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走了不遠,在河岸處見着一戶人家,窗内透着火光,沈未辰大喜過望,忙上前敲門。
她敲了許久,不見有人應門,又喊了幾聲,屋子裏終于有了動靜。
出來應門的是個頭發蓬松,兩眼凹陷,臉色蠟黃幹枯的婦人,瞧不出多大歲數。說她老,可皮肉還有些光彩,說她年輕,她卻是一副飽曆風霜的模樣,總之是介于二十至四十之間吧。
顧青裳心下疑惑,心想怎地這麽久才開門,莫非有什麽古怪?又看這屋子前不着村後不着店,孤零零一間,也透着古怪。
沈未辰不問這許多,隻道:“我們是過路的,不慎落水,想借點柴火取暖。”說着取出幾錢銀子遞給婦人道,“您行個方便,要不我朋友就要凍死了。”
那婦人猶豫半晌,接下銀子道:“幾位姑娘請進。”
幾位姑娘?沈未辰先是一愣,這才想起李景風穿的是自己的衣裙,不禁啞然失笑,忙向少婦道謝。
一進小屋,頓時覺得溫暖。這小屋極爲簡陋,隻有裏外兩間,裏間是卧房,有個大炕,炕上攤着一床棉被,微微隆起,一名十一二歲的女童坐在炕邊。婦人喊道:“小桃兒快起來,把炕讓給客人!”那小姑娘忙跳起身來。婦人又道:“叫人啊!”
小桃兒甚是伶俐,叫道:“三位姐姐好!”
婦人爲難道:“這炕上還有病人,下不得床,三位姑娘委屈些。”沈未辰見炕中柴火甚少,問道:“能不能添些柴火?”
婦人喚過女童道:“小桃兒,跟娘拾柴去。”
小桃兒蹦蹦跳跳去了,沈未辰摸着炕上還有餘溫,将李景風放到炕上。她見炕上隻有一床棉被,伸手要去拉,卻見棉被上染滿血迹,血迹鮮紅,顯然是剛染上不久。棉被下睡着一名青年,沈未辰忙叫了顧青裳來看,兩人面面相觑,一時不知怎麽回事。沈未辰怕打擾人家休息,隻得取了顧青裳帶來的毛毯給李景風蓋上,替他除去鞋襪,抓起他的手,替他搓揉手指,放在嘴邊呵氣取暖。
顧青裳道:“腳也要暖。”說着去捏李景風腳掌,替他活血,一面笑道,“我這輩子還沒替男人捏過腳呢。”
小桃兒與婦人搬了木柴進來,沈未辰見都是些細枝,還有些是剛砍下的新木,沾着雪水,濕漉漉的。沈未辰料想這戶人家家境困難,連柴火都買不起,也不強求,全都堆入炕下點着。
小桃兒看他們捏着李景風手腳,也坐到炕上替李景風捏腳。顧青裳笑道:“小姑娘真貼心。”說着摸摸小桃兒的頭,随即想起古怪之處,問道,“嫂子,炕上是什麽人?”
那婦人道:“是我一個朋友。”
顧青裳心想:“大半夜的,怎會有朋友來訪?還是個病人,睡在炕上。方才敲了半天也無人應門,這被子上又怎會都是血?”她心中起疑,問道:“嫂子,您相公呢?”
那婦人低頭道:“相公走得早,隻剩下我們母女相依爲命。”
顧青裳搖頭道:“床上是個男子,尋常人家怎會放個男人睡在寡婦炕上?而且流了這麽多血。”
那婦人道:“我這朋友受傷了……”
她語氣飄忽,像是在隐瞞什麽。顧青裳心下起疑,掀起棉被一角,隻見床上那人也不知睡着還是昏迷,右手隻剩半截,末端包着繃帶,血正從斷臂處滲出。
棉被突然被掀開,那人輕輕哼了一聲,顧青裳忙又将棉被蓋上,望向婦人,眼神似是詢問。婦人低下頭,道:“他是我朋友,爲助我出了事。”說到這裏,像是被勾起了傷心事般,眼眶泛紅,竟流下淚來,這一流便不可收拾,掩面哭泣。
小桃兒見母親哭泣,上前拉着娘親頭發,喚道:“娘!”
顧青裳道:“嫂子助了我們,有什麽委屈說說,看我們能不能幫上忙。”
那婦人隻是泣道:“你們幫不上忙……”
沈未辰感覺李景風手腳逐漸回暖,知道他已無礙,拉過毛毯将他蓋嚴實了,道:“嫂子且說,就算幫不上忙,說出來也舒坦點。”
原來這婦人姓馬,三十歲,父母早亡,十七歲時帶着弟弟嫁給商人嶽生做續弦。她指着炕上那青年道:“這位蔔生是我家鄰居,是私塾先生。我還有個弟弟,今年十八。”
顧青裳疑惑道:“怎麽不見令弟,娶妻分家了嗎?”
