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十一月 冬天
播州城位在黔東,昆侖共議後,黔地被分爲三塊,播州臨點蒼、衡山、唐門三派,也是青城要地,曆來駐守在此的定是嫡系,沈從賦、沈妙詩兄弟便分守着播州與劍河,還有嫁到衡山殷家的幼妹沈鳳君,殷家是鶴城當地的大門派,也頗有幾分代爲看門守戶的意思。
“想什麽呢?”唐驚才嗔道,“眉毛都畫歪了。”
沈從賦笑道:“哪有這回事?照鏡子看看。”說着舉起鏡子。那是海外商賈販來的玻璃鏡子,珍貴易碎,兩隻巴掌大小便要三百兩銀子,沈從賦頗以形貌自負,這才買來。
唐驚才卻推開了去,道:“你不專心,就是歪的。”
沈從賦哈哈大笑,道:“家裏發了八百裏加急文書,說小小前天留書離家,說是要去找朋友,這可急壞了一家子,到處找人呢。”
唐驚才道:“小妹功夫好極了,我瞧九大家的世子沒一個打得過她,又有身份,不會有危險。再說,青城加緊搜找,還怕她跑去哪嗎?”
沈從賦道:“這可難說,我這侄女聰明伶俐,說不定會有什麽鬼主意。隻是過去看她溫柔閑雅,從不忤逆長輩,怎地幹下這麽出格的事來?”說着又皺眉道,“這名聲傳出去不好,就算是楚夫人,當年也是頗受非議的,娘肯定又要埋怨了。”
唐驚才抿嘴笑道:“你說她去找人,男人還女人?若是男人,又是哪家公子?”
沈從賦皺眉道:“不是哪家公子,聽說是個普通人,好像還被嵩山通緝,被泰山發了仇名狀。好像姓李……是玉兒的結拜兄弟。”
唐驚才道:“那還不派人快找?”
沈從賦笑道:“那是肯定,小小也算是我們夫妻的媒人。”
唐驚才故意闆起臉道:“是騙婚,嫁了才知道是個糟老頭,每日裏都懊惱着呢。”
沈從賦笑道:“每日裏都懊悔,每夜裏都快活?”
唐驚才臉頰飛紅,擡起粉拳捶他道:“大白天的,瞎說什麽胡話!”
沈從賦将她一把摟在懷裏,唐驚才嘤咛一聲,身子像是化了,軟綿綿靠在丈夫身上,臉紅得跟抹了胭脂似的,柔聲道:“别鬧,你還要公辦。”
沈從賦嘻嘻笑道:“我又沒強摟着你,你自個走開便是。”
唐驚才“嗯”了一聲,卻不起身,低頭道:“眉毛還沒畫完呢。”沈從賦右手摟住妻子肩膀,低頭親了一口,左手持着眉筆,替娃娃上妝般替她畫眉,過了會笑道:“好了,你瞧瞧好不好看。”
唐驚才取過鏡子,端詳了半天,假作不屑道:“也不知幫多少姑娘畫過,才有這手藝。”沈從賦笑而不語。
兩人正自濃情蜜意,有下人敲門道:“四爺,唐門兵堂堂主唐絕豔具名拜帖,要見夫人。”
沈從賦隻覺懷中嬌軀微微顫抖,似受驚了一般,訝異道:“怎麽了?”
唐驚才低頭道:“沒事。”說着站起身來。沈從賦見她古怪,追問道:“怎麽了?”
唐驚才道:“妹妹既然是來找我的,你就别見她了,讓我們姐妹私下聊聊就好。”
沈從賦訝異道:“她是兵堂堂主,以後說不定還要接冷面夫人的掌事之位,避而不見,豈不失禮?”他忽地明白什麽,笑道,“吃醋了?”
