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狗子沒有名字,他在安春閣幹活營生,安春閣是長安最好的妓院,出入是體面人,但他的工作不體面。他隻有一個活計,安春閣的姑娘都是身嬌肉貴,十指不沾陽春水的美人,小狗子的工作,就是幫這些姑娘洗月事布。
也因此,他是被嫌棄的人,連幫姑娘跑腿的仆傭都覺得他晦氣,身上不幹淨。
大抵是願意跟他講話的人不多,他的話也很少。每日裏一早就到安春閣院子等着姑娘叫喚,接過了裏頭遞出的月事布。然後拿到安春閣外的無頭巷洗。這種事得隐密點做,雖然他不太懂。每個姑娘都有的東西,怎麽每個人都避而不談,諱莫如深。像是件龌龊事似的。若是當街拿出,少不得大驚小怪,男人會大笑,女人會害羞。好似自家娘親沒教過似的。
不過一塊布上沾了些血,值得這樣大驚小怪?
巷子盡頭也是他家,他就住在巷子的最深處,木架的屋檐架在巷子的兩端,上頭鋪了茅草,下雨時,得屈了腳睡才不會被雨水打濕。裏頭堆着他疊放的整整齊齊的衣服跟一床棉被。還有一個木桶與香皂。他會用這個木桶洗澡,但不會用香皂,香皂他隻用在工作。他會用香皂把姑娘的月事布洗淨晾着。把水潑在巷子前。有時他能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但他從不介意。等到了休息的時候,他會脫下仆役的衣服,整齊疊放在屋子裏側。然後睡覺。
隔天醒來,他會把衣服、棉被,折得整整齊齊。四四方方如同豆腐塊似的堆放在那茅檐下。然後把姑娘的月事布帶回安春閣交給姑娘。等着收之後的活。
他掙的錢不多,靠着每日少則十幾文,多則二三十文的賞錢過活,一日三餐,冬衣夏褲,攢不了幾個錢,日常花銷後剩馀不多,再說,他也不知道要把錢藏在哪。長安的屋價是華山轄内最貴,他洗一萬條月事布都買不起。他一日有所敷馀,就會買些吃的給狗仔。
狗仔并不是因爲小狗子而叫狗仔,恰恰相反,因爲狗仔才讓小狗子有了這個名字。沒人知道他是打哪來的,父母是誰,某年冬天,他凍倒在安春閣外,一個好心的姑娘救了他,姑娘突發奇想,給了他洗月事布這個活計。他就在這住了下來。那時他沒有名字,問他也不說。
一年後,他在雪地裏遇到跟他一樣快餓死的小狗。他用一點點錢買了菜渣救它,之後,這條狗就時常跟着他。他也沒幫狗取名字,就叫他狗仔。于是大家就叫他小狗子,這年,他才九歲。
狗仔是隻很普通的野狗,除了更高大一些。臉上,耳朵邊緣,以及大腿上幾塊斑駁的黑色。其他地方都是摸上去粗糙紮手的黃色短毛。還有幾塊皮膚因爲染病秃了。有人說狗仔肯定混到好種,不然不會這麽兇惡。
小狗子總說狗仔不是他養的狗,但是每回狗仔來找他,他總會弄點東西喂他,反倒是當初救他的姑娘怕他孤單可憐,替他認了狗仔,也免得被附近的人家打殺。實際也沒關照過幾次。都是小狗子喂養。到後來,小狗子有多的錢就買些碎肉、骨頭給狗仔打牙祭。對他還比對自己好些。
沒有什麽人會欺負小狗子。他更小的時候或許有,但後來沒有。一來他沉默寡言,當初救他的姑娘從良後,他就幾乎不與人往來。二來他太晦氣,靠近些都怕。三來,狗仔很兇。小狗子剛救它時,它才胳膊大小,瘦骨嶙峋,現在可有三尺多長,它每日裏就隻在巷子附近徘徊,誰靠近它的地盤,它就咬人。除了小狗子,誰也不親近。
沒事的時候,小狗子會坐在巷子裏,不是巷子口,那裏礙眼,容易被驅趕。是在距離巷子口約兩丈的地方,看着行人往來,姑娘迎賓接客,還有那些高官貴人。也沒人知道他在想什麽。一直到了十三歲那年。
那天他拎個麻袋從安春閣走出,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紅着臉迎面走來。他本能的側過身要讓,那少年卻擋住去路。紅着臉呐呐道:“對……對不住!”他一時不明白這少年什麽意思。“啪!”的一聲,他臉上已經吃了一記巴掌,這一下并不甚痛!少年身後傳來聲音:“我這邊聽不到!”
少年猛地又一巴掌扇來,他此時有備,舉手格檔,那少年不住手地扇他巴掌,他不斷閃避抵抗,臉上身上仍吃了好幾下。背後的聲音仍喊道:“聽不見!聽不見!”
少年慌喊道:“他這樣閃,我打不着他。”
“你們上去抓着他!”背後的聲音喊道。
小狗子掙脫少年的糾纏,攢過身拔腿就跑,還沒繞過後面那少年,就被一名壯漢扭住手臂,他用力掙脫。又要再跑,一人抓住他手腕反扣在後。他一掙紮就疼。
“行了,抓穩了!”他擡頭看,後面那名少年年約十七八。穿着黃色錦衣,他在妓院看得多,這是上等人的衣服。
方才打他的少年走到他面前,他穿的是天藍色絲袍,這質料比黃衣少年更好。藍袍少年歉然道:“對不起!”
“啪”這一巴掌打得非常響亮,小狗子臉上熱辣辣的一塊。
“還是聽不見!太小聲了!”黃衣少年笑道。
藍袍少年一咬牙,使盡全力重重打在小狗子臉上,把自個身子都拖歪斜了,小狗子先是聽到一聲巨大的巴掌聲,然後耳朵嗡嗡響個不停。竟覺得有些天旋地轉。手上麻袋不禁脫手。露出裏頭藍色布帛。
“那是什麽?”黃衣少年饒有興味的俯身察看。“操!是姑娘家的月布,哈哈哈,你偷姑娘家的月布幹嘛?難不成要縫衣服?”他撿起一塊月布哈哈大笑。一旁的壯漢道:“少爺别碰,晦氣!”