婦人隻是搖頭,接着說了下去。
嶽生經商,蔔家有祖田,都是小有資産。馬氏成親後就住在蔔生隔壁,兩家鄰居關系極好。馬氏不識字,丈夫嶽生忙于經商,閑來無事時馬氏就跟蔔生學識字,因爲蔔生妻子也在,所以也沒傳過流言蜚語。沒想她新婚不到一年,嶽生突然染上急病,沒三天就去世了,死時也無異狀,呈報門派後下葬。幸好家裏還有産業,尚能維生,等拉拔着弟弟長大,代管家業,日子總能過下去。
可事情沒這麽簡單,馬氏道:“我沒子嗣,丈夫一死,公公就逼我改嫁,幾位小叔也觊觎我家産。”
無論哪個朝代,“吃絕戶”這事都不新鮮。馬氏改嫁,這一房便無後,宗親便可瓜分産業。哪知嶽生死後兩個月馬氏才發現自己懷孕,若生下來的是男孩,公婆或許還會看在孫子面上替她說幾句話,若是女孩,家産定然不保。
這屋中隻有小桃兒一名孩童,結果可想而知。顧青裳怒道:“這算什麽,姑娘家就不是人嗎?”
沈未辰也覺難過,道:“所以你就被趕出來了?”
馬氏搖頭道:“不是,我生了一對龍鳳胎。”
沈未辰與顧青裳都“呀”了一聲,隐隐覺得定有更慘的事等在後頭。
馬氏道:“我識字不多,就請了蔔生幫我兩個孩子取名。蔔生說家和萬事興,希望我家事安甯,所以男孩叫嶽萬興,小名甯兒,女孩叫嶽桃紅,說是取自‘人面桃花相映紅’的典故。”
有了孩子,馬氏的地位暫時穩固。蔔生無子,夫妻二人把甯兒跟小桃兒當作親生子女照看,時常關照馬氏。可厄運并沒放過馬氏,甯兒七歲那年元宵,夫家突然來了十多個親戚,馬氏與傭人忙着接待,等送走客人,遍尋不着兒子,直到深夜才在井中找着淹死的嶽萬興。
馬氏低頭道:“我打小告誡甯兒,他從不靠近井邊……”
沈未辰驚呼出聲:“難道是他們?!”
顧青裳也起身怒道:“這還有沒有天理?!”
馬氏低聲說道:“姑娘,蔔公子還歇着……”
顧青裳見蔔生輕輕動了動,吸了口氣,坐下道:“對不住,是我失态,嫂子繼續說。”
親生兒子溺死,馬氏抱着孩子哭了好幾天,蔔生聽到消息,說定是親戚害死的,但當日人多,不知是誰下的毒手。孩子下葬沒多久,公公又提起改嫁之事。宗親明着來吊喪,實爲打秋風,索要銀兩,威逼利誘,逼着馬氏給錢。馬小弟才十三歲,無力阻擋,蔔生得知後大怒。他本是書生,當下寫了狀紙,替馬氏一狀告到門派去。
這一狀卻撞上了閻王。管轄當地的是巨靈門,原掌門“巨神”杜吟松就是沈顧兩人昨日見着那名異常魁梧的漢子。杜吟松武功高強,被調去華山當大将,他兒女年紀小,便将門派交給侄子杜俊。杜俊是個貪得無厭又好賭的人,欠了一身賭債,華山賭場是公辦,賴不得帳,蔔嶽兩家家境殷實,可不正是送上門的肥羊?
于是,杜俊下令把嶽家所有男丁抓起,嚴刑拷打,逼他們認罪。嶽家人哪受得了這苦?招出了主謀。杜俊暗中索賄,号稱若不給錢就結案,或打死在獄中,屢屢向嶽家索要金錢,過了一年多,直把嶽家弄得田宅産業典當一空,這才指點他們做法。
之後嶽家翻供,說殺害嶽萬興一事乃是蔔生誣告,又指馬氏與蔔生之前便過從甚密,兒子嶽萬興懷胎足十月,絕非遺腹子,乃是蔔生與馬氏通奸所生,奸夫淫婦謀害親夫。
杜俊抓了蔔生,蔔生喊冤,杜俊卻說:“你若不是孩子生父,怎會替這婦人出頭?”又找了當年仵作,确認嶽生屍體無外傷。杜俊說:“若無外傷,便是下毒。”找人挖掘屍體。馬氏本不願驚擾丈夫屍體,但想蔔生爲己仗義出頭,哪能讓他蒙冤?隻得忍着鎮上的流言蜚語答應。
那屍體埋了快十年,早已腐爛。仵作帶走棺材時,骷髅上并無異狀,誰知驗屍時卻說腰骨處有黑斑,是被人下了砒霜所緻,是藥死而非病死。蔔生隻不住叫冤,杜俊将他押入大牢,日夜拷打,又向蔔妻索讨财物,蔔妻不忍丈夫受折磨,隻得變賣祖産給杜俊。馬氏因蔔生爲自己受累,也變賣家業支持,這舉動反坐實了她與蔔生的奸情——若不是有奸,男的怎地替女的出頭狀告,女的怎地又替男的變賣家産?就這樣兩年過去,兩家财産俱盡,蔔妻不堪操勞疲累,終于病死,馬氏也再無餘财,隻餘一間大屋子,早已典當給人。杜俊見無油水,本要判死蔔生,算這作詐的仵作還有點良心,勸道得饒人處且饒人,又說若說奸夫淫婦謀害親夫,怎地隻抓奸夫,卻放過馬氏不取供?這于情理不合,勸杜俊放過蔔生。
杜俊不抓馬氏逼供,原是爲了讓她方便變賣家産,此時聽仵作說得有理,就以供證不足,嶽生應爲誤食砒霜緻死爲由結案,放了蔔生。