唐驚才螓首低垂道:“我這妹妹什麽都比我強,又比我美貌許多。我們感情不和,從小什麽都搶,她搶赢什麽我都能給,隻有你不行,你隻能是我一人的。你跟她單獨見面,若被她勾走了魂,我就要不到全部啦。”
沈從賦哈哈大笑,道:“你這妹子我在婚宴上見過,穿那模樣,不知道是誰的喜事嗎?她确實美貌,不過與你氣質不同,就跟我家小小一樣,隻能說各領風騷。但我聽說她手段狠辣,這一年整治得你叔伯輩苦不堪言,哪有你溫柔可人?這樣的女子我唯有避而遠之,斷然不會心動的。”
唐驚才張大眼睛,問道:“真的?”
沈從賦笑道:“當然是真。”
唐驚才摟住丈夫脖子,在他臉上飛快親了一下,臉頰潮紅,挽着他手低聲道:“行,我們一起去見二妹。”
沈從賦摟住妻子纖腰,志得意滿。他雖是庶出,年輕時卻與大哥沈雅言感情甚笃,那時夥着五弟沈妙詩,照自己的話講,是一段風花雪月的日子,不過照爹的說法,那是放蕩不思進取。爹還是欣賞三哥那種性格,雖然爹也納妾,但那也是大娘死後的事,他與母親确實情深愛重,難怪爹會把掌門傳給三哥,大哥跟自己年輕時搞出的荒唐事實在難以收拾。
隻是沒想,自己一生至愛卻是等到年屆四十才來。他向來自诩風流,隻覺得此妻子,人生夫複何求。
※ ※ ※
沈從賦雖說不會對唐絕豔動心,可真見着她時仍是眼前一亮。唐絕豔披着一件黑氅大衣,衣長及膝,裸着一雙小腿,足蹬紫縷鞋,露出圓潤修長的腳趾。這大衣掩上時便見端莊保暖,可說話行禮間衣襟敞開,裏頭卻是蜀錦镂空對襟裸臂,披着一件紫紗披肩,當真是“慢束羅裙半露胸”,姿容無雙,豔麗非常。
唐驚才見丈夫愣住,緊了緊手臂,問安道:“妹妹,久見了。”
沈從賦也忙道:“二姑娘今日怎地突然造訪青城?也不先派人通知一下。”
唐絕豔道:“姐姐嫁來許久,不見她寄封家書回來,太婆思念孫女,特地命我帶了些補氣養生的藥方前來問訪,姐姐得空時也該回唐門見見太婆才是。”
沈從賦笑道:“原來如此,這可是賤内的不是了。”
唐驚才道:“我也思念太婆,過一陣子得了空,再跟夫君拜訪太婆。”她說話時緊緊摟着沈從賦手臂,像是怕一松手他就會走脫似的。沈從賦心想:“若隻是談私事,寄封家書便是,何必派唐絕豔親自過來?”于是問道:“還有其他事嗎?”唐絕豔看了一眼唐驚才,沈從賦道:“都是自家人,不必忌諱。”
唐絕豔道:“近日點蒼有些動作,料來四爺聽說了。太婆要我提醒四爺,播州險要,不可輕進,唐門有險,僅能自守。”
這話的意思是說若有什麽意外變故,唐門隻會自守,要沈從賦小心謹慎,莫要輕易出戰。沈從賦點點頭道:“明白了,多謝冷面夫人提點。”
唐驚才上前挽着唐絕豔手臂,道:“你們聊完公事了,剩下便是我與妹妹的私事。相公公事繁忙,我自會招待妹妹。”
沈從賦見她飛醋吃上了天,笑道:“你們姐妹聊私情,我去公辦了。”又道,“二姑娘若是事忙,臨走前告訴内子一聲,不用知會我了。”說完徑自走下。
唐驚才道:“妹妹來我房間,咱們慢慢聊。”
兩人來到内院,掩上房門。唐驚才坐在床上,唐絕豔拉了張椅子,雙腿交疊,冷冷道:“瞧着挺順利的。”
唐驚才靠在床頭,左腿伸直,右腳褪下羅裙,露出一雙玉足,笑道:“讓男人服貼的本事,我可未必不及你。”說着拉開衣襟,露出香肩,笑道,“妹子覺得怎樣?”
唐絕豔冰冷的臉上漾出一抹微笑,撲上床叫道:“叫你風騷。”
兩人在床上嬉鬧一陣,唐驚才這才問道:“太婆讓你交代什麽事?”
