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船好不容易脫困,沈未辰命船上二把手戈偉指揮戰船,往青城的船隊駛去,她與顧青裳輪流在甲闆上戒備。
估摸着剛過子時,隻聽戈偉高聲喊道:“接上了!”顧青裳遠遠眺去,先是似有若無見着一點燈火,随即火光漸次明亮清晰,一整排光點在江面上連亘綿延,當中幾盞特别高大,宛如一座火光點綴的城池。随着船行漸近,城池露出了形貌,那是一整排近百艘的船隻,當中三艘五牙戰船足有十餘丈高,桅杆上挂着米色旗,上繡竹子與劍,旗幟迎風飄揚,正是青城的旗号。
顧青裳第一次見到這等威勢,深覺壯觀,回艙喚醒沈未辰。沈未辰讓戈偉往當中主船駛去,兩艘戰船靠近,戈偉高聲喊道:“大小姐在船上!”
計韶光聽說徒兒來了,連忙起身更衣,出來迎接大小姐。顧青裳見來人約五十年紀,臉上無須,鬓角斑白,頭發白多黑少,下巴尖削,頗見斯文,肩膀寬厚,顯然根基紮實,隻是小腹微凸,掩不去歲月痕迹,雖匆忙出迎,發髻仍束得整齊。
沈未辰見到計韶光,喜道:“師父!”
計韶光是青城嫡傳弟子,師承沈庸辭伯父沈雨清,論序是沈庸辭的師兄,長于短兵。沈未辰喜歡練武,雅夫人深覺女人打打殺殺有失儀态,不喜她用刀劍,于是請計韶光指點她峨眉刺功夫,沈未辰便以師禮待之,實則計韶光所使兵器乃是一對判官筆。
計韶光見到徒弟,臉上滿是喜色,行了一禮道:“大小姐怎麽上漢水來了?我這才收到消息,家裏找你找得急呢。”他又看了一眼顧青裳,神色疑惑。顧青裳拱手緻意道:“衡山顧青裳。”
計韶光也拱手道:“顧姑娘好。”又對沈未辰道,“大小姐,你怎麽會在船上?”
沈未辰将自己上船之後遇到河匪之事說了,計韶光卻道:“這事先不問。我明天派人送大小姐回青城,要不雅夫人怪起罪來,我可擔當不起。”
沈未辰道:“我是出來找人,找着了就回去,還請師父幫忙。”
計韶光皺眉問道:“找人?”
沈未辰道:“他叫李景風,是哥的結拜兄弟,正被華山和嵩山通緝,我想接他回青城安頓。”
計韶光道:“大公子捎了口信,隻是江面寬廣,岸上又是華山地界,隻能等這位公子見着青城旗号,自己尋來。”
沈未辰正猶豫該如何是好,計韶光道:“大小姐忙了一天,又受了傷,不如先歇息,明日再想辦法。”
沈未辰與顧青裳累了一夜,也覺困倦,計韶光讓人備好上等艙房,讓兩人歇息。
計韶光詢問了戈偉昨夜情況,心中有數,隔日早上又将兩人請來,道:“大小姐怎麽這麽莽撞?幸好無事,要不我都不知該怎麽向掌門和雅爺交代。”
顧青裳頗不以爲然,道:“小妹本事好,擊退船匪,你是她師父,不誇她就算了,怎麽還怪她?”
沈未辰笑道:“師父,我這是給你長臉啊。”
計韶光搖頭道:“大小姐說練武隻是好玩,又是雅爺請托,屬下這才教你,可打打殺殺實在危險。再說,過幾年大小姐嫁了人,這些功夫也就擱下不用了。”
沈未辰突圍救船,反被師父一頓教訓,心中頗爲失落,問道:“昨天問的事,師父幫得上忙嗎?”
計韶光皺眉道:“這事屬下會處理。大小姐,我先派人送你回去。”
沈未辰搖頭道:“我這趟出來是爲找人,人沒找着就回去,不白挨娘一頓罵?找不着人我是不會回去的。”
計韶光心想大小姐向來溫良賢淑,禮貌柔順,怎會幹下私逃尋人的醜事?想來是結交了壞朋友,必須勸勸,于是道:“青城幾萬人找着,哪用得着大小姐親自找?你私自出門,又是找……找人,傳出去名聲不好。”他本想說找男人,覺得不妥,改口說找人。
顧青裳自然知道他的意思,她早聽慣見慣,當下也不生氣,隻道:“計前輩,你若想你徒弟回去,還是得想辦法幫她找人。你這邊要是想不出辦法,她留下沒用,馬上就會去别的地方找。你老怕她出意外,這要真出了意外怎麽辦?”
計韶光道:“辦法會想,大小姐也是要回去的。”
顧青裳笑道:“她不回去又怎樣?您老打她一頓,把她綁回去?”她見計韶光言語恭順,把君臣之分看得比師徒之情更重,料他必然不敢用強。
被她這麽一說,計韶光反倒爲難。大小姐武功高強,船上除了自己隻怕沒人是她對手,靠人多把她抓起來是可以,但若沖突時誤傷了她,雅夫人可不是講理的,說不定連雅爺都會生氣。
他素知大小姐性子,此時與其硬來,不如軟磨,于是道:“大小姐,請你替我們下頭人想想。我還罷了,若雅夫人責怪起來,這艘船上的人不都擔着幹系?”
