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十一月 冬
濟南到洛陽水路是逆流,十月又是逆風,這一路行得甚緩。李景風傷勢沉重,他雖帶着朱門殇給的頂藥、金創藥卻落在嵩山,兩日後傷口發炎,在船上發高燒,昏昏沉沉兩三天,船夫怕他死在船上,險些把他扔上岸。幸好船上有走方郎中,花了銀兩請來診治下藥,傷勢漸漸恢複,這才到了洛陽。
自洛陽往甘肅要經過陝西,崆峒對他發了仇名狀,這段路得小心點。他離開嵩山時,行李都扔在松雲居,十月底的天,總不能學三爺靠一套衣服過冬,養傷與置辦行李把他銀兩花得幾近告罄,幸好去無悔跟地圖随身攜帶,他琢磨着客棧是投宿不了了,以後不少日子都得野營,估計臘月時應能抵達甘肅。
他騎着趙大洲送的大宛良駒,一路沿着驿道走,遠遠望見一支十餘人的車隊護着兩輛馬車迎面走來,車廂上烙着一個狼頭,那是華山旗号,看來是有身份的。除了嚴烜城,他對華山并無好感,也怕惹麻煩,于是低下頭,撥馬到路旁。
方與車隊擦身而過,正要趕緊離開,忽聽有人喊道:“景風兄弟!”聲音甚是熟悉。李景風回過頭去,隻聽車中人大喊:“停車,停車!”一人走下車來,卻不正是剛才想起的嚴烜城嚴大公子?
李景風見嚴烜城便覺心中刺痛,但他對這名大公子并無芥蒂,也甚歡喜,撥馬回頭道:“嚴公子,這麽巧?”
嚴烜城見着李景風也是大喜,道:“相逢有緣,不如同桌小酌,景風兄弟賞不賞臉?”
李景風苦笑道:“求之不得。”
兩人在附近村落找了店家,荒山野地自無好酒好菜,兩人也不介意。李景風問道:“嚴公子要去哪?”
“正要去嵩山,打算在碼頭上船。順風順水,比陸路快多了。”嚴烜城道。
“這麽巧,我正從嵩山回……回來。”他話到嘴邊,想起自己應該已被嵩山通緝,但又想嚴烜城并非壞人,便是說了也無妨。
嚴烜城見他走路颠簸,皺眉問道:“怎麽,景風兄弟受了傷?”
李景風苦笑道:“在嵩山發生了一點事。嚴公子去嵩山做什麽?”
嚴烜城笑道:“華山與嵩山是世交,常有往來。你不知道,蘇家小妹可有趣了。”
李景風聽他提起蘇銀铮,忍不住笑問:“嚴公子是什麽顔色的?”
嚴烜城先是一愣,随即哈哈大笑:“你也認識銀铮?這小姑娘就是淘氣,前些年家父帶着我們兄弟四人去拜訪,那時小妹才十歲,揪着人就說看靈色。她偏說我是金色,我二弟是銀色,我三弟是紅色,我那小弟……”他想起過世的嚴青峰,不由得神傷,接着道,“她說是綠色的,蘇掌門臉色都變了,要她改口也不改。蘇掌門忙不疊地跟家父道歉,氣得小弟不跟她說話,她就說,你看,這麽小氣,果然是綠色的,大夥都強忍着不笑。我還記得,那時蕭堂主才剛入嵩山呢。”
李景風笑道:“二姑娘就愛胡鬧,但真是個可愛的姑娘。”
嚴烜城取了杯子,先替李景風斟了一杯,又給自己添滿,笑道:“可她這話不準。後來幾年家父嫌我不肖,倒是二弟三弟很受器重。我三年前又見她,拿這事臊她,她不但不認,還要我改掉懦弱的毛病,說這能金轉紫,說不定還有機會配得上她。”他舉杯相邀,野店的劣酒味寡,入喉幹澀,苦笑道,“她别的不準,懦弱倒是說對了,銀铮看人是有幾分門道。”
酒入腹中,像在肚子裏點了把柴火,李景風抿抿嘴唇,這才說:“嚴公子,你我交情不深,有些話說了怕傷感情,但我還是要直言。我聽說青城與華山最近交惡,你與小妹既然兩情相悅,就該極力排解,怎麽鬧得不可開交起來?你若不能說服你爹讓步,小妹到了華山,肯定要受委屈。”
嚴烜城像是被這話給驚住了,問:“你在說什麽呢?”
李景風道:“你在船上對方敬酒說要娶小妹爲妻,又請我送了求婚手巾。”
嚴烜城皺眉道:“那手巾确實是我送沈姑娘以示心意,故意不寫下句,是因下句有期約幽會兩情缱绻之意。我自知無望,是以訴情而不求期會。我在沈姑娘面前出了這麽大醜,怎好意思向她求婚?”
這下反是李景風訝異不解:“你與小妹相處我都見着,幾時出過醜了?”
嚴烜城又斟了杯酒喝下,歎了口氣,垂首低眉,斜睨着地上,這才道:“小妹與方師叔交手,我怕父親責罵不敢幫忙,眼睜睜見她爲了守艙門中了方師叔一劍,我還是不出手。等她腿上負傷,我仍是猶豫,等她肩膀又中了一劍,不能再戰,我才出手,還得找理由,說是想要娶她。沈姑娘明豔端莊,若是這樣調戲幾句就能讓她傾心,早嫁百八十次了。銀铮說我懦弱,一點沒錯,我自覺慚愧,那日在武當才不敢見沈姑娘。”
李景風搖頭道:“小妹最喜歡她哥,你與沈公子氣質相似,不敢援手是顧念家庭,小妹也能體諒。你覺得慚愧,是多心了。”
嚴烜城苦笑道:“我也希望是多心,實則不然。且不說沈姑娘玲珑通透,對我的懦弱看破不說破,就說兩件事。照你這說法,琬琴與亦霖打小親密,怎麽最後嫁給了蕭公子?連我二弟都爲這事氣結。他本怕亦霖當了掌門會對他奪愛懷恨,沒想琬琴嫁給了蕭公子,隻說早知道就上嵩山提親。再說第二樁,那日我與沈姑娘先跳船,她雙手受傷不能遊水,我去拉她,她回頭叫了你名字兩次,不肯離去,見你躍下才肯跟我走。她知沈公子性命無憂,所以隻擔心你,可見知好歹。那日我臨走前說羨慕你,就是羨慕你有這氣魄。”
這話兩頭接不上,李景風心想:“若嚴公子說的是真的,大哥肯定不會看不懂那兩句詞,怎地又對我解釋成求婚的意思?”他雖對這事起疑,卻無怨意,若不走嵩山這一遭,隻怕自己還想不通許多道理。
嚴烜城說完心事,打起精神,問李景風:“倒是你,我還以爲你會跟着沈公子回青城,怎麽去了嵩山?”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回青城了,頂多路過探望一下沈公子他們。”
嚴烜城訝異道:“怎麽說?”他猜測是因沈未辰之故,歎道,“你若出身好些就好了。不過若能像蕭公子那樣……”
李景風本知無望,與方敬酒一戰,以爲小妹與嚴烜城兩情相悅,武當山上決心斬斷情絲,縱使如今知是誤會,心境卻與過往大不相同,早已斷念,無複再想,隻笑道:“蕭公子是人中龍鳳,我不敢跟他比。不過這事跟小妹沒關系,我隻是不想回青城罷了。今後哪都能去,哪都不待。”
嚴烜城聽他話中意思,似有雲遊天下,四海爲家之意。可以他救了青城少主的恩情,何需颠沛流離?不禁露出狐疑表情。李景風見他不解,笑道:“我在嵩山闖了大禍,去哪都是給人添麻煩。”
嚴烜城問道:“什麽禍?你對沈公子有恩,若有困難,請他出面便是。”
李景風道:“嚴公子去了嵩山就知道了,一言難盡。”
嚴烜城覺得此番李景風談吐氣度與之前大不相同,上上下下端詳了好一會,才道:“距離我們上次見面不到兩個月,我聽你說話大大不同,當真君子豹變。”
李景風不解其意,心想:“君子豹變是變成豹的意思?還是君子是豹變成的?”總之知道是句好話,于是道:“你與沈公子才是君子,我不過是個普通人。”
嚴烜城笑道:“我是變不成了。你打算去哪?”
李景風道:“我想去甘肅。”
嚴烜城眉頭一皺,道:“這條路經過陝西。我不是提醒過你,你得罪家父,須盡量避開華山?現在華山正通緝你呢。”
李景風訝異道:“我犯了什麽法?”
嚴烜城道:“得罪家父,不勞你費心犯法,自然有法犯到你身上。”
李景風道:“可不過陝西怎麽到甘肅?”
嚴烜城道:“從湖北走古道到青城地界,再往北繞向甘肅。”
李景風道:“這也太遠。”又想:“其實我也被青城通緝,隻是二哥應該幫我取消了,要不得繞到廣西,再往貴州唐門地界,入四川進甘肅。不對,廣西是點蒼地界,要是點蒼也因爲刺客之事通緝我,我這不得插上翅膀飛去甘肅?”