唐絕豔道:“帶來的藥材裏有太婆命人特制的藥方,月事後一日一服,月事來時不宜服用。”
唐驚才點點頭:“就這些?”
唐絕豔道:“太婆年紀大了,明年的昆侖共議,我會代她去。”
“這也是立你當掌事的意思。”唐驚才咬着嘴唇,恨恨道,“讓你僥幸。”
唐絕豔道:“僥幸也罷,本事也罷,願賭服輸。”
唐驚才問道:“還有别的事嗎?”
唐絕豔道:“太婆讓我探你狀況,已經探到了,就不用說了。”又道,“我進内院時見着唐赢,你丈夫沒起疑?”
唐驚才嫁來時帶來了四名護衛,唐赢是其中之一,沈從賦隻當是尋常侍衛,派他去守内院。
唐驚才道:“我要他不起疑,他就不會起疑。男人,不是莫名自卑就是過度自信。”說着臉頰飛紅,羞道,“我若說他棒槌太長,他自個也會剪些下來。”
唐絕豔掩嘴咯咯嬌笑:“自小到大,我就服你這本事。”
唐驚才紅着臉,兩眼垂淚,低聲道:“妹妹心狠手辣,太婆說你是武後的料。可呂後怎麽了,就見不得人了嗎?”
唐絕豔笑道:“别鬧。你這邊有什麽事?說。”
“那個文若善的死因還沒查到。”唐驚才一抹眼淚,神色複又嚴肅,皺眉咬牙道,“他出身崆峒,就跟嚴四那樁事一樣,有人要唐門背黑鍋。”
唐絕豔點點頭,唐驚才又道:“貴州這幾年屢次疏通浣江河道,又修建古道,我旁敲側擊,相公說是沈庸辭的意思。”
唐絕豔“喔”了一聲,沉思道:“那是往湖南去的水路,這是要請衡山的奧援,還是……”
唐驚才道:“還有一件事,沈家的寶貝女兒離了家,跑去找野男人了。”
唐絕豔訝異道:“誰?”
唐驚才搖頭道:“好像姓李,說是沈玉傾的結拜兄弟。”
唐絕豔冷笑道:“大好一塊玉,生在青城糟蹋了。”
唐驚才笑道:“要不你抓回去教教?”
唐絕豔道:“太婆早看上了,讓人求了幾次親,全被推拒了。”過了會又道,“我瞧,她早被青城教廢了。”
“最後一件事,那名朱大夫,下次見面,你若收服不了他,”唐驚才冷冷道,“我就殺了他。”
唐絕豔淡淡回道:“這事不用特别知會我。”
唐驚才卻道:“我卻覺得非說不可。”
兩人沉默半晌,唐絕豔起身道:“我該走啦。”
唐驚才起身,忽地抱住妹妹,兩人緊緊相擁,不再說話。好半晌後,唐絕豔才道:“姐姐保重。”
“妹妹保重,等姐姐拿下青城,指不定就回頭吃了妹妹。”唐驚才輕聲道。
“姐姐盡管來,妹妹玩得起七擒七縱,讓姐姐心服口服。”隻這瞬間,唐絕豔重又拾回那冷豔模樣,推開唐驚才,轉身開門,再不回頭。
門内,她們姐妹情深,門外,便是水火不容的宿敵。
※ ※ ※
青城的搜捕極快,早上發現沈未辰離家,當即發了八百裏加急文書,第二天下午消息便傳遍了整個青城。沈未辰兩人星夜趕路,靠着身上的青城令牌在驿站換馬,一路向北,到了第四天終于抵達漢中。
雅夫人怕這事傳出去對女兒名聲不好,把消息暫時鎖在青城境内,到了漢中就是華山地界,兩人這才喘了口氣。“到了華山還得小心點。”沈未辰道,“青城跟華山近來交惡,若是尋常人還好,若是遇到方敬酒這樣的人物,有些麻煩。”
顧青裳笑道:“怎麽,怕華山把你抓去當壓寨夫人?”
