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冬 十一月
他全身打着哆嗦,爐火熱烘烘的,可怎麽也烤不暖。他合身湊了上去,把雙手湊得近些,可這也不濟事,仍是一陣陣乍暖猝寒,一顆心吊在嗓子眼,始終放不下。
肚子有些疼,是鬧了胃氣?可昨晚隻就着冷水吃了半顆窩窩頭,莫說飽,連止餓都勉強。
就這一次,開個張,陳老大說,一人有十兩銀子。十兩!那得有多重?掂在手裏有沒有巴掌大?希望有。他見過人家用銀兩付賬,隻掰下小小一塊就能買一整斛米,夠家裏吃上個把月。
銀子……他還沒摸過銀子呢,銀子是什麽感覺?
爹的腿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瘸了,說是被驿道上亂沖的馬踩斷了,報了門派追捕也沒找着馬主,那之後爹就不能下田了。爹說,養不活兒子了,得賣,娘抱着他跟爹吵了一晚,吵到他迷迷糊糊睡去。
沒多久後的某一日,娘正陪着他彈石子玩,爹領着不認識的男人回了家,瘸着腿一搖一跩地牽着他的手走出屋子。他聽到房門上闩的聲音,很沉,爹囑咐他去打水,等門一開就把水送進屋裏,說完又去張羅下一個男人。
他就坐在門前的石頭上,兩肘支在腿上,等着男人出來,等着下一個男人進去,等着一個又一個男人進進出出……
皮肉錢,這話是誰先說的?講得真好。等把皮肉都賣光了,就剩下骨頭跟血。
娘已經把皮肉賣光,所以才病了。
爹不在了,說是半夜喝醉了失足摔落田溝,屍體第二天才被發現。娘不用再養爹,自己就可以養娘,娘終于可以歇息了。他記得爹摔死的那天夜裏,月亮好大,好圓,爹就站在田溝旁喝着娘用皮肉換來的酒……
娘說,隻要存夠了錢,就給他讨房媳婦。可他在周員外家那點工錢連看診都不夠用。聽說城南慈心醫館來了名神醫義診,他想過背着娘過去看看,可就算診金免費,藥錢哪來?
他沒敢跟娘說他在百步林偷偷親了小泥巴,小泥巴賞了他一巴掌,第二天又沖着他笑。
怎麽就烤不暖呢?他聽到牙齒不停撞擊的叩叩聲,股間也不禁微微栗動。
躲在後面做做樣子吧,這麽多人,輪不到自己。
“待會大家得拼命!”陳老大舉着刀喊道,“砍中一刀,多分一兩!”
砍中一刀有一兩?這能幫娘添床被子,再把那件縫縫補補,夾裏早掏空的棉襖換掉。
冬天到了,可冷了……
他聽到了周圍的歡呼聲。
他吞了吞唾沫,把吊在嗓子眼上那顆心壓下去。隻要幹完這票,什麽都好了,什麽都會好起來……
他想起那名白衣哥哥,那個穿着一身洗薄的白衣,長得好漂亮的哥哥。他說自己從河南來,在重慶等人。他抓着他偷東西,卻沒揭穿他。他還幫娘看診,替娘買藥,娘立刻就好轉了。
可他說藥很貴,一帖就要一個月的工錢。娘救不活了,就算慈心醫館的神醫也救不活,不如省下錢安葬。
他問他是不是真要救娘。他對着他笑,笑得好溫暖,瞧着很舒服。
要不是他,自己也不會陰錯陽差撞着了護院小李的勾當……
馬來了,這群人唯一的一匹馬。馬上那人喊道:“是這條路!”
他聽到歡呼聲。陳老大比了個手勢,将爐火踢翻,幾個人上前滅了火,周圍頓時暗了下來。他愣在原地,被小李拉到路旁,壓在芒草叢裏。
“埋低身子!”他聽到小李說,“待會沖上去,什麽都别想,拿刀就砍。要是怕,想想你娘。”
小李是周員外家的護院,知道他缺錢,又怕他揭破,于是答應讓他入夥。
他等了好久好久,越等越冷。風好大,他緊緊握着刀。他還沒拿過這麽重的刀,得用兩隻手拿着才穩。
“這是殺人。”白衣哥哥說,“你要殺人來救你娘?”
“這太危險。”白衣哥哥又勸道,“别讓你娘難過。”
可不殺人,娘就要死了。他什麽都不會,怎麽掙錢?不就是殺人?他能的……他能的……
終于來了,遠處兩點亮光上下晃着,那是挑了燈籠的馬,馬上是個光頭老人跟一名短發少年。
陳老大一聲大喝,大夥一齊搶上。
隻要砍中一刀就好,砍中一刀就躲到後面去,成不成都行。
他揮刀往老頭身上砍去。
他沒看清楚是怎麽回事,有什麽東西在他脖子上撞了一下,涼涼的。他眼前一紅,吸不上氣來。
怎麽了?發生什麽了?脖子有點疼,像是噎着了,腦袋昏沉沉,周圍的聲音也漸漸小了。
自己爲什麽會來這?
是因爲白衣哥哥說:“你沒錢,救不了你娘。”
是因爲小李說:“我們人多,不怕!”
還是因爲娘已經咳得不行了?
或者是……
這些問題沒有答案,他的腦袋像是被抽空了般,什麽也不知道了。
“還是個娃娃呢。”彭小丐皺起眉頭,“看着比你還小。”
楊衍剛殺掉帶頭的陳老大,跳下馬來,在陳老大身上摸了摸,找到一張丐幫的懸賞花紅。“一千兩!”楊衍咬牙道,“真舍得!”
