抵達山東時李景風還真沒想過會遇到關口。照理說,嵩山還是少林轄下,卻在河北與山東交界處設了關口,當真不倫不類。守衛盤問了李景風與奚老頭,奚老頭取出兒子給的關文,說是投親,守衛見兩人無甚可疑之處,這關文又是嵩山派親自頒給,也不刁難兩人。一名守衛囑咐道:“山東不平靜,沒事别亂晃。守着宵禁,别出來惹是生非。”
李景風應諾,駕着馬車過關。河北不少寺宇,到了山東,廟多寺少,隻是一路上守衛盤查精細,竟比華山青城嚴格許多,武當更不可相提并論。他與奚老頭在曹州城住下,晚上聽見哭聲,問了店小二,才知道是管轄當地的定天門一位堂主遭刺身亡。
“葉堂主是個好人。他管曹州的錢糧稅收。遇着窮苦人家繳不出稅,都會想法子幫人抵免,替地方上修路鋪橋替代田稅,事後還有工錢拿。”店小二神色哀凄,“那群狗娘養的,幾乎殺光他全家!”
李景風心下不忍,問道:“他都是堂主了,怎麽還會被盜匪殺害?”
店小二道:“那不是普通馬匪,是嵩高盟的反賊!”
“嵩高盟?”李景風不解。
“葉堂主是定陶人,上個月回家省親,嵩高盟趁機闖入他家莊園。一家老小帶護院,死了五十幾口。葉堂主的侄孫才七歲,他娘找不到地方躲,把孩子扔進井裏,就溺死在裏頭!全家隻跑了一個十一歲的侄孫。”
李景風大怒,問道:“這等悍匪嵩山不管,不是跟武當一樣了?”
店小二連忙道:“客官你是外地人,少說些閑話。要是讓支持嵩高盟的人聽到,你也有禍。”
李景風怒道:“這等悍匪還有人支持?”
店小二搖頭道:“你真是什麽都不知道。行了,别問,多問多惹禍。”說完也不解釋,自行離去。
奚老頭也道:“這些晦氣事你多問也沒用。早點歇息,明早還要趕路。”
李景風悶悶地睡了,第二天與奚老頭往濟南去,聽說了嵩高盟的惡行。奚老頭草木皆兵,不停囑咐李景風小心。李景風打聽嵩高盟的來曆,隻是東一棒子西一榔頭,問不清楚,又忙着趕路,倒是奚老頭說得好,嵩山的事,等見着他兒子,問得不是更清楚?李景風覺得有道理,也就不急。
到了濟南附近,奚老頭搬出兒子名号,總算有幾個守衛認識,态度甚是禮遇。看着奚老頭得意得鼻孔朝天不可一世的模樣,李景風也覺好笑。
濟南城的城牆比李景風預想的高些,雖不及崆峒邊關壯闊,也足以與青城比拟。少嵩之争後,嵩山棄了原本的中嶽廟,轉移到濟南,與泰山派遙相呼應。泰山派的根據地仍在東嶽,距離濟南不過兩百餘裏。泰山之于嵩山正如嵩山之于少林,彭家之于丐幫,都是境内最大的門派,掌握極大勢力,但嵩泰兩家長期聯姻,關系之緊密卻是彭家與丐幫不能比拟。這些事情,李景風還是從文若善送的《九州逸聞》上學到的。
進了濟南城,李景風問道:“老先生,你兒子住哪?我該往哪駛去?”
奚老頭一愣,道:“我也不清楚……要不,你往嵩山派去,到那再問人?”
李景風道:“這不是沖撞人家門派?”
奚老頭道:“怕什麽!到中天門去,我兒可是副統領呢!”
李景風笑道:“是,是,威風得緊!”說着問清了道路,便往嵩山派駛去。
嵩山大院正門便是中天門。與青城不同,青城除了巴縣這座大城外,又在裏頭蓋了座小城,隻有沈家人住。李景風記得沈玉傾提過,青城裏頭除了他跟小妹一家人外,還住着些叔公與堂親,不過叔公輩年事已高,早已不問政事,大部分堂親不是領了職事赴任,便是自立門戶。
嵩山大院雖然也有高牆,但不過兩丈高,這樣的牆防賊或許可以,當座城池來守卻是不行,看起來更像一座深宅大院。不過與青城相同的是,那是座不知幾進的巨大院落。
“我找奚大狗!”奚老頭對着大門守衛道,“我兒子奚大狗,中天門副統領!”
守衛皺起眉頭,疑惑問道:“奚大狗?”另一名守衛則道:“是找奚副統?”又有人道:“奚副統不叫這名字啊。”“還有誰姓奚的?”
奚老頭見他們猶豫,不由得大聲起來:“你們找個人通報就是,哪來這麽多廢話!”
李景風看他莽撞,忙陪禮道:“這位是你們奚副統領的家眷,從武當來投。若奚副統領不在府内,也請指點一下住所。”
守衛道:“且等會,我們派人通知副統領。”
過了會,果然見到一名青年壯漢身着赭色衣衫,後腦紮了一條粗馬尾,尖嘴扁鼻,瞧着與奚老頭有幾分像,滿頭大汗地跑出,見了奚老頭忙喊一聲:“爹!”
奚老頭罵道:“總算出來了!還以爲不認我這個爹了!”
隻聽守衛議論紛紛,有人笑道:“奚副統,原來你叫奚大狗啊?”又有人笑道:“這名字不錯啊,聽着親切。”
青年壯漢臉上一紅,佯怒道:“再饒嘴饒舌,讓你們值一個月夜班!”幾名守衛連忙喊不敢,卻又哈哈大笑,看來感情融洽。
青年壯漢埋怨父親道:“我在這叫奚東虎。我用這名字走江湖好幾年啦,别老大狗大狗的叫我。”
奚老頭翻了個白眼,罵道:“你這孩子就是不聽話,連爹給的名字都要改!大狗就是大狗,什麽冬虎秋虎,幹脆改名叫夏虎!以後有人罵你,你就說,吓唬誰啊!”