沈未辰道:“我好歹也是九大家的閨女。隻怕惹了麻煩,會拖累你。”
顧青裳想了想,道:“沒意思。你這一路闖蕩,遇着危險就拿出令牌,城隍見了都得哈腰讓道。這哪是走武林?是到處仗勢欺人來着。”
沈未辰道:“我是出來找人,不是出來闖蕩江湖的。”
顧青裳道:“意思是,若不是出來找人,你就不出來了?”
沈未辰想了想,似乎也未必是這樣。到底找人是借口還是闖蕩是借口,她自己也分不清,但她這趟出門确實比以往自在許多,于是問:“你說怎地?”
顧青裳道:“這一路上遇着事情,你别拿青城的令牌出來壓人,靠咱倆本事解決。”
沈未辰笑道:“越說我越覺得你是诓我出門的。”
顧青裳攬着她肩膀道:“早說了,我是拐你回家當媳婦的。”
沈未辰道:“怎麽就我是媳婦了?說不定是我拐你當媳婦。”
兩人嘻嘻鬧鬧,又過了兩天,終于到了漢水上。
謝孤白說到漢水上等,那是猜到李景風要往昆侖的方向去,可沈顧兩人不知情,隻覺得守株待兔很是被動。兩人沿江而下,江面寬闊,遇着行船又不能上船盤查,李景風正被通緝,也不能直問。
到了一處,隻見華山戰船沿岸停靠,少則數十艘,多則上百艘,密密麻麻。沈未辰道:“這漢水上怎麽停了這麽多戰船?比青城停在長江上的還多。”她心思細膩,隐隐覺得不妥。
兩人在江上找了兩天,無計可施,沈未辰道:“這不成,大海撈針似的。”
顧青裳道:“那怎麽辦?”
沈未辰道:“找我師父去,他領着青城船隊,沿江攔船還有些指望。若景風沒走這條路就罷了,要真走了卻被我們漏過,可要懊悔莫及。”
顧青裳埋怨道:“不是說好了不拿青城的令牌辦事?”
沈未辰笑道:“師父見着我自會接我上船,用不着令牌。”
顧青裳知道她強詞奪理,隻是确實無計可施。她想帶沈未辰四處遊曆,見見世面,教她别把自己困死在青城,可若見了李景風勢必要送他回青城,那飛脫的鳳凰又得回到籠子裏。但找不着李景風又覺對不起沈未辰,又想:“若找着了人,把他勸回青城,大不了我送他回去,把妹子留在漢中等着就是。”
兩人問了青城的船隊所在,往下遊走去,正趕路間,忽見一艘戰船打着青城旗号,停在岸邊不遠處。沈未辰大喜,雇了船過去,船上弟子見有美貌姑娘來到,免不了幾句調戲,顧青裳隻是冷笑。等知道大小姐身份,這些人一個個肝膽俱裂,又不免被顧青裳譏嘲。
船長是刑堂堂主顧狼煙的弟子孫勝,四十多歲,曾見過沈未辰,見了大小姐,忙将兩人迎入船艙。沈未辰問起爲何停船在此,才知原來青城掃蕩船匪,這船是偵察用,正在巡邏。
沈未辰提起要與師父會合,孫勝自然不敢忤逆,請兩位小姐進了艙房,揚帆而去。
船上無事,沈未辰從行李中取出一尊木人與雕刀。顧青裳這幾日與她同行,見她閑暇時就雕刻,把一塊木頭從略具雛形刻到有了木人形狀,臉上輪廓漸明,忍不住看了一眼,問道:“這是雅爺?”
沈未辰笑道:“再過半個月就是我爹壽誕,我刻好木人,連着平安信請人送回青城交給我哥,我爹壽宴那天代我送上。”她說完,神色黯然,道,“每年臘八我都陪着家裏人喝粥,今年湊不着熱鬧了。”
顧青裳道:“過了臘八還有除夕,過了除夕還有元宵,元宵過了有清明,清明過了有端午,七夕拜月老,中元拜鬼神,中秋人團圓,重陽要登高,冬至吃餃子,還有你姨婆、爹娘、你哥、沈掌門、楚夫人,一堆壽誕。得了,你剛出重慶,還沒到貴州就得打道回府。”
“再一個月就過年了,總不好過年也不回去。”沈未辰道,“這個月就算找不着景風,我也得回去打個招呼。”
“這多沒意思,你回去,想再出來可就難了。”顧青裳躺在床上,雙手環胸,左腿屈起,右腿交疊,望着床闆發愣。
“姐姐沒有家人嗎?”沈未辰問。
“我爹,兩個哥哥,還有我爹那幾個親戚都十年沒見面了,也不想見。”顧青裳道。
沈未辰聽着古怪,問道:“怎麽回事?”