蔔生回到家裏,家産俱空,妻子身死,當真家破人亡。鄉裏間又有風言風語,說他勾搭馬氏,兩女共侍一夫。他教書收入微薄,本是興趣,這時連學生也無,總算有些以前的學生相信老師爲人,湊了幾兩銀子給他。馬氏被債主收回大屋,她爲救蔔生無家可歸,蔔生感念她義氣,讓學生在河邊無主地蓋一間居所,也就是現在這間小屋,供她與弟弟和小桃兒住下。馬氏刺繡,他則在鎮上找間道觀住下,日常帶着馬小弟做些零工維生。
然而蔔生并不甘心,四處收集證據。嶽家也破敗凋零,潦倒度日,個個深恨杜俊,隻是怕害死嶽萬興一事被揭發,因此三緘其口。蔔生日夜苦求懇勸,終于有人寫了口供,說自己一行如何謀害嶽萬興,杜俊如何索要賄賂,終至家破。這供書有六七人畫押,足堪采信。蔔生又去找驗屍仵作,又跪又求,指天畫地說神明有靈。仵作良心不安,終于承認僞造屍證一事,寫了口供畫押,指出屍體若是生前中毒,埋屍十年,毒必然入骨,那腰骨折拆開來,若是裏頭發黑,便是中毒緻死,若隻有表面發黑,能夠洗掉,便是起屍後下毒。這是鐵證,仵作知道得罪杜俊,寫完口供便連夜逃了。
蔔生花了一年多找齊這些證據,把這一年跟馬小弟省吃儉用攢下的一點銀兩作路費,直上長安華山派本部。哪知去了一個多月,六天前馬氏聽到有人敲門,打開一看卻是蔔生,隻見他全身是傷,斷了一隻手,倒在她家門口。
馬氏說完,抽泣不止。顧青裳咬牙切齒道:“那巨靈門在什麽地方?妹子,我們去殺了那賊人!”
馬氏急道:“巨靈門雖然不是大門派,也是守衛森嚴,杜俊是嫡傳,武功高強,你們兩個嬌滴滴的姑娘,别去送死啊!”
沈未辰搖搖頭,問道:“蔔公子在長安發生什麽事了?怎會斷了一隻手?”
馬氏低頭道:“我也不清楚,隻知是被騙了。”
忽聽得“呃”的一聲,那躺在床上的蔔生呻吟出聲。原來他早已醒來,隻是斷臂後全身發燒疼痛,難以起身,聽馬氏說起往事,重又激起他一腔悲憤委屈,不由得氣血上湧,勉力支起身來。馬氏忙勸他躺下,躺在床上的李景風也虛弱地道:“蔔公子……你……你别起來。”馬氏本以爲李景風是個姑娘,聽他男子口音,吃了一驚,這才看清是個男子。
沈未辰問道:“你醒了?”本來李景風醒來,她該當高興,但聽了馬氏的故事,她無論如何也開心不起來。
李景風點頭道:“小妹你又救我一次啦。”又對蔔生道,“蔔公子,你好好歇息。”
沈未辰見蔔生手臂斷口處仍滲出血來,繃帶已見髒污,忽地想起一事,快步走至行李處,取出一瓶藥粉道:“這是朱大夫的金創藥,我出門時帶着的!”她幫蔔生拆下繃帶,在斷臂處上了藥。那繃帶髒污,不能再用,顧青裳取了一件自己的衣服,撕成長條,替蔔生包紮。
沈未辰黯然道:“可惜沒帶朱大夫的救命藥丸。”頂藥多服傷身,沈未辰平素不在江湖走動。朱門殇也就沒給她急救藥丸。這金創藥還是上回沈未辰被方敬酒傷了雙肩後用剩的。她将整瓶藥交給蔔生,道:“這藥有奇效,你留着用吧。”
蔔生大力吸了幾口氣,說起他在長安的故事。
一個半月前他到了長安,尋思杜俊乃是杜吟松侄子,杜吟松又是華山大将,若直上華山派告狀,隻怕反被包庇遮蓋。他聽說大公子嚴烜城善良實誠,是個好人,就要找機會上告。哪知又聽說嚴烜城去了嵩山,不知幾時回來,隻得在長安找間道觀住下。這一住就住了一個月,眼看已經臘月,嚴烜城依然未回,他心裏焦急,盤纏盡了,道觀也怪他住得太久,有些想趕人,他隻得在華山派附近乞讨爲生,順便詢問嚴烜城幾時回來。
十天前,長安下了一場雪,他蹲在牆角屋檐下瑟瑟發抖,啃着一個冷窩窩頭。一名老人經過,見他可憐,脫下身上蓑衣給他禦寒,又倒了杯冷酒給他暖身。蔔生大爲感激,不住道謝,見那老人也不是富貴模樣,忙要解下蓑衣歸還。那老人卻道:“我家就住在前頭幾步路遠,見你躲在這好幾天啦。老伴剛給我添了件新的,我尋思這舊的還能穿,别糟蹋,你先穿着禦寒,過幾天雪停了,我再找你索要。”
蔔生問他:“老先生,你不怕我賴下你蓑衣不還嗎?”那老先生呵呵笑道:“就一件破蓑衣而已,這都信不過,人有這麽壞?要相信世上還有天良啊。”
蔔生隻覺感動涕零,緊緊握着老人雙手,不住說謝,老人笑呵呵地去了。哪知那老人剛走,一群保镖突然圍了上來,指着蔔生大喊:“就是他!就是他!”說着沖上去将他一頓扭打。蔔生隻是叫冤,那群保镖罵道:“好多人都瞧見了,偷了金福銀樓的鎮店寶‘玉佛墜’的人就穿你這衣服,你還不認!”