守衛聽了這話,紛紛忍俊不住,李景風也忍笑勸道:“老先生,先聽令郎安排。”
奚大狗對守衛道:“蕭堂主或石統領找我,就說我父親來了,請假回家。”又對李景風道,“勞你駕車。”李景風一愣,知道被誤認成保镖,又見奚大狗扶着奚老頭的手道:“爹,我扶您上車。”奚老頭罵道:“我還沒瘸呢!”嘴上這樣說,仍是由得兒子攙扶上車。
這奚大狗在嵩山果然混得不錯,弄了一座兩進大宅,大門進得了馬車,還雇了兩名傭人。奚老頭眉飛色舞,嘴上卻說:“還行,挺寬敞的。”李景風幫着卸行李,送到内室去,進了奚老頭房間,聽到微弱的蝈蝈叫聲。奚老頭大喜過望,見書櫃上放着四個瓦罐,忙上前去看,裏頭果然各裝着一隻蟋蟀。
奚老頭見那些蟋蟀個個有氣無力,罵道:“都立冬了,蛐蛐沒精神,鬥不起來!”
奚大狗無奈道:“幾個月前買的,都是好種,哪知道爹你拖了幾個月才來……”
奚老頭罵道:“啥事都怪老子啊!”過了會又道,“還能叫,挺好的,晚上聽着好睡。”接着又道,“這房子沒毛病,帶我去看田地。”
奚大狗皺眉問道:“什麽田地?”
奚老頭頓足罵道:“田啊!老家的田都賣了,不種莊稼怎麽吃飯?還有,媳婦呢?多大年紀了還沒娶媳婦,真想氣死你爹?”
奚大狗道:“我在這每月俸銀五兩銀子,還種什麽田?爹你省下心養老,我跟裘統領的女兒定了親,明年入春成親,生個孫子給你照顧,甭操别的心。”
奚老頭又罵道:“連田都沒了,這還了得!你要是死了,沒留些田産,讓兒孫喝西北風?媳婦見過沒?品行怎樣?能不能生養?怎麽就自個提親,人家還以爲你沒爹養了,丢臉!還有,自個兒子自個養,老子沒空替你關照!”
奚大狗皺眉道:“打從進門你就沒一句好話,當着外人面一直數落你兒子,很好玩嗎?”
奚老頭罵道:“我就數落你怎地?啊?領了差職了不起,不把生你的看在眼裏了是吧?”
奚大狗怒道:“我要不養你,去接你幹嘛!放着你養那一畝三分田,累死老耕牛!”
奚老頭罵道:“有本事把我扔武當餓死,讓街坊知道我生了個不孝子!”
奚大狗道:“要是不孝也是你罵跑的!打小我做啥都罵,學武也罵,出門也罵,年初一罵到喝臘八還要罵,對面的張嬸趙姨都說我可憐呢!”
奚老頭罵道:“好啊,張破鞋憑啥編派我的不是?!你倒是學學錢老頭他兒子,每日裏伺候老爹周到!”
奚大狗道:“錢爺爺要像你這樣罵兒子,錢叔早把他扔屎坑淹死了!”
奚老頭罵道:“就知道你惦念着害我,以後我上茅房多點油燈!”
李景風見他們父子你一句我一句當着自己的面吵架,又覺好笑又覺尴尬,連忙勸解幾句。奚大狗見他還沒走,皺起眉頭,以爲是父親積欠了镖銀,伸手在袖子裏頭掂了掂,口中問道:“你怎麽還沒走?我爹沒付镖銀嗎?多少?”
奚老頭罵道:“客氣點!這是客人!”
李景風見奚大狗露出疑惑表情,忙道:“在下李景風,是前來拜見蕭情故蕭公子的。”
奚大狗訝異道:“你要找蕭堂主?”又搖頭道,“你是什麽人?蕭堂主不是說見就能見的,你認識他嗎?”
奚老頭罵道:“要不是他,你爹半路上早被人坑害了!你當了什麽副統領,幫他安排見個人很難嗎?”
奚大狗道:“蕭堂主是掌門女婿,很多人想害他,不好随意引薦。”
李景風早知會有難處,取出青城文書道:“就說是青城使者,蕭堂主會願意見我。”
奚大狗接過文書,又問了父親如何與李景風相遇,這才說道:“你且等會,我帶你去見蕭堂主。”
※ ※ ※
李景風跟着奚大狗進了嵩山大院,查驗文書無誤,這才放行。他在裏頭繞了小半個時辰,這才抵達刑堂。李景風見裏頭一名年輕人,三十出頭年紀,着栗色錦袍,下巴尖削,鼻梁高挺,眉宇間自有英氣。他聽說過蕭情故以白衣身份娶得嵩山掌門女兒,心想:“原來有這等人品,難怪嵩山掌門青眼有加。”
隻是他爲什麽不好好坐在椅上公辦,卻倒在張躺椅上,把腿翹得老高,左手拿着公文,右手拿着筆,一旁案桌上放着紙鎮硯台朱砂,蘸了就批,難道是身有殘疾?
蕭情故看了青城文書,摸着下巴疑惑問:“嵩山又不是九大家,青城派你來做什麽?”又道,“若是爲了近來華山的事,也用不着跟嵩山通聲氣。”
李景風聽到華山,不由得好奇起來,問道:“華山與青城有事嗎?”他心念一動,想到嚴烜城已向小妹求婚,料是定了婚期,心中難過,仍問道,“兩家結親了?”
蕭情故道:“結仇還差不多。青城派人在漢水上掃蕩船匪,說是船匪犯了昆侖共議的大罪,還抓了人,逼他們招供是否有人主使,還把所有陝西商旅镖客都給趕出巴縣四川。青城扼着長江道路,又卡着黔東,陝西商旅可有得受了。”
李景風大感意外,又想嚴非錫在武當抓了二哥,青城該是借機報複。本以爲嚴烜城求親,青城會借此機會與華山交好,沒想事态發展至此,問道:“這跟嵩山又有什麽關系?”
蕭情故道:“華山與嵩山交好,你不知道?”
這還真出乎李景風意料,蕭情故看他屢屢露出詫異神色,又見他衣着不像是使者,于是問道:“不爲這些事,你來做什麽?”
李景風道:“我是來傳訊的,是關于江大夫妻的事……”
他剛提到江大夫妻,蕭情故打斷他道:“等會。”轉頭對奚大狗道,“東虎,這沒你的事了。你爹剛來嵩山,今天休息一天,陪陪你爹。”
奚大狗問道:“那李兄弟這邊?”
