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蒙相救。”彭小丐拱手行禮,問道,“謝公子怎知我們會往這條路來?”
“青城少主沈玉傾是謝某結拜兄弟,我們聽聞沈三爺說了賒刀人的事,料有人要對付彭總舵,于是二弟便央請謝某前來。”謝孤白道,“若彭總舵僥幸逃出魔掌,從撫州離開江西最快的路隻有兩條,不是贛州往西到湖南,就是九江走水路到武當。陸路耗時日久,青城也使不上力,隻能在水上等待。”
彭小丐點了點頭,道:“你們不便進入丐幫地界,就在河上接應了。怎知哪艘船是我們的?”
“夜半行舟,必有緣由,就算找錯了也能另行處置。”謝孤白道,“等見着追捕的戰船,再聽到那位弟兄的喊叫聲,自然知道沒錯了。”
齊子概哈哈大笑:“虧你們能想到這辦法!不過這都是襄陽幫的船号,以後長江面上,襄陽幫怕不好過了。”
謝孤白道:“襄陽幫隻要說是有人雇船解救,推托的理由極多。再說,長江上的漕運多倚賴三峽幫與襄陽幫,丐幫若不想走陸路運貨,這點面子總會給的。”
顧青裳道:“我們派人打探消息,說彭總舵逃出了撫州,下落不明,就停在這等着,等好幾天了。”
彭小丐啐了一口道:“别叫我總舵了,現在聽着,還以爲在叫臭狼。”
顧青裳當下改口:“是,彭前輩。”
齊子概摸着下巴,笑道:“這十幾艘船得花不少銀兩,有錢就是好。”
顧青裳問道:“三爺怎會在這?”
“晚了幾日知道消息,沒見着彭大哥最後一面。”齊子概歎了口氣,頗爲遺憾。
謝孤白道:“若三爺早到幾日,徐放歌必等三爺離開後才發難,三爺也救不了彭前輩。”
“虧得楊兄弟嗓門大,不然也差着一步。”齊子概哈哈大笑。楊衍聽他們說了半天,突然把話題繞到自己身上,臉一紅。齊子概問他道:“還沒說呢,我知道景風認識青城那對兄妹,你又是怎麽認識景風的?”
楊衍道:“我遇上船匪,是景風兄弟救了我。但我不知景風兄弟認識三爺。”
齊子概搔着頭道:“這他娘巧了,全撞在一塊。那小子不要命,那點功夫也敢去打船匪?他人又去哪了?”
楊衍道:“聽說去嵩山了。”
齊子概訝異道:“去嵩山幹嘛?”
小房拉了拉齊子概衣服,問道:“嵩山在哪?我們去嗎?”
齊子概搖頭道:“要是衡山,繞個路還行,嵩山去不了,這次見不着你景風哥哥了。”
齊小房嘴一癟,顯然不開心。
“你們說的景風兄弟是誰啊?”彭小丐問道,“剛才一群人認親,反倒像我孤陋寡聞似的。”
謝孤白拱手道:“是在下的義弟,也是青城少主沈公子的結拜兄弟。”
“結拜了?這身份也跳太快。”齊子概歪着頭想着,“這才幾個月而已。怎地又不留在青城,怕點蒼找他麻煩?小猴兒可疼他了,不用操這個心。”
謝孤白道:“三弟還想多長長見識,增加些閱曆。”
齊子概摸着下巴道:“還沒拜師,功夫還沒練成個毛,增加什麽閱曆?這小子……”
謝孤白道:“諸位奔波一夜,且先休息,有話明日再說。”
彭小丐心中仍有疑惑,想了想道:“也好,不忙于一時。”
謝孤白吩咐門下替衆人安排房間。楊衍跟着随從進了房間。商船雖大,畢竟是貨船,貴賓艙房少,自然留給齊子概、彭小丐這等身份的人,他這間房雖說是上房,也不過僅容一床一桌罷了。他正坐在床上歇息,聽到敲門聲,打開門,見是彭小丐,問道:“天叔有事?”