蔔生喊道:“捉人要捉贓,你們不能冤枉我!”那群保镖扭住蔔生,撕破他蓑衣,裏頭落下一個兩指寬,三指長,通體翠綠晶瑩燦亮雕工精緻的佛像墜子。
蔔生大驚失色,忙辯解說蓑衣是他人所贈,保镖哪裏肯聽,喊道:“人贓俱獲,哪由得你狡賴!”一群人拳打腳踢,打得蔔生口吐鮮血,幾乎死去。蔔生喊道:“你們抓賊,該把我押送門派!想打死我嗎?!”
那群保镖猛地撕破他衣服,要搶他随身攜帶的證據文件,就是那些嶽家認罪,杜俊索賄,仵作僞裝屍證的畫押口供。那是蔔生重逾性命的東西,他拼着重傷,緊緊按在懷裏不肯放手,口中不住喊道:“送我進門派,我要分辯!送我進門派,我要分辯!”保镖見聚集的人漸多,當中一人猛然拔刀,一刀将他手臂斬斷,奪去口供文件,撕得粉碎,大喊道:“斬了你這賊手,教你以後不能再犯!”随即排開圍觀人群,一哄而散,不知去向。
蔔生痛得昏倒在街上,幸好有好心人替他包紮傷口。他在一間豪宅中醒來,一名婢女正照顧他,見他醒了,忙去叫人。
來見他的是名身材福泰衣着華貴的中年婦人,說是在路上見他昏迷,怕他失血過多身亡,命人将他接來家中救治。蔔生謝了救命之恩,忍不住大哭。婦人軟聲安慰,問起緣由,蔔生悲從中來,把自己遭遇說了一遍。婦人甚是同情,道:“你等等,我問問相公這事該怎麽排解。”
蔔生聽婦人說能排解,又驚又喜,又見這房間布置奢侈,以爲遇着貴人。卻見那婦人走到房門外,對着門口道:“你都聽見了?是個講義氣的。”原來門外還站着個人。
蔔生心情忐忑,隻道有了希望,過了不久,聽到一個男子聲音道:“那送蓑衣的人跟砍他手的護院互相勾結,他沒證據,大公子回來也幫不了他。杜吟松是二公子的人,他的門派我不好管。若找三公子幫忙,欠下這人情,二公子會以爲我選了邊,我不站邊。”
蔔生聽了這話,大哭道:“難道就白冤了我兩家?!”
外頭那人冷冷道:“九大家冤死的還少了?你這也就算個小冤罷了。”
中年婦人歎氣道:“我雇輛車送他回去吧。”
門外的人沒再說話,那中年婦人回到床前道歉:“對不住,我相公幫不上忙。我雇車送你回去。”
蔔生大哭一場,苦苦哀求,中年婦人又去見了丈夫,回來後仍是搖頭拒絕。蔔生隻覺天昏地暗,人世再無指望。他雖氣這家人不援手,卻也深感救命之恩,對着婦人不住道謝,拖着傷軀回到鄉裏,想起仵作所說,死後下毒的骨骸黑不見深,還想着有最後的證據。等到了嶽生墳前,棺木早被刨了,屍體不知下落,他無處投靠,又無人照料,隻得來找馬氏,彼時已是傷病纏身,筋疲力盡,這是六天前的事了。
馬小弟向來視蔔生如兄長,見他斷了手,姐夫被刨了墳,知道上告無望,悲憤之情不可遏止。到了鎮上,他四處敲鑼打鼓,把杜俊的醜事和自家的冤屈一股腦說個不停,馬氏怎樣也攔他不住。
沒多久來了幾名地痞,抓着馬小弟一頓毒打,馬氏喝止無用。幸好是在鬧市,行人往來衆多,不少人駐足圍觀,那群人見圍觀的人多了,立即一哄而散。馬小弟才剛起身,又來了一群巨靈門弟子,抓住馬小弟,說他當街鬥毆,要抓回去受審。這哪裏是鬥毆?分明是他一人被打。馬氏哭得死去活來,哪攔得了?就這樣眼睜睜看着他被帶走。
聽到這裏,顧青裳眼裏都要冒出火來,握着劍道:“讓這狗賊多吃一口飯都是浪費米糧!”
沈未辰搖頭道:“姐姐,你在華山地界随意殺人,還是大将的親戚,這事若被查出來,仇名狀、通緝令,連帶着你想要繼承你師父的衣缽也沒指望了。”
顧青裳道:“沒指望就沒指望!做得隐密點,别被知道就好!”
“我想想……”沈未辰正尋思一個萬全之計,卻見小桃兒望着自己頭上,于是微笑問道,“怎麽一直看着姐姐?”
小桃兒指着沈未辰的發簪道:“好漂亮的發簪!”随即低頭道,“我十二歲了,可連一支發簪都沒有……”
馬氏上前抱住女兒,哭道:“小桃兒乖,以後你會有更漂亮的簪子。”小桃兒卻道:“我以後有了更漂亮的簪子會先給娘,娘打扮起來才漂亮呢!”