蕭情故道:“我自會招待,去吧。”
奚大狗行禮離去,掩了房門,蕭情故這才問道:“江大夫妻怎麽了?”
李景風将朱門殇遇着江大夫妻的始末告知蕭情故,說江大夫妻去了武當,蕭情故聽了嗟歎不已。
李景風問道:“蕭公子,給朱大夫彩癞巴子的真是夜榜的人?”
蕭情故聳聳肩道:“這不是多問的?我一個嵩山女婿能說認識夜榜嗎?你要知道秘密,我還不得殺你滅口?”
李景風吃了一驚,道:“這麽嚴重?”
“不然呢?在嵩山,若還有比夜榜更嚴重的,便就隻有嵩高盟了。”蕭情故道,“不說這個,你來就爲傳兩年前這句話?”
“還有一件事是我大哥囑咐我來問你的。”李景風問道,“明不詳是什麽人?”
蕭情故幾乎從椅子上跳了起來,不,他已經跳了起來。隻見他屁股離開躺椅,騰身飛起,空中打個翻滾,雙足斜插,落到李景風面前,一把揪住李景風衣領,驚問道:“你見過那妖孽?!”
李景風皺起眉頭,隐隐覺得大哥跟眼前這位蕭公子都不喜歡明兄弟,點頭道:“我在漢水上遇着船匪,是明兄弟救了我。”
蕭情故又問:“你大哥叫什麽名字?幹嘛的?”
李景風道:“謝孤白,現在青城做我二哥的幕僚。”
蕭情故又問:“你二哥又是誰?”
李景風道:“是青城世子沈公子。”
蕭情故抓抓後腦勺,望着李景風:“你是沈公子的義弟?”他見李景風衣着簡單樸素,一件外衣洗得泛白,實不像青城世子的兄弟,想了想道,“謝孤白,這名字倒是有些耳熟。”忽地靈光一閃,訝異道,“原來是他!”
李景風問道:“怎麽了?”
蕭情故正要再說,有人敲門道:“蕭堂主,掌門請你去議事。”
蕭情故喊道:“進來!”
推門進來的是一名守衛,蕭情故對李景風道:“我還有事,今天住我家,晚上慢慢聊。”又對守衛吩咐道,“帶他去松雲居,跟夫人交代,這是我的貴客,好生款待。”說完自去了。
李景風跟着守衛又繞了一大圈,走進一座莊園,但見奇木扶蘇,花草繁盛,鼻中聞得陣陣幽香,這才見到一間大廳。守衛的吩咐李景風留在門口,自個進去禀報。一名婢女走出,兩人交談了一陣,那侍衛招手讓李景風過去,李景風便跟着婢女進入大廳。那婢女招呼李景風坐下,道:“夫人稍後便來,還請公子稍待。”
又過了會,兩名婢女端着盤子走上,一個盤子裏裝着四色蜜餞,另一盤則是四碟水果,俱是當季現采的。李景風忙起身道:“不用招待了,我等蕭公子回來就是。”
婢女道:“公子不用客氣,還請稍待。”說完又退下。
李景風揀了兩顆金絲小棗吃了,覺得入口鮮甜,等得無聊,又不知蕭情故幾時回來,又拿了幾顆糖霜花生嚼着。他吃了幾口,才發現旁邊備有筷子牙簽,頓時覺得失禮,幸好四下無人。
這時,一名十五六歲的少女從内堂走出,李景風見她身着蝴蝶穿花錦衣,水綠色披肩,長發随意綁成一束,垂在腰間,圓溜溜的大眼睛,模樣甚是嬌俏,忙起身道:“在下李景風,見過蕭夫人。”心中卻想:“蕭公子的夫人也太年輕。”不過轉念又想,“許是裝扮關系。”
九大家分治後,适婚年齡比舊朝更晚些,一般人家約十八九歲成親,早些的十六七也有,唯有名門大派的世子姑娘成親晚些,有幾分待價而沽的意思。李景風見蕭情故已過三十,料想夫人也該二十出頭,哪料到如此年輕。
那蕭夫人上上下下打量李景風,忽地瞥着他手,李景風察覺自己指頭上還沾着糖霜,像是作賊被抓了現行般,臉上一紅,忙将手藏到背後,捏着衣角擦拭。
蕭夫人也不說話,走上前去,她矮了李景風半顆頭,擡起頭來仰望着李景風眼睛。李景風隻覺得這蕭夫人古怪無比,見她逼得極近,鼻息可聞,忙屏住呼吸,退開一步道:“是蕭公子請我來的,得罪勿怪。若夫人覺得失禮,我退到廳外等候就是。”
“藍色的。”蕭夫人癟嘴搖頭,“不行。”
李景風看看自己周身,哪有什麽藍色物事?疑惑道:“什麽藍色的?”
“你的靈色!”蕭夫人壓眉眯眼,雙手四指按頭,拇指按在太陽穴上。盯着李景風瞧,活像是街頭賣弄金點的相士正打算诓人的模樣,道,“我能看出人的靈色,你是淡藍色的,沒半點靈性。”
李景風大惑不解,問道:“什麽是靈色?”
蕭夫人道:“靈色就是……你有沒有讀過韓愈的《芍藥歌》?”
李景風搖頭道:“沒有。”
蕭夫人聒聒說道:“這都沒有,難怪你靈色低!靈色就是一個人從内到外,包括靈性、精、氣、神、機緣、命運、内涵、心性、聰明、智慧、志向、品行……總之但凡你這個人身上看不到的所有東西加起來,就是你的靈色。這個靈色包在你周圍,從你五官,尤其眼睛裏透出來。最好的靈色是紫色,像我姐夫那種,早晚是人中之龍。我爹就差了點,隻有金色,這輩子就是屈居人下的命。至于你就太差了,隻比最差的綠色高一點點,頂多就是個保镖護院的命,力争上遊,最好也就是個小統領。”
這蕭夫人不說話則已,說起話來劈哩啪啦便是一串,李景風聽她說得頭頭是道,成竹在胸的模樣,半信半疑,心想:“我本來就是個店小二,以前也不過想當個廚子,書讀得少,武功又差,沒啥本事,說是藍色也不爲過。”又問:“這靈色要怎麽看?分了哪幾檔?”
