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亦霖似乎也沒料到對方竟有這麽多人,勒住馬喊道:“秦副掌,随我回去見掌門!”
秦昆陽揚起馬鞭,指着蘇亦霖道:“操娘屄的!女人被搶了,地位也沒了,要是還有兩顆卵蛋,幫我殺了他,回城裏讨回你女人!”
蘇亦霖從馬側抽出刀來,喝道:“副掌,掌門待你不薄!”說着将刀高舉。他身後百餘騎散了開來,将秦昆陽那百人團團圍住,弓箭對準秦昆陽一衆人等。
秦昆陽罵道:“狗屁!”說着從腰間抽出刀來,指向蕭情故道,“一個都不能留!先殺這少林奸細!喝!”他一聲高喊,沖向蕭情故。
蘇亦霖下令放箭,百多支箭從四面八方射來。秦昆陽人馬被圍在中間,閃躲不易,幾聲唉叫,十餘人中箭落馬,剩餘的人依舊向着蕭情故沖去。蘇亦霖指揮人馬邊追邊放箭,轉眼又有六七人落馬,嵩高盟人馬亂成一團。嵩山門人棄了弓箭,沖入陣中,雙方一陣搏殺。
蕭情故見對方殺來,掉轉馬頭往山上跑去,李景風見他撤退,也跟着後撤。隻見蕭情故俯身,從馬鞍旁的袋子裏摸出三截明晃晃的銀色短棍,在手上一套一轉,李景風回頭看向追兵,見那三個弩手正在裝箭,忙喊道:“蕭公子小心!”
“唰唰唰”,接連三箭射向蕭情故後心,蕭情故身子一側,半身貼在馬肚子上,勒轉馬身。前兩箭從馬頸背上呼嘯而過,第三箭“噗”的一聲紮入馬肚子裏,那馬一聲哀嘶,翻倒在地,蕭情故着地滾開。李景風見他落馬,急忙掉轉馬頭要救,秦昆陽早已追上,揮刀往蕭情故背後砍去。
“锵!”的一聲,火星四濺,不知何時,蕭情故手上已多了柄明晃晃亮燦燦的八尺銀槍,繞背擋下這刀,随即翻過身來,槍頭一顫,戳向秦昆陽大腿。秦昆陽揮刀格擋,策馬繞着蕭情故不住打轉,他居高臨下,又仗馬力,刀刀往蕭情故頭上胸口招呼,蕭情故一口長槍遮攔擋架,時不時一記冷槍也能逼得秦昆陽棄攻回守。
李景風見蕭情故一時無礙,想起那三名弩手,擡頭望去,見那三人早已裝上弩箭,要射蕭情故。李景風策馬前沖,那三名弩手見他沖來,轉而将箭射向他。
李景風見他們手動,撥轉馬頭,趴低身子,三箭堪堪從他腰間掃過,刮破了他的外袍,馬卻不停,直沖向那三人。隻聽當中一人喊道:“是那射不中的!”三騎當即散了開來。李景風知道他們又要重施故技,趁他們陣型未成,直沖向當中一人。那人見李景風沖來,顧不上裝箭,撥馬就走,李景風直追過去,不時回頭偷瞄另兩人,待見兩人舉弩,立即彎腰閃避。
一箭從耳旁掠過,李景風聽見了破風聲。這就是弩箭的聲音?他還沒細想,另一箭險險從馬腹下穿過。“不能被他們包圍。”李景風心想。之前他被三人包圍,身法不及三人,無法突圍,馬與馬之間的差距卻不甚大,更且若騰出雙手安裝弩箭,就僅能靠雙腿夾住馬腹穩住身子,馬速勢必要緩。眼看前頭那人馬步放慢,李景風料他正在安裝弩箭,連連加鞭,也不顧後方兩名弩手,眼看已追到五六尺處。
破風聲?李景風再次聽見,卻不知兩箭會從何而來,也不知會射向哪裏,索性把馬打橫,身體放斜,躲到馬腹後。“唰”的一聲,他親眼見着一支弩箭從他眼前掠過,第二箭卻正射中馬臀。那馬吃痛,人立起來,李景風駕馭不住,眼看要被掀倒在地,索性撲了出去,空中扭腰,側身着地,雖然吃痛,卻無大傷。他還未起身,猛一擡頭,卻見追趕那人已經掉轉馬頭,裝好弓弩對着他,此時兩人相距不過六七尺,即便看到也來不及閃躲了。
李景風不待細想,立馬又撲了出去,初衷向前一刺,正刺入馬頸。馬匹吃痛,扭動身子,那一箭恰好射出,馬身一偏,便射歪了一點。
李景風若有時間回頭,他會見到那支箭恰恰從他跨下穿過,隻差一點便要射中,但他當然沒有回頭,趁着馬受傷慌亂,駕馭不住,他第三次往前撲出,一劍斬在那人小腿上。那人控不住馬,摔了下來,李景風連滾帶爬搶上,雙手握劍,插入那人喉嚨,鮮血“噗嗤嗤”噴了出來,濺了他一身。
這三撲直把李景風胸口、手臂、大腿,連着下巴摔得疼痛不已,可他氣都來不及喘。怕後面兩人再度來襲,忙拎住屍體,就地一滾,将屍體擋在身前。果然,“唰唰”兩箭正射在屍體上,隻消他慢得半步,這兩箭就要落在他背上。
那兩名弩手見同伴身亡,既驚且怒,見李景風倒在地上還沒起身,策馬追來,料他無處可躲,裝上弩箭便要瞄準。就在這時,卻見一道黑影閃過,又一名弩手慘叫一聲摔下馬來。餘下那人愕然低頭,隻見同伴胸口插着一支弩箭,擡頭望去,李景風早已起身,手持自己死去同伴所用的弩箭,正自跑着。
原來李景風見他們追來,隻怕起身便遭攻擊,危急間摸到屍體身上的箭袋,心念一動,奪了屍體手上的弩,安上箭,果然一擊即中,趁着對方愕然,忙起身奔逃。
那人怎肯罷休,一箭射出,李景風着地一滾避了開去。其實以弩箭速度,憑李景風現在的身法,即便看見也避不開,然而他謹記齊子概教他的武學之道,不跟拳而跟肩,不跟來勢而跟源頭。弩箭是直線,雖快卻少變化,他不跟箭而跟弩,隻要見着對方扣動機括,立刻閃躲。
他避開這箭,起身還了一箭。那人也精明,見他舉弩,立即趴低身子。李景風這箭沒取準頭,差着好大一截,那人忙裝上一箭,又射向李景風,李景風避開後又還了一箭。兩人這樣你一箭我一箭,互有往來,誰也沒傷着誰。