這話果然見效,沈未辰正猶豫,顧青裳卻道:“隻要找着人不就沒事了?就算找不着,留在這,有這上百艘船幾千人保護,能有什麽危險?你要想不出辦法,妹子要走,那也怪不得她。”
計韶光橫了顧青裳一眼,想來這人定是那位“壞朋友”,随即轉念一想,不如拖住大小姐,派人回青城通知,待雅爺雅夫人或大公子前來,大小姐怎麽也得乖乖回去了,于是道:“那大小姐就先留下吧。”
沈未辰低着頭,拉着計韶光的手輕聲道:“師父,我們都三年沒見了。我這趟瞞着爹娘出門,以後再想偷溜就難了,徒兒想趁這個機會多陪陪師父,聽師父說故事,跟師父讨教武功。”
計韶光見她撒嬌,心中一軟,想想自己與徒弟确實許久未見。當初他收這徒弟,本以爲隻是應付大小姐一時興起,沒想沈未辰天賦驚人,沒幾年在峨眉刺上的功夫便超過自己,他驚歎之餘本想教些其他功夫,卻被雅夫人阻止,之後便外調他處,與這得意弟子也有三年沒見了。更難得的是,這位大小姐全無架子,對自己恭敬體貼,比起其他弟子來得孝順許多,這段時日時常念起,不禁慨歎沈未辰若是個男人,以後必是青城第一高手,可惜她是個姑娘。昨日見着這弟子,他也是喜不自勝,若沒幾天就要将她送回青城,也是舍不得,心想:“不如緩個幾天再說。”神色登時緩了。
沈未辰見師父若有所思,問道:“師父想到辦法了嗎?”
計韶光歎道:“我能有什麽辦法?就土法子,把這漢水給攔了,一艘艘船詢問便是。你那朋友若是搭商船,便能遇上。”
沈未辰拽着計韶光的手,喜道:“還是師父最好!”
三人接着聊起昨天船匪之事。原來這幾日派出去的巡邏船有四艘至今未回,料是遭襲,隻有沈未辰搭乘的這艘幸免。
顧青裳忿忿道:“那是華山的戰船,隻是去了旗号,定是華山的船隻無疑!”
計韶光點點頭,道:“漢水上的船匪多半是華山指使,威逼襄陽幫之用。可襄陽幫扼住了漢水中遊以下水路,尋常做生意的商船卻不受影響,華山這樣針對襄陽幫,這不是跟武當過不去嗎?”
顧青裳又問:“那武當怎麽說?”
“啥都沒說。”計韶光道,“倒是有湖北來的旅客說,襄陽幫在造大船,正在趕工,又聽說武當調了不少門派弟子往武當山去。不過……”
“怎麽了?”沈未辰問。
“聽說是行舟子矯令,玄虛掌門不知情,有些人聽說這事就自行解散回去了。唉,武當軍務廢弛,竟然到了這種地步。”
三人又聊了幾句,計韶光道:“我去吩咐找人的事,大小姐先歇着。”
顧青裳低聲道:“你這師父若是通風報信,過兩天你爹娘就來捉你了。”
沈未辰笑道:“我瞧師父方才神情,他舍不得這麽快送我回去。”
顧青裳登時恍然,沈未辰方才撒嬌原來還有這意思,咯咯笑道:“你這機靈鬼!”
兩人聊了一會,沈未辰告辭回房,顧青裳自去練劍。午飯過後,顧青裳午寐片刻,去敲沈未辰房門,見她正在畫圖,好奇拿起一張,見上頭是個男人畫像,每張樣貌相同,隻一上午她竟已畫了十幾張。
“這人就是李景風?”顧青裳問道。
沈未辰點點頭,道:“他們不知道景風長相,怕錯過了。通緝令上雖附着圖像,可沒這麽多張,我畫幾張方便他們找人。”
顧青裳見那畫像,雖然簡略,但形貌俱足,訝異道:“妹妹你還有什麽不會的?”
沈未辰笑道:“娘不讓我練武的時候,我就學些雜事打發時間,琴棋書畫這幾項她都沒攔着,就多花了些功夫學。”
顧青裳看那圖紙,她聽了李景風故事,以爲會見到一名像三爺那樣豪邁粗放的漢子,又或者英姿爽飒的俠士,甚至有絡腮胡也不意外,可就圖像看,這人頂多隻能算相貌端正,并無特色,忍不住調侃道:“難怪妹妹要畫圖,就他這長相,放人堆裏可挑不出來。”
沈未辰反問:“非得相貌出衆才好嗎?”
顧青裳道:“也是,這樣才不容易被認出。要長了你哥那張臉,走到哪都被人注目着,還沒出濟南城就給抓着了。”
沈未辰咯咯笑道:“你又不喜歡我哥,幹嘛拿他調侃?”
顧青裳道:“要不像謝先生那般一身書卷氣,朱大夫的眉毛也挺特别的。”
沈未辰笑道:“是啊,謝先生老說朱大夫那雙眉毛惹人憐愛。”
顧青裳道:“也幫姐姐畫一張怎樣?”
沈未辰抽出最底下一張畫紙,顧青裳見畫中人英姿飒爽,她未見過李景風,不知道沈未辰畫得有幾分神似,等見到了自己的畫像方覺傳神,喜道:“就知道妹妹念着我!”
沈未辰笑道:“不害臊!我是久沒畫,第一張練筆。”
顧青裳道:“那你得畫張工整的給我!”
沈未辰笑道:“姐姐不嫌棄,等找着材料,摹張姐姐的畫像。”
顧青裳喜道:“說好了,可不許賴賬!”