馬氏顫着聲音哭道:“你……你以後不要怨娘就好……”
顧青裳以爲沈未辰會将發簪取下送給小桃兒,卻見她未有動作,心道:“看來小妹想這件事想出神了。”于是說道:“我這根發簪送你。”她取下發簪遞給小桃兒。顧青裳一身資産都拿去維持書院,出身又不比沈未辰,那發簪隻是便宜貨色,自是遠不如沈未辰的發簪精緻。
小桃兒卻是滿臉歡喜,望向母親,母親隻不作聲。小桃兒伸手接過,道:“謝謝姐姐!”
顧青裳盤算着這事若讓三爺遇到,會怎麽處理?三爺定是将人打一頓,甚或直接殺了,帶着證據去門派自首。他是“崆峒齊三爺”,隻要罪證确鑿,那些人就是死有餘辜,就算沒罪證,被他打死仍是死有餘辜,門派絕無包庇可能。而自己呢?現在連個像是“衡山顧大小姐”這樣的響亮綽号都沒有,沒證據打死人就是濫殺。她又望向李景風,想問他有什麽辦法,卻見李景風躺在炕上一動不動,分不出是睡着還是閉目休息。
她見馬氏抱着女兒啜泣,憶及方才她們母女說話有些古怪,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嶽夫人,我們方才敲了半天門,你卻不開門,爲什麽?”
馬氏咬着下唇,隻是抱着小桃兒哭。過了會,又聽到敲門聲,沈顧二人都是訝異。沈未辰疑問道:“這麽晚了,怎麽還有人來?”這回倒是顧青裳先猜到端倪,拔劍在手道:“是不是那狗賊?”
沈未辰怕她沖動,抓住她手臂道:“姐姐别急!”
馬氏忙道:“姑娘别沖動!那狗賊功夫厲害,你們别出去,我去應付。”說完掩上房門。她實在不相信這兩名嬌滴滴的少女跟一個病人能應付得了巨靈門高手。
顧青裳與沈未辰貼在門闆上細聽,隻聽一個尖細男子聲音道:“你考慮清楚沒?四十兩銀子換你弟一條命!”
馬氏顫聲哭道:“我……我……我連四錢銀子都沒有,哪來的四十兩銀子?杜……杜爺……我們一家财産都孝敬您老人家了……放過我們好不……”
杜俊道:“我知道你沒有,這才替你想了辦法。你瞧,我這不把人都帶來了?”
又聽一個妖娆女子聲音說道:“我瞧你女兒生得标志,才十二歲。娘子,你自個養不活了,拖個女兒要改嫁更難,聽我的勸,把女兒賣了,我替你拉拔兩年,等以後接客,掙了銀子,替她自己贖身,說不定還能帶些回來孝敬你。從良的妓女不少,說不定遇上好恩客,贖了身做妾,以後就過上好日子啦。”
小桃兒聽說母親要賣她,大驚失色,眼眶一紅,就要哭了。沈未辰将她摟在懷中,安慰道:“别哭,别怕,姐姐會幫你。”
杜俊大聲道:“你弟弟當街鬥毆,起碼要關三個月!不怕跟你講,他在牢中要能活到月圓,我就不姓杜!”
馬氏哭道:“别!杜爺,您高擡貴手,放過我們一家吧!”說罷傳來“咚咚”的撞擊聲,應是馬氏在磕頭求饒。
顧青裳早按捺不住,用力甩開沈未辰,踹開房門。隻聽“砰!”的一聲巨響,那杜俊見一個女子提劍殺來,大驚失色。
顧青裳二話不說,揮劍便刺。杜俊能當代掌門,也是真有些本事,慌亂中避開這劍,抽出腰間短鐵棍,“锵锵”兩下就過上了招。房間狹小,顧青裳恐傷及馬氏,出手難免有些局促,杜俊兵器短小,又無顧忌,頭幾招打了個平分秋色。
忽見一條人影電閃般欺近,杜俊正要擋,沈未辰左臂橫胸,右掌自下而上一擡,拍在杜俊下巴上,拍得他頭暈眼花。沈未辰足尖一掃,将杜俊絆跪在地,左掌順勢下壓,将他按趴在地上,右足踩在他背上。她對此人厭惡至極,左足一頓,将杜俊臂骨踩得粉碎,杜俊慘叫一聲,短鐵棍落在地上。
這幾下如電光石火,馬氏與那跟來的牙婆還沒看清發生何事,杜俊已被打倒在地。那牙婆驚呼一聲,轉身要逃,沈未辰喊道:“别讓她跑了!”
顧青裳早追了上去,一把将她拉住,摁在地上。她大怒欲狂,持劍回頭就要殺杜俊,沈未辰忙用峨眉刺架下,道:“你在這殺他,這家人不好交代!”
杜俊叫道:“我是巨靈門掌門!你殺了我,要發仇名狀,要被通緝的!這家人也要受牽連!華山一滴血,江湖一顆頭,你們聽過沒?我叔叔是杜吟松,他不會放過你們!”他不住叫喊,又是哀求又是恐吓,那牙婆與馬氏在一旁瑟瑟發抖。
顧青裳道:“難道要放過這狗賊,讓他再來害人?!”