然而那弩手卻犯了大錯,他身在馬上,要騰挪必須駕馬,架箭就慢,若要架箭快,必然無暇騰挪。三四箭過後,李景風抓準時機,先扣箭不發,等他裝架完畢,起身要射自己時,觑準目标,一箭正中那人腹部。那人摔下馬時,心中隻想:“他娘的,爲什麽就是射不中……”
李景風氣喘籲籲,雖未中箭,這幾下翻滾騰挪也把他摔得遍體鱗傷,全身泥沙,模樣甚是狼狽。他左手提着弩箭,拖着腳步要去取回插在屍體上的初衷,忽見到兩人交戰,估計是從馬上打到馬下。那名嵩山派弟子原本敗退,退到屍體身邊時,猛地拔起初衷,刺入對手胸口。
李景風見狀連忙大喊:“喂!喂!那是我的劍啊!”那人橫了李景風一眼,将初衷遠遠擲來。李景風抱怨道:“别亂扔我的劍啊!”他拾起劍來,看向戰局,嵩山弟子雖有死傷,但人數已占着優勢。蘇亦霖武功高強,揮刀砍殺,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
這場厮殺好不慘烈,地上橫七豎八數十具屍體,有嵩山的,也有嵩高盟的。随着幾聲慘叫,又有幾人跌落馬下,即便那日饒刀山寨圍攻沙鬼,死傷也不比今日慘重。李景風想起饒刀山寨的慘狀,心中恻然,又擔心蕭情故,回頭望去,隻見秦昆陽騎在馬上不住進逼,正與蕭情故打得難分難解。李景風心想:“此人才是首惡。”提劍沖上。
蕭情故大半武功都在拳掌之上,但馬上徒手搏鬥困難,這才兼修了槍法。少林槍技主要化自五郎八卦棍法,又融合了楊家槍的變化,也是戰陣所用。秦昆陽用的則是正統的泰山嫡傳“壓頂刀法”,這刀法旨在以力壓人,招招舉刀過頂,由上往下砍劈,正是馬戰時針對步兵的好伎倆,隻是蕭情故始終與他保持距離,使得他攻勢斷斷續續,難以連接。
蕭情故本拟傷馬逼他步戰,但秦昆陽攻勢淩厲,若分心傷馬,勢必受傷。李景風見他們糾纏,本想用弩箭射秦昆陽,但蕭情故騰挪閃避,忽前忽後,他怕反傷着蕭情故,隻得棄了弩,搶上一步,一招“暮色綴鱗甲”,攻向秦昆陽。
秦昆陽見李景風攻來,見他雖然劍法精妙,但劍光多半罩在馬身上,冷笑一聲,一招“烏雲罩頂”迎頭劈下。他功力高出李景風太多,兵器交格,李景風手臂酸麻,秦昆陽這一刀勢頭猛惡,連劍壓下,就要斬他一條手臂。
說時遲那時快,隻見蕭情故銀槍橫裏插入,架住刀勢。他本與秦昆陽保持距離,這一救立即亂了步調,秦昆陽策馬逼開李景風,揮刀就往蕭情故身上砍去。
此時兩人距離太近,蕭情故施展不開,隻得後退,秦昆陽連人帶馬不住進逼,一刀接着一刀砍下,幾刀之後,蕭情故被逼得撤槍閃避。他兵器一失,情況更是危急,一時閃避不及,肩膀中了一刀,登時血流如注,秦昆陽哈哈大笑,以爲勢在必得。
忽地,一道青影晃過,卻是一匹青骢自側邊趕來。馬上之人揮刀砍向秦昆陽,秦昆陽架住,見是蘇亦霖,罵道:“自個兒女人被操了還搖尾巴,真不愧是蘇長甯養的一條好狗!”
蘇亦霖冷冷道:“别侮辱我爹跟妹妹!”說着再度揮刀砍向秦昆陽。
蕭情故趁機緩過勁來,飽提内力,雙膝猛地下彎,成一個半跪不跪的姿勢,上半身向後仰個鐵闆橋,身子一滑,從秦昆陽馬腹下鑽過,繞至另一側,伸手抓住秦昆陽衣服,一把将他扯下馬來。
李景風見秦昆陽落馬,正要上前協助,蘇亦霖橫刀攔下。李景風見他專注戰局,顯然對蕭情故有信心,卻又極爲關心。
下了馬便是蕭情故的長項,隻見他使出左右穿花手,左撥右擋,如花雨紛飛,缤紛缭亂。這幾年來他爲除明不詳,用功勤奮,又修練易筋經,即便穿花手是下堂武學,使來也自有威力。
秦昆陽刀路受阻,被憋得施展不開,二十餘招後蕭情故便占了優勢。蕭情故拳腳突變,左右雙臂畫圈般不住揮舞,袖袍鼓蕩得像個小皮球似的,正是駕裟伏魔功中的“大千寶輪”。
“砰”的一聲,秦昆陽胸口被擊中,大叫一聲,口吐鮮血,跌飛三四尺遠。蕭情故搶上,一腳踢去他手中兵刃,另一腳踩上他胸口,回頭對嵩高盟人馬高聲喝道:“你們首領被抓了,還不投降!”
嵩高盟人馬已死傷近半,剩下六十餘人見首領被擒,有的撥馬便逃,逃不掉的紛紛束手就擒。蘇亦霖喊道:“别追了,把剩下的都綁起來!”說着拾起地上銀槍,擲給蕭情故,蕭情故拿槍尖抵住秦昆陽。
秦昆陽嘿嘿冷笑道:“别拿這玩意指着我,有本事就殺了我!”将槍尖撥開。蕭情故一愣,秦昆陽将他推開,緩緩站起身來,拍了拍身上灰塵,道:“帶我去見掌門!”
蕭情故見他有恃無恐,不知他玩的是什麽把戲。有人取來繩子,秦昆陽怒道:“我他娘是你們能綁的人嗎?!”說着一跛一跛走入人群,挑了一匹無主的馬,蘇亦霖始終跟在他身邊戒備。
秦昆陽翻身上馬,道:“走吧!”李景風見他氣焰如此嚣張,極是惱怒,但自忖并非嵩山中人,不好多嘴。他見蕭情故将手中銀槍一扭,又折成三截近三尺長的銀棍,好奇問起,方知原來這柄“雪裏挑”是蕭情故請了山東最好的鐵鋪“百煉号”打造,平時分成三截便于攜帶,中藏卡榫,遇敵時能組裝應敵。
蘇亦霖駕馬來到兩人面前,下馬問道:“不要緊吧?”
李景風雖然全身酸痛,仍搖搖頭。蕭情故肩上中了一刀,也道:“沒事。”
蘇亦霖見他受傷,眉頭一皺,從屍體上撕下一塊布來替他包紮止血,口中問道:“琬琴知道你這樣冒險嗎?”
蕭情故聳聳肩,道:“沒告訴她,怕她動了胎氣。”
蘇亦霖盯着蕭情故,嘴角漸漸漾出笑容:“恭喜。”
蕭情故問道:“要當我兒子的幹爹嗎?”
蘇亦霖擺擺手道:“當舅舅就好,兒子我會生得比你多。”
手下牽來兩匹馬交給李景風與蕭情故,蕭情故翻身上馬,笑道:“我可是領先了!”