“丐幫有得是錢。我們走水路本來就慢,他們用加急文書送通緝令,江西到這不用幾天。”彭小丐看着橫七豎八的二十幾具屍體,“這都不過是些地痞無賴保镖護院,之後要是遇到土匪馬賊或門派弟子,就沒這麽好應付了。”
“夜榜呢?”楊衍問,“要提防夜榜嗎?”
彭小丐嘿嘿冷笑道:“夜榜的殺了人,找誰領賞去?莫說不合夜榜規矩,九大家通緝,去找夜榜援手,這臉他們丢不起。”彭小丐想了想,“看來我們下船後還是露了形迹,以後得更當心些。”
“幸好都殺光了。”楊衍問道,“天叔,接着怎麽辦?”
“去甘肅。九大家兵不犯崆峒,那安全些。”彭小丐一夾馬腹,“明年三月就是昆侖共議,徐放歌嚴非錫都會去,找得着機會。”
楊衍點點頭,回頭望向地上那少年的屍體,見他一雙眼兀自瞪着天空。他騎上馬,揚長而去。
不知過了多久,一名青年從芒草堆中走出。他盤着高髻,烏黑的頭發垂下,一身白衣洗得薄了。他也望了地上少年一眼,朝楊衍離去的方向跟去。
※ ※ ※
叩、叩、叩……
手杖在青石闆上輕輕敲着。手杖的主人閉着眼,像在想一件爲難的事。
“硬爪”黃柏單膝跪地,右手包得足有碗大。
“怎地拖到三爺來了?”諸葛然張開眼,“江西菜吃上瘾,舍不得辦事了?”
黃柏低頭道:“徐幫主拖了許久才來,我們還險些被抓。”
“十幾個高手抓一個彭小丐,能讓人給逃了,你沒死在那,我都想寫信罵三爺。行,去把爪子磨利點,下次問過人家再伸爪子。”諸葛然伸出手杖點了點黃柏肩膀,黃柏忙起身告退。
“彭小丐離了江西,于大局影響就小些,不過是點蒼跟丐幫華山多了名仇人,算起來咱們還得排在第三位,讓他們兩家煩惱去。”諸葛然想着,“可這麽大的事,徐放歌能耽擱?再來,江西道上傳出賒刀人的故事,明擺是要提醒彭小丐一家,誰趟這渾水?要是外人,夜榜能這麽多事?若是自己人……”
臭丫頭帶走了彭小丐的孫子,難不成是她搞的鬼?小時候聽叔叔說故事聽傻了?諸葛然心想:“得在徐放歌問起之前先寫信罵他沒管好兒子,這叫先聲奪人。”
他離開大院,回到書房,玉金堂的易遷見着他,忙迎了上來,遞上厚厚一疊賬冊:“副掌,這個月的賬本。”
諸葛然問道:“石場那邊最近怎樣?”
易遷眯着一雙鼠眼,恭敬道:“最近沒采着什麽好玉水,都是些劣貨,我督促着加緊了。”
“你督促?這令傳下去,到了地方門派,門派再下去石場,石場吩咐工頭,工頭吩咐工人,你在這邊吼,那邊當蚊子叫。”諸葛然問道,“聽冠出發了沒?”
易遷低頭道:“大公子還在昆明。”
“也對,昆明地方挺大,得走十天半個月才出得去。我估計他連瓊竹軒都沒離開吧?”諸葛然翻着手上賬本,道,“沒你的事了,下去吧。”
他指指門口,示意易遷離開,之後又見了督辦兵器的軍監司和督辦工務的運務司,吩咐了些事情。剛過午時,一名男子進了書齋。這人身長七尺出頭,方面細眼,左邊臉頰上有顆半截小指大的痣,周圍密密麻麻長滿青斑,小如芝麻點,大如銅錢,像是有人用毛筆蘸了青墨水,灑在他半邊臉上。
這人進了書齋,恭敬喊了聲:“二叔。”他是諸葛焉的二子諸葛長瞻。
諸葛然問道:“從慶遠回來了?怎樣?”
“都打過招呼了,交待昆侖共議前讓他們戒備,加強工事,也檢查了各處兵庫房,器械完備。昭通城的馬少了些,我通知易堂主采辦,明年二月前能補上。”
“最近馬價如何?”諸葛然問,随即又道,“等等,這得問易遷才是。”
“比去年貴了兩成。”諸葛長瞻道,“我打聽過了。”
諸葛然頗有嘉許之色,站起身道:“過兩天陪我去宏族,是該讓你長長見識了。”又問,“你宏語學得怎樣?”
宏族位在雲南以西,自成一國,語言習俗有異,向來與點蒼交好,之間常有貿易往來,諸葛然與現今國王莽象王私交甚笃。
諸葛長瞻聽諸葛然問起,當下用宏族語回道:“我跟宏族人說過話,還能聽懂。”
諸葛然聽他說得流利,伸手杖敲了他臀部一下,算是誇獎,徑自走出書齋。諸葛長瞻從後跟上,兩人在廊道聊了些話,都是家裏事。諸葛長瞻見叔叔去向,停下腳步道:“二叔,我回流金軒辦公去。”
諸葛然道:“怎麽突然要回去?還沒吃飯呢。”
諸葛長瞻苦笑道:“瞧你走這道,是想坑殺侄兒。”
諸葛然拿手杖在地上敲了兩下,笑道:“算你機靈,滾你的去。”
諸葛然到了瓊竹軒,守衛見着他,正要入内通報,諸葛然舉起拐杖指着守衛道:“多走一步,打斷你的腿。”說着一歪一瘸快步走進院子,沿途将左手手指豎在嘴前,示意噤聲。衆人知他厲害,哪敢聲張?