沈未辰一整天畫了三十幾張畫像,交給計韶光分發下去。這兩天裏,青城沿途攔阻商船,上船便問李景風下落,隻是仍無消息。
這一日,顧青裳在甲闆上向計韶光讨教功夫,沈未辰寫了封家書,内容無非是祝賀父親大壽,女兒不孝,不克趕回,一切平安,要父母不用挂懷等,找了名辦事精細的弟子,把書信并着剛刻好的父親木像送回青城。
她估計再過幾日便是父親壽誕,師父定會催促她回去,得想個辦法脫身。可接着又該上哪裏找去?沈未辰尋思這事源頭還在嵩山,若親往嵩山拜訪,說不定能得緩頰,讓嵩山撤了通緝令。這事大哥定然會做,但昆侖共議前大哥要留守青城,自己走這一趟更見誠意,說不定能與嵩山談些條件。
一念及此,忽地想到顧青裳說的,别仰仗青城身份,靠自己本事。可自己有什麽本事,難道去抓嵩山的兒子女婿當人質?一想到這,她不禁啞然失笑,卻又覺憂慮,似乎沒了青城公主的身份,自己什麽都做不成……
她正想着,忽聽到人聲紛亂,腳步雜踏,料知有事,抄起峨眉刺就去看個究竟。隻見甲闆上青城弟子往來呼喊,幾名領頭弟子指揮吆喝,三名旗手站在高台上打着旗号。顧青裳站在計韶光身邊,沈未辰忙搶上問道:“發生什麽事了?”顧青裳指指前方,沈未辰順着顧青裳指尖看去,見水面上百艘華山戰船浩浩蕩蕩駛來,不由得臉色一變。
計韶光冷笑道:“終于要動真格的了?”
他表面穩重,實則心憂。河面上的戰鬥不比陸地上,策略少,騰挪慢,水面上一望無際,遮掩埋伏也難,戰船數量與兵員素質幾乎決定了勝負。且不說對方占據上遊,對己不利,漢水在華山境内,自己孤軍深入,本就危險。他擔心沈未辰,隻怕若真開戰會傷及大小姐,于是道:“大小姐,刀兵無眼,我派人送你與顧姑娘上岸。”
沈未辰搖頭道:“不,我留下來幫師父。”又問顧青裳道,“姐姐,要不你先走?”
顧青裳蛾眉微蹙,道:“若不是跟妹子相熟,這句話就要惹我生氣啦。”
沈未辰點頭道:“我想也是,隻是還得問姐姐一聲。”
計韶光皺眉道:“打仗是男人的事,女孩子家扯什麽刀兵?若是落入敵手,後果不堪設想!大小姐,别讓屬下爲難!”
顧青裳越聽越不耐煩,正要反駁,沈未辰道:“且再看看情況吧。”她見來船速度漸緩,道,“他們似乎慢下來了?”
華山的戰船在約兩百丈外停下,計韶光正自疑惑,隻見一艘艨沖遠遠駛來,船上站着幾人。到了主船前,船上人喊道:“嚴二公子拜見計先生!”說着送上名帖。
沈顧兩人都覺古怪,計韶光也自狐疑,仍道:“讓他上船,看他能變什麽把戲。”
船上放下繩梯接引。來人約二十出頭,瘦高身材,長臉細目,雙眉斜飛,長相清秀,頭戴小冠,披一件黑袍,斯文中見貴氣,面容與嚴烜城有幾分神似,裝扮氣質卻更像他父親。他身後跟着一人,四十歲年紀,身長約八尺半,瞧着隻比齊子概矮一些,身材異常壯碩,肩寬三尺有餘,提着一個細長布包,站立時将布包往船闆上輕輕一放,發出“咚”的一聲悶響,顯見沉重,估計裏頭應是全由精鋼打造的狼牙棒或長槍一類的長兵器。
隻聽嚴二公子拱手緻禮道:“敝人嚴昭疇,這位是我師伯杜吟松,向計前輩請安。”他說完,望向沈未辰與顧青裳兩人,問道,“這兩位姑娘是?”
計韶光見那人形貌便猜到是人稱“巨神”的華山大将杜吟松,當下介紹道:“在下計韶光。這位是敝門沈大小姐,這位顧姑娘是衡山弟子,兩位恰巧閑遊至此,在船上盤桓幾天,不日便回。”
他這話先報了沈未辰家門,又說顧青裳隻是路過,與戰事無關,旨在提醒嚴昭疇,若兩軍開戰,莫要牽連兩人。
嚴昭疇笑道:“果然明豔動人,難怪大哥念念不忘,被父親責罰也甘之如饴。”
沈未辰斂衽行禮道:“公子多禮了,請問令兄可安好?”
嚴昭疇見她斯文大方,回道:“家兄人在嵩山,年前應會趕回。姑娘既然來到華山,怎麽不通知一聲,也好讓華山一盡地主之誼,算算時日,說不定還能見着大哥。”
沈未辰回道:“多蒙盛意,可惜小妹有事在身,他日定當拜訪。”心中卻想,這嚴二公子帶着大批戰船,俨然叫陣模樣,上得船來卻又氣定神閑,閑話家常,雖說是深知以他身份青城不敢妄動,即便受擒也不會有生命危險,可也算有膽識。但同爲青城的大小姐,師父卻不肯讓自己冒險,隻因就算隻是遭擒,傳出去惹來流言蜚語,也免不了名節受損。
計韶光見嚴昭疇禮貌,稍去三分戒心,問道:“嚴二公子帶船隊前來,有何貴幹?”
嚴昭疇道:“這兩個月承蒙青城協助,掃蕩了漢水上一衆船匪,華山承蒙厚意,在下特來緻謝。但漢水雖是河路,終究是華山地界,門戶有失,怎好假手他人?故此奉了家父之命前來知會一聲,此後不敢勞動青城,華山船隊自會保漢水一方清平。”
他這話說得甚是周到,先向青城道謝,又說自己這船隊是爲了掃蕩漢水河匪而來,又保證了此後河道上的清平,可誰都知道漢水上的船匪實是華山授意爲難襄陽幫,青城出兵更是爲了報沈玉傾遭擒之辱,否則區區河盜何須勞動青城這樣大張旗鼓?