“穢他娘!”黃衣少年将月布一把抹在小狗子臉上,用力揉搓着。小狗子聞到一股淡淡的血腥味。
忽聽得一聲犬吠,黃衣少年慘叫一聲。隻見狗仔不知從哪冒出來,一口咬住了黃衣少年的小腿。抓着小狗子的壯漢忙松手去救主子。狗仔可是乖覺的。一見人來,轉身就跑。兩名壯漢忙扶住少爺,黃衣少年大罵道:“你的狗咬了我!”
小狗子隻回了一句話:“那不是我的狗!”說完拾起落在地上的月布跟麻袋。迳自走了。
他回到住所,身子有些疼,嘴角被打破,他伸出舌頭舔了舔。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樣。
他去打了水,開始他一天的活,狗仔不知打哪跑回來,像是邀功似的,在他面前縱跳不已。小狗子從窩裏掏出一小塊幹硬的馍扔給他。狗仔一口吞了。走到他面前,低頭蹭他的手。他嫌幹擾幹活。用胳膊将狗仔架開。
狗仔突然警戒起來,發出低吠聲。
“操!找着了。”黃衣少年跛着腳,褲管都破了,傷口隻做了簡單的包紮。他身後除了之前兩名壯漢外,又多了一名仆人,牽着一條足走三尺高的大犬。“還說不是你的狗?咬了老子。你怎麽賠?”
“他不是我的狗!”小狗子仍是這樣回答。
黃衣少年指着狗仔喊着,“來旺,咬死他!”身後的仆人放開鐵鎖。那條巨犬立即撲向狗仔。
狗仔向側邊跳了開來,又撲了上去,一口往那隻叫來旺的狗咬去。然而對方身型比他高大的多。一甩脖子,就将狗仔甩了開來。黃衣少年跟他的手下不住喊叫。讓來旺發動攻勢。
來旺不住向狗仔撲擊,狗仔身型雖小了些。但他個性猛惡,這些年在街道上身經百戰,閃過不知多少腿腳,咬過不知多少野狗。縱撲橫躍,極爲靈活。兩隻狗就這樣纏鬥起來。
那來旺或許是吃得太好,或許是打過的架太少。一開始靠着體型優勢,逼的狗仔不住閃躲。等鬥得久了,開始不住喘氣。黃衣少年不住催促他去咬狗仔。狗仔似乎察覺對方體力不濟,隻是閃躲。又過了會,狗仔猛地躍起,對着來旺鼻子咬下。來旺閃避不及,被一口咬着,隻是不住甩頭。想甩開狗仔。狗仔憑着一股狠勁緊咬不放。沒多久,來旺慘哀一聲,回頭往主人方向跑去。狗仔這才松開口。惡狠狠的瞧着黃衣少年。猛地一溜煙往巷子口鑽了過去。那些手下攔之不及,隻能眼睜睜看着他跑了。
小狗子自始至終都沒說過一句話。隻是顧着洗布。
“操!沒用的畜生!”黃衣少年更怒。踹了來旺一腳,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腳将木桶踢翻,水賤的小狗子滿臉都是。他見小狗子毫無動怒模樣。又拾起木桶,使勁摔個稀爛。罵了兩句,這才轉身離去。
小狗子默默收拾水盆的碎片。就坐在那,這下可麻煩了。這是他維生的工具,手上也沒多的閑錢買水盆了。該怎麽辦好?
或許可以跟附近的鄰居借一個木桶,但鄰居肯定不會借,沒人想借自己家的盆子給别家的姑娘洗月布,沾晦氣。
他沉思許久,沒有想到辦法。
“對不住!”小狗子聽到聲音,這是他今天第三次聽到。這口音都聽熟了。
他擡起頭,是那名藍袍少年,低着頭,很是慚愧的樣子。站在他面前。
“我……我見到他們走了,這才來的。我……對不住,我不是故意的。”
小狗子沒有搭理他。他在煩惱木桶的事。
“我賠你個木桶?”藍袍少年道:“你還得看大夫,我那幾下,打得你痛不痛?”
小狗子仍沒理會他。藍袍少年還要說話,突然聽到背後有低吠聲。
狗仔又回來了。正對着藍袍少年低吠,随時作勢要攻擊他。藍衣少年有些害怕,不由得退開幾步。揮舞雙手道:“我沒惡意,我不是壞人,對不起,真的對不起。”
狗仔瞪視着他,緩緩繞過他,又來到小狗子的身邊。
“你的狗受傷了!”藍袍少年低着頭道:“你要不解氣,我讓你打幾下嘴巴行嗎?”
小狗看了一眼狗仔,狗仔身上有血,那是與來旺搏鬥時受的傷。毛皮都沾黏在一塊。
“你買兩塊肉來。”小狗子終于說話:“還有一個木桶。”
藍衣少年大喜,立刻奔出街外,不久後,抱了個木桶過來,裏頭有一大塊油紙包。油紙上戳着“老餘記”的印。那是鎮上最好的飯館。就在安春閣附近,姑娘們常叫老餘記的外點。當然,小狗子是一兩都吃不起的。
藍袍少年帶的不隻是兩塊醬肉,還有燒雞跟一袋馍。
小狗子隻拿了兩塊醬肉,一塊扔給了狗仔,自己啃着另一塊。其他塞還給藍袍少年。
“都給你!”藍袍少年道。
“我隻要了兩塊肉跟木桶。”
“你不生氣了?”藍袍少年試探性地問。
“我沒生氣。”小狗子回答。
“爲什麽?”藍袍少年很驚詫:“我……我們這樣……欺負你。”
“過日子就是這樣。”小狗子啃着嘴邊的醬肉,一小口,一小口,也不知道是要細細品味,還是珍惜得來不易的食物:“人跟狗都一樣,活一天是一天。過了今天,明天也就照舊。”
藍袍少年被他這回答驚詫住,一時說不出話來,看着散落一地的木片,問道:“你幹這能掙多少錢?”