他到了書房,見裏頭無人,又走到諸葛聽冠寝居前,聽見裏頭“哼哼唉唉”的聲音,一腳将房門踹開。一名裸身少女正坐着不住搗弄,見有人闖進,花容失色,搶了被子掩住身體。諸葛聽冠奪過被子遮住下體,罵道:“賤人,還怕看呢!”
“怎麽這樣跟毓娘說話?”諸葛然找了張椅子坐下,道,“外頭月亮太曬,我進來躲會,你們夫妻繼續辦事,别當回事。”
諸葛聽冠笑道:“二叔别捉弄人,正當午時,哪來的月亮?這娘們也不是毓娘,毓娘在後堂歇着呢。”
諸葛然對那少女道:“繼續啊,我見得多了。”他見那少女不上不下甚是尴尬,罵道,“不繼續又不下來,你這屄打算住上了是吧?!”
那少女連忙起身撿衣服,也顧不得丢臉,奪門而出。
諸葛然喝道:“停下!”
少女停下腳步,臉色蒼白,被唬得簌簌發抖。
“我不管你是哪家院子的,把話傳到,以後再有妓女進點蒼大殿攬生意,我通通送去宏族,第一個就送你!”諸葛然伸拐杖指着房門,“記得把門掩上。”
少女連忙點頭稱是,掩上門落荒而逃。
諸葛聽冠起身着衣,求饒道:“二叔,别發火……”
諸葛然冷冷道:“不是大晚上你辦啥事?不是你妻妾,瓊竹軒怎麽還有娘們?當這裏是妓院嗎?我要這樣都不發火,還得先澆油嗎?”
諸葛聽冠道:“要出門了,就想取個樂子。行李剛收拾好,二叔不來,我都要走了。”
諸葛然道:“你知不知道打仗最重要的是什麽?”
諸葛聽冠道:“當然是人強馬壯,兵多将廣啊!”
“是錢!”諸葛然手杖用力在地上一頓,顯然對自己侄兒的無知極是惱怒,“你知道石場今年少了多少稅?”
諸葛聽冠聳了聳肩:“點蒼夠有錢了,少收點我瞧着也足夠。”
“你那屌也夠長了,剪些下來我瞧也足夠!你把棒槌挺過來,我剪些給你姑姑寄去,她欠得很!”
諸葛聽冠默然不語,倒不是怕諸葛然真敢剪他,也不是怕諸葛然羞辱,是怕他向父親禀告,那又有得一頓好打。
諸葛然上上下下打量他,過了會道:“現在要幹嘛去?”
諸葛聽冠恭敬道:“用完午膳就去石場。”
諸葛然倒吸一口氣,喃喃道:“我本以爲你蠢得像是推磨的驢,還真他娘的錯了!你蠢得像石磨!”
諸葛聽冠忙道:“我馬上去,現在動身,路上吃飯!”
諸葛然道:“申時後我派人找你,要在昆明抓着你,保證你比我還瘸!”說着伸出手杖指着他雙膝。諸葛聽冠不敢耽擱,起身就走。
離開瓊竹軒,諸葛然又來到神皇殿。每次到這裏都覺得這名字太招搖……想起大哥改這名,諸葛然就覺得頭疼。
用了個“皇”字,昆侖共議不就有條“妄自稱帝,九大家共擊之”的規矩?要不九十年過去,早不是九大家,而是九大國了。偏偏老哥說,“皇”跟“帝”不同,稱帝不行,稱皇無妨,要不道觀裏頭的玉皇殿不早拆了?可照這說法,也沒見九大家圍攻關帝廟的。
總之,無論是不是司馬昭之心,都是路人皆知了。
這神皇殿寬十丈,長十五丈,正當中是一張翡翠九龍椅,從一塊兩萬多斤的毛料剖出來,單是把它運來昆明就不知花了多少人力物力。
一切就是從這塊石頭開始的。那時節還是爹在當掌門,石場挖出了一顆原石,高達九尺,足要十人合圍,一刀切,玉潤水足,驚動了所有人,連先任宏國孟瓦王都親自來看。跟這塊毛料比起來,後來出土的“登仙階”算是賤貨了。
孟瓦王出了跟這塊毛料一樣重的銀子,要賭這原石。三十萬兩銀子,即便點蒼号稱金玉之鄉,也是筆天價巨款。
饒是點蒼與宏國向來交好,爹也舍不得這塊原石,可孟瓦王極爲殷切,苦苦哀求,又添了一千名奴隸做價,爹即便不肯,也不好與孟瓦王撕破臉。
那一年他才十二歲,他還記得自己是怎麽跟爹說的。
“萬金易得,一國難求。剖石爲誓,永結同盟。”
爲了一塊還不知有多少價值的毛料賭上與宏國的邦交,委實不值得,不如借此跟宏國交好。父親接受了他的辦法,與孟瓦王說好,不收分文,将這塊毛料從中分剖,讓孟瓦王先選,換兩邦永結同心。
孟瓦王大喜,也不好占這便宜,于是選了沒切邊的那角。一刀分剖,滿目見綠,晶瑩剔透,單這一刀,這塊毛料就價值二十萬兩銀子。然而孟瓦王選的那塊寬長,後邊卻短,前邊滿綠,後面卻白,之後解石更見畸零,最後邊一大段全打了水漂。
他還記得切到點蒼這塊時,父親臉上冒了汗,把他的小手捏得有些疼。他們從尾端解起,第一刀下去,才知切下去的地方僅有最開始那一塊巴掌大小的翡翠,接着第二刀,第三刀,都不見出玉。不過比起這顆石頭能開出什麽,諸葛然更擔心自己的手骨給父親捏碎。
忽地,聽到石工一聲驚叫:“出玉了!”