蕭夫人道:“要說檔次,就是綠藍黃紅銀金紫。至于怎麽看,這是天生的能耐,我打小就能看出這人有沒有本事,有沒有出息。你别看個農夫孩子不起眼,指不定他天生就帶着金色靈色,将來肯定大有出息。你也别看有些人出身高貴,周身發着綠色,俗氣得緊。”
李景風頻頻點頭,道:“原來如此。”又想:“這樣說來,大哥、二哥、小妹這些人飽讀詩書,武功好又有禮貌,出身又好,應該是紫色的。明兄弟這種人才當然也是紫色的。朱大夫妙手回春,雖然嘴上愛調侃人,仍是個好人,不是紫也是金。楊兄弟脾氣暴躁了些,但爲人仗義,最少也是金色的。那三爺是什麽色?嗯……他老不愛洗澡……”一想到這,忍不住問道:“有黑色或灰色嗎?”
蕭夫人一愣,搖搖頭道:“沒有。”
李景風忍不住笑了出來,道:“我想也是。”
蕭夫人又道:“還有什麽想問的?”
李景風搖頭道:“沒了。”
蕭夫人問道:“你就不想問問要怎麽改才會好?”
李景風問:“有得改?”
蕭夫人道:“沒,這是天生的。多讀書,修身養性,頂多提升一個層次,那是藍中帶黃,可也不是全黃。我再細看你,你這藍也不是本來是藍,該說是綠轉藍,隻是藍的多了,裏頭混點綠色,可見你勤奮認真,把綠的練得變藍了。”
李景風喜道:“看來我努力練功也是有些提升呢。”
蕭夫人疑道:“你都信?”
李景風道:“你說得這麽有道理,自然信了。”
蕭夫人又問:“我說你是藍色,低賤得很,你也不生氣?”
李景風道:“是什麽就是什麽,幹嘛生氣?”
蕭夫人點點頭道:“喔,你能認命也甚好……我……”
忽聽一個嬌柔溫婉的聲音問道:“銀铮,你跟客人聊什麽呢?”
李景風轉頭望去,又見一名少婦走來。隻見她身着黛綠色素面錦衣,發挽飛仙髻,簪綠玉钗子,瓜子臉大眼睛,與“蕭夫人”有些相似,隻是更加嬌豔。
那麗人斂衽行禮道:“賤妾蘇氏,不知公子怎麽稱呼?”
李景風一愣,望向先前的“蕭夫人”,一時不知如何答話。
※ ※ ※
“滅了他們!還有啥好說的?就是滅了他們!”一頭披肩卷發的虬髯壯漢怒吼着。蕭情故真後悔坐在趙大洲對面,那口水沫子幾乎噴到臉上來了。不,有些已經噴進他面前的茶杯,他親眼看見茶面上漾起輕輕一層漣漪,不隻不美,還惡心極了。
“趙總教,就算要滅,也得找到人家在哪才好行動。”蕭情故問,“你知道他們在哪嗎?”
“刮了地皮也要查出來!一個個盤查,一塊塊地盤查,查到一個殺一個!”趙大洲道,“且待我手起刀落,将他斬于馬下!”
“行了,人家不見得騎馬呢。”蕭情故道,“嵩高盟的臉上又沒刺字,盤查隻是擾民而已。”
“這個月第二起了。”臉頰削瘦,紮了半灰半白粗長辮子的老人掰着指頭算道,“連着上個月雙龍門門主,上上個月東華觀煙台副巡守、赤星幫副幫主,這半年來嵩山死了九個門派職守,都是不支持少嵩分家的。”他是副掌秦昆陽,昆陽是他的道号,也是當今泰山派掌門秦伯陽的親弟。
“娘屄的,讨厭少林去砍和尚啊,砍自家兄弟做啥?!”趙大洲忿忿不平道,“腦袋被驢踢了嗎!”
“他們畢竟是嵩山子民,隻是走錯了道而已。”秦昆陽道,“這五十年來殺了多少嵩高盟的人,又幾時真滅了嵩高盟?我與蕭堂主的想法相同,讨伐不如招安。”
“我沒說招安。”蕭情故道,“先聽聽盧長老的想法。”
盧長老道:“招安好,招安好,招安不降,殺了也好。我覺得先招安,不降再殺挺好的。”
盧長老全名盧開廷,是四大長老之一,家裏本是富商,入了嵩山負責營建勞役等事務的營務司。他于錢财上很是精打細算,其他事就……不知怎地,雖然形貌不同,蕭情故總覺得趙大洲長得像錦毛獅覺寂住持,盧長老則越看越像子德首座,到底商人就是這德行,還是他倆真有血緣關系?
“都他娘的廢話!”蒼老的聲音不掩雄渾。蕭情故想,爹終于罵人了,也是意料之中。
“我是讓你們想辦法,不是說怎麽處置!讓他們這樣鬧騰下去,過幾年我蘇長甯的人頭不得挂在濟南城牆上?!”
站在蘇長甯身後的蘇亦霖輕聲道:“爹,沒想清楚怎麽處置,怎麽想辦法?”
趙大洲道:“我帶一批人馬把山東搜一遍,遇着有嫌疑的,先抓再審,審實了就殺,咱們以前就這樣幹的!”
蕭情故皺起眉頭。又聽秦昆陽道:“我倒覺得少嵩分家是早晚的事。這幾年少林正俗之争鬧得利害,實力遠不及當年,嵩高盟畢竟是自己人,勸他們忍一忍,或許再過個十年二十年,用不着跟少林開戰,嵩山自成十大家了。”
蕭情故道:“少嵩非得分家不可嗎?”
秦昆陽道:“春秋五霸都能變成戰國七雄,難道三家分晉,韓趙魏就活不成嗎?”
蕭情故道:“可最後全給秦滅了。”
蘇長甯皺起眉頭,問道:“你怎麽說?”
蕭情故道:“處置就隻有一種辦法,殺害門派要人,死罪。這些人擾亂嵩山治安,若是放任,豈不是讓他們更肆無忌憚?”
趙大洲哈哈大笑道:“沒錯!饒這些個狗崽子一命,回頭又要咬人!”