嚴烜城道:“不然你從武當搭船吧,水面上巡察少,經過華山的區域也少。你水性好,有個萬一也好逃,距離青城也近。雖說此時逆水逆風,又是繞道,比陸路慢些,卻是穩妥。”
這正是李景風離開甘肅時走的路,算是熟悉。嚴烜城笑道:“幸好路上撞見,要不你這趟經過華山,得出事。”
李景風笑道:“這叫傻人有傻福。”
之後兩人把酒言歡,談天說地,足足聊了一個多時辰,這才準備道别。臨行前,嚴烜城好奇心起,問李景風是什麽顔色,李景風笑道:“她先說藍,又說是紫。我說是黑,她又不信。”
嚴烜城“咦”了一聲,問:“那她有吵着要你娶她嗎?”
李景風苦笑道:“有。不過我不想留在嵩山。”
饒是嚴烜城斯文溫和,此刻也在心裏偷偷翻了個白眼。原來他跟襄陽幫和親失敗,又被沈未辰所擒,最後還幫了敵人,被父親痛斥,喝令他前往嵩山與蘇銀铮交好,若是嵩山願意就提親。他當下心想:“你這小子還真是專門來鬧騰我婚事的。”
不過他打小認識蘇銀铮,隻當妹妹看待,這趟不過走個過場,順便逃離父親魔掌,喘口氣,倒不是真有心結親,隻要有個交代就好,于是也不介懷,隻是心想,别的名門大派用姑娘和親,結果自己堂堂華山長子卻被當成和親籌碼,不禁暗自苦笑。
兩人分别後,李景風往湖南去,嚴烜城自去搭船了。
※ ※ ※
楊衍一行人離開江西,沿河而上,襄陽幫的船隻自行散去。路經三峽,原本要轉陸路,苗子義甚是不屑,冷哼一聲,親自指揮,雖是逆風逆水,竟也給他輕易通過。衆人見他水路慣熟,很是佩服。
楊衍每日讓齊子概指導百代神拳,齊子概知道彭小丐會指點他武學基礎道理,是以這段時間盡皆指導他精妙要領,即便無法熟練也讓他抄寫筆記,硬背下來。
剩下的時間大抵是與顧青裳一起爲齊小房“解惑”。讓楊衍意外的是,顧青裳不僅甚有耐心,步步引導,自己講解不清的東西往往顧青裳一說小房即懂,楊衍對她佩服不已,這才知道顧青裳在衡山開了間學堂領養孤兒,教他們讀書識字,是以各種古怪刁鑽的學生都遇見過,似齊小房這種單純善良的根本不算什麽。
顧青裳則對齊子概父女很感興趣,除了幫楊衍解答齊小房一些古怪疑惑,有空便問齊子概一些成名轶事,又與他比試過招,向他請教武學密要,對他更是佩服。直到她發現齊子概的衣服好像從沒換過,這才漸漸起了疑心……
船将至青城,靠岸前,謝孤白找了苗子義,問了今後去處。苗子義翻了個白眼道:“走了一輩子水,最後被騙上賊船,還能有什麽打算?”
原來船隻離開江西後,他向彭小丐索讨一隻手,不想齊子概又來搗亂,說自己這一行人是青城救的,算不得苗子義的功勞,彭小丐這隻手當然也不能還。
苗子義提起無船可渡,青城想救也救不了,起碼得還隻手掌。齊子概又說:“你的命也是青城救的,他欠你,你欠青城,轉過去就是他欠青城不欠你。不然你斬斷彭老弟一隻手掌,我請青城斬你一隻手掌,長江一片帆就剩下長江一小塊帆,這也太不值得。”
苗子義大怒,恨恨道:“堂堂齊三爺竟也賴賬?!”
齊子概笑道:“我講理得很。現在不是不讓你砍,要砍自便,我跟青城說一聲就是。”
苗子義就剩下一隻手,當然不跟他換,加上彭小丐誠心道歉,稍稍平息了怒火,隻得吞了這口氣。
當下謝孤白道:“苗壯士救了彭小丐,這是義舉,如蒙不棄,苗壯士是否考慮留在青城?”
“留在青城幹嘛?”苗子義道,“我老婆兒子都在江西。”他擔心臭狼得知是他救了彭小丐,出手報複,卻又無法回頭,不由得憂心。
謝孤白卻道:“苗壯士的家眷青城已派人救出,若無意外,晚個幾日便到。”
苗子義訝異問道:“幾時的事?”
原來船隊散開時,謝孤白便已問過彭小丐,派人接了苗子義家人跟上。苗子義大承其情,卻又狐疑:“這不是脅迫吧?”
謝孤白笑道:“當然不是。謝某還有個請求,望苗壯士答應。巴縣漕幫在江面讨生活,正需要壯士這樣慣熟水路的行家,還望苗壯士不吝屈就,擔任三峽幫的船隊總長。”
船隊總長在三峽幫中統管全部船隊調度,除幫主、副幫主、刑堂、戰堂外,排得上第五号人物。苗子義沒料到有這等好事,不由得瞠目結舌,喃喃道:“你……你是當真的?”
謝孤白道:“謝某多年遊曆,如苗壯士這般精擅水路風向的當真見所未見。以壯士對長江的熟悉,若就此金盆洗手,豈不是白璧蒙塵?謝某鬥膽一邀,還請苗壯士應允。”
苗子義一生都在水面讨生活,斷臂後被禁了走私,此時能重回江上,還是船隊總長,連妻小也一并帶了來,自是大喜過望,道:“行!承蒙您看得起,苗某誓死效力!”
送走苗子義後,謝孤白又請了彭小丐和楊衍兩人說話。謝孤白道:“明日便要上岸,在到青城前,有些事與兩位商量。”
彭小丐拱手道:“謝先生請說。”
謝孤白道:“這次義助彭前輩是沈公子個人的意思,掌門并不知情。”
彭小丐心知肚明,說道:“我明白青城的難處。此番大恩已是難報,謝先生不用愧疚。”
楊衍聽了卻是不忿,質問道:“就這麽怕華山嗎?”
謝孤白道:“收留便是義助。我們漢水上還有些船隻掃蕩船匪,那俱是華山授意的亡命之徒,憑着昆侖共議的規矩,華山怒而不敢還擊,若是知道我們收留彭大俠,有了發仇名狀的借口,漢水上的船就危險了。”
彭小丐點點頭道:“我們即刻就走,至于去哪,謝先生不用知道,這樣對您也好。”
謝孤白彎腰緻歉,道:“多謝前輩體諒。”
其實彭小丐是員骁将,雖然年老,但比起青城絕大多數将領都來得有用。可惜他來的時間不對,這個時間點上留下他,變數太大。
“可惜了……”謝孤白在心中歎道。
船剛入巴縣,彭小丐便下船告辭,齊子概、齊小房、謝孤白、顧青裳都來相送。齊子概要彭小丐在青城等他幾天:“我跟靜姐叙個舊就陪你去甘肅,你在那,穩得很。”
彭小丐呸了一聲,道:“行了,用得着你保護?爺要去哪就去哪!”
齊子概問起今後打算,彭小丐道:“别問,知道了對你沒好處。咱倆交情,不講恩義,該做什麽做什麽,不用說欠。”過了會又道,“至于你那好兄弟,也是那麽回事。”
齊子概知道他說的是諸葛然,這次彭家遭屠背後必有其手筆,沉默片刻,聳聳肩道:“他做了什麽他自己清楚得很,被雷劈了都不會有怨言。”
彭小丐冷笑道:“我道也是。雷劈不怕,刀砍想來更不怕。”
楊衍牽了馬來,道:“天叔,走了!”又對齊子概道,“三爺,大恩不言謝,這恩情我總有一天會還!”
齊子概拍拍他肩膀道:“行了,好好練功,看着你天叔,别讓他犯蠢。”
彭小丐道:“這話說反了吧!”
齊子概知道楊衍性烈如火,反倒彭小丐是老江湖,謹慎小心,于是拍拍彭小丐肩膀道:“好好督促他練功,别讓這娃兒一股腦發熱。”
彭小丐罵道:“腦子最熱就屬你,這話你也好意思說?”
齊子概罵道:“娘的,我說一句你頂一句,啥都别說了,快滾!”
楊衍看向齊小房,道:“小房,我跟天叔走了。”齊小房走上前,抱了抱楊衍,甚是不舍,道:“你見到景風哥哥,跟他說小房想他。”
楊衍笑道:“你若見到你景風哥哥,也跟他說楊兄弟惦記着他。”又轉頭問謝孤白道,“朱大夫在青城,我想見見他,方便嗎?”
謝孤白道:“這時候朱大夫應該在城南慈心醫館行醫。”
齊子概忽地眉頭一皺,摸着齊小房頭發道:“我要順道買些東西,不用跟着,青城在哪我知道,東西買完就去拜訪。”
齊小房呼了聲痛,回頭看向齊子概。齊子概若無其事地問:“怎麽了?”
齊小房嘟嘴道:“爹又拔我頭發!”