那是比孟瓦王那塊更大的一片滿綠。
孟瓦王沒有怨言,甚至更歡喜。他們各自約定好,雕刻成兩張椅子。孟瓦王的玉後綠前白,綠少白多,他用六年時間雕刻了一座白象帝座,之後東征西讨,南北征伐,竟給他打下了一片江山。
父親花了十二年時間雕刻這張翡翠九龍椅,高七尺,寬五尺五寸,深兩尺七寸,放置在七層台階上。一條巨龍莊嚴雄壯,龍爪箕張,按在椅背上,五爪尖上各有一點紅。剩下八條蟒龍盤旋圍繞,都是四爪。整張椅子無一塊拼料,全由整塊翡翠打造。
父親說,這是點蒼雄霸天下的征兆,坐在這張椅子上的都是能号令天下的人。就在這塊玉石出土後的第二年,父親當了昆侖共議盟主。
他摸着這張椅子,觸手冰涼,就是這征兆決定了點蒼這三十年的經營策略。
“坐上去啊。”一個低沉雄勁的聲音傳來。腳步聲從神皇殿入口處由遠而近,在空蕩蕩的大廳裏回響。
“又不是沒坐過,冷冰冰的,無聊得緊。”諸葛然笑道。
來人有一頭黑白間雜的卷發,身長八尺四寸左右,頭戴冕冠,下巴尖削,鼻梁高挺,雙眼有神,雖已至中年仍是英姿煥發,眉宇間與諸葛聽冠有幾分相似。那是他大哥諸葛焉。他們兄弟打小感情就好。諸葛焉相貌英挺,武功高強,他們一起闖過江湖,曆過危難,上過同一間妓院。找過同一對姊妹花。父親面前他們互相掩蓋過失,犯錯後争相承擔,就這樣過了四十年。
諸葛焉繼位那一日,坐上這張翡翠九龍椅,等各部司長退下後,他叫住了諸葛然,讓他坐這張九龍椅。
“這是掌門的玉椅。”諸葛然拒絕道。
“你這啥都想試的性子,難道不想坐坐看?”諸葛焉咧着嘴笑,沒有半點猜忌心思。諸葛然猶豫了會,禁不住好奇,坐了上去。
冷冰冰,硬梆梆,還不如自個房裏的太師椅舒适,這是諸葛然當時的感覺,也是他唯一一次坐上九龍椅,之後再沒興趣了。比起這張椅子,他更在乎坐在椅子上的人。
“有事?”諸葛焉坐上九龍椅,問道。
“你女兒惹的禍。”諸葛然道,“彭小丐走脫了,他孫子被悠兒帶走了。你寫封信給她,問問她怎麽回事。”
“還不是你教壞的?她拿你當榜樣。”諸葛焉抱怨道,“我寫不如你寫,她信你多過信她爹。”
“就是親過頭了。這丫頭野得很,不會當回事,盡耍賴皮。”諸葛然道,“你寫她會怕,知道輕重。”
諸葛焉想了想,道:“行。”
諸葛然把手杖平放在手上把玩,道:“還有件事,算是舊事重提。”
諸葛焉皺起眉頭,疑惑道:“什麽事?”
諸葛然擡頭看着諸葛焉,癟了癟嘴,手杖在掌心打了個滴溜:“這張椅子聽冠坐不住,點蒼立長的規矩得改。”
諸葛焉猶豫了片刻,道:“你再教教他。他若是不聽,我教訓他。”
“得了,到時嫂子又怪我挑撥。”諸葛然攤手道,“我能把驢教得像馬,能把狗鍛煉成狼,可雞變不了老鷹。聽冠他娘的連雞都不是,頂多算是金絲雀。雞會下蛋,金絲雀隻有好看,還飛不出籠子。”
諸葛焉歎口氣,道:“再給他三年,若不成……再說吧。”
諸葛然默然不語,隻道:“那我沒事了,告退。”
諸葛焉道:“晚上一起吃飯,你嫂子請了新廚子。”
跟嫂子吃飯?算了吧。諸葛然心想,要是當年楚靜昙嫁給了大哥,點蒼肯定又是另一番光景,就算生不出沈玉傾,也不至于生出個蠢兒子。沈玉傾說起來還是讓沈庸辭教壞了,要是讓自己調教,哼~比嚴家三個兒子加起來都有用!