沈未辰雖也痛恨杜俊,但她是世家出身,打小耳濡目染都是政治、大局、青城的中道。她握着峨眉刺,隻需落下就可了結這惡徒性命,或将屍體帶回巨靈門,取出令牌,靠着青城大小姐的身份壓住這件事。可門派吃了悶虧,不敢找她報複,難道不會找馬氏與蔔生報複?發張通緝令,甚至發下仇名狀,到時這兩家人又得颠沛流離。再說昨日嚴二才帶着杜吟松登船警告青城,今日沈家大小姐就殺了杜吟松的侄子,在華山看來這無異于報複或挑釁。華山與青城本就不睦,多了這層龃龉,那就是真結仇了。若是押此人回門派,讓華山審理這案件,看在杜吟松面子上,說不定最後還是會放出這人。
她突然想到,即便在青城,是否也會發生這樣的事?隻不過都被掌門跟父親掩蓋過去,自己并不知情?正如救了蔔生那家人所說,這樣的冤屈九大家還少了嗎?
她一念至此,頓覺難過。唯今之計,隻有殺了這人,再将蔔生與馬氏接到青城安置。她舉起峨眉刺道:“我來!”這回卻是顧青裳抓住她。
隻聽顧青裳道:“你是青城大小姐,殺了他,華山跟青城怨仇更大,若遭報複,得害死更多人。”原來顧青裳早也想到這層,是以才急着自己動手。顧青裳接着道:“我殺了他,師父定會保我,說不定還誇我做得好呢。這兩家人就勞煩妹子安置了。”
隻是這一劍下去,顧青裳隻怕也得掌門夢碎,但她義憤之下也顧不了這許多。正要動手,忽聽一個虛弱聲音顫聲道:“我……我來……”回頭望去,卻是斷了手的蔔生。隻見他一臉蒼白,顫聲道:“此賊與我不共戴天,我一人做事一人當,莫牽連了兩位姑娘……”
他正要走出,卻是太過虛弱,方才說故事時又太過激動,氣血翻騰,就要摔倒。李景風從後将他扶住,道:“你别激動,先歇會。”說着走上前去,問杜俊道,“你想活命?”
杜俊連忙點頭求饒:“想!想!”
沈未辰與顧青裳聽了這話,不由得一愣,不知李景風葫蘆裏賣什麽藥。李景風抓住杜俊頭發,将劍抵在杜俊脖子上,一把将他拽起,往河邊拖去。那杜俊聽說有活路,長劍又架在脖子上,雖見李景風臉色蒼白,力氣也不見足,但膽氣早失,哪敢反抗?被李景風拽到河邊。沈未辰和顧青裳都不知李景風要做什麽,連忙押着牙婆跟上,馬氏和蔔生也囑咐了小桃兒守在家裏,自己跟了出去。
李景風對杜俊道:“把褲子脫了!”
杜俊雖覺古怪,卻不敢反抗。李景風等他脫下褲子,又道:“你想活命,這兩家人也想活命,你怎地就不給他們一條活路?”說罷猛地一劍割斷了杜俊咽喉,鮮血全噴在河岸上。
衆人大驚失色,沈未辰驚呼道:“你做什麽?!”
李景風拾起褲子,從杜俊屍身上摸出一袋銀兩,将屍體踢入河中。他體力耗盡,巍巍顫顫走到牙婆面前,對牙婆說道:“我叫李景風,是華山和嵩山通緝犯,領了泰山和崆峒的仇名狀。這杜俊在路上見着我,貪圖賞金要擒抓我,被我殺了,你親眼所見,知道嗎?”
那牙婆早吓得牙關打顫,尿濕褲子,忙點頭道:“是……是……”
李景風将那袋銀兩交給牙婆,又道:“這銀子你拿去,想辦法救出馬小弟。”
牙婆道:“這是……這是我買丫頭的錢,先……先給了他的。”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管。一年後我會回來,若聽說這兩家人受到牽連,我必殺你。”
那牙婆跪倒在地,喊道:“不敢!不敢聲張!”
李景風又問:“我叫什麽名字?杜俊怎麽死的?”
牙婆道:“李大風,通緝犯!杜俊殺了你……不不不,你殺了杜俊!”
顧青裳歎了口氣,道:“我來教她吧。”說着上前把牙婆領走,教她如何說詞。
李景風拎着杜俊的褲子走回,卻見沈未辰擋在面前,一雙眼早紅了。
李景風搔着頭道:“你跟顧姑娘都有些爲難,我身上背着兩張仇名狀,不差這一張。”
沈未辰忽地掃腿去踢李景風膝彎,李景風猝不及防,“哎呦”一聲摔倒在地。沈未辰一把抓住他衣領,将他拎起,揚手就是一巴掌。這巴掌自正面打來,李景風可是最能閃的,頭一側就避了開來。沈未辰一掌落空,不等打老,四指向後一拍,是個二連環,李景風又低頭避過。沈未辰見他閃躲,索性一把将他扯到面前,膝蓋撞他小腹。李景風被沈未辰揪着領口,哪裏能躲?被撞得滿肚酸水都要嘔出來,捧着肚子哀嚎。
沈未辰大聲道:“你這點微末功夫,逞什麽英雄,充什麽好漢?!”說着将他一把攢倒在地,喝道,“我是青城大小姐,我殺不了一個小小門派掌門嗎?我殺了他,神不知鬼不覺,逼這牙婆隐瞞,把這兩家人接到青城安居,我做不到嗎?!”