“一條兩文。有時會有賞金。”
“這麽少。”他低聲說着,又覺得冒犯到小狗子,忙擡眼看他。
“幹活才有錢。我的活就隻值這些錢。”他沒有展露出被冒犯的模樣,但他的回答卻讓藍袍少年覺得自己讓這個少年難堪。更加慚愧。
“對不起!”藍袍少年彎腰鞠躬,轉身跑走。
小狗子嘴邊那塊醬肉才啃了幾口,狗仔已經吃得幹幹淨淨,搖着尾巴在他面前繞來繞去。他把剩下的大半塊扔給了狗仔。把木片收拾好,塞進了屋下一角。等入了冬,這些木頭都是取暖的材料。别糟蹋了。接着起身再次去打水。
※ ※ ※
幾天後,小狗子臉上的傷好了。依然幹他的活,看似一切如常。但安春閣的護院總管卻把他叫了去。
“聽說你養的狗仔咬了人?”護院總管問。
“那不是我的狗。”小狗子回答。
“要不是你的狗,那得抓來殺了。要不也得趕走!”護院總管道:“這狗仔兇惡,有不少客人都抱怨。要是哪天驚擾到客人怎麽辦?”
“你不認。可大夥都覺得你是狗仔的主,你要養他,得把他嘴巴套起來!”護院總管道:“要不你就搬走。再不然,打死了。”
小狗子默默離開,用木桶跟鐵絲作了個套子,招呼狗仔過來。把嘴套套在狗仔嘴上,狗仔先是拼命掙紮,發覺掙脫不開,就趴在地上嗚嗚叫着。小狗子隻不理他,等到吃飯時才替他解開。第二天要出門前,又用嘴套套上。
幾天後,他剛拐入巷子口,就被幾個壯漢制服住。
“操你娘!總算回來了。”是那日的黃衣少年。他還帶着那隻來旺。還有更多的保镖。
“把他壓進去。”
他被壓到巷子的底處,自己那間破屋前。狗仔見到仇人,又見到主人遭制,壓低了身子低吠。但他嘴巴被套住,吠不出聲來。
“咬死他!”黃衣少年下令,來旺即刻撲了出去。狠狠咬向狗仔。狗仔避了開來,想要還擊,卻被嘴套困住。隻得拼命閃躲。來旺不住撲咬。他隻能在地上翻滾掙紮。想擺脫嘴套應戰。卻怎麽也甩脫不開。想要逃走,唯一的出路又被黃衣少年的保镖守着。逃脫不出。
小狗子被壓倒在地,隻能眼睜睜看着狗仔被咬得遍體鱗傷。沒多久後,來旺一把咬住狗仔脖子,将他摔倒在地。張開血盆大口一陣啃咬。
狗仔的嗚咽聲漸低,終至細不可聞。
黃衣少年哈哈大笑,在小狗子肚子上踹了一腳,痛得他酸水都要嘔出來。黃衣少年罵道:“叫你的狗再逞惡。操!”說完往小狗子臉上吐了一唾沫。領着手下大笑而去。
狗仔全身是血,躺在地上動都不動,軟弱的後腿有一隻已經被咬斷。另一隻前爪隻剩一絲血肉連着,裂開的肚皮,隐約可見裏頭的骨頭還有髒器。狗仔渙散的眼神無助地望着小狗子。
小狗子解開嘴套。想讓它喘口氣。不料狗套一取下,狗仔猛地張大嘴,狠狠咬住小狗子手掌,把虎口都咬出血來,它咬得如此用力,像是奮盡了臨死前全身力氣似的。死死咬住小狗子的手不放。同時惡狠狠地瞪着小狗子。這是狗仔唯一一次攻擊他。小狗子沒有将手掙脫,任由它咬着,就這樣抱着狗仔找到最近的一間醫館。
“斷了兩隻腳,救回來也是殘廢。”大夫說:“還得花很多錢,你有錢,還不如先治你手上的傷。”
他沒有醫自己手上的傷,太貴了,他負擔不起。他無視狗仔哀憐的眼神,默默将狗仔抱回自己住的地方,狗仔隻剩下細微的哀嚎,胸部不斷起伏,嘴角流血,身子微微抽搐。
他從那間算不上是房子的小屋裏,掏出了他切雜物用的小刀。摸着狗仔的心髒,用力捅了進去。嗚的一聲,狗仔的瞳孔迅速放大起來。血濺到他身上。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樣。
他接着用那把小刀剖開狗仔的肚子。打了一桶水,開始洗滌,刮皮,取肉。然後用之前被砸爛的木盆碎片,跟一些拾來的枯枝木柴。在巷子裏起了一團火,把狗仔分剖開來。
這頂得上好幾餐。
“你以後别來了。”他來到妓院,護院總管對他說:“你得罪了康少爺。他是常客,又是個小霸王性格。再見着你,你也麻煩,我們也麻煩。”
總管這舉動自然引來衆家姑娘的抗議,小狗子做事勤奮。他洗的月事布幹淨,這些姑娘們用了舒适,再說,他雖然性子古怪,但與姑娘們相熟。也不尴尬。
有人道:“那敗家子跟小霜最好,讓小霜勸他兩句不就好了。”
那花名小霜的姑娘卻道:“不成,他這人最是小氣,越勸他,越要爲難人。”
又有姑娘道:“任他鬧,安春閣的貴人多了去,他算老幾?大得過掌門家嗎?讓三公子去治他。”
“三公子哪有空管這閑事。”又有人道。
護院總管道:“這都是閑話。你們誰真不怕得罪了康少爺,願意去幫他說話?得了,張着上下兩張嘴。都想讓人費力氣。誰要把這事扛了,别瞎磨叽,站出來說。”
所有姑娘都閉了嘴,小狗子終究隻是一個洗月布的,連交情都算不上有。月布換個人洗不是洗嗎?
小狗子沒有多說,将每個姑娘的月布挨個送還。就像他平時那樣,不同的是,這次他離開時手上的麻袋是空的。然而他卻看着像是沒有任何脾氣。就像往常一樣,他的進出不會引起誰的注意。
等他走出大廳時,忽地“砰”一聲巨響,唬得大廳上所有嫖客、妓女、護院吃了一驚,衆人不由得側目,隻見那扇紅杉木大門上印着一個清晰的腳印子,剛從門口走出去的,不正是那從沒見過脾氣的小狗子?