蘇亦霖也笑道:“讓你一個也能赢!”說完領着人馬押着秦昆陽走了。
李景風與蕭情故跟在隊伍後方,李景風問道:“爲什麽要瞞着掌門?還有,那天我真的見着你義兄跟人見面。”
蕭情故道:“他見的是夜榜的人,想探聽嵩高盟的事。這事不能洩露,也不能讓人知道。”
李景風一驚,訝異問道:“那蕭公子怎麽知道的?”
蕭情故苦笑道:“我比他跟夜榜熟,隻需一問便知。”
李景風想起朱門殇與江大夫妻的故事,心領神會,又問道:“爲何瞞着掌門?”
蕭情故若有所思,緩緩道:“他是掌門養子,武功才智都是上選,爹怕惹人非議,隻讓他做了侍衛長,是大材小用。他與内子從小一起長大,感情深厚,我丈母娘也喜歡他,總以爲他們會是一對,結果……”
他歎了口氣,道:“我以一個外人身份,幾年間當上了堂主,又做了掌門女婿。爲着内子的事,嶽父心有愧疚,對他小心翼翼,話說不到心坎裏。他怕嶽父懷疑他嫉妒我,這幾年行事說話也格外小心,就怕露了鋒芒,被父親誤會。過往父子親密,現在反倒禮讓客套起來,那是存着疙瘩,我與内子都瞧得明白,可内子負了他情意,我又是根由,兩人都說不上話,隻能幹着急。昨日我在會議上大鬧,總算讓父親失态維護他,以後他父子兩人之間就無心結了。”
李景風這才恍然大悟,不禁佩服起蕭情故的聰明才智,忽又想起一事,道:“蕭公子,我先不回嵩山大院了。”
蕭情故道:“你可别想開溜,我跟二妹不好交代。”
李景風一愣,道:“不是說嵩高盟的事一解決就讓我走?”
蕭情故道:“等我跟掌門商量一下。别急,先跟我回濟南城。”
李景風點點頭,道:“回濟南城後,我得先拜訪一個朋友。”
※ ※ ※
奚家門口挂着兩盞白燈籠,李景風敲了門,奚大狗原本雇了兩名仆傭,此時卻無人回應。他伸手一推,見門沒鎖,徑自進了院子,看到奚大狗的棺材橫在院子當中。
奚老頭坐在桌前,手握一疊紙錢,正在折元寶,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樣。李景風見他臉色蒼白,唇角幹癟皲裂,幾日間像是老了十幾歲般,心中不忍,上前喊道:“奚老伯。”
奚老頭擡頭望向李景風,眼神空洞,像是看着了,又像是沒看着,隻道:“你來啦。”說着起身要來迎客。李景風見他腳步虛浮,忙搶上前去,果然,奚老頭隻走了兩步,腳下一簸,險些摔倒。
李景風忙道:“老伯,您坐着!”說着拉他坐下。一陣寒風吹來,李景風打了個哆嗦,怕奚老頭着涼,忙去屋裏取了件棉襖,又去廚房取水。
隻見廚房裏鍋碗堆在水缸旁,他知道沒開過火,于是生火煮水,又回到院子裏,把棉襖給奚老頭披上,道:“要變天了,老伯可别着涼了。”
奚老頭點點頭,望向棺材,道:“是柳木的,好棺材呢,我都沒想過給自己準備這麽好的棺材。”
李景風心中難過,道:“您多久沒吃飯了?傭人呢,哪去了?”
奚老頭道:“我估摸着養不起,打發走了。”
李景風道:“那也不能不吃飯啊。”
奚老頭搖搖頭,隻是不語。李景風重回廚房,倒了杯熱水給奚老頭,又去買了一小塊絞肉,兩塊豆腐,一把青菜,一把蔥,一隻雞跟一塊豬骨,生火煮水,用豬骨并着雞熬高湯,瀝去雜質,将米洗淨置入湯中,将豆腐鹵了,待米熟之後再下絞肉,青菜切段丢入,最後灑上蔥花,舀了一碗粥,并着鹵好的豆腐送到院子裏,對奚老頭道:“老伯,您吃點東西。”
奚老頭望着那粥,一動不動,李景風道:“您把身子弄垮了怎麽辦?大狗的仇人抓着了,您不想見他伏法嗎?”
奚老頭聽了這話,猛地站起身來,站得太急,一陣發暈,扶着桌子顫聲問道:“抓……抓着了?害……害死我兒的兇手?”
李景風用力點頭,道:“您坐下,坐下!”
奚老頭渾身發抖,緩緩坐下。李景風道:“大狗的仇能報了!您要養生,等着看害死大狗的兇手伏法。等大狗下葬,頭七要做,七七要做,每年忌日您要跟大狗說,爹過得很好,讓大狗别擔心。”
奚老頭不住點頭,顫聲道:“抓着了,抓着了……”說着眼眶一紅,又哭了起來,“可是我兒子死了,他死了啊!”一時嚎啕不止。
李景風寬慰幾句,又喂奚老頭喝粥,奚老頭一邊哭一邊吃。吃完粥,李景風侍候奚老頭睡覺,替他蓋好棉被,見他睡着了,這才掩上門離去。
※ ※ ※
蘇長甯鐵青着臉,看着面前的秦昆陽。
“你都是副掌門了,還不知足?!”蘇長甯道,“搞起自己人來,你他娘的倒是勇不可當啊!”
“要不是你聽了這家夥的鬼話,我何必攪這麽大事!”秦昆陽指着一旁的蕭情故道,“帶了個少嵩不分的女婿進門,你他娘就是跪着要飯的!”
“分不分你說了算?要鬧也上少林鬧去,鬧自己家門幹嘛?弄得嵩山人心惶惶,你就能分家了?”蘇長甯罵道,“安内攘外,有你這樣安法的嗎?!”
秦昆陽嘿嘿冷笑:“我要不弄點動靜,你真以爲嵩山都跟你幹兒子似的,搖着尾巴求口飯吃?!”
“操!你……”蘇長甯氣得說不出話來。蕭情故冷冷道:“你謀逆在前,就斬了吧。”
秦昆陽道:“怎麽不問問你嶽父幹嘛不把話說完?”
蘇長甯喝道:“你别以爲沒事!來人,把他給我押下去!”
秦昆陽也不慌張,冷笑離去。蘇長甯兀自憤怒不已,蘇亦霖勸道:“爹,不能殺副掌門。”
蕭情故一愣,雖知緣由,仍道:“即便他是秦掌門的弟弟,犯了這般大罪也是該死。”
“該不該死是一回事,能不能死又是另一回事。”蘇亦霖道,“嵩山有三成是泰山弟子,殺了他,秦掌門即便不追究,泰山弟子也會不服。副掌門門下弟子衆多,這幾年因着妹夫的關系,化消了不少支持少嵩分家之人的怨氣,副掌門一死,嵩高亂黨借機鬧事,隻會助長嵩高盟的氣焰。”
又有一人走來,急聲問道:“師兄在哪?你們沒殺他吧?”原來是倪氏聽了消息,知道師兄犯了大罪,怕丈夫一氣之下下了殺手,趕來求情。
蘇長甯怒道:“你身體不好,瞎摻和什麽?”