齊子概哈哈大笑:“你頭發太多,忍不住手癢,待會買糖葫蘆給你。”
謝孤白看了齊小房一眼,若有所思。
※ ※ ※
沈玉傾在書桌前批着公文,蘸了朱砂的筆遲遲未落,心裏各種狐疑。這幾年屢屢修路,雖說官道也是商道,但花費未免太大,尤其沅江河道兩年前才疏浚一次,怎地現在又要花大筆開銷疏浚,四叔五叔在想什麽?還有箭杆百萬支,戰船百艘,說是汰舊換新,也該分批處理,一口氣購置這許多,不用銀子嗎?不成,這事還得問問父親。
自從點蒼使者遇刺後,雅爺這個副掌門的職事漸少,沈庸辭說是給沈玉傾磨練機會,公文先由沈玉傾批示過後再送呈雅爺過目,協助掌門調理各堂的工作全着落在他身上,許多事務都得從頭學起。他正心煩,擡頭見沈未辰坐在太師椅上,四仙桌上置放着一個木雕小人,約尺許長,是名少女手持峨眉刺作淩厲刺擊的模樣。另有一排五六把雕刀,長短粗細各自不同,沈未辰右手握着柄圓刀,左手一塊樟木,一雙明眸正盯着他瞧,見他擡頭,又低頭刨起木頭來。
沈玉傾起身,來到桌前,拿起木雕小人,見這小人幾天前還隻是略具身形,現在眉宇俱全,神态栩栩,隻是差些精細,可不正是沈未辰自己?忍不住道:“你倒是學得快,前一陣子還是刀槍劍戟,沒多久就馬兔狗羊,現在連人都會了?”
沈未辰雕着木人道:“娘不讓我練武……要不哥陪我練幾招?”
沈玉傾道:“我又打不過你。雅夫人知道你玩這個嗎?”
沈未辰埋怨道:“她隻會叫我學琴棋書畫跟刺繡,都會了。”
沈玉傾道:“你都會了,那來比比。”
沈未辰問道:“刺繡?”
沈玉傾闆起臉道:“當然是下棋!讓你二子。”
沈未辰道:“玩投壺,用弓射!”
沈玉傾笑道:“你這哪叫投壺?叫射壺!”說着奪過沈未辰手上木雕。沈未辰急忙喊道:“哥!”
沈玉傾見那木雕小人是一名書生持劍傲立,劍尖朝下,姿态英挺,隻是臉上輪廓未明,問道:“這是我?”
沈未辰笑道:“不然看着你幹嘛?貪圖你英俊嗎?”
沈玉傾左右把玩,贊歎道:“你真是手巧,雕刻畫畫寫字,連武功都學得快。可惜上回鑄劍沒學全,不然把無爲交給你重鑄,又得一把傳誦千古的神兵利器。”
沈未辰笑道:“我又不像你有那麽多公事要忙,不找些玩意學,怎麽打發日子?整日跟娘一起使喚仆人,分配勞務,檢查家事,巡視庭院?”又道,“第一個手拙,先刻個自己練習,第二尊拿你當模樣。下個月爹生日,我刻一尊爹給他當禮物。之後景風、朱大夫、謝先生各一尊,這事就成了。”
沈玉傾道:“雅夫人知道你學這個,又要罵人啦。”
話剛說完,聽到一陣腳步聲,兩人回頭,正見着雅夫人站在門口。沈玉傾輕輕咳了一聲,問沈未辰道:“你說我這手工如何?”
沈未辰忍着笑道:“哥你就是手巧,雕刻畫畫寫字,連武功都學得快。”她說着,忍俊不住,掩嘴咯咯嬌笑起來。
雅夫人不知女兒笑什麽,隻覺這兩兄妹肯定又有古怪,可眼下有要緊事,懶得細問,隻道:“三爺拜訪青城,過會子就到了。”
沈玉傾兄妹俱是一愣,雅夫人見他們發呆,道:“還有哪個三爺?”又對沈未辰道,“他是來見楚夫人的。估摸着距離晚膳還有點時間,我跟你爹商量過,想來掌門也不會反對。你換件衣服,我去廚房吩咐一下,待會回房幫你打扮。”
母親這話說得掐頭去尾,三爺來了,什麽事情得跟爹讨論,又有什麽事掌門不會反對?沈未辰自然知道意思,螓首低垂道:“我待會過去。”
沈玉傾心中一沉。沈未辰年紀到了,這兩年陸續有名門大家前來求親。玉劍門的賈公子對小妹一見傾心,兩次求婚;錢塘賀公子富甲一方,又是表親;還有三峽幫幫主的嫡孫許公子……這些人雅夫人都看不上,大伯也說舍不得。照雅夫人的想法,小小最好的良配是九大家嫡親,若非九大家出身,那就得是大門派世子。玉劍門太小,賀公子不是世家出身,三峽幫老幫主還在,嫡世子還不知是誰。這點爹跟娘也是贊同的。說起來,上回去唐門有不少人見過小妹,陸續來了幾個旁親求婚,雅夫人甚是惱怒,覺得是招蜂引蝶來着。
三爺比起這些人不可同日而語,不僅名震天下,又是崆峒掌門的弟弟,而且武功高強,未必會阻止小妹練武,又能指點她,除了年紀稍大,怎麽看都是良配,也隻有朱爺跟嚴大公子,還有九大家的幾個世子勉強可比拟。
雖說自己早有準備,卻還是不舍,隻希望妹妹能多陪自己幾年。每次公務煩累,聽她說幾句體貼話,胡鬧一會,便覺得舒心許多。
似是察覺沈玉傾心緒,沈未辰展眉笑道:“我先回房去。”接過沈玉傾手上木偶,笑道,“來日方長,全刻完都來得及。”
隻是三爺怎麽突然來訪青城?沈玉傾正想着,又聽見腳步聲,原來是謝孤白與顧青裳先一步回到青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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齊小房第一次見這麽大的庭園,不由得目瞪口呆。雖已是十一月,花草多凋,但亭台樓閣布置精巧,院前兩排整整齊齊的粉色山茶正開得燦爛,小房覺得漂亮,忍不住伸手摘了片花瓣放進嘴裏要吃,齊子概忙打她手,斥道:“這不能吃!”
小房苦着臉道:“好看,看着很好吃。”
愛美是天性,小房忍不住四處探看,見着奇花異草便道好看,見到奇岩妙石也說好看,見着亭台樓閣更說好看,齊子概由着她蹦蹦跳跳。
第一個來迎接的名叫湯易泉,職稱是禮司,負責接待外賓,見了齊子概,行禮道:“三爺駕到青城,有失遠迎,掌門稍後便來。”
之後是沈庸辭和楚夫人親自來迎。齊子概拱手道:“沈掌門,靜姐。”楚夫人見到齊小房這樣一個标緻美人,還道是齊子概新婚妻子,雅夫人算盤落空,齊子概解釋說是自己領養的女兒,要小房叫人,小房隻得學着喊:“沈掌門,楚夫人。”
沈庸辭問起來意,齊子概道:“我去丐幫祭奠彭大哥,那裏出了事,我帶着彭老弟回來,路上遇着令郎的謀士謝公子與衡山的顧姑娘,就搭了順風船。想着與靜姐許久沒見,特地來打個照面。”
此番襄助彭小丐的事青城知情之人甚少,連沈庸辭與楚夫人都給瞞過去,沈玉傾隻推說謝孤白有私事外出,至于顧青裳,則說是回衡山禀告師門。兩人回來時與齊子概串了口供,隻推說救了彭小丐後半路相遇。
彭小丐一家出事的消息早傳回青城,楚夫人聽了這話,忙問道:“彭大哥也來了嗎?”
沈庸辭輕輕咳了一聲,道:“華山與丐幫的事,青城不好過問。彭老丐一生俠義,望他後人平安。”
楚夫人皺起眉頭,知道丈夫意思。齊子概道:“彭老弟在半路上告辭,我也不知他去哪了。”說着暗暗給了楚靜昙一個眼色。楚靜昙會意,對丈夫道:“你公務繁忙,自個忙去,我跟子概聊些往事。”
沈庸辭笑道:“有什麽我不能聽的嗎?”
楚夫人笑道:“我那些舊事你都聽膩了,三爺跟我可不常見面。”
沈庸辭笑道:“你們故人相見,我就不打擾了。”
沈庸辭走後,沈玉傾才來拜見。齊小房見沈玉傾衣冠楚楚,英俊潇灑,訝異道:“這個最好看!”
齊子概笑道:“這個不能吃!”
小房一臉認真地回答:“小房知道。”
沈玉傾早聽謝孤白與顧青裳提起小房,問道:“這位便是小房姑娘了?”
楚夫人道:“我跟三爺有些話要說,你帶小姑娘走走去。”
齊子概道:“這孩子怕生,讓顧姑娘照看她吧。”又對小房說道,“他是你景風哥哥的兄弟,你不用怕他。”
齊小房望着沈玉傾,道:“他比景風哥哥好看!”
齊子概哈哈大笑,把小房拉到沈玉傾面前,說道:“勞你駕了。”
等沈玉傾領着小房離去,楚夫人才笑道:“你哪找來這麽标緻的女兒,還這麽天真?”