有些護院已經搶上要追究。被個知情的妓女勸下。
他連維生的工作都沒了。運氣不好的話,連住的地方都沒有。他回到住所,赫然發現那名藍袍少年又來,此時他改穿件白色浪花鑲銀邊襟衣,外罩同樣式的袍子,系一條淡藍色腰帶。
那少年問道:“你……你那隻狗呢?”
小狗子不理會他,走入自己那間“小屋”取了狗肉埋頭啃着。少年認出那是條腿,詫異道:“你……你把它吃了?你……怎麽能這樣,你養了它幾年,你……”
“它死了。”小狗子的回話讓少年愣住。
“我……我是聽說了,我還想看看,能不能帶小狗去看大夫。”他抱着臉,顯得極爲内疚,幾乎要哭了出來:“對不起!”
小狗子仍是沒有回話,也不知道是接受還是沒接受這道歉。
“你叫什麽名字?”少年問。
“他們叫我小狗子。”
“這不是你的本名。”少年搖頭:“我想知道你的本名。”
“人家怎麽叫,你跟着他們叫就好。”小狗子把剩下的狗肉包入一個油布袋。他還想着之後要怎麽營生。
“我叫秦子堯。”少年說道:“勤富織坊的秦家。”
小狗子自然聽過勤富織坊,這是長安最大的織坊之一,他們産的布料未必是最好,卻是最爲價廉物美的。算得上是長安一富。
“我瞧你……日子挺辛苦的。”秦子堯說道:“我這有些銀兩……”
“我不要銀兩,我要找活。”小狗子道:“安春閣說我得罪你朋友,不讓我幹活了。”
秦子堯更是慚愧,忽地想到什麽,道:“不如我帶你回家,幫你找個活。讓你有地方住。”
“你想撿我回去?”小狗子問。彷佛秦子堯是因爲愧疚與同情,把自己當狗,撿回家養。
“不是,不是這樣。”秦子堯連忙揮手:“你繼續待在這裏,康經武說不定還會來找你麻煩。”他低下頭:“是我害了你。我得負責。”
“你不用負責。過了今天,明日也是照舊。”小狗子仍是這樣回答:“你家有活嗎?”
“我家總是缺人的。”秦子堯說道。
小狗子沒有更多的選擇,他把所有家當都收拾好,連一塊木屑也沒落下。跟着秦子堯走了。路上,秦子堯問小狗子:“你都沒問我那天爲什麽打你?”
“不重要。”小狗子答。
秦子堯還是說了。
秦家是長安的富戶,爺爺白手起家,建立了勤富織坊。到了父上這一代,已有千多名工人,衣食無憂就不用說了。然則富則富矣,作到頭終究隻是個富戶,秦父說,有錢人鬥不過有權人,要富且貴,才能長保久安。瞧瞧河南首富子德和尚,能做到這般家大業大,靠的全是身份護持。
想攀上貴,那就從幾條路着手。他希望兒子能夠學武,接管一個小門派也好,或者領了職事,尤其能投入華山門下更好。這樣人面更廣,這才好保住家業。
長安歸華山派直接管轄,地方上的門派所掌握的權力不大。鐵門幫康家前一任掌門康曉生出類拔萃,在華山擔任要職,這一代掌門雖然資質平庸,家門有些破落,但當年的人面還在。康經武是掌門的兒子。秦家要攀附權貴,康家缺錢,兩家就有了往來。秦父要秦子堯當康經武的玩伴,不要輕易得罪。
然則秦子堯不喜歡康經武,康經武蠻橫霸道,時常欺負秦子堯。那一天,康經武邀秦子堯出門,原來是帶他逛窯子,上妓院,秦子堯年方十六,雖曉男女之事,仍是個雛。連忙拒絕,康經武開個難題,兩人賭賽猜枚,輸了就要聽話,秦子堯輸了,又拒絕上妓院,于是康經武随手指了個人。要秦子堯上去打他一巴掌。那人恰恰是剛從妓院走出的小狗子。
秦子堯迫于無奈,隻想着事後補償,于是隻好上前打了小狗子一巴掌,沒想後來惹出這許多事,害得狗仔慘死,又讓小狗子失了營生的勾當。
他故事說完,也到了秦家,那是座四進院,氣派不輸給安春閣,秦子堯得意道:“我家漂亮吧!”
小狗子沒搭理他,秦子堯也覺得失态,喚來家丁開門,把他帶到院子裏一處涼亭,派人傳了茶。秦子堯問小狗子道:“你會些什麽?”
小狗子回答:“洗衣服。”
秦子堯搖頭:“沒有别的了嗎?”
小狗子反問:“你覺得我還學過什麽?”
秦子堯又被他問住,見他身材瘦弱,年紀又小,力氣活肯定也幹不好。至于洗衣,家裏自有洗衣婦。那些什麽木工花草,他肯定一項也不會。不由得爲難起來。兩人坐在花園中許久不語,竟是相對無言。
有什麽是什麽都不會,卻能勝任的工作?秦子堯不由得苦惱起來。
“哥!”一個聲音傳來,小狗子轉頭望去。一名中年男子身後跟着一個小女孩走近。
秦子堯忙起身恭敬喊了聲:“爹!織錦!”
秦父年約四十有馀,身形福泰,頰肉厚得像是垂貼着兩塊狗耳朵。他問秦子堯道:“他就是你說的那個人?”
叫織錦的小女孩臉上長着雀子斑,紮兩條辮子,約莫十歲左右,手上拿了一袋肉夾馍正吃着,身材與父親同樣福泰,雖然年幼,腰圍比哥哥還大了一圈不止,她看着小狗子,張大了眼睛,忍不住說道:“你好瘦。”
小狗子确實瘦弱,他年紀小,還在長骨發肉,買衣服時故意買大了幾寸。以便穿得久些,這件不合身的衣服穿在他身上,就像是挂上去似的,隻要抖一抖,随時都能抖落。
“織錦,禮貌些。”秦父喝叱了小女孩,走到小狗子面前一行禮,道:“犬子得罪閣下,稍後我命人送些銀子與閣下,聊表歉意。”
小狗子仍是搖搖頭:“我不要。”他挑起行禮,對着秦子堯道:“你這裏沒活,我走了。”說完就要離開,秦子堯連忙攔住,他總算弄清楚這小子的想法,他不要賞錢,他隻要工作。于是轉過頭道:“爹,秦家找不到一個活養人嗎?”