計韶光自然聽得懂,更知道嚴昭疇不隻是說體面話。之前五艘巡邏船遭到攻擊,照僥幸逃生者所言,應是華山門派弟子僞裝船匪襲擊,這是明擺恫吓,要青城乖乖退出漢水,面子給足,拳頭也打得重。
計韶光道:“計某奉掌門命令掃蕩這群忤逆昆侖共議的賊人,是進是退還得掌門下令,計某不敢作主。二公子,這話你得去對敝派掌門說才是。”
嚴昭疇笑道:“在下自會派人通知沈掌門,也請計前輩幫幫忙。我聽說最近不少商船被青城滋擾,雖說是問話,但總也是打擾商旅。前輩何不移駕下遊?既方便找人,也免去河道擁擠,弄得人心惶惶。”
一旁的顧青裳本隻是聽着,此刻道:“幾天前我與沈大小姐才在船上遭襲,匪徒不隻有戰船,那戰船還與華山戰船有九分相似,隻差沒插着華山的戰狼旗而已。”九大家各有旗号,青城是竹與劍,華山的旗号是一頭狼,又稱爲戰狼旗。
嚴昭疇假作訝異道:“竟有此事?”又道,“河匪狡猾,把船隻造得與華山戰船一般,隻需插上旗号便可魚目混珠。隻是這大江上船隻衆多,沒了旗号,誰又分得出是匪是良?”
顧青裳知道他裝傻,卻也苦無證據,隻得悶不作聲,計韶光卻知這番話另有意思。華山隻要拔去旗号便敢正面來攻,隻是現在是承平時候,九大家互相賞臉,留些餘地,不想把事情鬧大,不由得沉思起來。
左右夾岸都是華山領地,漢水又不是青城地界,這支船隊便有不少船隻是用三峽幫船隻與襄陽幫交換所得。襄陽幫要吃長江水運,自然樂意,可這支船隊打完就沒,即便赢了一仗,也必然在漢水覆沒。
可就這樣撤退,未免滅了青城威風……
隻聽嚴昭疇又道:“計前輩可細細思量,不必急着回答,在下隻是通知一聲,稍後便去。”
計韶光知道對方給自己面子,心想這公子年紀雖輕,卻是個厲害人物,口中道:“我送公子一程。”
“不勞煩了。”嚴昭疇道,又對沈未辰和顧青裳拱手道,“沈姑娘,顧姑娘,若有閑暇,歡迎來華山作客。後會有期。”
他身旁的杜吟松始終未發一語,也不行禮,将那長布包扛在肩上,跟着嚴昭疇離去。
計韶光送走兩人,見華山船隊遠去,忽地冒了一身冷汗,心想:“雖說這次掃蕩船匪是爲了替公子報仇,可漢水終究不是青城地盤,河面上實力不如華山,合該見好就收。”又想,“漢水扼着華山咽喉要地,渡河便可從漢中直抵青城,順流而下便往武當,入了長江又能到衡山丐幫。公子與襄陽幫交好就控制住漢水中遊,難怪華山對自己這支船隊如鲠在喉。可惜襄陽幫隸屬那修仙不修人的武當,軍務廢弛,不然真能斷了華山命脈,讓他不敢造次。”
“襄陽幫近日勤于造船又是怎麽回事?行舟子不惜矯令招兵又是所爲何來?”計韶光琢磨不透,隻想,“今日幸好未釀大事,看來該把大小姐送回青城了。”
他也不急着撤退,免得像是被吓跑似的,隻下令船隊緩緩順流而下,往湖北退去,又對沈未辰道:“大小姐,我們一路盤查往來船隻,若到了湖北還沒消息,隻怕難了。”
沈未辰點頭道:“知道了。”
顧青裳雖覺這一退便是怯了,卻也知情勢險惡,逞強無濟于事,當下也不說話,到了晚上與沈未辰閑聊,隻是氣悶抱怨。不過兩人聊起嚴昭疇,都覺這人進退得宜,綿裏藏針,是個狠角色。
沈未辰道:“這裏呆不住了,我猜過兩天師父就會派人往青城報訊,咱們得找機會走。”
顧青裳問道:“接下來去哪?”
沈未辰道:“我想去嵩山,請嵩山掌門撤了通緝令跟仇名狀,允諾找着景風再帶人去向他謝罪,求個從輕發落。”
顧青裳道:“又是拿你青城公主的身份去交涉?”她隻道沈未辰武功高強,這趟出遊若遇着什麽艱險不平,靠着本事必能化消,可除了船上一役,僅憑武功高強辦不到的事多了去。她雖覺喪氣,但也明理,也罷,起碼這趟旅程還能與沈未辰往嵩山走走,隻得道:“那先收拾行李吧。”
兩人各懷心事,收拾完行李,上甲闆吹風,順便尋思怎麽離開。是要騙計韶光靠岸還是趁夜搶了小舟逃走,又或者直陳其志,讓計韶光放人?
兩人商議已定,沈未辰留下告别書信。入夜,氣溫乍寒,飄起雪來,兩人上到了甲闆上。這五牙戰船非比一般,船身雄偉,船上原放置有幾艘小舟,備以作戰時深入敵陣或救援之用。兩人摸到小舟處,沈未辰借故遣開看守,與顧青裳兩人放了小舟,取了槳,摸黑下船。
這幾下不動聲色,無人發覺,兩人上了小舟,顧青裳見沈未辰不善劃船,笑道:“原來妹子也有不會的。”
沈未辰笑道:“世上事這麽多,哪可能件件通曉?讓姐姐見笑了。”
顧青裳咯咯笑道:“我還以爲妹子無所不能呢。”
此時周圍都是青城船隊,兩人怕被發現,往陰暗處劃去,遠遠見着下遊一艘襄陽幫的船正被攔下盤查。漢水上多的是襄陽幫的船隻,沈未辰看了一眼,皺眉道:“我怎麽瞧着這艘船眼熟?”