倪氏道:“我不來,你弄死我師兄怎麽辦?”
蘇長甯怒道:“你師兄造反!”
倪氏道:“我知道他造反!你怎麽處置都行,就是不能殺他!”
蕭情故勸道:“娘,你先回去……”
倪氏急道:“我跟師兄打小認識,他待我就像待親妹妹一般!”看向蘇亦霖,道,“你若犯了死罪,琬琴跟銀铮也定會替你求情!”又拉着蕭情故道,“你是刑堂堂主,你怎麽說?真要弄死師兄,以後别叫我娘!”
蕭情故更是爲難:“這……”
盧開廷也趕到,說是帶來四大長老的意見,秦昆陽不能殺。蘇長甯見衆人勸谏,心下動搖,問蕭情故道:“你怎麽說?”
蕭情故一咬牙,道:“掌門,娘,盧長老,這兩年嵩高盟刺殺不少要人,就算各有立場,也波及數百無辜百姓,還有那些親眷,他們又犯了什麽罪,造了什麽孽?這些事就算不全是副掌門策劃的,起碼也有半數着落在他頭上,哪怕隻算他三成,那也是上百條人命,且不說還死了許多嵩山護衛門人,不殺怎麽交代得過去?”
倪氏聽了這話,大哭道:“你是怪我嫌棄你,所以不肯幫忙,定要弄死我師兄就對了?!”
蕭情故咬牙道:“娘,真不是這樣……”
倪氏怒道:“你殺了我哥就是我仇人,我哪還是你娘!”
盧開廷也道:“蕭堂主,你不是一向主張寬容處置嵩高盟,何必真要殺副掌門?”
蕭情故道:“從寬隻對從犯,副掌門就算不是嵩高盟主事,也領着要職,主謀當然從嚴。”
蘇長甯沉吟良久,難以決斷,道:“若是不殺他……”
蘇亦霖道:“革了副掌門的職,送回家裏軟禁,再慢慢從他口中審出嵩高逆黨的身份。對外我們就說副掌門雖然加入嵩高盟,但念及功勞,又改邪歸正,從寬處置,望嵩高亂黨早日投案,不加追究,反倒能瓦解他們士氣。”
蘇亦霖本是聰明人,過去若是這種情況,必然不敢發聲,怕父親以爲自己維護母親,與妹夫作對。昨日蘇長甯罵開,父子心結已解,此時他便直抒己見,又對蕭情故道:“妹夫,你這幾年花了不少心力撫平内外,原本執意少嵩分家的人漸次轉成觀望。副掌門下面有多少泰山弟子?即便副掌門死有餘辜,可這些人仍會有積怨,若轉入嵩高盟,或再引起少嵩分家的争議,豈不是前功盡棄?”
蕭情故知道他說得有理,原本少嵩分家的紛擾已被彌平不少,也因此惹來秦昆陽的怨恨。秦昆陽若死,門下弟子不服,定會對自己起怨,更有不少人可能因此投入嵩高盟。直到此時他才明白覺空這謀劃周密惡毒到何種地步,自己若死,掌門大怒,嵩山免不了與嵩高盟一場惡鬥,那是嚴重的内耗,而若死的是秦昆陽,同樣是一場内鬥。
但秦昆陽若不死,又該怎麽向無辜的逝者交代?
他清楚得很,秦昆陽這一關,明着是終身軟禁,過幾年無事,泰山派掌門與嶽母就會讓他遷回泰山軟禁,再多過幾年便不了了之,頂多隻是無職無權,多受些監視罷了。一念及此,他頓覺心灰意冷。想辭去這刑堂堂主職位,但又想,這不就又讓覺空得逞了?再說即便妻子願意跟自己走,嵩山内部的諸多問題難道就這樣留給義兄和嶽父?好不容易略有平息的少嵩之争,難道又讓它星火重燃?
他擡頭望向蘇亦霖,歎道:“你說得對,都聽你的吧。”
※ ※ ※
李景風滿懷心事回到松雲居。蘇銀铮等了他半天,見他回來,喜道:“你回來啦!”又見他臉色不善,問道,“怎麽了?”
李景風歎了口氣,道:“沒事。”
蘇銀铮道:“我見姐夫回來,身上挨了一刀,可把姐姐急的,埋怨了他一頓。你沒受傷吧?”她說着就去挽李景風手臂,李景風吃痛一縮,蘇銀铮問道:“你受傷了?”
李景風道:“隻是跌打傷,不嚴重。”
蘇銀铮道:“我去找大夫!”
李景風道:“真不用,我身上就有傷藥,是位神醫留給我的,過兩天就沒事了。”
蘇銀铮見他答得心不在焉,問道:“你有心事?”
李景風搖搖頭,問道:“蕭公子去哪了?”
蘇銀铮道:“他去問爹怎麽處置副掌門了。”
李景風道:“我等他回來。”
過了會,蕭情故低着頭回來,神色甚是頹喪。李景風問道:“副掌門幾時處決?”
蕭情故搖頭道:“他是泰山掌門的親弟,爹說,革職送回,軟禁在家。”
李景風吃了一驚:“就這樣?”
蕭情故點點頭。
李景風怒道:“他害死這麽多人,隻是軟禁?我要見掌門!”他怒氣沖沖,就要往議事堂走去,蘇銀铮忙拉住他道:“爹的安排自有道理,你這樣莽撞,他會生氣的!”
蕭情故也道:“掌門也不願意這樣處置,隻是以他身份,牽連甚廣,若是殺他,就算泰山派不追究,他門下弟子也難安撫,這些人若是加入嵩高盟,隻會加劇嵩山内亂。”
蘇銀铮道:“他還是娘的師兄,也算是我舅舅,娘不會答應處決他。”
她本想替姐夫開脫,卻不想這話更加激怒李景風。李景風忍不住道:“難道皇親國戚就能殺人放火,就能逍遙法外?!”
蕭情故沉默半晌,緩緩道:“是。”
蘇銀铮沒想姐夫竟這麽回答,忙解釋道:“姐夫不是這個意思!”
蕭情故大聲道:“就這個意思!就算是刑堂堂主也辦不了皇親國戚!可你要我怎麽處置?殺了他?不當刑堂堂主,我行!娘恨我,也行!就算要我抛妻棄子,我都從了你又怎樣?可引動嵩山内亂,又要害死許多無辜,這就算公理正義?你想講理,可沒人想跟你講理!”
李景風怒道:“天下就沒人能管了嗎?!”
蕭情故大聲道:“今天就算把我換成齊三爺,也動不了秦昆陽!我不但不能殺,還得派人保護他,否則讓覺空動了手,讓秦昆陽死得不明不白,這鍋他娘的還得嵩山來背!要讨一個公道,害死許多人,你說,這就是你要的?”
李景風道:“那些枉死的人又怎麽辦?!”
蕭情故反問道:“那以後枉死的人又該怎麽辦?又要算誰頭上?”
李景風懊惱喪氣,坐倒在太師椅上,雙手抱頭。蘇銀铮見他難過,撫着他背安慰,轉頭埋怨蕭情故道:“姐夫!”