彭小丐進屋,關了門,楊衍見他看着自己,似在思索怎麽開口,于是道:“天叔,有什麽話就直說吧。”
彭小丐道:“之前逃命,生死未蔔,有些話我沒說,現而今暫時安全了,有件事我想提醒你。關于你的家仇……”
楊衍見他遲疑,不禁一愣,心想:“難道你也要勸我不要報仇?”問道:“怎樣?”
“我會幫你報仇。”彭小丐道,“殺嚴非錫我雖無把握,總能一搏,但你萬不可向三爺請托。”
楊衍訝異問道:“爲什麽?”
彭小丐道:“我欠你一命,該還。可我們欠三爺一命。嚴非錫是華山掌門,三爺是崆峒掌門的親弟弟,這牽扯到兩派之間,若三爺真替你報仇,那隻有一條路,便是天下圍攻,以死謝罪。他是血性的人,你求他,他允你,那是逼自己走條死路,他若不允你,必終身愧疚,你不能讓他兩難。”
楊衍知道這道理,并不怪罪任何人,隻問道:“所以即便是大俠齊子概,也管不着我這樁血仇?”
彭小丐道:“他行俠仗義,救了許多人,懲戒過許多惡徒,可那全是違法行兇之人。那日他見了我們,也得知道了是仇名狀才好出手,若是丐幫懲治叛徒,他插手便是大事。但我知他仍會出手,就跟我爹一樣,什麽天大的事之後再說。你瞧青城這次幫忙,不知根底,也不敢打青城旗号。”
他又接着道:“懲奸除惡,誰都不會說話,可仇名狀是規矩,誰壞了這規矩,就是天下共誅的大罪。臭狼多臭都不敢随意壞人名節,強逼也好,誘騙也好,非要簽了婚約才行。仇不過三代,要替你報這仇,是要舍了命去做。”
楊衍道:“這本來就是我自己的仇,從沒想過要人幫我殺嚴非錫,隻想讨回公道而已。但是天叔,我就想知道,若是爺爺年輕時,他會怎麽做?”
彭小丐道:“我爹會想方設法幫你讨回這個公道,就像那日在公堂上打嚴非錫那掌一樣。楊兄弟,你可曾想過,那一掌若真打死了嚴非錫,又會如何?”
楊衍默然不語。他其實很明白,所以才如此感激彭老丐。随着年歲漸長,閱曆漸豐,當年公堂上那雷霆一擊給他的震撼不僅未因時消退,反而與日俱增。那賭上身家與性命的一掌需要多大勇氣?三爺或許也能做到,但誰又有資格要求他去做?何況三爺還綁着崆峒。可三爺若沒崆峒這個靠山,又會有多少人想殺他?不說别的,彭千麒吃了這麽大一個虧也不敢對三爺發仇名狀,原因無他,就因爲三爺是崆峒掌門的親弟,彭家得罪不起。
權勢、地位、靠山,這羅網千結,即便是天下第一的齊子概也飛不出去。楊衍苦笑,問道:“天叔,我們接着去哪?青城?崆峒?”