諸葛然搖頭道:“還有許多事要辦呢。”
“也不差一頓飯的時間。”諸葛焉歎了口氣,拍了拍椅背,“也把長瞻叫來吧,不能總躲着他娘。”
“那是嫂子的問題。”諸葛然咽下心中這句話,随口答道:“行。”
※ ※ ※
降龍殿上十一張椅子隻剩下兩個空位,其中一個便是一個多月前身亡的義堂堂主雷醞的。其他人,除了徐放歌外,浙、贛、閩三地舵主,禮、刑兩位總堂主,大智、大仁、大勇三位長老業已就坐。
最後一個走入降龍殿的人叫許秋檐,年近五十,臉色蒼白,頗見病容,腦門上秃了一大塊,餘下稀疏的頭發綁起。他是丐幫忠堂堂主,掌管錢糧營建,也是前任幫主許滄嶽的次子,妻子更是冷面夫人的長女唐文韬——這聽着不像女子的姓名中多少含着冷面夫人的寄望,不過顯然這長女不受青睐,剛滿二十就嫁到了丐幫,這在尋常人家不算年輕,但對九大家掌門嫡系閨女來說仍是稍早了些,尤其嫁的是非世襲的丐幫中人。但這場聯姻至少也算鞏固了上一代唐門與丐幫的關系。
九大家的聯姻都是如此,世襲的如華山、青城、點蒼或半世襲的唐門,聯姻的效用大些,如衡山、崆峒、丐幫、武當、嵩山這些非世襲門派,聯姻往往隻能維持一代至兩代間的關系,有時還不如三峽幫、襄陽幫、泰山、彭家這些雖非九大家,掌門卻屬世襲的大門派。
最尴尬的便是少林了,全是和尚……妙的是,和尚偏偏也有聯姻的——覺空出家前便娶了崆峒掌門齊子慷的師姑。非隻俗僧,有時正僧的親眷也奇貨可居,例如觀音院首座覺觀的侄子女們,靠着伯父的庇蔭也嫁娶了不少好人家。前方丈覺生雖是個持戒慎重的修行人,他的親眷卻是不折不扣的凡夫俗子。
許秋檐一走入殿内就見着了彭千麒。“那隻臭狼。”他想,“父親這輩子最大一次走眼就是錯看了徐放歌。”他咳了幾聲,虛弱道:“幫主,對不住,許某近來身子不好,騎不得馬,隻得坐轎子,來得慢了。”
“怎麽許堂主突然就病了?”一名年紀看着比徐放歌還大的矮胖老人問道,那是大智長老童觀曆。
“我這病半年前就染上了,大夫說是勞心傷肺,咳……這幾個月越發嚴重了。”許秋檐搖搖頭,在左首第二位坐下。
一主、三老、四堂、三舵,這便是丐幫的長老會議,是丐幫僅有的十位九袋門人。三老是指大仁、大智、大勇三長老,雖無實權,卻有監督彈劾之能,這是延續百年前丐幫舊制的傳功、執法、掌缽長老的變革。三長老職權上無分别,但一般來說,大仁着重監督人事,大智着重錢糧律法,大勇着重兵刑。
至于四堂,則是忠、義、刑、信,忠掌錢糧,義掌人事,信掌律法,刑堂本叫禮堂,隻是大家叫慣了刑堂,改不了口,這偏名反倒成了正名。丐幫是九大家中少數不設兵堂、戰堂這類職位的幫派,除了幫主與三省總舵外,職權多由義、信、刑三堂分擔。
一般來說,商議幫中大事隻需三長老與四堂與會即可,近似少林的四院共議,隻有在推舉幫主時才會把三省的總舵也招來。“顯然不是好事。”許秋檐心想,“該與上個月彭小丐的事有關。”他望了眼徐放歌,找了位置坐下。
“彭小丐的事相信大家都聽說了。”徐放歌端起茶杯,慢慢品了一口,緩緩道,“彭南義殺害義堂總堂主,彭小丐包庇兒子,我已将他革職。他現今被華山發了仇名狀,聽說有人在青城見着了他。于公他已與丐幫無關,這是華山與彭小丐家的恩怨,咱們丐幫不插手。”
“既然與丐幫無關,怎地又發了通緝令?這是華山跟彭家的恩怨,關丐幫什麽事?”說話的人身材高瘦,一雙眉毛稀疏得看不真切,五十餘歲,乃是信堂堂主成默。這人文武兼修,精律法,重規矩,所以當上信堂堂主。隻聽他道:“彭南義犯了罪,也該交由刑堂審判,由得華山這樣登堂入室,殺丐幫重臣?”
“通緝令是我發的,我義助華山,當然要抓彭天放回來。”彭千麒冷冷道,他沒了半邊牙齒,聲音帶着濃烈的氣音,聽着極不舒服。
“華山人都撤了,你還義助?彭掌門真是好義氣。”成默嘿嘿冷笑,又道,“再說通緝是犯公案,仇名狀是私仇。彭南義就算死無對證,被冤定了這樁謀害雷堂主的大罪,終究元兇已伏法。彭小丐堂堂一個江西總舵,包庇撤職足夠了,他要在外頭被人殺了,丐幫不追究都算寬容的,還給懸賞花紅?呸!”
彭千麒臉色一變,冷冷道:“你是想義助那條老狗了?”
徐放歌道:“彭天放若是覺得自己無罪,大可回丐幫分說。成堂主,你若覺得他無罪,也該勸他回來。”
成默道:“幫主,華山的仇名狀,丐幫發的通緝令,我就問有這條規矩嗎?若是這案子還有不清不楚的地方,發個訊息讓九大家都知道,請彭小丐回丐幫面質,有罪則殺,無罪則放,用不着通緝。”
徐放歌沉思片刻,緩緩道:“彭總舵,收回通緝令,讓華山憑着仇名狀處理便是。”
若照成默所說,通知九大家請彭小丐回來,彭小丐真找着了靠山回來對質,不過多惹麻煩罷了。華山已通緝彭小丐,多丐幫這張通緝令還是少丐幫這張通緝令倒也不重要。
彭千麒對着徐放歌拱手行禮道:“領幫主令。”他雖對徐放歌說話,那對蛇般的眼睛卻直直盯着成默。許秋檐心想:“看來臭狼把成堂主給記上了。”
徐放歌接着道:“除了彭小丐這件事,還有幾樁事要處理。雷堂主死了,義堂有空缺,不知各位有什麽想法?”
大智長老童觀曆輕輕咳了一聲,起身道:“我舉薦一人。這次二公子深入江西擒抓彭小丐,雖然功敗垂成,讓犯人逃脫,已見智勇雙全。二公子……”
成默忽地說道:“許堂主,說你呢。”
許秋檐也是行二,一愣問道:“怎麽是說我了?”
成默大聲道:“奇怪了,這‘二公子’不是說你是說誰?我在丐幫還沒聽過‘二公子’這個職缺。”
童觀曆愠道:“我說的自然是徐沐風徐二公子,這是尊稱,你知道我說的是誰!”