蕭情故歎了口氣,道:“李兄弟,我也想讨回公道,但牽連太廣……我……對不住……”
李景風搖頭道:“你沒有對不起我,我知道你盡力了。”過了會又問,“我幾時能離開嵩山?”
蘇銀铮吃了一驚,忙道:“你别急着走啊!”
李景風搖搖頭。此時他怒氣填膺,隻是知道蘇銀铮無辜,勉力壓抑罷了。蘇銀铮坐在椅子上,看着李景風,輕輕皺起眉頭。
晚上,蘇亦霖拿了酒來。自蘇氏成婚後,非有要事蘇亦霖從不來訪,說是避嫌。此刻見大哥來到,蘇氏知道他心結已解,她向覺虧欠兄長,自是喜不自勝。
蘇亦霖道:“我帶了酒來,陪妹夫喝兩杯。”
蘇氏歎道:“他回來後就關在房裏,晚飯也不想吃。我……我也不能陪你喝。”說着兩頰暈紅。
蘇亦霖問道:“李兄弟呢?”
蘇銀铮坐在椅上,雙手支頤,愁着臉道:“我看他也不打算吃飯。我陪你喝吧,喝到醉都行。”
蘇亦霖道:“跟你喝酒沒勁,兩杯就倒了。”
蘇銀铮扭頭道:“你喝酒,我喝水,不就得了?”
蘇亦霖道:“跟你們男人說,這時候喝醉最好。”說着歎了口氣,“要不我來幹嘛呢?”
蘇亦霖親自去請,李景風與蕭情故不好推卻,這才出來。晚膳時,蕭情故還應付幾句,李景風隻顧埋頭喝酒。蕭情故見他喝得猛,問道:“還怪我呢?”
李景風搖搖頭,道:“你是對的,隻是我不知道該怎麽跟人交代。”說着又喝了一杯。
李景風直喝到大醉,這才讓蕭情故拎回房去,蘇亦霖則領着蘇銀铮回去。李景風直睡到辰末才起身,全身酸疼,脫了衣服,身上全是淤青,都是昨天摔的。他第一次宿醉,隻覺頭痛欲裂,心想:“人說一醉解千愁,可醒來後還不是要發愁?”他胸中塊壘難平,像被個大石頭壓着般,郁郁喘不過氣來。
到了客廳,蘇銀铮迎了上來,問道:“又要練功?”李景風搖搖頭,道:“今天有事,下午回來陪你,可能會晚些。”
蘇銀铮低頭道:“你真這麽不喜歡我?”
“喜歡。”李景風笑着摸摸蘇銀铮的頭,道,“不過是像妹妹一樣的喜歡。”
“像大哥喜歡姐姐那樣喜歡?”
李景風苦笑道:“是像蘇大哥喜歡你那樣喜歡。”
蘇銀铮又眯起眼,雙手拇指按在耳上,道:“讓我看仔細點。”
李景風笑道:“你是該看仔細點,弄錯顔色誤終身啊。”
蘇銀铮噘起嘴,在李景風腰上拍了一下,道:“你去吧,天冷,别太晚回來,少了時間要補的。”
天果然冷了,一陣朔風吹來,把白燈籠吹得搖曳不定,李景風站在奚家大門口,緊了緊衣領,猶豫半晌,這才敲門。
門依舊沒鎖,奚老頭正燒着紙錢,見李景風來,招了招手。李景風走了過去,就着火取暖。
“兇手幾時死?”奚老頭紅着眼眶問,“在哪處斬?我要去看。”
李景風默不作聲,奚老頭又問了幾句,李景風被催得狠了,深深吸了口氣,嗫嚅道:“大狗的仇人被關起來了,得關一輩子。我……我覺得……這比死還慘……”他不善說謊,後面一句聲音細微,顯得心虛。
奚老頭望着李景風,李景風偏過頭去,不敢接觸他目光,過了會又道:“害死奚兄弟的是現今嵩山派的副掌門,泰山派掌門的弟弟,他們說……說不能殺……”
奚老頭點點頭,平靜地道:“原來是這樣……你說得對,關比死還慘,把他關一輩子就是了。”
李景風聽他語氣平緩,深感訝異,回頭去看,隻見奚老頭神色平和,似乎覺得甘心了。他問道:“老伯……你沒事吧?”
奚老頭道:“這種事我懂,多了去。哪個名門貴族殺個把人會出事?發仇名狀滅全家都常見。掌門把他終身監禁,也算告慰大狗在天之靈了。”
李景風低頭道:“老伯……對不住……”
奚老頭連連搖手道:“道歉幹嘛?你又沒對不住我。我們才認識幾天,你這樣幫我,我很感激。那天在戲台上還是你救了大狗一命呢。”
李景風見他理解,愧疚之餘松了口氣。奚老頭又道:“金紙燒完了,幫我去福壽金鋪買點。出門左拐,過三條巷子右拐,找不着問人就是。回來時幫我帶些菜,這幾天都沒吃好睡好。”說完笑道,“你煮的粥可好吃了,怎麽不開店當廚子?”
李景風忙道:“我這就去!”
他照着吩咐買了金紙,又帶了一斤牛肉、白菜、蘿蔔跟幾顆雞蛋回到奚家,才剛推開大門,就看見吊在大廳中迎風飄蕩的奚老頭。
他看得真切,那張臉上紅腫的雙眼滿布血絲,卻沒有怨恨,隻有不甘與無奈的認命,像是理解了世間所有不公,隻是不想再承受般,輕飄飄的身子懸挂着,不住搖曳,搖曳……
一陣大風吹來,刮飛了門口的白燈籠。燈籠被風卷進庭院,在地上不住翻滾,又飄進了大廳,在奚老頭腳邊盤旋着。李景風腦中一片空白,隻覺雙膝發軟,不禁跪倒在地,渾身發抖。
天空中落下片片白羽,濟南城十月的初雪冷得像冷龍嶺臘月的霜風。就在這瞬間,李景風終于明白了自己一直想不通的某樣東西。
※ ※ ※
李景風沒回到松雲居。他收拾了奚老頭的屍體,打聽了秦昆陽的住處,去巷子口買了副棺材,留下銀兩吩咐收屍。他想起這兩次被短弩逼得窘迫,但鐵鋪不賣這個,說是管制,他挑了一把狩獵用的短弓跟幾支箭。
他想了許久,又買了幾顆鐵蒺藜,之後回奚家煮飯炒菜,吃個飽足,再将幾塊硬木刨出弧度,在前臂小腿上試試,确認貼合,又拾了四顆雞蛋大的石頭,繩索留了約一尺長,兩端系上石頭,便是個飛石索——他幼時家貧,母親便做了這玩具讓他對着樹幹丢,每每能纏上樹幹。他磨了劍,最後走進奚大狗房間,取了棉被,好好睡上一覺。
他睡到酉時方醒,伸展筋骨,晚餐隻吃到三分飽。他将刨好的硬木貼在上臂小腿,用鐵絲綁住,又不敢完全緊貼,怕影響靈活,隻遮掩了個大概,再将一匹布緊緊繞在腰腹之間,勒得他幾乎喘不過氣來,右腰挂着飛石索,左邊口袋裝上鐵蒺藜,這才穿上外衣棉襖,捆緊綁腿,背上短弓與箭袋,手提初衷,開門上街。
此時已入宵禁,街上無人,隻有巡邏守衛,李景風避開不難。秦昆陽的住所是間五進院落,李景風蹑手蹑腳爬上附近屋頂,舉目望去,院子裏燈籠油燈俱足,夜晚中也是明亮,巡邏守衛一目了然。他見大廳燈火通明,裏裏外外站了許多人,料是該處,認清了路徑,從僻靜處翻入大院。
他一路潛行,遇着守衛便避開,又遇着許多婦女男丁,有些衣着華貴,料是秦昆陽的家人。他靠着目力躲躲藏藏,潛行到大廳前院的照壁後。
隻聽秦昆陽不住咒罵:“要不是蘇亦霖那條狗,老子早殺了蕭情故!操!那狗日的蘇長甯,連殺我都不敢,嵩山倒黴了才讓他當掌門!”