“我外公是湖北的富商,很有些家底。二十五年前一把大火,家眷帶護院仆人,五十幾口人沒一個逃出來,燒得可幹淨了。”
沈未辰心中不忍,歉然道:“對不住,勾起你傷心事了。”
“那時我還沒出生,見都沒見過我外公呢。”顧青裳接着道,“我娘的丈夫是個窮書生,上頭有公婆,還有一對弟妹。這年頭,書生還不如練把式的,又沒其他本事,一家老小靠着我外公接濟過日子。我娘那婆家一開始對我娘很是禮貌,等外公死後,家裏漸漸破敗,就對我娘登鼻子上臉,頤指氣使起來。我娘早晚勞作,又要紡織刺繡,又要張羅弟妹生計,到後來動辄挨罵,不順心就是一耳光,端洗腳水,倒糞桶,伺候一家人,那兩個弟妹隻當大爺,被嫂子服侍得心安理得。”
沈未辰聽說過這種事,但沈家是青城第一望族,出入都很體面,頂多婆媳不和,身邊人哪有這等遭遇,不由愣住。
“至于我爹,他一句話沒說,隻覺得理所當然。我問我娘怎麽不逃,我娘說這叫嫁雞随雞,女人有三從四德,萬般皆是命,要認命。我說我以後不嫁人,我娘罵我,傻孩子,你不嫁人,上山當尼姑嗎?娘是嬌生慣養大的,哪受得了這虐待?心力交瘁,沒幾年就死了。等娘走了,我就真離了家,上衡山當尼姑去了。”
沈未辰訝異問道:“你說你跟家人十年沒見,那時你多大年紀?”
“十歲多一點吧,差點死在山上。幸好遇着了趙師姐,要不真要死在山上啦。”
沈未辰瞪大眼睛,隻覺得不可思議,又是佩服又替顧青裳難過。
顧青裳接着道:“娘到臨死前還不怪她丈夫,隻怪那把火燒光她的福氣。嘿,娘這個婆家還不是外公幫她挑的,是她去讀書學字,打小認識,真心喜歡上的,還不是護着自己家人,從沒替娘說過一句話。”顧青裳冷笑道,“老婆再親也是外人,父母兄弟才是自己人。”
沈未辰低聲問道:“你就是這樣才不嫁人的?”
顧青裳道:“我十六歲那年到山下辦事,見一個婦人被丈夫當街毒打,打得鼻青臉腫。我上前把她丈夫打倒在地,她反倒求我别傷她丈夫,我隻得饒了他,囑咐他以後不可再犯。”
沈未辰聽她又說起故事,問道:“之後呢?”
顧青裳道:“那夫妻就住在衡山腳下,半年後我又路過,見那婦人又被打得鼻青臉腫,我怒從心起,逼着她丈夫寫休書。你猜怎地?”
沈未辰點頭道:“她肯定對你很感激了。”
顧青裳笑道:“妹妹大錯!她哭着說離開丈夫自己一個人沒法過活,而且名節受損,再嫁也難找到好人家,還不如過一日是一日。”
沈未辰料不着如此結果,可仔細想想,卻也能明白婦人難處。
顧青裳笑道:“所以找丈夫最好找父母雙亡,無親無靠,武功又比不上你,隻能你打他的。”
沈未辰笑道:“姐姐這結論下得妙,可打相公跟打妻子一樣不可取。”又問,“那夫妻後來怎樣了?”