顧青裳笑道:“襄陽幫的船模樣都差不多,妹子能分出差别,忒也眼尖。”
待小舟靠近,沈未辰見船身上有刀砍痕迹,漆着“安運”兩字,猛地想起什麽,喊道:“姐姐,往那艘船靠過去!”顧青裳正感疑惑,沈未辰道,“是熟人!”
那安運号過了盤查,顯然沒找着人,往上遊駛來。小舟逐漸靠近,到得大船邊時,沈未辰大聲呼喊。船上人見有小舟靠近,吃了一驚,安運号曾遭過船匪,最是害怕,本待叫嚷,卻見是兩名美貌少女,這才稍稍安了心,忙喚船老大過來。船老大鄭保認得沈未辰,當初從方敬酒手上救出沈玉傾便是搭他的船前往武當,當即命人勾起小船,讓沈顧兩人上船。
沈未辰笑道:“鄭老大,在這裏遇見你真是太好啦!”
鄭保神色甚是尴尬,問道:“沈姑娘怎會在此?”
沈未辰道:“我想去濟南。”
鄭保道:“我這船要在漢中卸貨,之後掉頭,倒是能送沈姑娘一程,隻是要耽擱些時日。沈姑娘要不在這船上住上兩天?”
顧青裳道:“這番折返又要耽擱時日,我們要找人,隻怕不方便。”
鄭保忙道:“不耽擱,順流而下可快了。你找碼頭上船不也要耽擱?這裏又是華山地界,沈姑娘是青城人,遇上了難保沒危險。沈姑娘隻需在貨艙中擠幾天即可。”
這些商船載貨時,船艙若有空間未滿,便收些旅客,是下等艙,有時一間艙房擠着十餘人,連腿都伸不直,又在船隻底層,又臭又髒亂,以沈未辰身份,便是船老大房間都得讓出來,哪能招待到這樣的地方?顧青裳疑惑道:“貨艙?”沈未辰聽着古怪,心念一動,問道:“鄭老大,你是否見過景風?”
鄭保一愣,嘴上說沒有,卻是擠眉弄眼,頗見滑稽。沈未辰見他神情,心中一驚,問道:“景風在船上?”
鄭保忙道:“這是沈姑娘自己猜着的,與我無關!景風兄弟問起時,你可别說是我不守信!我們船上男兒最是守信,說不洩露就不洩露!”
沈未辰聽了這話,腦中一陣暈眩,不敢置信。顧青裳也是大喜,叫道:“找着了!終于找着了!”
沈未辰忙道:“他在哪?快帶我去見他!”
鄭保道:“貨艙又臭又髒,哪是沈姑娘這種人能去的地方?沈姑娘且等等,我帶他過來。”
沈未辰連忙點頭。鄭保去後,沈未辰抓着顧青裳的手,喜道:“終于找着了!沒白費了這許多周折!”
顧青裳卻苦着一張臉道:“妹子找着人就要回青城去,這才從四川到漢中,早知道就不用把那木雕托人送回去,妹子自己趕回去說不定還快些。”
沈未辰聽了這話,也覺惆怅,此番回到青城,肯定被嚴加看守,再要出來就難了。她出來這幾天實覺心寬氣爽,轉眼要回,不免感傷。
過了會,隻見鄭保果然領着李景風前來。沈未辰忙迎了上去,喚道:“景風!”
李景風見了沈未辰,搔着頭讪讪道:“小妹……”
鄭保道:“你問沈姑娘,是不是她自己猜着的?我可沒出賣你!我鄭保最守信諾,絕不會出賣你!”
顧青裳見李景風與畫像略有差别,心想:“妹子畫我就像了十足,怎地畫李景風就差了點神韻?”但那神韻究竟差在哪裏,她一時間也分别不出,但覺本人比畫像多了一股剛毅氣質,順眼多了,尤其一雙眼睛格外清澈有神。又想:“這也不是擱哪都找不着的模樣。”笑道:“你就是李景風?可把我們找苦了!”
李景風疑道:“這位姑娘是?”
顧青裳挽着沈未辰胳膊,把頭靠在她肩上道:“我是她媳婦,姓顧,叫我顧氏就好!”
沈未辰噗嗤一笑,她此時心情大好,笑道:“别鬧!景風,顧姑娘是衡山弟子,陪我出來找你的。”
“我叫顧青裳!”顧青裳道,“景風兄弟,天下何人不識君!久仰大名,久仰大名!”
李景風臉一紅,忙道:“别瞎說,我這叫過街老鼠……”
沈未辰道:“景風,我哥也在找你,快跟我回青城吧。”
李景風問道:“大哥二哥和朱大夫也在附近?”
沈未辰搖頭道:“明年便是昆侖共議,哥哥得留在青城,就我跟顧姑娘出來找你。”
顧青裳笑道:“小妹是逃家出來找你的,現在青城上下亂成一鍋粥,都忙着找小妹,瞧你多大面子!”
李景風聽了這話,甚是感動,低頭道:“對不住,讓你們擔心了。”
沈未辰道:“沒事就好。青城的船隊就在附近。”她指着下遊處,此時青城船隊還未走遠,燈火明亮。沈未辰又問道:“鄭船長,方便掉個頭嗎?或者派人通知一聲?”