齊子概道:“她打小住在山上,什麽也不懂,又救過我性命,我才領養她,還是今年二月的事。她已經學過不少規矩,懂事些了。”
楚夫人上下打量齊子概,問道:“沒把你那毛病教給閨女吧?”
齊子概聳聳肩,無可奈何道:“來之前洗過澡了,省得挨靜姐白眼,趕我出門。”
兩人且聊且走,盡說些舊事,到了待客的太平閣,楚夫人問道:“你特地來找我,有什麽事?”
齊子概望着楚夫人,緩緩道:“李大哥跟順順有個兒子,住在青城。”
楚夫人臉色一變,吃驚道:“怎麽可能?!慕海出關時還沒跟順順……這不可能!再說順順人在甘肅,怎地又跑來青城?”
齊子概道:“那件事過後幾年我就說順順搬離崆峒,想來就是那時李大哥偷偷從密道潛回,接走了順順。我想他們選在青城,是想着出了意外能找你幫襯,有個托孤的對象。”
楚夫人搖頭道:“慕海若知道有密道,早通知你們了,這不是他的性子!”
齊子概道:“他在關外住了幾年,也許性子早變了。”
楚夫人愠道:“副掌這樣想不奇怪,這可不像你的說法!”
齊子概道:“這還真是他講的。我傳了消息給小猴兒,估摸着他哥也知道這事了。他罵我眼瞎,沒認出人來,呸,他要有把握,怎地不告訴我?他又寄信說不信我能瞞住,所以才不說,我又寫信罵他推脫。”
楚夫人道:“行了,你跟副掌那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破事就别啰唆了!你說慕海跟順順在青城,住哪?我要去見他們!”
齊子概道:“都過世了。”
楚夫人一愣,神色轉爲哀傷,問道:“順順爲什麽不找我?”
齊子概道:“許是怕給你添麻煩,他們身上背着仇名狀。怪的是,他們卻沒隐姓埋名,景風來到崆峒當鐵劍銀衛,報的竟是他們的本名。”
楚夫人訝異道:“景風?就是……”
齊子概苦笑道:“就是你兒子的結拜兄弟,也不知哪來的緣分。”
楚夫人沉吟半晌,像是考慮了許久一般,問道:“崆峒知道了?”
齊子概點點頭。
楚夫人又問:“還追究嗎?”
齊子概搖頭道:“他若安分度日,想來無事。若是傳出去……明面上必須追究,怕是我哥也壓不住。”
楚夫人臉現怒色,強忍一般,過了會才緩緩道:“我懂了,就當替你們兄弟善後。隻是他身上背着仇名狀,庸辭不會答應收留他,隻能讓他隐姓埋名,衣食無憂,平安度過一生罷了。”
齊子概苦笑道:“他性子跟李大哥相近,無論哪一個我瞧着都難。”
楚夫人怒道:“要不送去點蒼,你們兩對兄弟讨論去!掀了鍋,看誰難堪!”她顯然怒極,多年培養的氣質蕩然無存。
齊子概苦笑道:“看靜姐這模樣就知道二十年過去,靜姐本色未改。”
楚夫人哼了一聲,臉色鐵青。
※ ※ ※
沈玉傾帶着小房逛花園,小房怕生,離着沈玉傾五尺以上,他還道是小房生性腼腆,派人請來顧青裳陪伴。兩名姑娘牽着手在園中遊玩,顧青裳隻是拉着小房說話,似是故意避開與沈玉傾交談。隻是小房見着什麽都好奇,問起花種名稱,顧青裳答不出來,隻好向沈玉傾求援,沈玉傾一一回答。
沈玉傾見小房天真爛漫,想起小時候帶沈未辰逛花園,沈未辰也是這般東問西問。他比小妹大三歲,五歲打根基,小妹八九歲才開始習武。一開始兄妹過招他還故意讓着些,到後來真打不赢了,小妹還不肯信,那時小妹也才十一二歲而已。
時光荏苒,轉眼小妹也要嫁人了……沈玉傾正自感歎,這才發現不知不覺間竟領着兩人來到沈未辰閨房附近。隻聽顧青裳喊道:“小房,别亂跑啊!”
原來小房見着許多房間,青城擺設自比崆峒華貴許多,好奇之下随意闖入,竟闖到沈未辰閨房裏。顧青裳從後追上,見沈未辰正在梳妝。她之前便見過沈未辰,見她姿容秀麗,當時頗有好感,隻是并未深交。不過之前沈未辰都是素容,今日還是第一次見她梳妝,不禁疑惑。
小房吸了一口氣,開心道:“好香!”又見着床被,立時撲了上去,隻覺觸手溫軟,喜道:“好舒服!”抱着棉被在床上不住翻滾。
沈未辰也不惱她無禮,笑問道:“這位姑娘是?”
顧青裳忙将小房拉起,歉然道:“是三爺的女兒。”
沈未辰想起李景風曾說起他與三爺同尋密道,撿到一名妙齡少女收作義女的事,笑道:“原來就是她。”
小房站起身來,東摸西看,甚是好奇,顧青裳本要阻止,沈未辰隻道無妨。小房在櫃子上看到一樣東西,拿在手上問:“這是景風哥哥的劍?”
顧青裳走近一看,見是把長約兩寸的木雕小劍。櫃子上還放着木雕峨眉刺,另一把小劍她認出是沈玉傾的配劍無爲,還有其他幾樣兵器,雕工俱是精細,忍不住拿在手上把玩,誇道:“這些小玩意真精緻。”
“都是小妹做的。”沈玉傾站在門口笑道。
顧青裳見齊小房在屋裏東奔西跑,一會坐椅子上,一會看着花瓶,一會又回床上抱着棉被翻滾,對沈玉傾道:“讓小房在這玩一會吧。沈公子事務繁忙,不如先處理公務,晚些我再帶小房去找三爺。”
沈玉傾知道這是變相趕自己走,于是告辭道:“有勞姑娘照顧小房了。”
顧青裳坐在床邊看沈未辰化妝。沈未辰麗質天生,略施薄粉便顯白晰,抹上胭脂足見嬌豔。此刻見她正用黛筆輕描蛾眉,顧青裳不由得贊道:“妹子真好看。”
沈未辰問道:“顧姑娘不喜歡我哥嗎?”
顧青裳訝異她問得直接,先回過頭去看小房,卻見隻這片刻小房竟已抱着棉被睡着了,不由得好笑。她怕小房着涼,替她蓋了棉被,這才回道:“沈公子人品極好,誰不喜歡。”
沈未辰道:“可我看你躲着哥哥,連做個樣子都不肯呢。”
顧青裳搖頭道:“做了樣子怕惹麻煩。沈公子聰明機敏,暗示一下便懂。”又道,“我知道師父派我來做什麽,隻是我這輩子都不想成親。”
沈未辰“喔”了一聲,問道:“顧姑娘想奉道,接李掌門的衣缽?”她知道衡山規矩,掌門必須未曾婚娶,是以不少弟子晚婚,有些甚至過了三十才婚娶。
顧青裳眉頭輕蹙,難道不是爲了奉道接掌門衣缽就非得成親?忽地明白沈未辰梳妝打扮的用意,不由得起了鄙夷之心,把柄小木劍拿在手上把玩,道:“我有個師叔天分極好,師伯們都說她能得真傳。她十五年前嫁到漢口一個世家,丈夫潇灑,夫妻恩愛,衆人都羨慕,可始終沒生下一兒半女。夫家想給她丈夫納妾,師叔不肯答應,因爲她的身份,夫家也不敢勉強。”
“三年前,一群劇匪看上她夫家富裕,闖入家中殺傷許多護院,師叔拾起護院佩劍殺賊。她十幾年沒摸過劍,眼力雖在,招式卻跟不上了,雖然奮力殺退盜匪,保住了家屬親眷,卻在她年輕時連她衣角都摸不到的對手手裏受了重傷,家裏人都很感激她,等她傷勢痊愈後……”
說到這裏,顧青裳故意停了下來,像吊胃口似的,沈未辰也不禁停下黛筆聽着。
“她就答應讓丈夫納妾了。”顧青裳淡淡道。
沈未辰沒問爲什麽,她知道顧青裳的師叔爲什麽答應讓丈夫納妾。因爲她認命了,認命了,就得讓步。
可自己爲什麽立刻就知道了?
顧青裳又問:“你怎麽不問爲什麽?”
“爲什麽?”沈未辰問。
顧青裳聳聳肩,道:“我也不知道。”
沈未辰覺得自己被顧青裳輕視,但她性子溫和,也不想分辯,隻道:“也有嫁得好的,我娘和楚夫人就挺好的。”
顧青裳道:“是啊,不過我最佩服的還是出嫁前的楚夫人,還有我師父。啊,三爺也是極佩服的。我若不是打定主意不嫁,肯定非三爺不嫁。”
沈未辰不再說話,取了花钿貼上。
顧青裳走回書櫃前,将手上把玩的木雕無爲放回原位,道:“這小劍真精緻,再鑲上些珠寶裝飾肯定能賣個好價錢。不過即便插标求售,賣得再貴,終究隻是玩物。”
雅夫人走了進來,她認得顧青裳,又看見床上躺着一名少女,正呼呼大睡,皺眉問道:“這是?”