成默冷笑道:“原來如此。”回頭對許秋檐道,“我都忘記你不是公子了。”
許秋檐父親便是前任幫主許滄嶽,成默這弦外之音衆人怎會聽不懂?
童觀曆道:“總之,二公子徐沐風這次立了大功,該有賞賜,我推舉他做……”
他話沒說完,成默又插嘴道:“做大公子?這可不好,人家兄弟排輩的事,輪得到你插手?”
童觀曆怒道:“成堂主,你是存心攪局嗎?!”
徐放歌眉頭一挑,緩緩道:“成堂主,讓童長老把話說完吧。”
成默道:“不如我替他說吧!幫主,你虎父無犬子,就算徐沐風才二十七歲,也能破格拔擢,升任義堂堂主。不過幫主想任用誰那是幫主的事,用不着開長老會議掩人耳目,我瞧除了我也不會有人反對了。”
徐放歌環顧四周,緩緩道:“童堂主,這是長老會議,還需衆人決議。”
彭千麒道:“二公子有本事,我是親眼瞧見的。這趟擒抓彭天放,他有大功勞。”
成默道:“我說大家叫你臭狼還真是叫錯了,你該叫臭狗!來,搖搖尾巴,快去舔你主子的雞巴!”
“喀啦啦”一聲,彭千麒将茶幾拍得粉碎,猛地站起身來,瞪着成默陰狠狠道:“成堂主,你老婆女兒漂亮嗎?”
成默大怒,袖袍一拂,将幾上茶杯往彭千麒頭臉掃去。彭千麒側身避開,手按刀柄,成默起身罵道:“你這癞皮狗,想吓唬誰?!”
衆人見局面緊張,紛紛站起身來,唯獨徐放歌仍坐着不動,沉聲道:“彭總舵,坐下。”
彭千麒聽徐放歌發話,這才緩緩坐下,兩眼仍死死瞪着成默,顯然怒氣未消。徐放歌道:“成堂主,你若想鬧事就出去鬧,長老會議不是你撒野的地方。犬子能不能當義堂堂主還要看衆長老的意見,不是你在這胡攪蠻纏就算數的。”
此言一出,彭千麒與童觀曆先後應和。成默高聲道:“我不贊成!”
福建總舵錢隐卻道:“徐沐風是我轄下的分舵主,年少果敢,足堪大任,年紀……這不是個事。現在的丐幫都是些老人家掌事,是該提拔些年輕人了。”徐家本是福建人,徐放歌曾當過福建總舵,錢隐便是他一手提拔上來的。
成默冷笑道:“難怪這次長老會議把三個總舵都叫來了,合着都自己人啊。”說着又指着大仁長老馮玉黥道,“他是你親家,你肯定也贊成了?”
馮玉黥的幼女馮綠燕嫁給徐放歌長子徐江聲,聞言點頭道:“沐風這孩子是有本事,成堂主心存歧見,對丐幫不是好事。”
成默隻是冷笑,問道:“誰跟我一樣不贊成的?”
衆人知道彭小丐一家慘況,當下面面相觑,都不作聲。成默見衆人不說話,心下大怒,轉頭對許秋檐道:“許堂主,怪你沒個好老子,讓你屈就在堂主這位置上了!”
許秋檐不住咳嗽,道:“這是哪的話,成堂主别亂說……咳咳……我今天還有件事,想……想禀告……幫主。”
徐放歌道:“許堂主說吧。”
許秋檐道:“我這半年來身子越來越差,幫中事務管不了,錢總舵說得對,是該換年輕人上來了。我想辭去忠堂堂主的職位,回家養老。”
衆人吃了一驚,徐放歌道:“許堂主身體微恙,休半年假養病就是,何必辭去職務?”
許秋檐搖頭道:“我是不成了,也不知道剩下幾年命,咳……”他說着,不住咳嗽,衆人見他滿面病容,不似作僞,卻又想,許秋檐這一辭,徐放歌必然會安排自己人補缺,長老會議上又多了個席位。
徐放歌也不挽留,道:“既然許堂主辭意甚堅,我也不便強留。我會另覓人選暫代忠堂堂主職位,等許堂主病體稍可,再回來主持忠堂。”
許秋檐心想:“我傻了才回來。”口中仍道:“多謝幫主體諒。”
成默冷笑道:“我瞧也别挑誰來頂替許堂主的位了。徐幫主不是還有兩個兒子?老二當了義堂堂主,老大徐江聲還當啥狗屁分舵主?不如接了忠堂的位!徐少昀也别閑着,一家在紹興團聚吧!”
童觀曆拍手笑道:“成堂主說了個好主意,我童觀曆第一個拍手贊成!”
成默勃然大怒,起身道:“童觀曆,你還要不要臉?!”
徐放歌喝道:“行了!成堂主,打從會議開始你就不住惹是生非,冷嘲暗諷,真以爲我不敢治你罪嗎?滾出去,回家歇息兩天,想清楚了再來見我!”
成默怒道:“我做錯什麽,幫主憑什麽罰我?”
徐放歌道:“頂撞上司!你眼裏還有沒有我這個幫主?”
成默上前一步,指着徐放歌罵道:“我眼裏沒有幫主,你眼裏還有丐幫嗎?!你陷害彭小丐,圖謀什麽?當這裏的人都瞎了嗎?!”
許秋檐忽然大聲咳嗽,摔倒在地,衆人吃了一驚,望向他去。許秋檐呻吟道:“我……我不行了,呃……咳咳……成堂主,你……你……”
成默忙上前将他扶起,許秋檐呻吟道:“我……我家裏有藥……”
徐放歌道:“成堂主,你送許堂主回去,有什麽消息我再通知你。”
成默心有不甘,卻也知此時無奈他何,扶起許秋檐,忿忿不平地離去。
徐放歌道:“明年便是昆侖共議,我需走一趟昆侖宮。聲兒的分舵在浙江,我想把他調來幫忙,協助幾位長老堂主。”
衆人紛紛點頭稱是,彭千麒望着成默背影,一雙蛇目滿是歹毒。
成默扶着許秋檐上了轎子,問道:“你怎麽病成這樣?”