鄭保道:“這有什麽難的,我馬上讓人轉舵!”說完快步離去。
沈未辰道:“等到了青城便安全了。”
李景風欲言又止,過了會,點頭道:“我行李放在貨艙,我去拿行李,你們在這等我一會。”
李景風走後沒多久,船隻掉頭,鄭保回來,見李景風不在,問道:“景風兄弟人呢?”
沈未辰道:“去收拾行李了。”
鄭保籲了口長氣,像是放下塊大石般,說道:“幸好遇着大小姐,要不我真不知該怎麽勸景風兄弟。”
顧青裳問道:“勸什麽?”
鄭保歎氣道:“我見着景風兄弟時,他渾身是傷,可把我吓壞了!”接着又道,“嵩山懸賞早到了湖北,武當地界治安怎樣誰不清楚?他這一路上也不知遇到多少貪圖賞銀的路客镖客、門派弟子,不知打了幾場硬仗,吃了多少苦頭,逼不得已,這才尋到襄陽碼頭來。”
沈未辰聽了李景風的遭遇,甚是難過。又聽鄭保接着道:“我把他藏在家中,好容易養了幾天傷,他又說要去甘肅。他身無分文,說自己騎的那匹馬也死在道上,求我讓他搭個順風船。我要他向幫主求助,他不肯,我說起碼得讓幫主知道,這樣鄂西就沒人敢動他了,他反逼着我發誓,絕不能洩露他行蹤,否則立時就走。我看他傷勢,隻怕他還沒出湖北就要死在道上,隻得允諾,偷偷摸摸把他捎上船。先頭盤查的時候,我擠眉弄眼,明示暗示要他們搜船,他們全是睜眼瞎,不當一回事,我說沒有,他們随便查了查就放我過去,唉……幸好遇着您,不然真不知道該如何勸他。現在好了,我聽說他是沈公子的結拜兄弟,到了青城,就該安心了。”
顧青裳笑道:“你倒是夠義氣,沒貪圖他的賞金?”
鄭保正色道:“他救了我性命,又讓我協助救出沈公子,在幫裏立了大功,二百兩銀子貴重,義氣更貴重,我鄭保不缺這個錢!”
沈未辰卻想:“景風到了湖北,卻連俞幫主也不知會?”她知道李景風不愛給人添麻煩,卻又想,“可我這才剛一照面他便應允,也太過輕易。”她猛地醒悟,急忙往船尾奔去,顧青裳見她奔得急,知道有異,連忙跟上,隻有鄭保一臉茫然,奇道:“怎麽了?”
沈未辰奔到船尾,隻見李景風早帶了行李,撐了浮桴遠去。顧青裳訝異道:“哎,怎麽跑了?”
沈未辰見那浮桴距離船隻已有六七丈遠,怕月黑風高,轉頭通知鄭保時失了蹤迹,向後退了幾步,複又前奔,一腳踩在船沿上,猛地飛身而起。這一跳本超出她輕功所及,但大船高,浮桴低,恰恰能上。
李景風見她跳船追來,大吃一驚,行李也不管,“撲通”一聲紮入河中。沈未辰見他跳河,不假思索跟着跳下。顧青裳輕功不及沈未辰,隻得在船上幹瞪眼,忙去通知鄭保。
此時正當臘月,天空中尚自飄雪,北方天氣嚴寒,沈未辰一入水中便覺奇寒澈骨,加上外衣吸飽了水,手腳僵硬,幾乎不能動彈,忙運了一口真氣抵禦。她正要追趕李景風,卻見人早去得遠了。李景風水性極佳,冷龍嶺上都能從冰面下救出齊子概,沈未辰知道追不上,忙浮出水面,大喊一聲:“救……”趁機吸了一口氣,又潛了下去。
果然,李景風原本正向前遊,聽着這聲“救……”,心中一驚,回頭去看,已見不着沈未辰身影,不由得呆了呆,看水面上不見動靜,心想:“難道小妹溺水了?”
他不知小妹水性如何,嚴冬裏河水冰冷澈骨,隻怕她真有意外,忙回頭去救。
沈未辰知道李景風目力極佳,潛入水中時故意雙手亂舞,雙足亂踢,假裝溺水。李景風果然遊了回來,繞到她身邊,準備攬住她肩膀,沈未辰感受水流,待他手伸來,猛地伸手扣他手腕。
哪知李景風早有提防,見她肩動,立時抽手,沈未辰在水中終究不如陸地上動作靈敏,出手慢了一步,竟讓李景風躲開。李景風知道中計,轉身遊走,沈未辰哪容他逃脫,伸手抓住他腳踝。
李景風感覺腳踝一緊,知道遭擒,他雖驚不亂,擡頭吸了一口氣,往水底遊去。與此同時,另一隻腳踝也被抓住,他身子前傾,仍往水底遊去。
沈未辰不及換氣便被拖入水中,直往深處而去,隻覺憋得難受,知道李景風要逼自己放手,心想:“我死也不放手,不信你舍得淹死我!”
越往深處沈未辰越是難受,胸肺幾欲炸裂,手也軟了,卻仍是緊抓不放。李景風本以爲小妹憋不住氣便會放手,哪知沈未辰如此硬氣?他怕小妹當真溺水,忙又往上遊去。
沈未辰心中得意,想:“你終究還是得讓步!”兩人浮出水面,沈未辰吸了一口氣,深覺舒坦,雙手一伸,将李景風連肩緊緊抱住,喊道:“抓住你了!”
李景風被這一抱,登時滿臉通紅,卻是掙脫不開,忙道:“小妹,快放開我!”
沈未辰道:“你爲什麽要跑?”
李景風道:“你先放開我再說!”