秦父皺起眉頭道:“你留他在府裏,康公子見着,不是惹麻煩?”
秦子堯道:“府裏這麽大,躲不得嗎?爹你老說仁心福報,把人家害得這麽慘,你就沒點意思,幾兩銀子打發人家,這算什麽仁心福報?”
秦父似乎被他說動了,過了會,問:“你想讓他幹什麽活?”
“爹要我學武功,我缺個陪練的。”秦子堯道:“讓他陪我練武!”
秦父想了想,點頭道:“行了,你好生練,要是練不起來,這孩子也不用留在府上了。”他知道兒子性格,用這少年威脅他,兒子定然加倍認真。
秦子堯大喜,抓着小狗子的手道:“你跟我來!”
“等等!”秦織錦快步追上,将手中那袋肉夾馍塞給小狗子:“多吃點,長肉。”
秦子堯帶着小狗子來到秦府的傭人房,指了一間小屋道:“以後你就住這!”
小狗子望了望屋裏。很簡單的一間小屋,有炕、有一張桌子,還有兩張椅子。他将随身家當放下。
“你不能再叫小狗子了。”秦子堯道:“你要留下來,就得有個本名,就算不說,起碼給個姓。我才好叫你,我不叫你小狗子。”
小狗子看着他,許久之後才說了:“我姓方,叫方濟。”
秦子堯笑道:“行,以後就叫你方濟,你陪我練武。”
之後每日,秦子堯就來找他練武。讓他拿根木棍陪秦子堯對打。就這活,每日陪練一個時辰,一個月有五錢銀子,跟他在安春閣裏掙的差不多,赢在有吃有住。
也不知是出于愧疚還是同情,秦子堯兄妹待他很好,秦子堯時常找他說話,有時練武,秦織錦會坐在旁邊看。秦子堯常常拿些生活用品給他。但禮物無論大小,方濟一律不收。每個月隻收薪俸。這讓秦子堯對他更加刮目相看。越加地想親近他。隻是這人實在難以親近,有時秦子堯說了半天話,方濟隻回答了一聲“嗯。”秦子堯也不以爲意。
秦子堯學的功夫很特别,是長短兩把劍。運使非常困難。這套功夫叫“走龍蛇”,是華山嫡系的功夫。秦子堯對方濟解釋。
走龍蛇是華山嫡系的絕學,華山門人都聽過,但學的人不多,甚至連掌門都不會。因爲這門劍法不僅變化繁瑣。更要同時運使長短兩把劍。不僅如此,又要忽快忽慢,一會長劍快,一會短劍快。
武功這種東西,除了悟性,更講究一種适性。且越是特殊的功夫,越是講究适性。某甲練十年不成的功夫,某乙可能一年便有大成,可換了另一門武功,可能就是某乙十年不成,而某甲一年大成。
走龍蛇極重适性,幾乎每二十年才出一個傳人,若是練的人一年無進展,便知無緣,三年無小成,即可放棄。所以華山門人練者衆,但精者甚少。
這一代會走龍蛇的人隻有一個,名叫雷鎮,武林上給的綽号叫閃電劍。論輩排序,是當今華山掌門的師兄。今年已經五十六歲。但這人本事雖高,卻是辦事糊塗,貪杯好酒之人,所以又有個渾号叫雷打不動。意指這人辦事講一步動一步,才能平庸。一旦喝醉了,就雷打不動。因此上沒領任何執事。
五年前他開始收徒,憑着閃電劍的名氣,招攬不少弟子,他雖學會了走龍蛇,華山其他武功卻一點都不精。也就隻能教這套功夫,入門學費每月二兩。第一年最少一半學生無功而返。學生若是學會入門,往深入裏教,每個月得十兩學費。這可不是一筆小數目,至于真學會了走龍蛇的,至今一人也無。通常交了一年學費,學生們都摸摸鼻子,自認當了冤大頭。
不過一個月二兩銀子學費,多半也不是窮人家負擔得起的。
秦父倒不是覺得兒子天賦過人,所以送他去學這走龍蛇,實在是這功夫出自華山嫡系,一旦練成,就是華山門下,等于是混入九大家當中攀龍附鳳,遠比跟着一些不大不小的門派往來實在。
不過秦子堯是不是學武的料不知道,但他确實不是學走龍蛇的料。眼看半年已過,還是不見長進,拿了兩根長短木劍左曲右繞,險些把手給打結了。
這一日方濟來到涼亭,準備陪秦子堯練武,秦織錦就坐在涼亭中,望着眼前一盒玫瑰鏡糕愁眉苦臉,方濟素來少話。秦織錦瞧見他,忙招呼他過來坐。方濟也就坐下。
“你爲什麽話這麽少?”秦織錦問。
方濟沉默良久,才回答:“沒什麽話好說。”
“吃鏡糕?”秦織錦把玫瑰鏡糕推到他面前。這對他來說是奢侈的食物。方濟搖搖頭,他連這個也不收。
“這是姨娘給我的。她們說我年紀還小,要多吃些。逼着我吃。”秦織錦愁眉苦臉,道:“我好胖。再吃下去,以後丈夫會嫌棄。”
“胖好!”方濟回答。
“胖那裏好?”
“肉多!”
“肉多哪裏好?”
“能挨餓。”方濟回答。
秦織錦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道:“那你吃,你胖點,我瘦點,這才好。”
方濟仍然搖頭:“你給别人吃吧。”
秦織錦噘嘴道:“奶奶、姨娘,一個個逼着我吃。不吃完不甘休,給下人吃,洩漏出去,我又要挨罵。還得吃雙份。”
對方濟來說,這是不可理喻的抱怨。但他沒有說出來。
“你幫我保守秘密。”秦織錦嘻嘻笑着:“爹說誰都撬不開你這張嘴。”
方濟還是搖頭,他真的非常難以說服。
秦織錦隻得道:“那你幫我拿去丢。我不知道丢哪,其他人信不過。”
這對方濟而言是另一種不可理喻。于是他拿起玫瑰糕吃了,秦織錦甩着辨子喜道:“這可好了。以後我吃不完的都給你。”
方濟還來不及拒絕,秦子堯便垂喪着頭走入,秦織錦見哥哥喪氣,問道:“哥,怎麽夾着尾巴,又被欺負了?”