不止顧青裳,連李景風也沒想過沈未辰會發這麽大脾氣,說出這等話來。李景風苦着臉道:“先讓我換個褲子再罵……我褲子還濕着,冷着呢……”
沈未辰見他委屈模樣,想起之前更衣的事,原本泫然欲涕,忽又忍不住噗嗤笑出聲來,又氣他胡來,扭頭去不看他。
李景風爬起身,躲到屋後,換上杜俊的褲子,這才舒服了些。他走回屋前,見沈未辰坐在屋外,手裏拿着一小塊木頭,不知在雕着什麽。蔔生與馬氏早進屋休息,顧青裳在河邊教牙婆說辭,李景風怕沈未辰還在生氣,走到她面前道:“對不住……”
沈未辰粉頸低垂,過了會道:“你沒對不起我,是我亂發脾氣。坐。”
李景風坐到她身邊,兩人沉默片刻,李景風道:“我知道我本事差,所以才想多學些本事。你不是說,本領再低,隻要肯盡力,都是好的?”
那是她在去唐門的船上說過的話,李景風一直記在心上。沈未辰道:“你是爲了我才做這些的嗎?”
李景風搖頭道:“小妹知道我是幾時……幾時喜歡上你的?”
沈未辰見他說得直接,臉一紅,搖搖頭。
李景風道:“那日我在福居館遇到刺客,先見掌櫃被殺,我心裏難過,等那殺手向我追來,我又怕又慌,隻覺得就要死在那了。我這輩子還有好多事沒做,還有好多念想沒成,我就要死了,什麽都沒了,我好懊惱,覺得白活了一生,想着若是活下命來,以後定要加倍好好過活才是。接着你就憑空飛出,丢了一樣東西出來,就是你手裏的鳳凰,救下了我。我松了一口氣,覺得自己又重新活了一次,然後我就看見了你。”
李景風道:“你騎在馬上,就像仙子一樣。”
沈未辰并非那種矯情之人,她自知美貌,這一生中也不知聽過多少人這樣誇贊自己,長年的教養已經讓她把這種誇贊當成禮貌。可如今聽李景風這樣說,她竟泛起小時第一次被師長誇獎時的竊喜。
“我不是爲了你才做這些。”李景風道,“我是想做像你一樣的事,才做這些。”
沈未辰削着手中小木枝,默然不語,過了會才道:“那還是我害了你了?”
李景風抓抓臉頰,笑道:“當然不是!我洪福齊天,這一年來走到哪都有貴人相助,武功這麽差都沒死。我想上天給了我這麽好的運氣,肯定是要讓我做些事情!”
“你以爲每次都能這麽走運?”沈未辰道,“運氣沒了,你下次說不定就死啦。”
李景風笑道:“那更要趁着運氣好時多做點事,運氣沒了才不會懊悔。”
“跟我回青城,他日名揚,當三爺那樣的人不好嗎?”沈未辰問。
“今天若是三爺在,這事倒是好處理些。”李景風道,“但三爺也有三爺的難處。況且世上已經有一個三爺,用不着再多我一個,我要走我自己的路。”
“你在嵩山遇到什麽事了?”沈未辰猜測李景風的轉變必與嵩山一行的經曆有關,蕭情故的書信之外定有她不知道的内情,“他們嵩山派自己都不追究了,你爲什麽非殺副掌門不可?”
李景風沉默半晌,從自己半道遇上奚老頭開始說起,說到蘇銀铮執意要嫁他,他被迫留在嵩山,蕭情故用計引出秦昆陽。直說到奚老頭自盡時,沈未辰不由得“啊!”的一聲驚呼出來,最後才說到自己去行刺,用去無悔殺了秦昆陽。
“我就是個連俠名狀都沒有的普通人,那些有身份的壞人,蕭公子不能殺,三爺不能殺的人,我能。不論日頭多大,地上總有影子,那裏總有委屈,有可憐。”李景風道,“那就是我要去的地方,可我身上不能綁着門派,綁着規矩。”
他接着道:“我這輩子再也不會跟九大家有任何瓜葛,隻有這樣,我做的事才不會牽累别人,也不會因爲我身上牽扯着誰就爲難。”他抓了抓頭,讷讷道,“我不太會說話,說了一堆,也不知講得清不清楚。”
“以武犯禁,不與權交。”沈未辰道,“因爲權勢必須綁着規矩跟身份,身份越多,顧忌越多。就像三爺如果不綁着崆峒掌門親弟的身份,彭老丐不綁着江西總舵跟彭家人的身份,那嚴非錫、彭千麒,這些人早就死了。”
李景風連忙點頭,笑道:“還是小妹聰明,一下子就說明白了!‘以武犯禁,不與權交’,這八個字真好,我得記下來!我沒有二哥和蕭公子那樣的本事,幹不了幫千千萬萬人的大事,我幫一個是一個,幹點小事就行。三爺有三爺的俠路,我也要走自己的路。”
沈未辰問道:“那你以後是不是跟我哥,跟我都不能當朋友了?”
李景風道:“朋友還是可以的,但不是兄弟,反正也沒多少人知道我們結拜的事。以後青城需要我,我也會去幫忙,偷偷摸摸就好。”
沈未辰道:“你這樣一個人,不寂寞嗎?你這點本事能做什麽?你沒靠山,得罪這麽多門派,他們随時能要你的命。”
李景風笑道:“怎麽會?本事可以慢慢學。而且,有了彭老丐當榜樣,才有三爺,有了小妹跟三爺,才有我。”
他頓了一下,繼續說道:“我以前以爲,俠就是濟危扶困,後來才知道,原來大俠的意義是在光天之下的陰影處點一盞燈,照亮一小塊黑暗,然後就會有人學着,燈一盞一盞點起,這世上就沒有黑的地方了。我想望會有人因爲我而繼續去做這樣的事,但凡有人因爲我而願意點燈,這樣一盞一盞傳下去,我就算死了也不寂寞。”
至此,沈未辰終于知道李景風不回青城的原因,也清楚李景風爲何變得對自己如此坦然。隻因已決意割舍,便不挂懷,自然坦蕩。
隻聽她低聲吟道:“公無渡河,公竟渡河,墜河而死,當奈公何?”