沈未辰回道:“這是三爺的義女,玩累了,睡着了。”
小房睡夢中聽見陌生人說話,睜開眼起身,雅夫人聽說是齊子概的女兒,忙道:“你再歇會,晚飯還早呢。”又見齊小房姿容豔麗,不輸自己女兒,忍不住“咦”了一聲。
小房揉了揉眼睛,問道:“義父還沒好嗎?”
顧青裳怕打擾她們母女談話,拉起小房道:“走,我帶你去見義父。”
雅夫人見她們離去,走到衣櫃前道:“我幫你挑件衣服。”
沈未辰隻是輕輕“嗯”了一聲。
※ ※ ※
朱門殇在醫館見到楊衍,甚是意外,忙讓病人散了。他先幫彭小丐看了傷口,開了藥方,又問楊衍去處,楊衍隻道:“天叔說有安排,我還沒問。總之先學武功。”
楊衍問道:“朱大夫,你打算在青城住多久?”
朱門殇向來漂泊,一處地方最多隻住半年。他一開始是被軟磨硬泡留下,後來與謝孤白和沈家兄妹相處日久,萌生感情,這一呆就是一年多,連自己都感意外。
他道:“也不會太久,明年就走了吧。”
楊衍道:“我倒是希望你别走。”
朱門殇“喔?”了一聲,問道:“你不是向來讨厭九大家,要我别當他們的走狗?”
楊衍道:“沈玉傾比其他人好些,還有……”他低下頭,低聲道,“你走了,我以後就不知去哪找你了。”
朱門殇也是感傷,拍拍他肩膀道:“有緣總會再見。天下這麽大,我們不還是碰面了?”
楊衍點點頭,兩人聊了許久,朱門殇這才送走楊衍。之後回到青城,有人告知青城辦了家宴,請朱門殇前去赴宴。朱門殇頗爲意外,私下問了謝孤白原因,謝孤白隻道:“當陪酒的,隻管吃便是了。”
原來顧青裳雖是客人,但不過是衡山一名徒弟,以身份論不該入席,但雅爺考慮李玄燹用意,便也請了,又怕她尴尬,于是也請了謝孤白跟朱門殇兩位幕僚做陪客。
另一邊,齊子概來到青城的消息傳開,沈家不少堂親都帶着女眷來訪,明着說是許久未聚,今晚不如一起吃個家宴,實則是想帶着女兒讓三爺“過目”。雅爺推拒得煩了,倒是雅夫人想到妙計,讓盛裝打扮的沈未辰坐在大廳,見着的都心知肚明,自知不如,紛紛帶着女眷回去。
可送走堂親,又來了一群遠房表親,原來是聽說了表妹今日盛裝的消息,特地前來一睹,雖然與三爺競争無望,擠在門前跟雅爺閑扯幾句,往裏頭飄兩眼也是好的。
待到入席時,朱門殇先是見到顧青裳,不由得眼睛一亮。謝孤白低聲道:“這是衡山掌門的首徒,李掌門特地派來向二弟緻謝的。”朱門殇“喔”了一聲,心中雪亮,待見到齊小房,又瞪大一雙賊目。謝孤白道:“這是三爺的女兒,景風說過的那個。”朱門殇搖搖頭,最後見着盛裝打扮的沈未辰,先是目瞪口呆,随即忍不住掩嘴直笑。
沈未辰見他取笑,故意走上前去,問道:“朱大夫笑什麽?”
朱門殇笑道:“小妹今天……今天……真漂亮……呵……啊!”他腳背忽地一痛,原來是沈未辰又踩他腳背,忍痛低聲道:“你!……這裏人多……我大叫了啊!”
沈未辰斂衽行了一禮,身子半蹲,口中說道:“多謝朱大夫誇獎。”看着是大家閨秀的禮貌模樣,腳下卻趁勢加大力道,隻踩得朱門殇咬牙切齒,不敢聲張。
謝孤白淡淡道:“都不是你惹得起的,還是乖乖回唐門找二姑娘吧。”
朱門殇吃了啞巴虧,橫了謝孤白一眼,跛着腳入席。席上依着主次,先是許姨婆上座,接着依次是沈庸辭夫妻,然後是雅爺、雅夫人、沈未辰、齊子概、小房,許姨婆身邊則依序是沈玉傾、顧青裳、謝孤白、朱門殇。許姨婆平日深居簡出,朱門殇偶而會爲她診治,謝孤白還是第一次見着這位沈家長輩。
齊子概早先在沈從賦與唐驚才婚宴上見過沈家兄妹,當時都沒見沈未辰如此盛裝打扮,大概料知一二,待沈未辰問了安,坐在自己身邊,更加确定。
衆人寒暄片刻,許姨婆讓雅夫人叫人上菜,她雖是尊長,但屬妾室,且今日家宴乃是爲小小說媒,連楚夫人都搶不了這主次。
青城家宴自不簡單,雅夫人又着意安排,珍馐美味色香俱全,直把小房饞得口水直流,也不等禮讓,伸了調羹便去勺一匙雪花雞淖。齊子概甚是不好意思,還未喝叱,隻見小房瞪大了眼睛,喜道:“好吃!”
她跟着齊子概許久,崆峒物産少,更無這等功夫菜,齊子概平日用餐也是随性儉樸,從不在意口味,何況青城家宴這等美食?衆人看她天真,俱都笑了。
沈未辰見小房筷子使得不靈,夾菜常有掉落,每道菜上來時必先替小房夾上一些,才爲自己夾上一些,又替她分菜。待上到荷葉粉蒸雞時,沈未辰先替她解開荷葉,這才放到她面前,囑咐道:“這葉子不能吃。”
齊子概見沈未辰細心體貼,無微不至。他向來無心男女之事,平日在邊關操練兵馬,每次找着名目離開崆峒,除了辦正事,餘下時間多半找些打抱不平的事來幹,鮮少拜訪九大家,既與名門貴族女子無緣,也與尋常女子無涉。二哥催他成親,替他物色,幾次相親他都應付了事,等齊子慷當了盟主,這十年更隻有朱爺跟二嫂偶而提幾句,他也樂得清靜自在。
不過這趟帶着小房出遊,心思卻又不同。一來小房需人照料,總不能每次出門都帶着——這又幹系到小房有金發,必須得是信得過的人。二來小房不通世務,自己也不會教。三來二哥明年就回崆峒,到時又要聽他唠叨。
沈未辰溫柔耐心,瞧着是知書達禮的大家閨秀,照看小房極好,還是青城公主,嫁妝豐厚,崆峒青城兩派聯姻,禮金必然加倍厚重,順帶能狠狠刮小猴兒一筆,就算花點錢弄間庭院讓沈未辰住得舒服,未來十幾年出門的旅費也不愁了。
既然娶誰都是娶,沈未辰連外貌都無可挑剔,她若有心,不如早日定下,省得麻煩。
又聽雅夫人道:“小小,怎地不幫三爺倒酒?”
沈未辰起身爲齊子概斟酒,齊子概道:“沈姑娘不用客氣。”
雅夫人道:“三爺叫她小小便可,咱們自家人都是這樣叫的。”
這暗示已是明顯,齊子概雖然粗豪,卻不是笨蛋,既然有心,也順着道:“小小也喝一杯。”
沈未辰替自己斟了一杯,舉杯輕聲道:“敬三爺。”
雅夫人接着兜些話題,都是沈未辰小時候的事,楚夫人也幫着附和幾句,誇沈未辰溫柔賢淑,知書達禮。沈庸辭與雅爺也跟着附和,許姨婆說起許多名門想來提親,都被她嫌棄,非得要有相當人品,雅夫人才舍得嫁,更把話兜到沈未辰身上,讓沈未辰搭幾句腔。沈未辰除了回答,未再說些什麽,齊子概隻道她與尋常九大家姑娘一般,等着父母做主婚配。
朱門殇看這事越來越有成了的迹象,滿心不是滋味,低聲問謝孤白道:“真讓小妹嫁給三爺?”
謝孤白問道:“有比三爺更好的?”
朱門殇與沈玉傾中間隔着顧青裳與謝孤白,不好問話。但見顧青裳隻是吃菜,偶而跟小房和謝孤白搭幾句話,對眼前一切視若無睹。至于沈玉傾,表面上與三爺有說有笑,與家人熱絡,卻始終沒說過一句跟自己妹妹相關的話語,若被問起,也隻是點頭微笑,不置可否。
朱門殇心下歎氣,他雖與李景風關系甚好,不過想起李景風與沈未辰的身份差距,料來沒戲可唱。誠如謝孤白所言,三爺沒什麽不好,隻是他仍覺得不舒坦。
齊小房似是察覺不對,原本狼吞虎咽,漸漸放慢了筷子。她雖聽不懂雅夫人與齊子概明來暗去的話意,卻也隐隐發現是與義父身旁的女子有關。沈未辰爲她夾菜,她索性放下了碗筷,衆人以爲她吃飽了,都沒注意。
齊子概知道禮數,趁着話頭熱絡,夾了一塊魚肉給沈未辰道:“這魚新鮮,小小多吃些。”
沈未辰星眸半合,低垂螓首,望着碗中的魚肉淡淡道:“多謝三爺。”
雅夫人知道婚事要成,隻需找個話頭講起親事,心下大喜。她見齊子概衣服上縫痕歪斜,問道:“三爺這衣服怎麽破成這樣?”