他自壁後望去,見秦昆陽正與一名少婦說話,也不知是女兒還是妾室,臉上猶有忿忿不平之色。此外内外約守着二十餘人,不知周圍是否還有其他侍衛。
出了照壁便無藏身之處,從照壁至大廳估摸着有二十餘丈距離,李景風取出短弓,搭上箭,在腦海裏計劃周全,反複确認後,閉上眼,調勻呼吸,待心情平複,這才猛吸一口氣,轉身射箭,同時快步沖出。
那箭正中前頭一名侍衛大腿,疼得他不住慘叫。守衛見有人闖入,大聲呼喊,紛紛拔出兵器圍上前來。李景風再抽箭,他在崆峒學過步射,此時距離近,隻求快,不考慮準頭力度,觑着便射。“唰”的一聲,又有一人上臂中箭,另有一箭落空。
秦昆陽見李景風向自己奔來,隻是冷笑。
李景風隻射了三箭,便有兩名侍衛搶至他面前,兩把刀一左一右向他劈來。李景風觑得準确,彎腰避開,側身拉弓放箭,射中一人小腹,雖然力道不足,隻是輕傷,也緩了對手動作。
他腳步不停,将短弓抛去,右手取出飛石索,沿地擲出。他本拟這飛石索能絆倒一兩人,這念想仍是樂觀,對方見他擲出東西,一躍避開,卻不料打中後頭之人胫骨,疼得那人跪地慘叫。第二條倒是絆倒了一個不長眼的。
然而距離大廳仍是遠,此刻他已被包圍,眼前刀光劍影,招招往他要害招呼。李景風左閃右躲,侍衛們隻覺眼前一花,人已溜了過去,連忙追上。
李景風左手掏出鐵蒺藜向身後撒下,隻聽“唉呀”幾聲慘叫,都是中了招的。他最怕背後偷襲,這下再無後顧之憂,拔出初衷,後腳一踮,劍挽長花,正是龍城九令的第三招——“一騎躍長風”。這招與前兩招變化繁巧不同,身随劍進,劍光隻籠罩身周,劍法越精,罩住的範圍越廣,單打獨鬥時用以逼退敵人,若被包圍也能趁勢沖出。
然而劍勢走盡,他也不過才前進了短短一丈,距離大廳仍是好遠。接下來的攻勢已非他能承受,他避開一記長槍,又躲開一朵劍花,第三把刀他必須伸手格擋。手腕上的鐵絲與硬木救了他,他感覺小腿中了一記,不知道是什麽兵器。
他仍在沖,一招“碧血祭黃沙”好似砍倒了兩名用短鞭跟鬼頭刀的侍衛。秦昆陽見他模樣,他認得李景風,知道以李景風的武功,即便讓他走到自己面前也奈何不了自己。但他忽地想起一事,高聲道:“留活口!”
李景風腰上被開了個口子,幸好綁縛的布匹不僅止住了血,也壓抑了疼痛。但背上這刀卻熱辣辣的痛,就這樣,他又往前推進了兩丈。
大廳……還好遠……
李景風大腿一痛,估計是被人從背後用棍子一類的鈍器打中。他想忍痛前進,但腿腳已經無力,“啪”的一聲,又一擊打在膝彎處,打得他摔倒在地。不待起身,他又猛地向前一撲,同時挺劍直刺,前方那人連忙閃開,這一撲又讓他前進了幾尺。
還是好遠……
他還沒起身,一隻短戟已插入他左邊大腿,劇痛之下,他不由得哀嚎出聲,回身想砍那人,卻揮了個空。那人腳踩短戟,狠狠一擰,強烈的痛楚從大腿傳到周身,讓全身肌肉僵直起來,李景風忍不住慘叫。與此同時,他左手掌也被人踩住,一把劍刺穿他右手上臂,将他釘在地面。
就這樣,李景風趴在地上,再也動彈不得。他擡頭望去,距離大廳還有三丈。他想方設法,竭盡全力,不算短兵相接前奔跑的十丈,隻前進了七丈而已。
連大廳前的台階都沒摸着……
他從沒這麽痛恨自己武功低微,比當初幫不了沈未辰時更加痛恨,不由得厲聲大喊:“秦昆陽!你出來!”
秦昆陽走出大廳,往庭院中望去,挑了挑眉,道:“飛索、鐵疾黎、弓箭,你靠着這些玩意跟破爛武功就想來行刺我?”他忍不住哈哈笑道,“真花了不少心思!”
李景風仍是厲聲大喊:“秦昆陽,你出來!讓我看看你!你出來!”
秦昆陽笑吟吟地走到院前階梯上,他心情大好,雖不知自己跟這小子結了什麽仇——或許是某場刺殺裏死了他的親眷,管他的,總之蘇二小姐的心上人自投羅網,或許能換自己自由,當真是喜從天降。
不如先砍斷他一隻手,吓吓蘇二姑娘?秦昆陽想着,開口道:“斬他一隻手吧。”
“左手還是右手?”守衛問。
“左……右手……左手吧。”秦昆陽眼珠子轉了轉,指着李景風左手道。
踩着他左手掌的那隻腳擡起,又狠狠踩在他手腕處。這一腳用力沉重,若不是李景風手腕綁着硬木與鐵絲,勢必要骨折。
“秦昆陽,你過來!……”李景風緩緩擡起右手。他上臂被劍貫穿,隻能擡起前臂,像是在招喚秦昆陽似的,食指還輕輕勾了勾,聲音卻小了許多——狂躁之後,失血與疼痛顯然已讓他失了力氣。
秦昆陽笑道:“真是執拗。”說着又向前走了幾步。
他瞧不起李景風,覺得就算他無傷在身也奈何不了自己,何況他現在左腿與右手還被兵器叉着,動一下都困難。
正因爲他太瞧不起李景風,才會犯這樣的錯誤。
他看到那道黑影的時候,隻覺胸口一陣劇痛,一道血箭從前胸後背噴出,他低頭看去,那弧度與份量真像極了自己小解時的模樣。
去無悔。
“怎麽回事?”秦昆陽想不明白。他已吸不上氣,大口咳了幾聲後,在衆人愕然的目光中仰天摔倒。
沒人知道發生了什麽,庭院裏一片靜默,過了好一會才有人喊道:“副掌門死了!副掌門死了!”還有人大喊:“抓刺客!抓刺客!”