李景風聽不懂這句話,心想,我不過河怎麽到甘肅?而且昨夜墜河終究也沒死啊。
顧青裳交代那牙婆完畢,放她離去,走過來笑吟吟道:“你們聊什麽聊這麽久?也說給我聽聽。”
沈未辰道:“我不帶他回青城了。”
李景風喜道:“真的嗎?我就知道小妹會懂我!”
顧青裳訝異道:“不帶他回青城,那接下來怎麽辦?我們自個回青城?”
“以他功夫,還沒走到昆侖就死了。”沈未辰回頭,對李景風道,“我們送你去昆侖,到謝先生說的地方去。”
李景風沒想到沈未辰竟要送他去昆侖,不由得愣住。顧青裳卻拍手笑道:“好極了!”她本不舍得與沈未辰分别,這次尋着李景風,以爲旅途将盡,正自惋惜,現在聽說還要走一遭崆峒,不由得大喜。
※ ※ ※
當晚馬氏與蔔生中間隔着小桃兒睡在炕上,李景風疲累不堪,在炕邊睡下。顧青裳披了一條毛毯靠牆睡了。至于沈未辰,沒人知道她幾時睡着,幾時醒來。
第二天一早,顧青裳見桌上放着幾兩銀子跟一支木雕發簪,款式模樣都與沈未辰那支一模一樣,連吊墜也用細絲線串起兩顆小木圓珠,這才醒悟過來。以這兩家現今的窮困模樣,真給了發簪,馬上就要被變賣,反壞了她們母女情誼,還不若銀兩與木簪實在,沈未辰昨夜雕刻的就是這玩意。
她見沈未辰兩眼紅腫,抱住她道:“好妹子,你真貼心。瞧你,眼睛紅成這樣,是不是一晚沒睡,忙着作工了?”
沈未辰轉過頭去,點頭“嗯”了一聲。
顧青裳低聲道:“你特地來救這個李景風,當真值得。我要是三十歲當不上掌門,又當不了三爺,真想學他這樣,胡鬧一番。”
沈未辰一愣,問道:“姐姐看上景風啦?”
顧青裳笑道:“想哪去了?我又不打算嫁人,說說罷了。開個十間二十間書院,那才是我的志向。”
景風的志向是俠道,顧青裳的志向是書院,那自己的志向又是什麽?沈未辰心想:“嫁去一個能幫助青城的門派?”
李景風起床後,馬氏拿了弟弟的衣服給他穿,雖說有些小,總算恢複了男裝。顧青裳笑道:“我瞧景風兄弟穿女裝也挺好的,人家認不出來,就不惹麻煩了。”
李景風笑道:“顧姑娘,别開玩笑……”
小桃兒拿着沈未辰送的木簪,歡喜不已,沈未辰替她挽了髻,簪上發簪。馬氏與蔔生領着小桃兒下跪拜謝,三人哪裏肯受,他們千恩萬謝,這才送三人出門。
三人一路向西行去,走了半個時辰,忽然聽到馬蹄聲響。三人回頭望去,沈未辰與李景風不由得驚呼出聲。隻見來人嘴上一條斷龍刺青,竟是斬龍劍方敬酒!
方敬酒見了三人,也覺訝異,勒住馬,一雙兇目瞪視過來。李景風和沈未辰連忙戒備,顧青裳也察覺氣氛緊張,知道敵人來頭甚大,握住了劍,低聲問道:“這人是誰?”
沈未辰說了方敬酒的名字,顧青裳這才恍然,盯着這名華山大将。
沈未辰問道:“方前輩特地來追趕景風的嗎?”
方敬酒扭頭看向漢水方向,過了會才道:“我不想來,内子念得急,這才過來看看。”過了會,又問,“杜俊昨晚沒回家,死了嗎?”
李景風上前一步道:“是我殺的,跟其他人沒關系,跟沈姑娘更沒幹系!有什麽事沖着我來!”
方敬酒點點頭:“知道了,是你殺的。”
李景風與顧青裳見他古怪,都不解其意,沈未辰心思靈活,猛地想到:“在長安是你救了蔔生?”
“我不會救人,隻會殺人。”方敬酒道。
沈未辰想起李景風身上背着華山的通緝令,又殺了杜俊,立時戒備起來,握住懷中峨眉刺道:“晚輩正想再領教前輩高招!”她想起齊子概指點破解“龍蛇變”的法門,此時恰好能用上。
方敬酒默默看着三人,過了好一會才道:“我上次占着地利才勉強赢你,現在你們有三個人,還有這莫名其妙的小子,我打不赢。”說完撥馬就走。
三人隻覺得這方敬酒古古怪怪,來了又走,摸不透這人想法,但眼下既無危險,又紛紛松了一口氣。
顧青裳道:“還是快點離開華山地界吧。”
沈未辰點點頭,三人繼續西行。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