齊子概道:“離開江西時劃破的。”
雅夫人道:“這衣服怎地補成這樣?你帶着個女兒,還是缺個人照顧。”于是轉頭問齊小房,“小房要不要替爹找個娘?”
不料齊小房滿臉通紅,抽冷子站起身來,大聲喊道:“我有娘!我娘是諸葛然!”她雖不明就裏,但隐隐然察覺到義父就要被人搶走,她必須反抗。
衆人一陣錯愕,隻見齊子概臉上紅一陣白一陣。過了會,楚夫人首先“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随即捧腹大笑,接着是聽李景風說過詳情的朱門殇大笑不止,原本一派典雅賢淑的沈未辰也顧不得端莊,笑得不住打跌,沈玉傾與謝孤白強忍着,仍是忍俊不住,其他不明就裏的隻得愣在當場。
齊小房不知道他們笑什麽,隻是滿面通紅,怒目看着沈未辰。雅夫人見沈未辰失态,皺眉喊道:“小小!”
沈未辰一陣放情大笑,聽母親喝叱,方才忍住笑,兩眼發愣,像是想起什麽,又怔又笑,随即斂容正色問道:“三爺,聽說您在江西跟斬龍劍過過招?”
雅夫人以爲沈未辰要問齊子概的威風事迹,正覺女兒聰明,隻聽齊子概回道:“是這樣沒錯,怎了?”
沈未辰起身拱手道:“晚輩敗在方敬酒手上,想請三爺指點幾招。”
這下連雅爺都是一愣,喊道:“小小!”
齊子概卻笑道:“好啊!”
沈未辰沒帶兵器,抄起一雙筷子指着門口道:“三爺請。”
這下變起突然,沈庸辭起身想要阻止,沈玉傾搶先一步起身擋在父親面前,伸手挽住他道:“好久沒看小妹跟人過招,爹,咱們看看。”這一耽擱,沈未辰已走到門外,朱門殇更是搶先沖出,顧青裳也覺有趣,起身對謝孤白道:“看熱鬧去。”
齊子概跟了出去,見沈未辰一身華服長裙,問道:“你這衣裳不方便吧?”
沈未辰點點頭,“嘶”的一聲撕去袖子,露出一雙藕臂,又裂開長裙現出玉腿。朱門殇忍不住低聲道:“小妹的腿真漂亮。”身邊那人冷冷道:“那是我女兒。”原來竟是沈雅言。
朱門殇回頭望去,這才發現謝孤白不知幾時站到顧青裳身邊去了,當下頗覺尴尬,隻得悄悄挪了幾步,退到沈玉傾身旁。沈玉傾正自微笑,朱門殇問道:“你不喜歡小妹嫁給三爺?”
沈玉傾微笑道:“我更喜歡看小妹打架。”
沈未辰将撕下的裙布打成綁腿模樣,紮實了裙擺,踢去金縷鞋,雙手各持一筷,輕聲喝道:“三爺小心了!”猱身攻上。
隻見她以筷子代替峨眉刺,身法快絕奇詭,齊子概沒料到她一副大家閨秀模樣,功夫竟如此高明,不禁“喔”了一聲,竟得退一步方能避開,随即伸掌接過。
沈未辰怕他功力深厚,不敢硬碰,側身避了開去,飛起裸足踢他下三路。齊子概見她來勢兇惡,屈膝抵擋,若沈未辰這腳踢實,那是用腳背去撞膝蓋,結局不言而喻。沈未辰收回右腳,順勢如跳舞般打了個滴溜,腳随身形盤旋而起,踢向齊子概面門,雙手刺向齊子概胸口。
雙方你來我往,轉眼便過了十餘招,沈未辰變招之快,出手之迅,騰挪之巧,竟連齊子概一時也占不着上風,甚至幾次短兵交接,以齊子概功力之深也奪不下她手中木筷。顧青裳看着瞠目結舌。她與齊子概一般,以爲沈未辰隻是大家閨秀,就算練過武也高明不到哪去,沒想她武功竟如此之高,不禁慚愧起來,見到精妙處又拍手大聲叫好。
沈雅言暗暗點頭,心中得意,自己這個女兒在武學上的天賦确實無人能及。
二十餘招後,齊子概抓準時機,扣住食指彈去,沈未辰半截筷子斷折,剩下半截把持不定,脫手落下。雖說是怕傷及沈未辰,但竟讓齊子概動到彈指乾坤去破她手中筷子,連沈庸辭都不禁愕然。
沈未辰拱手道:“多謝三爺賜教。請問三爺,該如何破方敬酒的龍蛇變?”
齊子概道:“我的方法你學不了,不過……”他摸着下巴道,“龍蛇變變化多端,看着眼花缭亂,其實你出手比他更快。下次跟他過招,管他怎麽刺,你就對着他頭上戳去,不要閃躲。”
雅夫人驚呼道:“這不是同歸于盡?!”
齊子概搖頭道:“不會。方敬酒是長短劍并進,輕重不平衡,需要穩住身形。你身形比他靈活,腰腹後縮,向前刺擊,你會重傷,他卻必死。他賭不得僥幸,這就破了龍蛇變。”
沈未辰恍然大悟,喜道:“多謝三爺指點!”
齊子概道:“你再練個一兩年,方敬酒就不是你對手了。”
沈未辰收起斷筷,對雅夫人道:“娘,我去換件衣服再來。”
顧青裳見她臉上妝容早因汗水化了,連忙上前遞了手巾給她擦拭,又挽着她手臂笑道:“沈姑娘,我陪你一起去。”神色間又是佩服又是親昵。
沈雅言對雅夫人低聲說道:“看來閨女不喜歡。”
雅夫人氣得頭暈眼花,低聲怒道:“又不是她做主,還得看三爺意思!”
齊子概對雅夫人道:“沈姑娘天資聰穎,雅夫人有女如此,當真令人羨慕。”
他這一改口,又把“小小”叫回“沈姑娘”,雅夫人當即知道無望。她剛吃飽飯,一急一氣,鬧了胃氣,忍不住扶着肚子哀叫。朱門殇忙搶上前去,說道:“夫人動了胃氣,趕緊回去休息。”
沈雅言也盼早些結束這尴尬局面,忙道:“勞煩朱大夫幫内人紮兩針吧。”急忙派人傳轎,把雅夫人送回房。
許姨婆鐵青着臉,站在沈庸辭夫妻身旁,忽地轉過頭對楚夫人道:“都是你,把小小教壞了。”
楚靜昙無故被婆婆念叨,不禁愣住,心中老大不滿,不過礙着長輩面,又在外人面前,暫且忍了這口氣,隻道:“姨婆進屋歇息。”
許姨娘怒氣未消,道:“不用!我回松歲閣去了!”也招來軟轎,跟着雅夫人一同離去。
沈庸辭拱手道:“家人不自量,在三爺面前現醜了。”
齊子概道:“哪的話?了不起得很。”心中想:“她既不想嫁,我怎好誤人?”他本對沈未辰無感情,純是想找個照顧小房的人,看來小房也不喜歡,暫且緩緩。他正想着,齊小房早走到身邊,緊緊摟住他手臂不放。
沈玉傾又覺可惜,又松了一口氣,心想:“反正不急,且再看看。”又想,“小妹若沒找着喜歡的,難道我養不得她一輩子?”
當下衆人回廳,不鹹不淡聊了幾句,沈雅言推說要照看妻子,先行離去,沈庸辭與楚夫人随後離開,留下沈玉傾。他正要送齊子概與小房等人到太平閣歇息,一名侍衛來到,遞了一封信給他,道:“公子,嵩山送來加急文書,要公子親啓。”
沈玉傾甚覺意外,接了觀看,不由得臉色大變。
※ ※ ※
雅夫人被女兒這通胡鬧氣得胃疼,朱門殇爲她針灸,雅夫人不住歎氣抱怨。朱門殇淡淡道:“雅夫人别生氣,我瞧小妹鬧這出也挺好。”
雅夫人聽他這樣說,氣更不打一處來,怒道:“哪裏好了?”
朱門殇搖頭道:“我覺得三爺有古怪。”
雅夫人見他說得認真,問道:“哪古怪了?”
朱門殇道:“你瞧他那閨女,雖比不上小妹端莊,也是個美人,又天真不懂世事,真有男人撿着這樣的閨女,不當老婆當女兒的?”
雅夫人疑道:“什麽意思?”
朱門殇道:“先說幾件事吧,多年以前,楚夫人與點蒼諸葛掌門兄弟,還有三爺闖蕩過一陣不是?若說副掌身量矮,諸葛掌門氣性高,楚夫人沒看上三爺又爲什麽?”
雅夫人道:“楚夫人年紀比三爺大些。”
朱門殇道:“那再說第二件,聽說三爺跟諸葛副掌是老交情。今年初諸葛副掌拜訪崆峒,鬧了兩個月失蹤,之後再出現,說是找密道,這……就真隻是找條密道?還是找密道是真,另有隐情也是真?”