許秋檐歎了口氣,道:“你這樣莽撞,真不知怎麽死。你今天沖撞徐放歌,能掙個啥下場?你跟彭小丐一樣,直腸子,玩不過他們。現在彭小丐倒了,三個總舵他占了兩個,你要扳倒他不能這麽蠻幹,要……一是反,二是病,無論哪個都得從長計議。”
成默這才明白他是裝病,忙問道:“許堂主有何高見?”
“高個屁!等我退下位置,天大的事也跟我無關!”許秋檐道,“勸你一句,急流勇退!”說完上了轎子,徑自回府。
許秋檐這病還得拜他丈母娘所賜。唐文韬沒從娘胎裏帶來聰明,卻帶了她娘的專橫,徐放歌那些亂七八糟的事早一年前她就看出端倪,寫了家書抱怨丈夫不争氣。冷面夫人也不說啥,寄了一份藥材過來,許秋檐喝了,臉色蒼白犯咳嗽,就是死不了人,當下就明白了丈母娘的意思。
可惜了,偌大的丐幫,沒一個人阻得了徐放歌。仔細想想,他這些年拔擢的不是自己心腹便是如成默這般脾氣硬,瞧着正直能幹實則犯蠢莽撞的人,再不然就是些謹小慎微膽怯懦弱的。拔掉彭小丐更是一步險棋,徐放歌實是赢得驚險。若彭小丐早一天發現,徐沐風就要遭擒,若晚一天發難,齊三爺就到江西。可歎丐幫此後再也無人能與他叫闆了。
不過徐放歌這天下要坐穩還沒這麽容易,今天那些不出聲的長老總舵堂主,會不會私下動作可也難說。
但凡有人壞了規矩,之後就再也不會有人守規矩。曹丕篡漢立了榜樣,之後可不是魏晉的太平盛世。
管他娘的,回家養病去。
※ ※ ※
徐少昀記得上次回家還是中秋的事,他剛回到浙江就接到父親傳喚,左右避不開,不如早些見面。
三姨娘桂梅低聲道:“少爺你可回來了,老爺正不高興呢。”
徐少昀敲了敲父親書房門,問道:“爹,找我?”
“進來。”徐放歌見兒子進來,合上公文,起身問道,“悠兒呢?”
“照顧孩子,來不了。”徐少昀恭敬回答。
“媳婦幾時生了孩子,我怎麽不知道?”徐放歌道,“怎麽不把孩子抱來讓爺爺看看?幾個月大了?”
“略大了些,大概六十幾個月。”徐少昀苦笑道,“是彭南義的兒子。”
“你還挺能說笑的。”徐放歌道,“交出來,丐幫有人照顧。”
徐少昀道:“這孩子乖巧,悠兒喜歡,舍不得。”
徐放歌從抽屜裏取出一封信,扔給徐少昀道:“諸葛然寫了封信來,說我教子不嚴。我是真沒管教好,現在想想,上個月我被拖住腳步也是你媳婦鬧出來的吧?你連媳婦都管不好?”
徐少昀苦笑道:“她學了她叔叔的聰明機靈,我哪管得住她?但凡有幾句不順心的,動辄擺臉子給我瞧。爹,彭小丐在江西的根基全沒了,就一個孫子,你又動不得他,過幾年長大了,這些舊事未必記得,倒成全了你照顧忠良之後的美名。”
“他家是忠良,你爹就是陷害忠良的昏君了?”徐放歌愠道,“斬草不除根,養虎贻患沒聽過嗎?”
“彭老丐家一代不如一代,這孩子不成氣候。”徐少昀道,“既然不能殺,交給别人照顧總不如放在自己眼皮子底下安心。”
“把他關起來,終身不放就是。”徐放歌道,“孩子在哪?”