康經武偶而會來秦家,秦子堯雖然厭惡,卻又不好拒絕,隻是他來時,會特意讓方濟回避,方濟幾乎足不出戶。這大半年也沒撞上。
不過秦子堯卻不是爲了這事煩惱。
“學不下去了。”秦子堯道:“眼看都快一年了,我這走龍蛇隻練成個打草驚蛇,我這一打,蛇都跑了,龍也不見了。”
“學不會就算了。反正你也不愛學。”秦織錦顯然不以爲然。
“那爹又要找我去學别的功夫。而且又要經常跟康經武往來。”
秦父不止一次說過“富而不貴,取禍之道。”他們家的靠山不夠,反而家境富裕,時常如坐針氈,進出都非常小心。
方濟拾起了他們練習用的木棍,道:“練習吧。”
秦子堯知道他工作最是勤奮。雖無心思,也執了長短兩根木劍練習。兩人在亭中站定,秦子堯長劍劈下,短劍刺出。幾招過後。方濟道:“錯了。”他接着道:“這一下是短劍先出。”
方濟竟然主動說話,還是糾正他功夫。秦子堯頗爲訝異,這又想起方才确實使錯招。于是重新再來,又過了幾招,方濟又喊停:“左腳往前些。”
“方濟今天說好多話。”織錦嘻嘻笑道:“哥你要認真點啊。”
秦子堯也訝異道:“方濟,你今天把一個月份的話全說了?”
“你學不好,我沒活幹。”方濟回答。
秦子堯哈哈大笑,兩人又繼續練習,方濟每每揪錯都落在點子上,秦子堯訝異問道:“怎麽你都會?”
方濟回答:“你練習前都有說過。”
秦子堯與他過招前,确實都會跟他講解今日學了什麽,可他也記得太清楚了。于是問:“你記得這些招式?”
方濟搖搖頭:“我隻是覺得你使得不對而已。”
秦子堯心下起疑,将長短木劍遞給他。道:“你演示看看!”
方濟接過長短劍,學着秦子堯用過的走龍蛇,一招招使将出來,這一使下去,秦子堯不由得目瞪口呆。方濟雖然招式不全,常有錯漏,但行雲流水,長短劍同使,絲毫不見扭捏。尤其招式轉換間,如羚羊挂角。無一分窒礙遲滞,自己學了快一年,用起來遠遠不如他得心應手。
“行了!”秦子堯忙抓住他手臂,還險些被長劍敲到頭:“你跟我去見爹!”
秦子堯說服父親讓方濟跟自己去學走龍蛇。他的理由是,方濟學會了,對内可以當保镖護院,對外,說不定也能跟華山攀親帶故。
對秦父而言,方濟是個外人,來到家中也隻有半年。而且性子古怪,照兒子的說法,他連自己親養的狗也能吃掉,可見是個薄幸的人。冷情者必寡恩。原本想要拒絕,秦子堯卻說,方濟不是薄幸,是務實,他不收分外之财,是節欲。若是供他學藝,最糟也不會是恩将仇報。而且他學會了,還能教自己。
秦父最終答應了,二兩銀子一個月,他付得起。
方濟原本想拒絕,但秦子堯說:“這也是你的活。學會了教我,也是陪練。”
于是方濟去了。
而他确實是走龍蛇的天選之人。甚至連雷鎮都訝異他的資質。即便沒學過一天功夫,不到三個月,他已經追上了其他入門一年弟子的進度。
“你得多吃點,才有力氣!”秦織錦把所有吃不完的剩菜全藏起來塞進他房間。雖然如此,她依然沒有瘦下來,頂多隻是沒有更胖而已。有些人,注定就是瘦不了。
或許是吃得好了,方濟開始長高,比他剛來秦府時又高了五寸。不再是瘦弱矮小的男子。第二年又高了三寸。
秦子堯練了一年多,勉強算是入了門,最近幾個月進步神速,秦父也覺得是方濟的功勞。還提高他的月俸到八錢。但等到第二年,秦父便不想再爲他付學費,秦子堯苦苦哀求,秦父要方濟簽賣身契,在秦家爲奴二十年,否則需歸還學費。
難得的,方濟沒有多說什麽就答應了。秦父也算爽快。将他俸銀也調到了一兩。這對孤家寡人的他而言。完全足以維持生活開銷。
秦子堯此後沒有進步,他非但不是學走龍蛇的料,甚至也不是練武的料。方濟雖然進展比他快,回家時也是陪他練習,隻是更像個老師了。
又過了兩年,秦家的生意漸差,他們原無獨門技術,靠的是價廉物美,薄利多銷。這年陝西收成欠佳,桑麻漲價,蝕了本金。加上與權貴往來,開使了不少銀子。秦子堯要幫父親分憂照顧生意。索性就放棄學武。省下一筆。
方濟已經把走龍蛇的入門學全了,雷鎮說要學下去就要學精要,一個月要十兩銀子。這是天價,方濟不可能拿出來。于是就要放棄。那天夜裏,秦子堯來找他。
“你想學走龍蛇嗎?”秦子堯問他。
方濟想了想,點點頭。
“你平常都沒什麽主意。”秦子堯問:“怎麽突然想學武了?”
“有一技之長。找活容易。”方濟回答,這答案完全是他的性格。秦子堯笑了。
“這筆錢太大,爹不會答應,我這些年攢了私房錢。也就這些。”他拿出八十兩的銀票:“你盡管學。剩下的錢我再想辦法。”
方濟默然片刻,他彎下腰,從炕下摸出一個包裹,裏頭全是散碎銀子,足足有一大包。
“我還有這些。”
秦子堯掂了掂,約末有五十兩,挢舌不下。問道:“你這幾年都沒花錢嗎?”