秦昆陽問道:“蕭堂主以前主張勸,怎地今日又說要殺?”
蕭情故道:“過去勸,是沒犯下大錯,現在犯了法自要處決。但我們隻能罰首惡,其餘不罰。若是抓着了嵩高盟的人就殺,隻會把這些人逼急,不如網開一面,鼓勵他們投誠,首惡之外既往不咎,等他們内部有了矛盾,自然會有人出來舉發。”
趙大洲道:“啥意思?”
蕭情故道:“就是按兵不動的意思。”
趙大洲罵道:“這還不是啥都沒做!”
蕭情故笑道:“什麽都不做是不知道做什麽。知道要做什麽,隻是這個什麽就是什麽都不做,那是不一樣的。”
趙大洲道:“就你會說!”
蘇長甯聽他們争執,心煩意亂,喝道:“别吵了!”又道,“若沒别的法子,今日且散了吧。”
趙大洲還想再說,蕭情故道:“趙總教,聽說今晚馬盛生在老驢胡同唱《過五關》,你不去聽?”
趙大洲“唉呦”一聲,忙起身道:“掌門,趙某沒其他話了!”
蘇長甯道:“那就散了吧。”
衆人紛紛起身告退,唯有蕭情故隻是起身,卻未動作。蘇長甯知道他有話說,重又坐下,蘇亦霖也侍立一旁。
“還有何事?”蘇長甯問。
“爹,義兄,這幾樁事不尋常。”蕭情故道,“少嵩分家這回事吵了五十餘年,人人想法不同。少嵩之争後人心各異,我是少林出身,說多了,人家以爲我是替少林說話。可說到底,若嵩山因少嵩分家内鬥,那更沒分家的本錢。分是不分,都得有了自己的實力才行。”
蘇長甯點點頭道:“我信得過你。你雖是少林出身,做的事都是爲了嵩山好,要不也不會……”他說到這,忽地轉口道,“提拔你當刑堂堂主。”
蕭情故自然知道嶽父爲何欲言又止,隻道:“這幾年靠着安撫和解,嵩山平靜許多,嵩山子民也早習以爲常,嵩高盟的人也沒動作。怎地這一年多來嵩高盟動作頻頻,連着殺害二十幾名不支持少嵩分家的要人?”
蘇亦霖忽道:“因爲這幾年少有人提少嵩分家的事了。過去幾年嵩山是沒實力,這幾年少林内鬥劇烈,對咱們的管制松了,卻是少人提這件事了。”
他是侍衛長,平常少發言,但聰明機警不在話下,這等文武雙全的人才隻當侍衛長,實是浪費人才。
蕭情故道:“這樣刺殺終究改變不了嵩山。我懷疑嵩高盟正準備策劃一場大事,我們得加強戒備。”
蘇長甯點點頭,道:“我明白了。”
※ ※ ※
操!開會怎麽這麽累!蕭情故隻覺得一身疲倦。他挂心着明不詳的事,快步回到松雲居,找到大廳裏的李景風,道:“久等了。”
李景風連忙起身道:“不會。”
蕭情故打完招呼,便似癱了般坐在椅子上。蘇氏從内室走出,讓婢女端了泡腳水,蕭情故道:“也替客人準備一盆吧。”
李景風連忙拒絕,蕭情故道:“今天要住這呢,把鞋子脫了吧。”說完讓人也打了一盆水。李景風推卻不得,隻得脫去鞋襪泡腳,果然覺得神清氣爽,心想:“原來熱水泡腳這麽舒服啊!”
蘇氏在蕭情故肩膀上捏了兩下,道:“晚些該吃飯了。房間我讓人打掃過了。”
蕭情故握着蘇氏手,笑道:“辛苦啦!”
過了會,蕭情故讓李景風換了便鞋,招呼他吃飯,李景風見桌上擺了四副碗筷。蘇氏問道:“李公子,我這妹妹今天有沒有跟你說什麽奇怪的話?”
李景風道:“沒,就是……我……唉,沒事。”他把蘇銀铮誤認爲蘇氏,頗難爲情。
蕭情故笑問:“你是什麽顔色的?”
李景風一愣,苦笑道:“綠轉藍……”
蕭情故哈哈大笑,蘇氏也捂着嘴微笑。蕭情故拍拍李景風肩膀道:“别太當回事,我這妹妹就是調皮,愛說笑。”
“誰調皮了?”蘇銀铮走了進來,嘟着嘴,顯然甚是不快,又道,“我第一眼看到姐夫就說他是紫色的,瞧,現在不就對了?爹也說他有本事呢!”說着雙手拇指按在耳朵上緣,四指覆在腦頂上,瞪着李景風道:“我真看得見靈色!你别信我姐夫,他什麽都好,就是眼光差。他是金轉紫,不是天生紫,有些小毛病。”
蕭情故苦笑道:“我哪裏又眼光差了?”
蘇銀铮嘟着嘴道:“明明你是我找着的,你不娶我,卻娶了我姐!”
蕭情故道:“你那時才九歲呢!”
蘇銀铮哼了一聲道:“叫你沒耐性,吃虧了吧!”
蕭情故與蘇氏強忍着笑,李景風也不禁莞爾。蕭情故道:“是,吃虧了吃虧了!天眼姑奶奶,吃飯吧!”
※ ※ ※
晚膳用完,蕭情故請李景風到書房叙話,李景風問道:“我在嵩山路上見着許多盤查,又聽說了嵩高盟,蕭公子,嵩高盟是怎麽回事,怎地在嵩山這般張狂?”
“他們全都是嵩山弟子。”蕭情故道:“‘嵩高維嶽,峻極于天’,語出《詩經·大雅》,意思是嵩山高于天。這群人希望嵩山能自立于少林之外,成爲第十大家。有這想法的人本不少,隻是他們手段狠辣極端,常常刺殺反對的人,成了嵩山的隐憂。”
李景風道“怎麽不去殺少林,反倒殺起自己人來了?呃,我不是說少林的人該死,隻是先殺自己人,這做法也太古怪。”
“照他們的說法,這是先安内團結,再同心對外。”蕭情故道,“我說都是胡扯!”