“那男人許是被我打怕了,沒多久就搬家了,那婦人也不知活着還是被打死了。”顧青裳接着道,“妹子,我說句得罪的話,那日宴席上,我瞧着你一家子坐桌上,像是去菜市場賣蘿蔔。”
沈未辰不解,問道:“姐姐什麽意思?”
“三爺你瞧瞧,我這蘿蔔又白又大,不買可惜。”她學着市場小販叫賣模樣,“瞧,我這蘿蔔煮湯炒菜都合宜。你還想不到,這蘿蔔還會自個剝了皮跳起來打人呢。”
她模樣逗趣,沈未辰雖覺得她言之太過,仍忍不住掩嘴微笑:“别這樣說,娘也是爲我好。”
“我不喜歡這樣。”顧青裳躺在床沿,雙手枕在腦後,望着艙頂。船艙很小,艙頂很矮,輕輕一跳就能撞到頭。
“所以我在衡山開了間小書院,收留一些無親無故的孤兒,男孩我就教他要對姑娘好,女孩我就教她們紡織、女紅,望她們能自食其力。我自己得立個榜樣,姑娘不嫁人也能活得好好的。”
沈未辰聽她這樣說,又多了幾分佩服之意,道:“要是有我能幫得上忙的地方,我當盡力。”
顧青裳伸出手笑道:“先來個幾百兩銀子使使。”
沈未辰笑道:“銀兩真不是事。等找到景風,帶我去姐姐的書院瞧瞧?”
顧青裳笑道:“你出了銀子,肯定要招待。”
兩人閑聊半天,顧青裳在艙房裏坐得氣悶,兩人上甲闆透氣。天黑得早,此時正當朔月,天空陰沉沉不見星光,船上隻靠燈籠火把照明。
兩人正閑聊間,忽聽有人呼喊:“有船匪!有船匪!”沈未辰吃了一驚,船身猛地一陣晃動,像是撞着什麽東西。
顧青裳喊道:“看看去!”兩人搶至船沿,隻見周圍摸黑來了十餘艘小船,每艘船上有七八人。這些小船未掌燈火,把哨的看不清楚,等瞧見時早已欺近船身。
顧青裳奔至船尾,見有小舟跟在後頭,顯是中了陷阱,被團團包圍。她咬牙切齒道:“好賊子!”沈未辰猛地将她拉開,高聲喊道:“大夥退離船沿!”
她剛喊完,幾十支箭已咻咻射到船邊,幾名閃避不及的守衛倒在地上哀嚎。随即又見十餘個鐵鈎飛起,鈎住船沿,顧青裳喊道:“他們要攻船!”
孫勝早爬上樓台,大喊:“取盾!避箭!别讓賊人上船!”青城弟子忙拾起盾牌,一邊遮擋箭雨,一邊卸掉鐵鈎。孫勝見沈未辰仍站在甲闆上,大喊道:“大小姐,回艙裏避避!”
沈未辰哪裏肯聽?見有搶上船的匪徒正與青城弟子交戰,抽出峨眉刺便沖上前去,将兩名匪徒打落河中。顧青裳也回房取劍殺敵。孫勝見這兩個姑娘武功高強,尤其大小姐,一雙纖纖玉手,打人那是一打一個準,一打一個狠,不過片刻便打倒五六名匪徒,一時竟看愣了。
沈未辰與顧青裳剛清掉船舷一角,回頭望去,另一邊已有人攀上船來。這些歹徒武功不弱,竟與青城弟子戰得難解難分。顧青裳咬牙道:“哪來這等船匪?分明是門派弟子!”
隻聽孫勝站在樓台上喊道:“左前,四個上!右後,八個上!”青城弟子聽他吩咐,各自上前應敵。孫勝又喊道:“大小姐,後邊人多,勞您大駕!”
沈未辰奔到船後,果見已有六七名船匪上船,地上倒着三四名青城弟子,剩下兩人正在抵抗。沈未辰搶上前,戳翻了兩名船匪,踢倒一人。她低頭望去,隻見船下還有人沿着鐵鏈爬上,當下右手應敵,左手握住鐵鈎,奮力一拔,卸下鐵鈎,隻聽“嘩啦”一聲,來人摔入河中。
那鐵鈎嵌入船身,下方挂着人,繃得甚是緊實,非兩三人合力不能卸掉,沈未辰卻能獨力拔起,隻看得青城弟子挢舌不下——這天仙般的大小姐莫非真有天仙般的神力?