他見雅夫人臉現猶豫之色,又道:“再往下說,找着密道,又撿了個姑娘,就算三爺是正人君子,諸葛副掌難道也坐懷不亂?沒讓三爺帶回去當妻,也沒讓諸葛副掌帶回去當妾?”
雅夫人驚道:“你的意思是三爺跟諸葛……可諸葛然好女色不假,他在各地都嫖娼呢!”
“誰見着了?雅夫人見着了?就算他真嫖娼,男女通吃的也不是沒有。”朱門殇拔下雅夫人身上的針,“三爺跟諸葛副掌兩人至今都未婚呢。我聽崆峒的朋友說,諸葛副掌每年都寄禮物給三爺。”
雅夫人瞠目結舌,朱門殇見她信了幾分,最後道:“那姑娘叫三爺‘爹’,叫諸葛副掌‘娘’,我想……這……不好說。小妹也許是猜到幾分,這才鬧了這一出。”
雅夫人連忙點頭,道:“有理,有理。”接着又歎道,“幸好小小聰明,險些讓我誤了終生!”
朱門殇暗自竊笑,道:“夫人好生歇着,别躺下,晚些就好。”他剛囑咐完就有人前來通報,說是沈玉傾有急事召見。
※ ※ ※
“操,才幾個月時間,連他娘的嵩山副掌門都殺了!再過兩年,連我都要怕他了!”齊子概摸着下巴道。
房間裏除了齊子概,還有謝孤白與朱門殇、顧青裳三人,顧青裳正看着蕭情故寄來的書信。
過了會,沈玉傾兄妹垂頭喪氣地走了進來。齊子概問道:“怎樣?”
沈玉傾道:“爹說他殺了嵩山派副掌門,即便是結義兄弟,青城也不宜包庇,隻能綁了交給嵩山,要求寬大處置。娘說可以救人,但要讓景風兄弟隐姓埋名在青城藏着,這輩子都别離開。”
沈未辰也難過道:“娘不讓我出去找人,楚夫人來說也沒用,上次受傷真吓着她了。”
顧青裳看完書信,道:“他殺的是嵩高盟的叛徒,嵩山不感謝他,還要殺他?要不就得隐姓埋名一輩子?”
沈玉傾道:“蕭公子就是想幫他,才在通緝前先通知我們找到景風。”
沈未辰急道:“可這封信就算是加急文書,此時通緝令也下了吧?”
“嵩山的通緝,泰山的仇名狀,這兩個合起來才是麻煩。”謝孤白道,“他殺了副掌門是犯嵩山法令,是死罪,他得罪泰山是仇名狀,要禍延三代。泰山要殺仇人,嵩山必當義助,看來是非要景風的命不可了。”
朱門殇罵道:“他娘的趕盡殺絕啊,有沒有這麽狠?連滅門種都當不了!”他想起那日楊衍在武當企圖毒殺嚴非錫,嚴非錫逼迫玄虛以武當律法處置,要不是沈玉傾及時趕回,楊衍就得死了。
謝孤白道:“嵩山得做面子給泰山掌門,不然自家要亂。”
沈未辰急道:“三爺,能帶景風躲進崆峒嗎?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安全!”
齊子概苦笑道:“崆峒也對景風發了仇名狀。”
朱門殇和沈未辰同時驚呼出聲,顧青裳瞪大了眼,連沈玉傾也爲之動容。
沈未辰急紅了眼眶,問道:“這又是怎麽回事?”
齊子概道:“一言難盡。總之,先派人找到景風,把他接回青城再說。再不然……”他想了想,道,“送去點蒼,小猴兒會幫他。”
※ ※ ※
衆人散去前,謝孤白特地留住了齊子概。
“什麽事特地找我聊?”齊子概甚是好奇,道,“若是昆侖共議的事,那不歸我管。”
謝孤白替齊子概倒了酒,是四川特釀的劍南春,這才道:“在下有個朋友是三爺家鄉人,名叫文若善,不知三爺知不知道?”
齊子概想了想,道:“聽着挺熟,一時想不起來。”
謝孤白道:“《隴輿山記》的作者。”
齊子概猛然醒悟,道:“原來是他!這人有名氣,不過失蹤好幾年了。蠻族有密道這事還是他先說出來的。”
謝孤白道:“我與二弟都與若善相熟。若善早逝,仍挂心天下,可惜密道沒在他生前找着,還他一個公道。”
齊子概歎道:“确實可惜。你要問的就是這件事?”
謝孤白接着問道:“在下聽說崆峒找着密道了?”
齊子概一愣,點點頭道:“想問什麽就問吧,不用兜這麽大圈子,像跟小猴兒講話似的,累人。”
謝孤白道:“我想問三爺幾件事,還望三爺不吝告知。三爺可知道那條密道通了多久?”
齊子概心下揣測,照李景風年紀,李慕海肯定在二十餘年前就回了中原,于是道:“最少二十年了。”
謝孤白點點頭,道:“三爺,照這個時間推算,蠻族在關内指不定有第二代了。”
齊子概眉頭一皺,這話說得在理,但自己沒往這方面想過,朱爺或許想着了,但他不說。昆侖共議前,朱爺不會放出太多關于蠻族的消息。但若蠻族真有第二代,此時不但可能潛伏在九大家,也可能潛入了鐵劍銀衛當中,這可是件大事。
齊子概道:“我懂你的意思。”又問,“然後呢?”
謝孤白道:“或許蠻族不隻有一條密道,不知朱爺與三爺是否想到這層?”
齊子概問道:“這都是文若善的猜測?”
謝孤白點點頭。
齊子概問道:“你有什麽想法?”
謝孤白替自己倒了杯酒,過了會才道:“三爺,既然有了密道,是否需要派人往關外走一趟?”
齊子概沉吟半晌,道:“出關即是死間,返回就是死路一條,向來如此。”
謝孤白道:“那是怕蠻族潛伏入關,現在蠻族早已進來,他們對我們熟知,而我們卻對蠻族一無所知,真有動靜,我們是劣勢。明年便是昆侖共議,齊掌門要回崆峒,這件事……還需三爺看着。”
齊子概道:“這事我會張羅。不過這事你怎麽不跟沈掌門說,請他轉告朱爺,卻兜了個圈子找上我?”
謝孤白道:“我是沈公子的義兄,也是他的謀士,不是沈掌門的人,不好往上說。”
齊子概摸着下巴看着謝孤白,過了會道:“行,我知道了。”
※ ※ ※
沈未辰回到房裏,今天事情太多,饒是她豁達,也免不了唏噓感歎,又擔心李景風,正坐在床邊沉思,忽聽到敲門聲,卻原來是顧青裳。沈未辰請她進來,問道:“顧姑娘有事?”
顧青裳兩眼發光,贊歎道:“我本以爲你是尋常大家閨秀,隻等着認命出嫁,沒想你功夫這麽好!”
沈未辰搖頭道:“今天這樣胡鬧,娘肯定要罵死我啦。”
顧青裳不以爲然道:“有什麽關系?你不想嫁啊!”
“我憑什麽不想嫁?”沈未辰反問道,“我是青城的女兒,受盡青城的寵愛,他們是我的至親家人,爲他們做什麽我都不覺得委屈,我憑什麽不想嫁?”
“我開了一間學堂,收留了二十幾個孤兒,教他們讀書,除了血緣外,他們也都是我的至親家人。”顧青裳道,“我就要讓他們爲我賣命賣身?”
沈未辰堅決道:“如果他們願意,他們也不會覺得委屈。”
“那柄木劍鑲了多少寶石,賣多高的價錢,都隻是玩物。”顧青裳繞到沈未辰身後,雙手環抱住她肩膀,沈未辰見她突然親昵,不由得一愣。隻聽她道:“真正的劍卻很便宜。所有的東西都一樣,貴的都隻是用來賞玩。”
她把臉頰貼在沈未辰臉頰上,輕聲說:“你在自己身上插了價碼,覺得該值多少就得賣多少,但青城不缺這個錢,你可以不用這麽值錢,你可以讓自己下賤一點。”
沈未辰聽她說得粗俗,吃了一驚,正要掙脫,顧青裳卻将她緊緊摟住,在她耳邊低聲道:“趁着你還沒把自己賣出去,最少像今天一樣,做一點不爲青城,而是你自己想做的事。”
※ ※ ※
“顧姑娘要走了?”沈玉傾甚是訝異,自她回到青城也不過隻待了一天。轉念一想,她離開衡山也有兩個月了,又對自己無意,是該回去一趟,于是道:“我讓人送顧姑娘上船。”
顧青裳拱手回道:“不用了,我習慣一個人走。”她正說着,沈未辰正巧來到沈玉傾書房,見了顧青裳,偷偷給了她一個眼神。顧青裳會意,道:“我跟謝先生告個别就走,不勞遠送。”
沈玉傾笑道:“請。”
沈未辰走到沈玉傾面前,問道:“三爺怎麽說?”
沈玉傾搖搖頭道:“三爺這次離開崆峒太久,最少得回去複命一次。再說,鐵劍銀衛不出崆峒,他也幫不上忙。但他寫了封信給諸葛副掌。”
沈未辰問道:“諸葛副掌會幫忙嗎?”