李景風也覺這說法不通,自己人都削弱了,怎麽應付外敵?又道:“就算你要殺反對的人,那些人的親屬、家眷,還有孩子,他們又犯了什麽錯?爲什麽要牽連無辜?”
“他們不覺得無辜,隻覺得這些家眷也是同犯。”蕭情故道:“他們不是針對一個人,是針對所有不支持他們的人。你不支持,就是反對,反對就該死。”
“這也太自以爲是了!”李景風不滿道,對嵩高盟的厭惡多了幾分。
蕭情故道:“且不說這,先說說你怎麽認識明不詳的。”
李景風聽他轉了話題,便說了船上遇匪一事,自己如何認識楊衍以及明不詳,但隐匿了之後武當盜丹之事,隻說謝孤白指點自己來問他關于明不詳的事。
蕭情故點點頭,問道:“他可有對你說些什麽讓你……變得不好的事?”
李景風搖頭道:“沒有。”
蕭情故沉吟半晌,從書櫃底層翻出一本書來。那書上積了一層灰,顯然久未翻閱。蕭情故道:“我來嵩山之前是在少林寺當和尚,法号了淨,是藏經閣的注記僧,師父是現今白馬寺方丈覺如。說起師父,兩三年沒見着他了,不知他老人家身體康健嗎……”過了會,又喃喃自語道,“我瞧他身子骨挺好的,還是甭替他操這個心了。”
他坐在一張躺椅上,望着天花闆,若有所思,緩緩道:“那是七年……八年前的事了,我在一本《拈花指法》上見着一樁古怪。”
他把往事娓娓道來,說到自己如何發現明不詳,又是怎樣因爲本松夫妻被逼出少林,最後遇到謝孤白,聽了兩人指引來到嵩山。
李景風聽得目瞪口呆,這情節離奇,直是不能相信,那看似純善無害的俊美青年竟有這等惡毒心腸?忍不住問道:“蕭公子,你說的這事也太過……太過神奇……你有證據嗎?”
蕭情故把書遞給李景風,說道:“這是他模仿我筆迹寫的日記,你也可以說是我僞造,但我害他又有什麽好處?”
李景風看了那本日記,仍覺不可思議,但回想起甘鐵匠一家,似乎又不謀而合,又想起當日在船艙底下,當時一片漆黑,他聽明不詳說話便有一種莫可名狀的詭異古怪感,如今想想,大抵是因爲明不詳語氣意外平和,當此險境卻無一絲波瀾,接近“僞裝”的語氣才是他覺得怪異的原因。
那楊衍逃出牢獄卻身中丹毒生不如死,難道也是明不詳搞的鬼?想到這裏,他隻覺渾身發寒,要信又不能信,問道:“你怎麽不揭發他?”
蕭情故苦笑道:“我是少林叛徒,他是覺見方丈最愛的弟子,我沒證據,怎麽揭發他?”他歎了口氣,說道,“我隻望他武功别進步得太快。”想了想又道,“我這幾年也挺勤奮的,如果他沒學過易筋經,說不定我……”
李景風聽到“易筋經”三字,心中一突,問道:“易筋經很難學,很厲害嗎?”
蕭情故道:“這是隻有四院八堂住持才能修習的内功心法,與洗髓經并列少林兩大神功。”
李景風訝異道:“這樣說來,明兄弟也不能學易筋經了?”
蕭情故道:“這是當然。”
李景風道:“可他會了,這算不算證據?”
蕭情故一愣,李景風這才把楊衍一事說了,又說他傳了易筋經給自己。
“我沒偷學,隻聽到一點點,平時沒事練着玩,挺有幫助。”李景風道,“隻需我把這件事禀告少林方丈,是不是就能坐實他罪名?”
蕭情故嘴角微微抽搐,不像驚喜,反倒像是聽到最不想聽的事般,過了會才道:“易筋經外傳乃是少林大忌,學過的人最輕也得斷手斷腳,終身殘廢,囚禁起來,你跟你那楊兄弟都不能幸免。”
李景風吃了一驚,道:“我不是故意要學……”
蕭情故苦笑道:“我卻是故意的。”
這下吃驚的換成李景風了。
蕭情故接着道:“我離開少林,想着日後要對付明不詳不容易,軟磨硬泡讓我師父傳了易筋經給我,隻沒想……”他來回踱步,模樣甚是煩躁,“我隻道學會易筋經,他沒有上乘内功我便有機會赢他,可現在……現在……他悟性奇高,隻怕差距比七年前更大,更沒勝算了。”
李景風又道:“你說少林寺有兩大神功,除了易筋經,不是還有一部洗髓經嗎?學會了能赢嗎?”
蕭情故搖頭道:“一來,内功不是學得多就行,精擅一種優于雜博。二來,你道爲何易筋經流傳而洗髓經卻失傳?這兩門功夫,易筋經是易學難精,洗髓經卻是易精難學,幾百年來摸不着門檻的人多了去,久而久之,這才佚失。第三,人家說學武看天分,其實更看緣分,有的武功你一學就會,一會就精,有的武功你怎麽也學不好,聽說洗髓經比易筋經更看緣分。第四,就算我想學,現在也找不着這本書了。”
李景風聽他這樣說,甚是失望,卻信了明不詳真有問題,否則他這般年輕,又是誰教會了他易筋經?
可轉念一想,說不定正如自己與楊衍一般,其實是覺見私傳?他心中隐隐不希望明不詳真是蕭情故口中的妖孽,總想找個理由替他開脫。
蕭情故道:“多謝你特地傳來這消息。以後在嵩山,幫得上忙的事我必會幫忙。”又道,“二更天了,你先睡吧。我這有空房間,你想住多久都成。”
※ ※ ※
李景風在房裏點了燈,支頤坐在桌旁,想着蕭情故今日說的那些關于明不詳的事,如此荒誕離奇,不可置信,卻又無法解釋,自圓其說。
但假若屬實,自己該不該殺明不詳?他與明不詳、楊衍兩人曾共患難,認識的日子雖短,交情卻深。船艙一役,明不詳更曾救他性命,實不願對其兵刃相加。他又想,自己武功這麽差,再練二十年也打不過明不詳,何必考慮這個?
