得位不正的罪名,這才能激起公憤。道理也簡單,要是有人得位不正,昆侖共議卻沒動作,那不是立了個好榜樣,叫各家有樣學樣?那以後九大家哪有安甯?說到底,所謂義舉、公憤,不過就是爲了保全九大家自己的利益而已。
但徐放歌的幫主之位來得正正當當,就算他任用親信,把權力掌握在手上又怎樣?要說得位不正,最快也得等他傳位給兒子之後,那都是不知幾時的事了。也難怪他與諸葛焉沆瀣一氣,諸葛焉當上盟主,便由得他胡搞瞎搞了,說不定十年後他自己也能過上一把盟主瘾。
至于楊衍的仇,跟華山的仇名狀解了,那就是楊家跟嚴家的事,自己插不上手。這些烏七八糟的規矩到底是袒護權勢的,隻是自己以前就屬權貴,現在成了過街老鼠罷了。
他忽地想起父親彭老丐,堂堂一個江西總舵,不務正業,時不時跑出去溜達,把正事都交給堂主處置。自己以前還常抱怨爹不識大體,爹隻會端起架子罵自己不成材,罵起兒子來吹胡子瞪眼,跟自己一個樣……
想起兒子媳婦,他胸口不禁隐隐作痛。也許爹之所以糊塗,隻不過是不想睜着明白眼看這世道吧……
隻聽楊衍問道:“明兄弟,除了上昆侖申冤,沒有别的辦法了嗎?你這麽聰明,幫忙想個法子吧?”
又聽明不詳道:“這是最好的方法,相信彭前輩也是這樣想。”
再來的辦法就是别管什麽申冤不申冤,找着機會,先殺嚴非錫,再殺徐放歌,最後去江西找臭狼算賬。就是威兒還在人家手上,正像明不詳說的,投鼠忌器。
“若說還有别的辦法,就是先救出前輩的孫子。”明不詳道,“但這太冒險。”
楊衍問道:“明兄弟有辦法?”
明不詳靜默片刻,開口道:“是有個辦法。”
彭小丐霍地坐起身來,盯着明不詳:“什麽辦法?”
明不詳搖頭道:“太危險了,幾乎是九死一生,困難非常,說不定還得讓崆峒爲難。”
“我就聽聽。”彭小丐道,“想到什麽就直說,成不成,老頭子自會掂量。”
明不詳看着彭小丐,過了會,終于道:“我聽說嚴三公子來崆峒求親,車隊還在三龍關上。他們回程時,會經過天水。”
※ ※ ※
馬車從官道轉入小徑,又轉往荒地,直到一片稀疏樹林前停下。顧青裳下了車,敲了敲馬車上最大的一口箱子,喊道:“可以出來了。”
李景風推開箱蓋,籲了長長一口氣,從箱中爬了出來。
這是沈未辰的主意,她買了輛馬車,購置了大大小小四五口箱子,裝上行李,李景風就躲在那口最大的箱子裏,借此避開耳目。
沈未辰道:“今晚就在這過夜吧。”
李景風被通緝,不便投宿客棧。三人從箱中搬出三頂帳篷,沈未辰沒搭過帳篷,仗着手巧,照着顧青裳指示,幾下便搭了起來。
接着,三人拾檢柴火,就着火堆吃幹糧。顧青裳挑起話頭,先問李景風怎麽認識沈玉傾一行人,又問他怎麽結識三爺。沈未辰早聽過這故事,此番再聽,于細節處多問了幾句,李景風講到在冷龍嶺下遇襲,活活氣死一個夜榜殺手時,她與顧青裳兩人都忍俊不住。
顧青裳笑道:“你真這麽能閃?”
沈未辰笑道:“姐姐别不信,方敬酒都打不着他呢。”
顧青裳不信,硬逼着李景風跟她過招。她拾起木枝攻去,李景風左閃右避,顧青裳就是摸不着。沈未辰見她一味快攻,高聲道:“姐姐要用虛招!”
顧青裳挽了幾朵劍花,若在以往,李景風定然中招,但他習武時間雖短,臨敵與死戰的經驗卻比沈顧兩女來得多,觑準顧青裳來勢,輕輕巧巧避了開去。
顧青裳把樹枝一扔,喊道:“妹子,你來!”
沈未辰隻是搖頭。李景風有心試試自己閃避功夫,也道:“小妹來試試吧,我也想知道閃不閃得過。”
沈未辰笑吟吟站起身來,走到李景風面前,對顧青裳道:“景風的眼神好,你虛招不能隻是虛虛實實,還得引開他視線。”說着張開手掌,猛地往李景風面門壓去。李景風猜是之前在襄陽幫見過的那招葉底藏花,頭向後仰,身子後退,沈未辰手掌忽地向左飄開,李景風視線不由得跟着轉向右邊,左邊臉頰上已被摸了一把,不由得一愣。
顧青裳訝異道:“這麽容易?莫不是放水吧?”
三人又聊了起來,李景風道:“别盡說我的事,挺無趣的。”
顧青裳問沈未辰:“那說楚夫人的事好了。楚夫人年輕時跟三爺闖蕩過一陣,他們是怎麽認識的?”
沈未辰道:“楚夫人自己不愛誇耀,那些往事都是聽掌門說的。不過楚夫人當年的江湖遊曆,唯獨認識三爺這件事掌門從來沒說起過。”
顧青裳好奇道:“爲何不說?”