孫勝居高臨下,眼觀四方,指揮若定,眼看就要控制局勢,甚是欣喜。顧青裳與沈未辰會合,見敵人攻勢稍緩,也安下心來,笑道:“再殺幾個賊子去!”
孫勝正自指揮,“唰”的一聲,不知哪來一箭,正中胸口,孫勝慘叫一聲,從樓台上跌下。這下變起突然,連沈未辰也沒見着這箭是哪來的。船邊不遠處忽地亮起一盞盞燈火,沈未辰這才看仔細,原來是一艘卸了旗号的戰船,模樣大小與華山戰船相似,隻是同樣滅了燈火,仗着熟悉水路欺了近來,此時兩船相距已不過三四丈遠。
孫勝身亡,船上無人指揮,頓時一片大亂。沈未辰喊道:“姐姐,你上去指揮!”
顧青裳拾起一面盾牌,登上樓台,喊道:“左後邊,六個!右前方,三個!右側有賊子上船了!”
“呼”的一聲,箭雨如飛,顧青裳忙以盾護身。随即又是“砰”的一聲巨響,那華山戰船竟撞了上來,船身劇烈搖晃,十餘名匪徒持刀跳上。
有青城弟子喊道:“大小姐,這船守不住了!您快逃!”
沈未辰見敵船貼着己方船隻,賊人有搭了橋闆過來的,也有一躍而來的,守着船沿的青城弟子漸漸敗退,顧青裳站在樓台上呼喊指揮,人手已見支绌,于是道:“通知船夫,沖出去!”
那弟子皺眉道:“小船不怕,這大船甩不開!”
沈未辰道:“照我吩咐便是!”
她取了火箭,登上樓台,射向敵方船帆,雖正中船帆,但深夜風大,火頃刻便熄。
顧青裳道:“需得多些火箭才能把這帆燒起來!眼下是來不及了,看來這船守不住了,讓弟兄們跳船逃生!”
沈未辰道:“現在是臘月,河水冰冷,功力差些又不善水性的,隻怕要死!”
顧青裳道:“搶他們的小船走!”
沈未辰搖頭道:“不成,這裏還有艘大船,又是順流,追上來放箭,我們還好,弟子死傷必然慘重!”
顧青裳咬着下唇,恨恨道:“那隻能拼到底了!”她看向沈未辰手中那對鳳凰,即便危難關頭,仍忍不住揶揄道,“每次瞧見你這對鳳凰,就想起酒宴上你拿筷子跟三爺對戰,可秀氣了。”
沈未辰心念一動,道:“你指揮船隻沖出去,我去換把好使的兵器。”說罷轉身要走。
顧青裳急道:“你去哪?”