“也得看人家歡不歡迎我們。”彭小丐道,“青城若願意收留我們,也是明擺着得罪丐幫。他若請我們去做客幾天,就當叨擾,他要放我們走,我們也要感恩,江湖就是如此。”
“得先找回威兒。”楊衍道,“不能讓徐放歌拿他當人質。”
“威兒的事不能急,起碼不是最近。”彭小丐道,“隔個一年半載,等風聲松些再回去。”
楊衍點點頭,彭小丐拍拍他肩膀,開門離去。
子時未過,楊衍丹毒沒發,還不是睡覺的時候。他也弄不清現在離子時還有多久,躺在床上想着彭小丐的話。現而今,華山對彭家發了仇名狀,彭小丐與華山已是仇家,可他一個人怎麽對抗華山?他要殺嚴非錫,不過替自己報仇,就算回頭去殺了彭千麒又如何?還有幕後的徐放歌。仇名狀不是徐放歌發的,徐放歌也沒義助,追殺他們時也沒出手,彭小丐若殺了徐放歌便是殺了丐幫幫主,這就不是私仇,而是涉及幫派規矩的大事了,整個丐幫都要找上他。他們大可先殺了威兒,讓彭小丐變成滅門種,再用彭小丐殺害丐幫幫主的名義治他的罪。
他忽然明白彭小丐爲何不急于找回威兒了,彭小丐若要報仇,最好的方法是殺了臭狼與徐放歌,然後立刻自殺,這樣威兒便是滅門種,也無涉殺害丐幫幫主的罪名。無論如何,彭小丐必然會死,現在找回威兒也無法照顧他。
他想起彭老丐說的那句話:昆侖共議是什麽?大夥說好在桌上擺碗筷,吃的就是人肉。
俠名狀就是他們圈養人畜的手段,把所有會武功的人控制在底下。仇名狀就是他們吃人的方法,隻要有仇名狀在,每個大門派都能随意殺人,要顧慮的唯有對家的靠山是誰。當丐幫不再是彭小丐的靠山,消滅他輕而易舉。
他不懂的是,彭小丐爲何不憤怒?是把憤怒壓在心裏,還是他早就了解這套規矩,早已接受?
他不懂的是,如果青城認爲自己做的是好事,又爲什麽遮遮掩掩,像是見不得光似的?彷佛昭告天下就是青城理虧?
他越想越煩,索性起身開門,跛着腳往甲闆走去,卻見隔着兩間房的貴賓艙燈火明亮,且房門未掩。他經過時,見是齊子概的房間,小房正坐在屋裏就着燈火縫補衣服,他這才明白,小房是養女,三爺怕惹非議,這才亮燈開門。
齊子概見着他,打了聲招呼,請他進去。楊衍見小房桌上除了針線,還放着兩塊肉幹,不禁好笑。
齊子概的房間比楊衍的寬敞多了,楊衍還未坐下,小房喊道:“好了!”說着拎起衣服——原來是齊子概那件外袍,方才用來遮擋箭雨,紮破了不少地方。
齊子概接過外袍,在小房頭上輕拍兩下,以示嘉許。小房回過頭來,楊衍見她歪着頭看着自己,又指指自己身上衣服:“破了,小房幫你補。”他低頭看去,外衣被弓箭勾破了幾個洞。他本要推拒,見小房瞪着大眼睛,一臉殷勤模樣,于是将外衣脫下。小房接過衣服拿起針線,靜靜坐在一旁縫補。
齊子概問道:“有什麽話想跟我說嗎?”
楊衍心想,還能有什麽事?問道:“是關于景風兄弟的事嗎?”
齊子概搖頭道:“你的事,有什麽想說的?”
楊衍不懂他意思,隻得道:“沒有。”
齊子概道:“你是彭老弟的朋友,又是景風兄弟的朋友,還是彭大哥的朋友,你有什麽難辦的事,跟我說一句,我定當盡力替你去辦。”
楊衍心念一動,立時明白了齊子概的意思,心生感激,仍道:“我想學功夫,三爺教我一套好功夫就夠了。”
齊子概皺眉問道:“就這樣?”
楊衍道:“有什麽事,楊衍自個會去辦,别人替我辦,我反而覺得不踏實。總得要親力親爲,事情辦妥了才爽快,三爺,您說是嗎?”
他知道齊子概要他說出自己的冤屈,那是決心替他報仇的意思。但誠如彭小丐所言,自己有什麽資格要别人替自己報仇?何況是救了自己一命的齊子概。退一萬步說,嚴非錫那雜碎有什麽資格跟三爺換命?
齊子概看着楊衍,緩緩道:“我聽彭老弟說過你家的事,那日我若在公堂上,或許也會逞血氣之勇,可緩過勁來又不知該如何處置。這事就算問小猴兒,他也不會替我想辦法。我這幾日思量着怎麽做才好,唯一的方法,幫你找個由頭對嚴非錫下仇名狀。可以我們二人身份,那是株連兩個門派的大事,牽扯太多無辜……明着不能,隻能偷偷來,極爲難辦……”
楊衍挺胸道:“三爺,你要替我報仇,我還不樂意。不能手刃仇人還有什麽意思?你賞我一套好功夫,總有一天,我會讓嚴非錫爲我一家償命!”