“這裏有吃有睡,不用花錢。”方濟這樣回答,經過這幾年相處,方濟的話總算多些。不再是問十答一的性子。
秦子堯簡直懷疑他做傭人都能發家緻富。
又過了一年,方濟已經十八,某日他回到秦府,看見秦織錦趴在涼亭的桌上大哭。秦子堯撫背安慰。
“爹把妹子許配給康經武。”秦子堯說道。
秦家希望有權貴照顧,而康家缺錢。這樣的聯姻能各取所需,并不奇怪,秦子堯也早預料到了。
“他每次見我都嫌我胖,嫌我醜!說窯子裏的倒屎丫鬟都比我好看。”秦錦織拉着方濟袖子大哭:“你去幫我殺了他。這樣我就不用嫁了。”
“别胡說!”秦子堯斥責妹妹。
“這是活嗎?”方濟問。
秦家兄妹都是一愣。秦子堯忙道:“别當真了,妹子胡鬧呢。”
方濟沉思片刻,點點頭。道:“你以後别把吃的放我房裏。你吃胖了,他嫌棄你,就不會娶你了。”
方濟這句話對秦家兄妹來說,真是長得不可思議。或許三五年才能聽到一次。
這一年冬天,秦父某日走出屋外,忽地發了風症。全身癱瘓,照料了幾個月,白使許多銀子,最終也沒救回來。秦子堯兄妹哭得昏天暗地。方濟隻是上炷香就沒再說話。
這幾年秦家照顧方濟吃、穿、住,讓他學武,還給他薪俸。見他眼淚也沒有一滴,仆人們都感歎主子養了頭白眼狼。方濟明明聽到,但也沒有辯駁。
雖然秦家日漸衰敗,秦子堯還是付了方濟這年的學費。雷鎮告訴方濟,再一年,他走龍蛇定然大成。但自己還有一套武功可以教他,那就是“龍蛇變”。其他學生都無用,雷鎮打算辭退所有的學生。帶方濟回漢中老家栽培。
“你跟秦子堯講。”方濟回答:“我沒錢。”
“五百兩。”雷鎮當真找上秦子堯,他道:“我這還是吃了大虧。我在長安開學堂,掙不止這個數。”
這是實話,想學這武功的人多了去。每月二兩銀子,十個人一年都有兩百四十兩收入。雷鎮是真想教好這個徒弟。
秦子堯一咬牙,賣光家中古玩字畫,付了這筆錢。讓雷鎮帶走方濟。這一去,就杳無音訊。
有人問秦子堯,到底爲什麽要對方濟這麽好?
“我看古書,看到管鮑之交。我不佩服管仲,最佩服鮑叔牙。”秦子堯說:“他若能有本事,我就是鮑叔牙。”
“他大字都不認識幾個,能比管仲?”衆人都笑秦子堯癡,爲了個外人幾乎敗光家産,也有人知道方濟來曆,說他是幫妓女洗月布的,衆人更是看不起。連秦家的仆人都說,方濟被老爺這樣照顧,不僅從來沒道謝,平時也是擺着張臉,沒半點感激模樣。就算學成了,也不會回秦家。
方濟到了雷鎮的漢中老家,這才知道龍蛇變連雷鎮都沒學好。雷鎮引他入門,兩人照着劍譜不斷拆招、練習,琢磨細微變化。
這一晃眼,三年過去了。雷鎮對方濟說:“我沒什麽好教你了。不過有件事要提醒你。你沒殺過人,沒真跟人動過武。真殺人時你會怕,膽氣還得磨磨。”
方濟點點頭,也沒拜别師恩——師恩都是銀兩折抵的。回到長安去。
他也沒什麽地方好去,回到長安,自然是回秦家,他敲門,沒人回應。又敲了許久,開門的是秦家的老仆,一見到他,大哭道:“你這時候回來幹嘛?”
“找活!”方繼幾乎沒有想過就回答了。他直接進門。與其問,不如直接看。
秦府真的衰敗了,疏于保養的庭園雜草叢生,屋裏的字畫擺設全沒了,連桌椅都打上了補丁。
他在大廳看到秦子堯支着臉,眼眶含淚。
該不該說:“我回來了?”他在想。
秦子堯看到他,又驚又喜,抓着他雙臂喊道:“你回來了?”話說完,眼淚直下。
“發生什麽事?”他問。
原來方濟離開後,秦子堯支撐着生意大不如前的勤富織坊,他不是善于鑽營的人,每年都是虧損,于是縮減開支。把家裏的仆人丫鬟遣去大半,但他性格溫厚,每個離開的都給了一筆不小的安家費。這一開銷,又把家産散去大半。
又過了兩年,秦子堯二十三歲那年冬天,華山發生了大事,汾陽夜襲,華山在太原一帶的勢力被一夜拔除,消息傳來,風聲鶴唳,長安一夜數驚,謠言四起。有說掌門下令要揮兵入太原,也有人說少林在邊關布置重兵,準備開戰。織廠有工人鬧事,搶奪織物逃難。又破壞了工具。這無疑雪上加霜。秦子堯告上門派,這正當華山多事之時,誰有空理他?
秦子堯隻得關閉織廠。守着秦家大院安分度日。秦家是徹底破敗了。秦子堯深自懊惱,都說富不過三代,自己真守不住這家業。或許真如父親說的,如果秦家能結交權貴,今天不至于破敗如此。
然而他們想結交的權貴不僅沒幫上忙,反而倒打一耙,秦子堯早到了成婚的年紀,隻因父喪耽擱,守孝期滿後正要物色一個媳婦,康經武先拿着婚書來求娶秦織錦,還索要一千兩的聘銀。
“少一文,等你妹子過門,我就弄死她。”康經武這是直白的恐吓。吓得秦織錦不敢出房門見他。
秦子堯怒不可遏:“康經武,我們往來十年,你就這樣對我妹子?”
“你爹也是看上我家的門第。”康經武冷笑:“不夠一千兩,你妹活不到二十。婚書在這,你想賴也賴不了。”
顯然,康經武是打算趁着秦家還有三斤釘,榨出最後的油水,隻怕時間晚了,秦家真的一文不值。就算要打官司,康家的關系比他家好太多。白紙黑字的婚書,抵賴不得。
“我把家當都賣了,才湊足一千兩。隻求取回婚書。我這妹子不嫁他了。”秦子堯道:“沒想他堅決要娶織錦。”
秦子堯明白,這是擺明的要持續勒索。
“織錦不想受苦,昨晚裏剛才在房裏上吊。好不容易才救下。現在在房間歇着。”秦子堯道:“你去看看她。”
方濟去看了秦織錦,她還真聽話,這三年吃胖了不少。秦織錦臉色蒼白,看到方濟,不停哭喊抱怨。方濟坐在她床邊一語未發。秦織錦又怨他不說話,好似不關心自己,是頭白眼狼。方濟隻好問了一句:“要喝水嗎?”