徐少昀搖頭道:“悠兒爲這孩子跟她爹爹叔叔翻了臉,氣急了說不定會跟我拼命。不如這樣,讓我再勸勸她,女人家,等有了自己的孩子,肯定偏心,那時再要送走這孩子便容易多了。”
徐放歌又是威逼又是責罵,徐少昀隻把一切推給妻子,徐放歌又要他留在浙江幫忙,徐少昀說妻子愛玩,不肯答應,軟推硬說,隻是不允。
好不容易脫了身,徐少昀一身疲憊,趕回去見妻子諸葛悠。
“我爹也寫信來了。”諸葛悠剛哄睡了彭豪威,一臉疲倦,“這孩子這幾天都吵着要見爹娘爺爺,難過得厲害,卻是不哭,頗有幾分家門骨氣。”
“你怎麽交代?”徐少昀問。
“我全推給你,說你拳頭大,脾氣硬,死活不肯把這孩子交出去,逼急了要打老婆。”諸葛悠笑道,“我就這樣回了,二叔信不信都随他去。”
徐少昀憂心道:“隻怕拖不長久。彭小丐這陣子沒動靜還罷了,若是鬧出事來,爹再逼我,我可不好說,丐幫是住不下去了。”
諸葛悠道:“不如去安徽,那是武當地界,你爹我爹都管不着,兩三年後再作打算。”
徐少昀想了想,點頭道:“就去安徽。”
※ ※ ※
“這些從江西來的百姓不過是躲避新任江西總舵,近期邊界上的盤查不用刻意刁難。”說話的聲音溫和,卻令人不能抗拒。那不是威嚴,而是一種貴氣,卻也不是世家出身的貴氣,而是種甯靜祥和的氣質,更像是長輩的囑咐。當然,聽的人都知道,這是位不可違逆的長輩。
說話的女子年已四十有五,外表看去卻隻有三十出頭,若不是黑色巾帼邊上露出幾絲白發,實看不出她的年紀,一雙鳳眼黑得深邃,像是把歲月積累的智慧都藏在裏頭,若你能靠近細看,或許能看到她眼角一絲絲幾不可見的細紋,雖然芳華不再,也看得出她年輕時必有值得誇耀的美貌。
她着灰色素服,外罩一件淡青色長褙子,用料雖好,卻顯得素雅樸實,不像是她這身份地位的穿着。
李玄燹本家姓李,玄燹是她的道号。年輕時她也穿過漂亮衣服,年紀漸長後就穿得少了。衡山掌門尚節欲,要奉道,這道便是衡山。當上掌門後便要一心爲衡山效力,錦衣玉食華服車馬都不是必須物。
她面前站着三個人,當中唯一的女子姓茅,叫茅煙雪,是李玄燹師妹,四十歲,早些年也想過競逐掌門,因此成婚晚了,她丈夫還小着她五歲。另一名年紀較大的男子身材肥胖,叫阮崎峰,一旁氣質文雅的中年男子則是藍勝青。
這是衡山的三名副掌,也是衡山的規矩。三名副掌統整起來職權等同掌門,這表示掌門的政令最少需要一位副掌支持。這樣的制度自是爲了避免掌門專權,但三名副掌除了制衡掌門外并無實權,掌門以下才是各堂各司。
“這個月過邊界的江西百姓比往常多了六七百人,估計之後還會更多。”藍勝青道,“也得小心,我的意思是,小心奸細。”
“什麽奸細,丐幫的?”李玄燹道,“除了湖南,江西子民還能往哪走?若驅趕他們,讓這些百姓去何處營生?用不着因爲懼怕幾個奸細就斷了人家生路。”
湖北安徽俱是武當地界,武當治安不靖,衆所周知。浙江福建仍是丐幫領地,江西子民若想逃離臭狼,隻有往湖南這條路。
“這六七百人也不過是一百餘戶罷了,這一批先來的多半還有些家業。”茅煙雪道,“臭狼害了彭小丐一家,大失民心,江西子民感懷彭家兩代照顧,又懼怕臭狼惡名。他們有錢置辦産業,在湖南落地生根,不是大問題。”
藍勝青道:“這兩個月隻有六七百人,若以後有六七千人,那該如何?如果來的是窮人,在湖南找不着營生,必然滋事。”
阮崎峰道:“勝青,你的意思是?”
藍勝青道:“不如絕了他們的路,讓他們早回江西。隻要宣示湖南不收留,以後若真有大批流民,讓武當傷腦筋去。”
李玄燹搖頭道:“苛政猛于虎,若江西真到了民不聊生那日,湖南不開這條路,百姓仍會想法子闖過邊關。數千上萬百姓,怎生防堵?”
藍勝青皺眉,仍有遲疑。李玄燹接着道:“若有親眷在湖南的,任其投靠親眷,若無親眷,建冊立戶,在當地門派設籍。在邊界上加派人手,真有那一日,防堵不如疏導。”
藍勝青道:“隻怕治标不治本。”
茅煙雪道:“治本是丐幫的事。”
藍勝青啞口無言,道:“那便遵照掌門意思。”
李玄燹又問:“送往鶴城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阮崎峰拱手道:“還不太夠,年後應能備足。”
李玄燹點點頭,道:“明年昆侖共議前,得把東西運到鶴城去。”
阮崎峰回道:“已在督促。”
照慣例,衡山掌門執掌盟主期間,這三名副掌便代理掌門之職,任何決策都需三名副掌共同決議。這有先例可循,李玄燹并未多吩咐什麽。
遣退三位副掌後,李玄燹推開窗戶。窗外是一株梅樹,是她當上掌門那年親手種下的。但凡衡山弟子都知道掌門喜歡梅花,早在還是弟子時,李玄燹就在居所窗外種下一株梅樹,升了職務,換了房間,也會在窗外種棵梅樹,等當上了掌門,寝居外、大殿外都種上了梅樹,每一株梅樹必是她親手種下,絕不假手他人。
可又有一個古怪處,李玄燹種梅從不多種。她讓每扇窗、每扇門推開時,都能見着一株梅樹,但也隻有一株,不許再多。這讓衡山的庭園景象有些古怪,常有花草叢中、奇岩假山之後,一株梅樹兀立當中,顯得孤芳自賞,格外刺目。
今年的梅花還未開,李玄燹仍看着梅樹。隻有兩個人知道,她賞梅的習慣是從二十歲那年開始的。幾個月前,她親自前往少林去見覺空,确定了心中猜想。這次昆侖共議與以往不同,有些門派觀望,有些門派期待,有些門派還存着僥幸,大概除了人在凡塵心在仙的武當,各方都存着不少心思。
“青城呢?是觀望還是存着僥幸?”她想起青城。沈玉傾在沒有任何利益驅動下願意幫她鞏固關鍵的兩票,讓點蒼在昆侖共議上占不到優勢,這年輕人既有手腕又有仁心,在九大家第二代中當真出類拔萃,隻是不知這顆仁心能維持多久。
想到沈玉傾,自然想到派去青城的弟子顧青裳。若連沈玉傾這等人物都不能讓她動心,那自己可真不知道要把她交給誰了。這傻孩子,愛逞強,又自以爲是,什麽都沒經曆過就想繼承自己衣缽。
“終究還是年輕。”她望着梅樹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