沈未辰道:“我爹說,那回他們在崆峒抓到一個淫賊。楚夫人畢竟是女子,不便啓齒,我是姑娘家,也不好追問。”
顧青裳道:“下次見着三爺可得問問。”
眼看天色已晚,三人各自回了帳篷。
沈未辰這趟出門,本感天寬地闊,好不自在,此時不知怎的,隻覺心頭沉重,似被一層厚重迷霧罩住,翻來覆去睡不好,便起身散步。她披了件袍子來到帳外,恐驚擾顧李二人休息,蹑手蹑腳點了燈籠,四顧望了望,往樹林裏走去。
林間無路,地形崎岖,隻能靠燈籠照亮周圍數尺方圓,但她武功高強,并不介意。傍晚進來拾柴,隻覺這樹林不大,很快便能穿過,她不知自己要去往哪裏,隻知不想回頭。但時值深夜,月微星稀,林木密密匝匝,走了一會兒,四周竟是一片黑暗。沈未辰并不怕黑,此時卻覺那黑暗沉沉壓來,無邊無際,自己身陷其中,不知所依,竟泛起些微怯意。忽地想到,我這樣瞎走,還找得着路回去嗎?
“吱呀”一聲,她踩中一根斷枝,林間原本靜谧,忽來聲響,沈未辰這才發覺自己茫然前行,竟不知走到何地。她待要折返,擡頭望天,找不着指引方位的星辰,饒是大膽,一時也亂了方寸,眼前黑暗叢生,耳聞風聲嗚咽,她隻覺前路茫茫,歸途渺渺,不知何去何從,不由得一陣失神。
“小妹?”
忽來一聲喚,驚得沈未辰“哇”的一聲叫了出來,腳下一軟,這才聽出是李景風的聲音,蹲在地上抱怨道:“吓死我啦!”
李景風沒想她會吓着,忙上前探看。沈未辰見他嘴角下彎,顯然強自忍笑,嗔道:“你故意的!”
李景風連忙擺手,一張口便笑個不停,道:“不是,我沒想小妹也會被吓到……”
沈未辰見他捂着嘴,笑得眉彎眼眯,假意闆起臉道:“還說不是故意!我走了!”說完轉身就走。
李景風見她真的生氣,忙跟上道:“真不是故意的。就是瞧見火光,好奇走了過來,看你東張西望,迷路似的,這才叫你一聲。”
沈未辰故作嘴硬道:“這才多遠,我怎會迷路?總之你就是存心吓我!以前看你挺老實的,現在了不起,會捉弄人了?”
李景風連忙道:“真不是!小妹你不是會看人說謊嗎?你看我,我像是騙人的樣子嗎?”說完正色看着沈未辰。
沈未辰點頭道:“我瞧你就是騙人。”
李景風大急,再要辯解,卻見沈未辰笑吟吟看着自己,這才恍然,道:“小妹捉弄我呢!”
沈未辰笑問:“你怎會在這?”
李景風道:“我起來練劍,怕吵着你跟顧姑娘休息,就走得遠些。方才看到火光,這才過來。”
沈未辰笑道:“這麽勤奮?”
李景風道:“每次跟小妹比武都是一招敗,差得太遠,不勤奮不行。”
沈未辰笑道:“想學好武功,打我報仇?”
李景風搖頭道:“我沒這個意思。多學一點就多進步一點,總是好的。”
沈未辰道:“你眼神好,看得仔細,什麽招都能躲過,隻要不被打中,就不會輸,不會輸就能找機會赢。把閃躲功夫練到極緻,就是孫子兵法說的‘善戰者,立于不敗之地,而不失敵之敗也’。”說着舉起燈籠,道,“看着我的右手。”
李景風望去,沈未辰将燈籠交到左手,李景風也跟着望向左邊,臉上又被拂了一記,不禁愕然。
“我叫你看我右手,你怎麽看到左邊去了?”沈未辰道,“那是因爲黑暗中燈籠顯眼,又在動,我叫你看手,你忍不住看向燈籠。這不是虛招,虛招是佯攻而未攻,這是聲東擊西,你隻需注意别被對方引誘就好。”
李景風點頭道:“原來如此。”又道,“可要不分心去看,那也真難。”
沈未辰笑道:“得練習。”說完又指點他一些過招法門。沈未辰武功變化多端,與齊子概的硬橋硬馬、大開大阖截然不同,李景風得了指點,更如醍醐灌頂。
沈未辰道:“這些機巧顧姐姐也想學,不若我白天再說。你現在專心練劍,我在旁指點。”
李景風點頭稱是,沈未辰退至一旁,擱下燈籠坐着,就着燈火看李景風練功。李景風照着蕭情故的指導,隻精練龍城九令前三招,反反複複不住練習,沈未辰不時出言提點。
沈未辰見他這套劍法甚是精妙,不禁贊道:“這劍法真好!”
李景風一邊練劍,一邊道:“小妹想學?等我問過三爺,看能不能教你。”
沈未辰笑道:“不怕我學了,更打不赢我?”
李景風笑道:“打不赢就打不赢,我幹嘛跟小妹比高下?”
正說話間,燈籠忽地熄滅,沈未辰“呀”了一聲,道:“糟了,顧着看你練功,燈油沒了都沒注意!”
李景風收劍道:“我們回去吧。”說着走到沈未辰面前,“夜裏看不清路,你搭着我手,我帶你走。”
沈未辰“嗯”了一聲,起身抓住李景風手腕。她知李景風視夜如晝,此刻雖無燈籠照明,卻比來時安心許多。
兩人走了一陣,李景風歉然道:“你保護我去昆侖,怕來不及趕回家過年了。”
沈未辰道:“年每年都過,不差這一年。”過了會又道,“去昆侖要經過天水,我想去文哥哥家看看。”
李景風道:“我也想去。”
兩人很快出了樹林,各自回帳篷休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