沈未辰回道:“總不能老讓他們攻過來,我們也得攻回去!”說完進入船艙。顧青裳摸不透她把戲,隻得指揮船隻揚帆轉向,準備沖出去。
過了會,沈未辰從船艙中沖出,腰間插着兩把大斧頭,顧青裳瞪大眼睛。隻見沈未辰沖上前去,峨眉刺左戳右刺,點倒兩名匪徒,也不走橋闆,挑個人少處縱身一躍,一躍足有五六丈遠。賊人見一名少女飛躍而來,不由得一愣。
她一躍落到匪徒後方,幾名賊人搶上,哪裏是她對手?隻見她一對峨眉刺舞成梨花暴雨,銀光閃閃間又有三四人倒下。
沈未辰奔至帆索旁,将峨眉刺收入腰間,從身後抽出兩把大闆斧,揮斧便砍。
原本帆索是船上要地,帆索斷折,風帆便倒,周圍多有人把守。可敵船因占了上風,衆人争先上船,隻道必勝,帆索旁隻餘了六名守衛,中間還留了一大塊空地。原本這也該夠了,怎奈來的是沈未辰?她幾個閃身便越過六名守衛,隻見一名端莊秀麗的少女高舉兩隻黑溜溜、亮燦燦的大闆斧,猛地揮下,帆索斷裂,風帆登時歪了一邊。
沈未辰并不停留,仗着輕功高明,幾個起落已落到另一邊帆索前,雙斧齊揮,又斬斷兩條帆索,那風帆頓時失去控制,船身歪斜。
船上指揮忙喝令拿下沈未辰,沈未辰從船身繞至船尾,縱身起落,那雙大闆斧見着帆就砍兩刀,見着繩索也不管是什麽就來上一記,到了尾桅處,索性奮起神力,對着船桅左一斧,右一斧。那船桅雖然未倒,卻已傾斜,船身不受控制,逐漸偏離青城船隻。
此時已有數十人包抄過來,忽聞顧青裳高聲大喊:“快回來!”沈未辰見兩船逐漸分離,也不管許多,一雙斧頭兜圈似狂揮亂舞,人如旋風般不住打轉,沖向船沿。
顧青裳站在船上,隻見她一名纖弱少女,身着白衫,神出鬼沒,狂奔亂走,又把那雙斧頭舞得水洩不通,當真是古有黑旋風李逵,今有白旋風沈未辰,不禁又是擔心又是好笑。她見兩船分離,漸有四五丈遠,不由得又感焦急,隻怕沈未辰失陷在敵船上,忙命人取了弓箭,對着沈未辰的方向撚弓搭箭,一箭射出。
沈未辰被重重包圍,難以脫逃,她這般狂揮亂舞雖能鎮攝對方,破綻卻多,果不其然,後背、腰上、小腿被劃了幾刀,幸好都是輕傷。
忽然前方有人倒地,原來是顧青裳射箭來援。顧青裳一箭得手,正要再射,猛聽得破風聲,有善弓術者對她狙擊。顧青裳忙着地滾開,險險避過,喊道:“盾手護我!”幾名青城弟子忙持盾護在她身邊,顧青裳再發一箭,又射倒一人。
沈未辰前方少了兩人,餘人驚慌失措,稍稍讓開了些。顧青裳接連幾箭射倒數人,辟開些許縫隙,隻需這一點破綻便足以讓沈未辰發威。沈未辰向前沖出,雙斧橫掃,逼退的逼退,閃避不及的隻能慘嚎倒下。眼前還擋着一人,正要揮刀攔阻,沈未辰身子一側,猱肩撞去,那人隻覺像被鐵錘撞着一般,口吐鮮血,摔飛數尺。沈未辰搶了這個空,正要突圍,忽聽風聲響,忙揮斧格去一支冷箭。
這一箭讓她腳步稍稍一慢,後邊的賊人又要搶上,顧青裳一箭從沈未辰耳邊擦過,将後方追兵射倒。
沈未辰奔至船沿,兩船相距已有六丈有餘,她縱身一跳。顧青裳見她這一跳估摸着還差一尺距離,隻怕她要落水,不由得驚呼出聲。
沈未辰不慌不忙,兩把斧頭向前一砍,斧頭嵌入船身數寸,她自己順勢懸挂在船身。喘了口氣,用斧頭支着身子,她一斧一斧往上攀爬。早有人取來繩索,準備救援。
她剛爬了兩斧子,又聽顧青裳高喊一聲:“小心!”隻聽得破風聲響,知道又有箭矢來襲。她身懸船上,危急間不及細思,索性雙斧支住身子,向上一翻,成了個倒立姿勢,那箭正射在她原先位置。
忽聽顧青裳喜道:“中!”她轉頭望去,賊船樓台處,一名弓手胸口中箭,自樓台摔下。沈未辰翻下身來,見繩索垂下,忙伸手抓住,擡頭望去,隻見顧青裳伸手喊道:“快上來!”
她抓住顧青裳手臂,終于登上甲闆。她幾次險死,與顧青裳皆是精疲力竭,兩人并排躺在甲闆上,仰面向天,不住喘氣,大有劫後餘生之感,不禁哈哈大笑起來。
顧青裳猛地翻過身來,抱住沈未辰,笑道:“好妹子,我嫁了,快娶我吧!”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