那假若蕭情故請自己幫忙呢?又假若自己有能力殺明不詳,自己殺是不殺?若是明知對方害過人,或者之後會害人,自己卻坐視不管,這也算是幫兇,以後這些人命就有自己的幹系。
他想來想去,終歸想回一句話:自己遠不如明不詳,考慮這個無用。這個念頭一起,又想自己軟弱無用。既然嵩山的事情已了,不如明日就請辭,前往昆侖,找大哥指引的那個密處練武。
他想得入神,油燈滅了也沒發覺,正要就寝,卻見窗外一個模模糊糊的影子躲在假山背後,正蹬着假山要翻牆。
此時月光映得庭院一片銀亮,那身影離房間甚遠,一般人看不清,但李景風眼力極佳,當下起疑,快步跟了出去,卻見那身影已經翻過牆去。
李景風有樣學樣,一腳蹬在假山上,順勢一躍,雙手按在牆頭,一個挺身翻過牆壁。他修練易筋經雖不足一月,又隻有兩個基礎循環,但他心思澄明,無貪嗔癡毒,學佛門心法最爲合适,李景風隻覺自己身輕體健,膂力又有長進,雖不能像三爺那樣輕飄飄一躍而過,連翻幾座牆不成問題。
他翻過牆,見那人影正疾步前行,卻不是蘇銀铮是誰?李景風見她背着一個小包裹,心想:“大半夜的,二小姐翻牆做啥?難不成要私會情郎?她背着包袱,難道要私奔或逃家?我該上前勸阻還是回去告知蕭情故,抑或跟着去?”
他心中猶豫不決,眼看蘇銀铮踩在樹上,又翻一道牆,隻得快步跟上。到了第三道牆前,蘇銀铮找了一棵樹,正要翻過,李景風忙上前拍她肩膀道:“二小姐!”
這一拍直把蘇銀铮吓得魂飛魄散,幾乎要破口大罵,慌忙轉過頭來,認出李景風,不由得低聲罵道:“吓死人啦!你跟着我幹嘛?”
李景風道:“二小姐,你這是幹嘛?”
蘇銀铮道:“你别管我,回去睡覺,我忙着呢!”說完又要攀上樹枝。
李景風問道:“你要去哪?”
蘇銀铮道:“你别多管閑事!唉!”她縱身一躍,雙手攀住牆頭,又翻了過去。李景風隻得跟上,追在蘇銀铮身後道:“你若不說,我便通知蕭公子了!”
蘇銀铮停下腳步,低聲道:“藍色的,你要通知姐夫,我就大叫非禮,說你騙我出來,意圖不軌!”
李景風聽她這樣稱呼自己,不覺好笑,低聲道:“你翻了三座牆才到這,我怎麽騙你出來?松雲居大門可是有守衛的。”
蘇銀铮道:“我就是想畫畫而已,你别纏着我!”
李景風道:“畫畫怎麽不跟蕭公子或掌門說一聲?”
蘇銀铮道:“他們不讓我晚上出門!”
李景風道:“那你白天畫啊。”
蘇銀铮道:“就隻有今天,隻有今晚能畫!”
李景風不解問道:“爲什麽?”
蘇銀铮道:“你隻有藍色,沒到銀色,你體會不了!畫畫是看心情!漂亮的東西唰的一下,一天就沒了。就今天,今天沒了,以後就沒了!”
李景風心想:“你這樣解釋,别說銀色,就是紫色都聽不懂。”于是道,“你跟你姐夫說聲,讓他陪你不行嗎?”
蘇銀铮道:“姐夫又忙又懶,才沒空呢!”又哀求道,“就隻有今天!讓爹知道了,他肯定要說,今天跟明天不是一樣?明天跟後天不也一樣?等拖到他肯了,時間早過了!我早跟爹說過,他就是不肯!”
李景風問道:“你若遇着危險,怎麽辦?”
蘇銀铮道:“你以爲這附近隻有嵩山大院裏有守衛?濟南城有宵禁,大街上都是巡邏,我身上有令牌,不會被查禁,遇到危險,大喊一聲馬上就有人來。”又道,“快放我走,巡邏要來啦!”
李景風見她似乎真是焦急,隻得道:“那我陪你,起碼放心點。”
蘇銀铮一愣,又怕守衛來到,隻得道:“好!”
她正要爬樹,李景風卻搖搖手,自己翻過牆,蹲在牆頭上,伸手去拉蘇銀铮,這可比蘇銀铮自己爬牆快多了。
兩人再翻過兩道牆,到了嵩山大院外。李景風問道:“接着往哪走?”
蘇銀铮指着遠方一座小山陵道:“到那去。”
李景風皺眉道:“你不是說很近,怎麽這麽遠?”
蘇銀铮更不打話,快步走去,李景風隻得跟上。
一路上果然見着不少巡邏,蘇銀铮雖有令牌,但不想耽擱,左繞右轉。李景風看她見一個閃一個,早晚被逮着,于是道:“跟我來。”說着領路前行。蘇銀铮雖不信他,也隻能跟着。
李景風眼力之佳,足以在别人見着他之前見着别人,加上今夜月色皎潔,看得更分明,領着蘇銀铮左閃右躲,如入無人之境。蘇銀铮佩服道:“你怎麽都知道他們在哪?”
李景風道:“我看得見啊。”
蘇銀铮啧啧稱奇。
兩人走了半個時辰,這才到了山腳下,李景風見此處巡邏已少,不禁問道:“山上沒守衛,若遇着危險,不方便呼救吧?”蘇銀铮不理他,快步跑上山去,李景風隻得跟着。
蘇銀铮盡往險峻處走,李景風怕她受傷,緊緊護在她身後。又走了一刻鍾,忽聽到蘇銀铮哀叫一聲,李景風跟在身後,瞧不見她情況,忙問道:“怎麽了?”
蘇銀铮道:“幾天前下了場大雨,山石滑坡,沒路了!”
李景風向前看去,隻見碎石泥塊攤了一地,确實難走,于是道:“我幫你開條路吧。”
他走上前去,見着石頭泥塊,伸腳就踢到一旁,若遇到大塊些的,便彎腰将石塊抱起丢開。蘇銀铮跟在後頭,也幫着清些小碎石子,一段十餘丈的路程足足走了小半個時辰。
隻聽蘇銀铮焦急地不住喊道:“來不及了!”李景風見她着急,加快了腳步,這才清出一條路來。
蘇銀铮到了山坡處,繞到一塊凸起的岩闆上,喜道:“就是這了,剛好來得及!”