沈未辰道:“你答應不跑,我就放開你!”
李景風回頭望去,早不見安運号蹤影,此時要上船也不能,無奈道:“船走遠了,你這樣兩人都不能遊水,馬上就要淹死在這!你不如抓着我衣服,上岸再說!”
沈未辰道:“也行。不過我水性不好,你要是逃走,我可就淹死在河裏了!”她說完,隻覺得冰寒刺骨,遊泳時身體活動,一時不覺得冷,可一旦停下,寒風一吹,不由得打了個哆嗦。
李景風也開始覺得冷,忙道:“你先放手!”
沈未辰不上這當,右手攬住李景風的腰,緊抓着他衣服,道:“走!”
李景風無奈,兩人一同往岸邊遊去。
沈未辰雖然體力膂力内力都遠勝李景風,水性卻隻是普通,又分出一隻手抓着李景風,李景風故意加快速度,沈未辰跟不上,幾次失去平衡,嗆了幾口水,呼吸更亂,忙道:“慢一點!”
李景風道:“慢了體力消耗快,上不了岸!”沈未辰無奈,隻好繼續遊。李景風又是幾次加速,沈未辰勉力跟上,又嗆了幾口水,頓覺頭暈目眩,輕聲喊道:“景風……我……我不行了……”說着手一松,放開了李景風。
她松手,肩膀卻是一緊,原來是李景風攬住她肩膀,往前遊去。沈未辰雙眼一閉,昏了過去。
李景風低聲道:“那日我看嚴大公子也是這樣攬着你遊水,心裏可難受了……”
也不知過了多久,兩人終于上岸,李景風氣喘籲籲,見沈未辰倒在地上,問道:“小妹,你還好嗎?”
沈未辰仍未醒來,他伸手一摸沈未辰臉頰,見她呼吸如常,應該隻是累了。不過這寒冬臘月的,她全身濕透,必須找東西取暖,要不得凍死。他料沈未辰體力耗盡,打算等她一醒就走,剛轉身要去找柴火,猛地衣角一緊,沈未辰抓着他衣服笑吟吟地起身道:“看誰比較狡猾!”
李景風一愣,問道:“你沒昏過去?”
沈未辰微笑道:“你想讓我吃水,把我體力耗盡,我不裝暈還不知被你怎樣折騰!到了岸上,看你還怎麽跑!”
李景風臉上一紅,心想:“我剛才說的話小妹聽見了嗎?”他從沈未辰臉上看不出端倪,忙道:“你放手!”
沈未辰果然放手。兩人武功相差太多,水裏李景風尚且擺脫不了,到了陸地更是手到擒來,他索性也不逃了。
一陣冷風吹來,把兩人凍得全身發抖。李景風牙關打顫,道:“得找個地方取暖,要不會凍死。”
沈未辰也覺得寒冷刺骨,忙道:“你眼力好,看看往哪走。”
李景風前後望去,道:“糟了,附近沒人家!”
沈未辰急道:“火折子濕了,要沒人家,真得凍死在這河邊!”
兩人無奈,隻得沿着河岸往下遊走去,越走越冷。沈未辰功力深厚,勉強能支持,李景風卻是冷得不住打顫,手腳僵硬,竟比遊泳時還難受。
饒是沈未辰脾氣好,此時也不禁埋怨道:“你瞧你,非得把自己弄死了才甘心嗎?”
李景風心想:“你若不追來,也不會弄到這般田地!”嘴上卻說:“對不住,拖累你了。”
沈未辰問道:“爲什麽不跟我回青城?”
李景風道:“我想去昆侖。”
沈未辰問道:“去昆侖幹嘛?”
李景風道:“謝先生給了我一張地圖,叫我去那,說有秘密,我想去看看。”
沈未辰急道:“就不能等這事解決了再去嗎?你在崆峒還有仇名狀呢!你從濟南到湖北都快死了,還想走華山過崆峒?!”
李景風回道:“我知道。”過了會又道,“但我不想回青城,以後也不回去了。”
“爲什麽?”沈未辰問道,“總不會是不想見我吧?”她遲疑片刻,道,“我不喜歡嚴公子。”她知李景風絕非善妒之人,可着實想不到理由,隻得試探着問問。
李景風臉一紅,問道:“你聽見了?”
“聽見什麽?”沈未辰假作不知,又問道,“你真是爲了我不回青城?”
李景風搖頭道:“不是。我這趟去嵩山,遇着很多事,也想了很多,我定要……成……成爲……三……三爺那樣……的人。”一陣寒風凍得他牙關打顫,最後那句話說得斷斷續續。
沈未辰笑道:“你這話說得沒底氣呢!”
李景風苦笑道:“就算做着……也……也挺沒底氣的。”
沈未辰道:“可要當三爺,三爺也有崆峒,你怎麽就不能回青城了?”
李景風默然不語,沈未辰見他不答,也不說話。兩人就着星光月色沿岸走着,聽着潮聲鳥鳴,若不是凍得不行,也算惬意。
又過了好一會,李景風才道:“蕭公子是個好人,也……也是聰明人,功夫好,又聰明。可他遇着了秦昆陽這樣的人,也隻得……得讓步。”
沈未辰愣了一會,又聽李景風繼續說道:“嚴非錫這樣的人,武當……武當掌門也要護他,楊兄弟……報不了仇。三爺有崆峒當靠山,可他……他能不能殺嚴非錫?”
沈未辰搖頭道:“不行,真要殺了,崆峒與華山得開戰。”
李景風顫着聲音問:“爲……爲什麽?”