可刺客不正趴在地上?
衆人一片慌亂,不知該如何是好,忽聽有人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衆人轉頭望去,見是刑堂堂主蕭情故來了。蕭情故見李景風倒在地上,秦昆陽橫屍台階下,問道:“怎麽了?”
有人道:“刺客殺了副掌門!”
“呸!他早不是副掌門了!是誰殺了他?”蕭情故快步上前,道,“快放開他,替他止血!要是查不出是誰主使可就麻煩了!”他說着,扶起李景風,低聲問,“你這是做什麽?”
李景風滿臉血污,低聲道:“我……我不是……嵩山的人……這樣……就沒關系了。”
蕭情故心中一沉。李景風确實不是嵩山的人,頂多就是在嵩山住了幾天的客人,随便編個奸細的說詞便能劃清界線,隻要償命即可。但自己怎能讓他死在這?于是低聲道:“想逃走,别昏,撐住!”
李景風斷斷續續道:“我……身上……有藥……”
蕭情故從他身上摸出頂藥,讓李景風服下,又撕破他衣裳,派人取了金創藥。李景風傷口鮮血淋漓,尤其手臂上的貫穿傷,藥粉都被血沖開。蕭情故知道時間緊迫,李景風一旦送入大牢就難救出,高聲喊道:“所有人都不許離開,守好大院,保護家眷!誰離開這間大院,以内奸論處!”
他此舉意在封鎖消息,又讓人準備馬車。“留在濟南城一天都得死。”他心想,橫抱起李景風到大院外,回頭囑咐道:“我送他去醫治,口供着落在他身上!你們互相監視,注意誰不見了,務必禀報!”他猶不放心,特别加重囑咐。
蘇銀铮早在門外等候,見蕭情故抱着重傷的李景風走出,大吃一驚,策馬上前,紅着眼睛問道:“怎麽會這樣?”
原來蘇銀铮等了一下午,不見李景風回來,她知李景風向來不失約,怕他不告而别,又怕他出事,直等到晚上,蕭情故公辦歸來,李景風仍未回,蕭情故心中起疑,這才帶着蘇銀铮出去找尋。
找了一陣,直到在奚大狗家見到奚老頭屍體,蕭情故才恍悟,忙趕到秦家莊院,仍是慢了一步,幸好來得及救出李景風。
蕭情故低聲道:“他去刺殺秦昆陽,真他娘的給他得手了!見鬼,活見鬼!”
蘇銀铮聞言更是吃驚。蕭情故将李景風放到馬車上,道:“先救人!”
兩人趕到一家醫館前,蕭情故下馬敲門:“許大夫在嗎?”
一名中年胖子開了門,問道:“蕭堂主?這麽晚了有什麽事?”
“有傷者,快!”蕭情故把李景風抱下馬車,送入内室。那大夫見傷者全身是血,吃了一驚,問道:“怎麽回事?”
“快救他!唉,随便救救就好,沒時間了!”
許大夫不解其意,但見他着急,又見李景風傷得如此重,竟還沒昏迷,也自訝異,忙剪開他衣服。蘇銀铮急道:“我來幫忙!”
許大夫讓蘇銀铮煮熱水,蕭情故張羅藥材,自己替李景風止血上藥,縫合傷口,李景風疼得不住慘叫。蕭情故隻不住催促,逼得許大夫手忙腳亂,心煩氣躁,這才把幾個出血多的地方止住血。
許大夫道:“這得休養十天半個月才能下床。”
蕭情故道:“現在就得走。”
許大夫吃了一驚,還沒說不行,蕭情故已打橫抱起李景風,快步走向門外,将李景風放上馬車。蘇銀铮騎馬跟上,急問:“現在怎麽辦?”
“隻能送他走,這事不能跟嵩山有任何幹系,不然事情就麻煩了!”蕭情故咬牙道,“李兄弟得擔起所有罪名!”
“是副掌門先造反!”蘇銀铮不忿。
“要能殺他,早就殺了!”蕭情故道,“銀铮,這事不能兒戲,這也是景風兄弟的希望!”
蘇銀铮低着頭,歎了口氣,道:“我早猜着會這樣。姐夫,怎麽送他走?”
蕭情故道:“隻能聽天由命了。”
一行人到了濟南城門,見守衛森嚴,蘇銀铮道:“這樣出不去。”
蕭情故鑽入車廂,問道:“李兄弟,你還行嗎?”
李景風斷斷續續道:“再……再給我一顆藥。”
蕭情故又取出一顆頂藥喂給李景風,塞了一把匕首給他,道:“你要想逃走,隻能挾持銀铮,你還能動嗎?”
李景風一動就全身劇痛,蕭情故無奈,隻得道:“忍着點。”說完将他抱起,放在蘇銀铮馬後。李景風握不住兵器,蕭情故撕了條布把匕首纏在他手上,讓蘇銀铮抓着他右手架在自己脖子前。李景風身子歪歪斜斜,靠在蘇銀铮身上才勉強沒摔下去。
蕭情故道:“熬不住這關,你得死!撐住!”
李景風無力地點點頭,勉強直起身子,蘇銀铮駕馬來到城門下。城門守衛見二小姐被挾持,大吃一驚,蕭情故喊道:“别慌,快開門!害了二妹你們擔當不起!”
刑堂堂主下令,衆人不敢猶豫。蕭情故眼觀八方,有人妄動,當即喝止。兩人叫開城門,一路出了濟南城,又下令不得追趕,直走到五裏外,蘇銀铮這才下馬,扶着李景風搖搖欲墜的身子,歎了口氣道:“怪我沒瞧出來……要是能晚幾年遇着你就好啦。”
蕭情故擔心道:“他傷成這樣,也不知道逃不逃得掉。”
蘇銀铮道:“他是紫色靈氣,還沒大富大貴,不會有事的。”
李景風聽他們說話,喃喃道:“二姑娘……我這輩子……都不會……大富大貴了……”
蘇銀铮仍堅持道:“肯定會!”
李景風勉強擠出笑容,道:“不會……我知道……我想通了……所以我……不會……也不要……”頂藥藥力發作,他身體稍稍恢複,強忍疼痛,支起身子,執住缰繩。
蕭情故向來不信他妹這一套,但親眼見李景風殺了秦昆陽,重傷之後竟然這麽快就能行動,對蘇銀铮的鬼話不由得也信了幾分。
李景風摸摸蘇銀铮的頭,道:“我走啦,望你快些找到下一個紫色的……”
蘇銀铮噘嘴道:“以後有的是機會見面!還有,你若認得其他還沒成親,可能是紫色的朋友,記得介紹給我!”