“我也不知道。就算點蒼肯幫忙,也不知道上哪找人去。”沈玉傾搖搖頭,又道,“我今早又去問過爹,爹說昆侖共議在即,還得我留在青城主持,我走不得。”
沈未辰輕輕“喔”了一聲,沈玉傾見她神色古怪,問道:“怎麽,被雅夫人罵了?”
沈未辰笑道:“不知爲什麽,娘沒說我。”
沈玉傾見她昨夜還擔心李景風,今日卻好了許多,頗覺古怪,于是問道:“怎麽了?”
沈未辰問道:“哥,我昨日拒絕三爺,你覺得不好?”
沈玉傾闆起臉道:“你要是終身不嫁,哥就養你一輩子。青城養不起嗎?”
沈未辰掩嘴笑道:“不怕嫂子吃醋?”
沈玉傾道:“你知道哥最喜歡小妹什麽時候的樣子?”
沈未辰歪着頭問:“什麽樣子?”
沈玉傾笑道:“彈筝、練武、打架、打鐵、雕刻、畫畫、捏陶,做你喜歡的事,那樣子最漂亮。所以,你不想嫁就别嫁,挑到順眼的再說。”
沈未辰心中感動,拉着沈玉傾的手,低頭道:“我知道這家裏每個人都疼我,娘也是。”
沈玉傾笑道:“怎麽忽然撒起嬌來了?”
沈未辰笑道:“昨天差點就嫁了,今天想起來,幸好哥哥還在!”
沈玉傾哈哈大笑,問道:“今天還刻木人嗎?”
沈未辰笑道:“不急,先向姨婆問安,估計得挨一頓抱怨,再陪娘去花園走走,讓她消消氣,跟爹下盤棋打個架,去跟朱大夫打個招呼,昨天踩了他腳,跟他賠個禮。最後再跟謝先生問問有沒有救景風的辦法,這樣一天就過去了。”
沈玉傾道:“倒是想得完善。”
沈未辰走後,沈玉傾心下疑惑,怎地小妹過了一天,倒似對景風的事情看開許多了?難道是怕自己擔心,強顔歡笑?
卻說顧青裳這邊與沈玉傾告辭,轉頭找上謝孤白,先辭了行,繼而問道:“謝先生,我就想問問,以你的聰明,你覺得那位景風兄弟會上哪去?”
謝孤白問道:“顧姑娘問這個做什麽?難道要幫着找景風?”
顧青裳道:“這李兄弟出身尋常,卻能得三爺、沈公子、蕭公子的青睐,又殺了嵩山副掌門,我見蕭公子所書情事,是個了不起的好漢。這次回去禀告師父後,看是否能說動師父,派些人手去找。”
謝孤白想了想,若景風離開嵩山,許該依着地圖前往昆侖,這得從陝西過,就怕這直腸子徑直穿過陝西,甚是危險,于是道:“嵩山與華山交好,華山與丐幫結盟,這兩處景風去了都危險,姑娘孤身前往也不安穩,尤其江西地界現在是讓臭狼管着,能避則避。武當那邊我們已派人傳訊襄陽幫,崆峒是三爺的地盤,衡山那邊沈公子也會與令師打個招呼,請其不要留難。你在漢水上遊和華山邊界附近找找,找不着也不用勉強,天下之大,尋人如大海撈針。”
“少林呢?”顧青裳問,“不用往少林找找?”
“少林也是個方向。”謝孤白道,“不過漢水上現在有青城的船隻,好照應,更容易找。”
顧青裳拱手道:“多謝謝公子。”
顧青裳随後拜别了齊子概,徑自離去。過了中午,齊子概也帶着齊小房告辭,沈家一行除了雅夫人都來送别。齊子概與沈庸辭客套一會,又與楚夫人告别。
沈未辰見齊小房看着自己仍有怒意,上前喚道:“小房妹妹。”齊小房隻是瞪她,卻不理她。齊子概知道小房怕生,可從沒見她對别人有這等敵意,勸道:“跟姐姐打聲招呼。”齊小房隻是撇過頭不理。
沈未辰昨夜便知小房不喜自己,她從懷裏取出一隻小木劍,道:“小房,這木劍送給你。”小房原本不接,卻聽齊子概訝異道:“這不是景風的配劍嗎?”這才轉過頭來,見是昨天的小木劍,伸頭去看。齊子概把木劍拿在手上把玩,問道:“小房要嗎?”
小房看看沈未辰,看看木劍,又看看齊子概,舍不得又不願要。齊子概哈哈大笑,把小木劍交給小房。小房又看了一眼沈未辰,接過木劍,挽住齊子概胳膊,眼中敵意這才消去幾分。
齊子概笑道:“我當初就想,這小子窮酸模樣,怎地有一把這麽好的配劍?原來是你們送的。”
沈玉傾笑道:“那是小妹親手鑄造的。”
齊子概一愣,看了眼沈未辰,想起景風堅決要學劍法,摸摸下巴道:“難怪,難怪。他在山寨甯死不屈,就想着搶回這把劍,原來有這層幹系。”心想:“幸好昨天沒答應,要不今天還得退婚,自找麻煩。自己終究無心,惹得以後跟景風見面尴尬,何苦來哉?”又想,“這姑娘昨天拒婚,難道也是因着景風?若真是如此,照這姑娘的天賦,景風這輩子武功怕是追不上她了。”一想到這,不由得嘴角微揚。
沈未辰見三爺模樣,知他誤會,俏臉微紅,隻是當下父親、掌門和楚夫人都在,不好澄清。
齊子概揮手道:“我自去了,免送。”說完與小房騎上小白,揚長而去。
到了晚上,沈未辰用完晚飯,小歇了會。到得子時,她換上輕便服裝,收拾行李,取了銀兩與峨眉刺,又把雕刀帶着,叫開城門,縱馬往北急奔。
這是她第一次未經父母家人允許,甚至連沈玉傾都沒告知,自己專斷獨行,單獨出門,不由得心跳加劇。饒是她武功高強,此時竟也有些暈眩起來,忙抓緊缰繩。
可不知爲何,在這荒野小徑上急奔,但見月微星繁,卻又有一種海闊天空無拘無束之感。等這陣暈眩過去,她隻覺彷佛生來就該這般縱馬高歌馳騁千裏一般。
她方奔出百餘裏,見前方亮着幾盞燈籠,猛地勒住馬,喝道:“誰在那兒?!”
幾名男子聚在路旁,見是一名美貌姑娘經過,嘻笑道:“哪來的騷娘們?别擾爺的好事,要不綁你回去當夫人!”
沈未辰見他們身上攜帶鈎鎖鐵橇等行竊道具,還有一個布包,料是竊賊,馳馬過去,飛起幾個連環腳将幾人踢倒在地,順手抄起布包打開一看,果是些金銀首飾,問道:“哪偷來的?”
那幾個不過是尋常竊賊,知道厲害,四散逃跑。沈未辰追了當中一人,那人見她追來,忙喊道:“東平鎮柳大戶的!”
沈未辰認得路,到了東平鎮,找上柳大戶家,将布包擲入圍牆内,複又縱馬北行,這一走又是百餘裏。她幹了好事,更覺身心舒暢,離開青城兩百餘裏,這才在約定的地方見着顧青裳。
顧青裳早備好替換馬匹,笑道:“怎地這麽慢?還以爲你不來了。”
沈未辰換了馬匹,笑道:“路上耽擱了。”
兩人并辔而行,顧青裳道:“這麽容易就聽了我的話,這就要讓自己下賤了?”
沈未辰笑道:“我打小就教我哥裝模樣,你這直腸子,說謊我都看得出。我知道你不想嫁我哥,也知道你是真心爲我好,就信你一次,反正青城也不急着要我嫁。”
顧青裳掩嘴咯咯笑道:“我不信你有這本事。”她猛地往沈未辰身上靠去,就在馬上挽住她手,展腰伸嘴要去親沈未辰臉頰,口中說道,“其實我喜歡姑娘,騙你出來欺負。”
沈未辰紅着臉,伸手将她推開,笑道:“别鬧,你這就是騙人了!”又問,“咱們往哪走?”
顧青裳道:“向北,去漢水上找找。”又問,“你連三爺都不嫁,偏生逃家去找這景風兄弟,難不成……”
沈未辰搖頭道:“今天不管是朱大夫、謝公子、景風兄弟,甚至是你,你們當中任何一個出事我都會着急。就算是不認識的人,隻要能幫我也會幫,何況你們都是朋友,我更要盡力。無論幫誰,我都是自願的。”
她說完這話,忽地覺得熟悉,這才想起李景風對自己說過類似的話,不由得一愣。
顧青裳聽她這麽說,伸手攬住她腰,道:“好妹妹真會說,姐喜歡死你了。這輩子都别嫁,跟着姐姐享福好不?”
沈未辰笑着扭腰避開,道:“再不走,爹娘發現我不見,馬上就該追來啦。”說完一夾馬腹,策馬而去,顧青裳随後跟上。
兩人又奔出百餘裏地,直至旭日東升,照亮前路。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