秦織錦知道他性格,被這句話逗笑了。
等秦織錦睡着了。秦子堯又把方濟叫到大廳去。
“你一向都不愛說話。但你肯回來,可見還看重我這朋友。”秦子堯把一疊銀票放在面前:“我把妹子交付給你。你帶她逃走。女子私奔,這事追究不到我頭上。康經武拿我沒辦法。”
“你不是我朋友。”方濟回答,秦子堯沒想他會這樣說。不由得一愣,這些年他從不把方濟當作下人使喚,又悉心栽培。難道真如父親說的,冷情者必寡恩?
“該幹活了。”方濟站起身道。
第二天晚上,康經武帶着五個護院又來秦家勒索,等他們一進門,老仆就把門掩上。
康經武一走進大廳,就看見方濟腰裏懸着一對長短劍。又聽到門外老仆敲鑼打鼓,秦子堯大聲喊叫:“有強盜!有強盜!”康經武臉色大變,他沒認出方濟,喝問,你想幹嘛?
方濟沒有回話,搶上一步,長短劍齊出,一名保镖忙拔刀抵擋。刀子剛格擋住掃把,就感受到腰間一陣冰涼。
康經武畢竟是門派弟子,也是學過武的,忙抽劍自保,倉皇後退。方濟殺了一人,兩邊護衛揮刀砍來,他身子一矮,一個回身避開,長劍順勢劈中一人脖子,短劍刺入另一人腰間。
他第一次殺人,心底卻全無任何悸動。平靜得就像是幹一件再普通不過的工作似的。
剩下的三人都在逃,他搶上前去,長劍刺入一名護衛後心。短劍紮入最後一名護衛腰間。追上康經武,康經武揮劍反擊,方濟連續兩個回身,閃到他身側,長劍刺出,康經武才剛避開。腹部就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
方濟已經将臉貼上,靠得很近。
“你……你是……”康經武認出他來,顫聲道。
方濟抽出短劍,康經武倒下。大廳,庭院,躺着六具屍體,空氣中一股濃重的血腥味。
“跟月布上的味道一樣。”方濟想着。
這事鬧得極大,長安城鬧市有強盜殺人。而且是鐵門幫的公子被殺。華山自要抓人。方濟也沒反抗,與秦子堯一起被帶到了刑堂衙門。由長安刑堂堂主親自審理此案。
刑堂堂主是個年約四十幾的中年人,在公堂右側,坐着一名年約三十左右的青年,頭戴遠遊冠,穿一身黑袍。臉若寒霜。兩人都不認得他。
“我是秦家護院。”方濟的辯解很簡單:“他們很兇,黑夜闖入大廳,我正在那守衛。以爲是盜匪。”
“也不聽他們解釋?”刑堂責問。
“他們撒腿就跑。”方濟搖頭:“我來不及聽就全死光了。”
秦子堯替方濟辯解,說是康經武與方濟有怨,誤以爲尋仇,所以轉身就逃,自己當時不在場,方濟出手太快,來不及辯解就全殺光了。
“能這麽快?”刑堂怒吼:“連辯解都來不及?分明胡說!”
“就這麽快!”秦子堯肯定的回答。
“能這麽快。就判你誤殺。”坐在一旁的黑袍青年說話。刑堂堂主忙恭敬起身:“三公子。”
秦子堯吃了一驚,原來這人就是現今嚴家掌門的三子——嚴非錫。
“給他兩柄木劍,找六個守衛過來。”嚴非錫下令。語氣不容質疑。
※ ※ ※
方濟最後被判誤殺,考慮到康經武夜入人家,雖不是無故,但造成意外,又減罪一等。方濟被判黥面,杖四十,監兩年,可抵罰金。秦子堯縱仆行兇,杖二十,都可金贖。康家告冤,仍維持原判。
方濟問了贖金的價格,隻回了一句:“太貴。”
秦子堯明白,這是方濟考慮到秦家已經破敗,再付這筆贖金,除了大院子外所剩無幾。于是說他不在,康家必然報複,他才接受贖刑。但仍受黥面跟杖刑。
方濟受黥那天,嚴非錫也來了。
“若不是我,你不會隻有這點罪。”
方濟沒有理他。
“你學了走龍蛇,也算是華山的旁系。”嚴非錫道:“幫我,怎樣?”
汾陽夜襲,讓華山知道自己的實力不足以抗衡少林,他們正要廣收人才。
“我有活了。”方濟回答:“我還欠秦家十五年。”
“小子,你不要敬酒不吃吃罰酒!”嚴非錫身後的刑堂堂主怒斥。嚴非錫揮手阻止他:“我可以跟秦家贖你,還你自由。”
“你手下最多領多少?”他問。
“三十兩。”嚴非錫回答。
“一年三百六十兩。十五年,五千四百兩。”方濟回答:“這是我的贖身價。”
所有人都鼓噪起來,嚴非錫臉上也抽動了一下:“你值這個價?”
“可以試試。”方濟回答。
方濟回來時,嘴上刺了一條龍,鮮豔的龍,像是被他一口咬斷似的。他說,這是嚴非錫下的令,他不想用一個有黥面的手下,又不想違背律法。于是把字刺在臉頰上,又用龍形刺青掩蓋住。
接着嚴非錫付了五千四百兩給秦子堯,替方濟贖身。秦子堯想都沒想到的巨款。
方濟改了名字,叫方敬酒,秦子堯問爲什麽。方濟隻回答:“我不喜歡以前的名字。”至于爲什麽叫方敬酒。
“我想改名時聽到那句話。”方濟道:“敬酒不吃吃罰酒。”他又問:“還是你覺得叫方罰酒好聽?”
這是這幾年來,方濟第一次問他意見。秦子堯眼眶又紅了。
勤富織坊重又開張,秦父想要“富且貴”的願望終于成真。秦子堯在陝西的商道上人脈通達。
畢竟他是華山大将“斬龍劍”方敬酒的大舅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