李景風苦笑道:“必須的……”說罷,回頭對蕭情故道,“救我一命,多謝了,蕭公子。”
蕭情故搖頭道:“是我害你。記得,盡快離開嵩山地界。”
李景風微微一笑,策馬離去。
目送李景風走遠,蕭情故好奇地問蘇銀铮:“聽你方才那話,你不想嫁給李兄弟啦?”
蘇銀铮歎了口氣道:“他殺了娘的師兄,泰山掌門的弟弟,就算我不要娘,不要爹,不要哥哥姐姐跟你,啥都不要了跟着他,嵩山能沒後患?”她望着李景風遠去的背影,道,“他是龍,我想揪着龍尾巴上天,可原來他還沒長成,揪着龍尾巴得拖累他。我看過啦,他留在嵩山這段時間紫色變淡了,說不準還會變成金色,今天鬧這一出,又變回原來的紫色。他還得在海裏遊一遊,遭些罪,這就叫有緣無份,時機不對,你懂不懂?”
蕭情故苦笑道:“行,就姑奶奶你道理多!”他見蘇銀铮雖然嘴上頭頭是道,眼眶卻是通紅,一副泫然欲涕的模樣,知道她心中難過,讓她上了馬車,往濟南城方向行去。
走出一段路,蕭情故忽又問道:“對啦,我都沒問過,你瞧自己是什麽顔色?”
蘇銀铮仰起頭,斜睨着蕭情故道:“算命不能自算,看得着别人看不着自己,這也不懂?”
蕭情故道:“你叫銀铮,該不會自己是紅色銀色,想高攀紫色吧?”
蘇銀铮呸了一聲,道:“我不是金就是紫!倒是姐夫你……”她說着,眯起雙眼,拇指按着耳朵上緣,四指覆在頭頂,用熟悉的姿勢盯着蕭情故道,“我瞧你最近整日算計,說話又缺德,有些褪色了呢!”
蕭情故哈哈大笑,問道:“那怎樣可以好些?”
蘇銀铮道:“多吃葡萄,還有對仙姑恭敬些吧!”
蕭情故道:“是,是!仙姑恕罪!”說完一揚鞭,馬兒加速奔去。
※ ※ ※
李景風奔了一夜,藥力漸失,全身疼痛,疲累交加,忍不住趴在馬上睡着,任由那馬四處遊走。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過了多久,忽然背上被人重重拍了一記,疼得他立時醒來,一張眼,隻見一個滿臉虬髯卷發披肩的壯漢正與他并駕而行,瞧着有些眼熟。
“掌門派我帶兵來抓你。”那壯漢道。
李景風這才想起是趙大洲,這一吓,頓時精神,忙要撥馬逃走。
趙大洲喊道:“别跑!聽我說!”
原來趙大洲剛傷愈便遇着這事。蘇長甯知道蕭情故與蘇銀铮搞鬼,痛斥兩人一番,但此事不能外洩,他信不過兩人,連帶蘇亦霖都不信,隻得派趙大洲帶兵追趕。趙大洲馬快,說是搶先來找,單騎追了過來。
“掌門想對你發仇名狀,蕭堂主跟蘇公子正攔着。我聽說了那晚的事,娘的,真他娘的好漢!”他說着,又拍了李景風後背一下,李景風臉如白紙,忍不住唉叫出聲。
趙大洲見他吃痛,忙道歉道:“對不住……”
李景風聽他語意,似乎不打算抓自己,于是問道:“你不捉我回去?”
“廢話!”趙大洲大聲道,“古有關雲長義釋曹操,張翼德義釋嚴顔,今有我趙大洲義釋景風,以後都是千古佳話!哈哈哈哈!”他說得得意,忍不住哈哈大笑,倒像是等這機會許久似的。
“可我有一事不明。”趙大洲問道,“你爲什麽非要殺副……呸,那狗養的秦昆陽不可?”
李景風黯然道:“我答應了替奚老伯報仇。”
“有這回事?你什麽時候答應的?”趙大洲問。
“我嘴上沒答應,心裏卻答應了,所以……”李景風沉默良久,道,“有人教過我,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爲敵。我想我那時就答應了。”
“好漢子,以武犯禁,大俠啊!”趙大洲說着,又要拍李景風,忽然想起他有傷在身,便又縮手,可李景風身體本能一縮,仍是牽動傷口,疼得龇牙咧嘴。
“這習慣改不了,要不你離遠點,我拍不到就不拍了。”趙大洲不好意思地道。
李景風苦笑道:“不用了,您老小心點就好。”又問,“你剛才說什麽?什麽以武犯禁?”
趙大洲笑道:“我以前想當大俠,我師父說,俠就是以武犯禁,像你昨天那樣,幹犯法又大快人心的事。我師父叫我别犯蠢,我估摸着這事也真蠢,沒好處又動辄被人追殺,想不到竟真有你這樣的人!”
李景風心想:“這不是拐着彎罵我蠢嗎?”
趙大洲道:“我騎的這匹是大宛良駒,雖不是真的赤兔,毛色也是紅的。我騎着它快,說要先來追你,擺脫了手下。你跟我換馬,跑得快些,我拖着他們東繞西繞,他們就追不上你了。”他說着,縱身下馬,道,“快!”
李景風感他心意,勉力翻身下馬,又在趙大洲攙扶下上了大宛馬。
“你得找個地方好好養傷。記得,盡快離開嵩山地界。”趙大洲囑咐道。
李景風點點頭,道:“謝謝你了,趙總教頭。”
趙大洲道:“我先回去拖着他們,免得追來了。”說着策馬往來路走去。
趙大洲回到濟南便向蘇長甯吹噓他義釋景風之事,氣得蘇長甯要他閉嘴,囑咐他絕不可到處說,否則必然視爲李景風同夥處斬,吓得趙大洲不敢再提。誰知過不到兩年,他又忍不住到處說起他義釋景風的往事,蘇長甯盛怒之下将他連貶七級,送到煙台當團教,這是後話。
※ ※ ※
李景風尋了僻靜處将養一天,不敢耽擱,盡速離開嵩山地界。他記挂着要往昆侖,問了道路,他傷勢沉重,隻得選水路進入洛陽。
他想起自己與奚老頭來嵩山時經過南陽,正在洛陽的南方。那時他不懂,以諸葛武侯的聰明爲何也沒辦法拟定一個天下人共同遵守,能照顧所有人的規矩刑罰?一個能包羅萬象,讓每個人都不受欺淩,不受騙上當,能保所有好人一生平安的規矩。
現在他明白,天底下根本就沒有一個辦法能讓所有人不受冤屈苦痛,所以才需要俠,才需要三爺,才需要彭老丐,需要這些人去行俠仗義,打抱不平。
來到嵩山之前,他希望自己能成爲三爺那樣的人。
離開嵩山之後,他發誓一定要成爲三爺那樣的人。
但即便有俠心,有了能力,甚至有了權勢,像蕭情故這樣的好人也會有無能爲力的時候。
俠者,以武犯禁,僅僅這樣還是不夠的,還需要更多。
有些東西,他已漸漸明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