那岩闆約摸三丈寬,雖說狹小,兩個人站立也大有敷餘。蘇銀铮當真從包袱裏取出畫紙和毛筆,坐在地上,就着月光看去,開始畫起來。
李景風見她開始畫畫,也跟着坐在地上,這一坐才知道爲何蘇銀铮堅決要今天來。原來那岩塊左邊的山壁上生着一棵巨松,巨松早已半邊幹枯,枝葉稀少,卻有兩根樹枝打橫竄出,此時月亮正落在那兩根橫枝中間,像是被兩根枯樹枝夾住了一般。右邊下方又有巨石凸起,順着看去,恰恰能遠眺正中偏右的嵩山大院,恰是一副瑰麗奇景。若早一天或晚一天來,月亮的位置便有改變,雖然大緻不差,可也難免少了點味道。
李景風笑道:“這風景漂亮,難怪你吵着要來。”
蘇銀铮問道:“你覺得漂亮?”
李景風點點頭,怕打擾蘇銀铮畫畫,不再多說。
蘇銀铮忽地說道:“是我先見到姐夫的。”
李景風道:“你那時還小嘛。”
蘇銀铮一邊畫圖,一邊道:“你知不知道我還有一個哥哥?”
李景風搖頭道:“不知道。”
蘇銀铮道:“爹就生了兩個女兒,怕絕後,所以領養了亦霖哥哥。因爲怕人說他假公濟私,所以亦霖哥哥隻當了侍衛長。其實他很厲害,靈色是金的,隻比姐夫差一點。而且他喜歡姐姐,大家都知道,我那時隻有九歲,我也知道,姐姐雖然隻把他當哥哥,不過早晚也會嫁他吧。”
李景風靜靜聽着,這古怪姑娘似乎有許多心事。
“遇到姐夫時我可開心了,紫色靈色,比大哥跟爹都高。打小我什麽都比不上我姐,姐姐比我漂亮,比我聰明,琴棋書畫什麽都會。我想,等我嫁給姐夫,我就能赢過她一點,結果……”
“你說蕭夫人什麽都比你好?”李景風問,“我怎麽沒看見蕭夫人在這?”
蘇銀铮一愣。李景風又繼續說道:“我猜蕭夫人畫畫一定沒你好。”
蘇銀铮繼續畫着圖,說道:“結果姐夫平步青雲,先當了刑堂堂主,又娶了我姐,你說氣不氣人?”
“我看你挺喜歡你姐跟你姐夫的,我猜你也挺喜歡你大哥的。你難過,是因爲希望你大哥能娶你姐姐,認爲這才不會有人難過。”
蘇銀铮沉默片刻,幽幽說道:“大哥一定恨死我了……”
李景風笑道:“其實你才沒有喜歡上你姐夫。我猜你姐姐早就知道了,不然她這麽疼你,肯定不會跟你搶。你大哥若是真疼你,也不會怪你。”
“才不是!紫色靈色的人可不好找呢!”蘇銀铮哼了一聲道,“一萬個人裏頭也沒一個!我要嫁就一定要嫁紫色靈色的,這才能壓過我姐!”
“也不用勉強,我藍色也活得挺好的。”李景風覺得自己說得認真,也不禁好笑起來。
蘇銀铮笑道:“以藍色靈色的人來說,你很會安慰人。别氣餒,很多人都是綠色的。你奮鬥久了,會有很低很低的機會變成黃色。”
李景風笑道:“這算安慰嗎?”
說起安慰人,李景風想起那日沈玉傾被抓,小妹擔憂難過,他本想安慰,卻不知從何開口,反倒是嚴烜城替他安慰了小妹。不知爲何,他總是在小妹面前支支吾吾。
其實他本性質樸善良,隻要開口必能使對方感受誠心,卻因太過在意,不想在沈未辰面前曝短,又不善于遮掩,越想遮掩越是拙劣,以緻于總無法在沈未辰面前坦蕩。
兩人就這樣東聊西扯,蘇銀铮又畫了大半個時辰,說道:“好了!”李景風探頭去看,那畫卻沒完成,疑惑道:“這樣就好了?”
蘇銀铮道:“一晚上畫不完,記在腦裏,回去補上就好。”
她收拾畫具,下山路更難走,李景風得攙着以免她摔倒。蘇銀铮問道:“你在青城做什麽?就做使者?”
李景風道:“沒,我這趟就是幫朋友送訊。我連俠名狀都沒有,現在就一閑人。”
蘇銀铮睜大了眼道:“你沒俠名狀?”
李景風笑道:“是啊,我連拜師都沒有過呢。”
蘇銀铮道:“我瞧你功夫還可以,跟誰學的?要不要留在嵩山,讓姐夫幫你安排個職位?”
李景風道:“不用,我還想四處走走。等送你回嵩山大院,睡飽了我就告辭。”
蘇銀铮忽地腳下一滑,險些摔倒,幸好李景風早已有備,忙伸手攬住她腰。蘇銀铮倒在李景風身上,忽地瞪大眼睛,“咦!”了一聲。
李景風見她神情驚異,奇怪道:“怎麽了?”
“我看清楚了,你是紫色的!”蘇銀铮左手抓住李景風右臂,神色甚是驚喜。李景風也分不出她是真是假,苦笑道:“你不是說我是藍色的?”
“那是因爲你是深紫,太深了,比我姐夫還深!白天太亮,我一時看差才看成帶綠的藍色!這個靈色本來就是朦朦胧胧,容易看錯!”她緊緊抓住李景風手臂道,“你會變龍,總有一天會上天!我得揪住龍尾巴,跟着你一起上天!”
李景風料她是安慰自己,心想:“這小姑娘雖然古怪,其實是個好人。”于是笑道,“那真是太好了,我有富貴命了。”可是轉念一想,似乎哪裏不對?
果然,他的預感馬上成真,蘇銀铮猛地一把将他抱住,歡快道:“快娶我!”
這一抱,把李景風吓得險些摔下山坡,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形。
就在這瞬間,他看到山坡下遠處有一對人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