這問題着實簡單,沈未辰沒料到他有此一問,回道:“他們身上綁着崆峒和嵩山兩個門派。”
“我在來的路上聽了彭家的事。”李景風吸了一口氣,不讓自己因爲發抖而沒把話說好。
“很多江湖人都在感歎彭小丐一家忠良被人陷害,天……天下人都知道彭家冤枉,可爲什麽沒人殺……殺徐放歌,也沒人殺彭千麒?”
沈玉傾救彭小丐猶然要偷偷摸摸,隻因不想正面得罪丐幫。沈未辰道:“這些人都綁着門派,綁着規矩,所以困難。而且他們都是一派之長,武功高強,又有許多人保護,不好辦。”
李景風道:“若有朝一日我有能力殺他們,卻是青城門下,我還能不能殺?”
沈未辰心中突地一跳,似乎明白了什麽,不由得望向李景風。
李景風搖頭道:“那勢必連累青城。所以我想通了,有了權勢,就得被權勢綁着,有了身份,就得被身份綁着。隻是像三爺那樣還不夠,不但要有三爺的本事,還得要……哈秋!”他冷得不行,忍不住打了個噴嚏,沈未辰本聽得入神,被這麽一打岔,噗嗤笑了出來。
李景風赧然道:“我剛才還想着把話說得威風,這一打岔,心情全沒了。”
沈未辰笑道:“你救過三爺,擋過船匪,還殺了嵩山副掌門,這都不夠威風?”
李景風顫聲笑道:“那不同……我……我就想……想在你面前威風一次。”
沈未辰聽他說得坦然,不禁訝異,又見他嘴唇臉頰都凍得蒼白,不住瑟瑟發抖,眼神卻更見清澈堅毅。她想起初見李景風時他不過是個純樸正直心地良善的青年,再見時稚氣已消,多了一股勇敢果決之氣。這次再見不過相隔兩月有餘,卻又與之前截然不同,李景風雖仍是李景風,卻無過往的自卑,反倒多了份坦蕩豪邁。
“那你威風過了。”沈未辰低聲道,“你在船上力鬥方敬酒時舍命斷後,可威風了。”
李景風笑道:“我那時……那時……被打得手忙腳亂,要不是嚴公子沈公子跟你相助,死幾十次了。”他雖笑着,牙關不住咯咯作響。
沈未辰笑道:“你是要在我面前威風,我覺得威風就夠了。”又問道,“你剛才說到哪?你說有三爺的本事還不夠,還要什麽?”
李景風道:“我……我說……我……”
沈未辰聽他話音有異,一回頭,隻見他嘴唇發青,一跟頭摔倒在地。沈未辰忙俯身察看,隻聽李景風顫聲道:“我……我不行了……冷……”
他水性雖好,但體力内力武功都遠較沈未辰低微,渡河時他攬着沈未辰,以一載二,沈未辰未費氣力,他卻幾乎将體力消耗殆盡,此時寒風一吹,手腳發軟,立即失溫。
沈未辰摸他額頭,隻覺觸手冰冷,不由得一驚,用力拍他臉頰,喊道:“醒醒!你就這樣凍死了,還當什麽大俠!”
李景風半昏半醒,顫聲道:“我……我……”掙紮着要站起,卻是全身僵硬,動彈不得。
沈未辰見他起不了身,雖也冷得難過,仍将他背起,安慰道:“附近一定有人家,撐着點!”
她心中惶急,顧不上夜路難走,快步前行,腳下磕磕絆絆,幸好她武功高,沒有摔倒。隻感覺身後李景風呼吸聲越來越微弱,她更是焦慮,慌忙走出一裏左右,忽然見到微弱火光,這下大喜過望,忙喊道:“有人嗎?”一面加緊腳步。她往火光走去,那火光卻是在河面上,她奔了許久,這才見到一艘小舟,卻是顧青裳提着火把,駕着小舟尋來。
沈未辰大喜,喊道:“姐姐!我們在這呢!”
顧青裳忙将船靠岸,埋怨道:“怎麽突然跑了?”又見沈未辰背着李景風,忙道,“快換上幹衣服!”原來她把行李也帶上了。
沈未辰忙将李景風放下,正要寬衣,饒是她大方,這荒郊野外的,更衣也難免羞怯,回頭卻見李景風早已偏過頭去。顧青裳道:“你不換衣服,真要凍死啦!這附近又沒人,怕他看,戳瞎他就是了!”
沈未辰搖頭道:“我信得過他。”于是換了衣服,又看向李景風,隻見他嘴唇發白,已經奄奄一息。
顧青裳道:“也得替他換衣服。”
沈未辰紅着臉問道:“我?”
顧青裳道:“難道是我?你不幫他換,這趟不是千裏迢迢來害死他嗎?”又道,“人都快死了,妹子這時還怕羞?”
沈未辰一咬牙,走上前要解李景風褲子,李景風雖接近昏迷,身體仍本能一縮。顧青裳嚷道:“衣服!換衣服就好!你脫他褲子做啥?”說完笑得不住打跌,眼淚都飙出來了,起哄道,“妹子,你……哈哈!……你想什麽呢?哈哈哈哈哈!……”
沈未辰臉頰飛紅,忙替李景風寬了上衣。顧青裳遞了衣服過來,仍笑得停不下來。
沈未辰見李景風身上傷痕累累,尤其手臂上兩道傷口,前進後出,特别顯眼,又見他袖中掉出一個管子,認得是去無悔,順手幫他收了,随即替他擦幹身體,套了件衣服上去,又取了毛毯幫他蓋上,這才将他背起,道:“得找個暖和點的地方。”
顧青裳捂着肚子笑道:“我來時看到一間民居,就在前方不遠處,過去瞧瞧。哎呦,好妹子,我肚子還疼着呢!”
沈未辰不理她調侃,背着李景風往下遊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