他本想問既然九大家各有地界門規,立了規矩,開這私仇的方便法門做什麽?難道現而今還是百年前那個快意恩仇的江湖?但他早已明白,以大欺小,與其鑽營規矩漏洞,還不如發仇名狀更方便。這把刀,誰願意放下?
那是懸在九大家衆生頭頂上的一把刀,殺了他全家,殺了彭小丐的兒子媳婦,過去殺了許多人,今後又不知道還會殺多少人。想到這,楊衍不由得義憤填膺,心情激蕩,胸腹間忽然升起一股熱氣,忍不住慘叫一聲。他知道又要發作,當即躺卧在地,忍着烈火焚身的痛楚不住翻滾,緊咬牙關,壓抑着不慘叫出聲。
這痛苦發作的時間雖然短了,劇烈依舊。忽地,他感覺一個溫軟的懷抱将自己環住,楊衍張開眼,齊小房紅着眼眶對他說:“不疼,不疼,别哭……”說着将楊衍的頭枕在自己大腿上,楊衍覺得嘴裏被塞了什麽,細細一嚼,原來是一塊肉幹。
他原本怕女人,自那一夜滅門後,每當女人觸碰他,他都覺得膽顫心驚,不知何時會發病。但小房抱着他時,他卻隻覺一片甯靜。
過了好一會,火灼的疼痛逐漸散去,楊衍跛着腳站起身來,道:“對不住,在三爺面前失态了。”
齊子概道:“沒事。”
齊小房将補好的衣服遞給楊衍,楊衍接過細看,補得歪七扭八,比自己手藝還差,不禁莞爾,仍披在身上,道:“謝謝!”
齊子概道:“小房該睡覺啦。”
齊小房應了聲“嗯”,拿了桌上最後一塊肉幹,想了想,還是遞給了楊衍。楊衍見她不舍,笑道:“你留着,我不疼了。”
小房開心地咬着肉幹,蹦跳着回房去了。
“我這女兒以前住山上,人情世故都不懂,她這……她聽了你在船上喊叫,心疼你,想安慰你,她隻曉得這方法,你别往心裏去。”齊子概道。
楊衍不知若在過去,齊小房肯定會用更“激烈”的方式安慰自己,但也知道這姑娘天真爛漫,于世事似懂非懂,總之方才的舉動無涉男女之情他是清楚的,于是道:“我懂。”又心想,“小房這麽好的姑娘景風兄弟不要,卻喜歡上那什麽沈家小妹,當真是眼亮心瞎。”
他對九大家的怨恨始終未消,青城雖然救了他,但這趟來援遮遮掩掩,于他隻是少去幾分惡感罷了。對楊衍而言,明知齊子概是崆峒掌門親弟,明不詳出身少林,但在他心中,救了他與彭小丐的人是“明兄弟”和“齊三爺”,而不是“少林”或“崆峒”。
“渾元真炁跟彈指神通我不能教你,龍城九令教給景風了,刀法上你有彭老弟指點,那比我好得多,你也不好又刀又劍。我正想去見靜姐,往青城的路上我就教你一套百代神拳吧。”齊子概道,“世傳崆峒勇,氣激金風壯,英烈遺厥孫,百代神猶王。這拳腳套路有些複雜,路上能學多少就學多少。”
楊衍大喜,拱手道:“多謝三爺!”
齊子概道:“得空把景風的事跟我說說,小房也想知道。”
楊衍道:“我也想知道景風兄弟是怎麽認識三爺的。”
※ ※ ※
雖然是運氣,終于救得彭小丐,顧青裳舒了口氣。照謝孤白的說法,再等幾天若沒消息,那彭小丐不是遭到攔截便是冒險走陸路。隻是沒想還能見着三爺,真是意外收獲。
“顧姑娘很欣賞三爺?”身邊的謝孤白問。
顧青裳反問:“難道謝先生不欣賞三爺?”
“天下誰不敬佩三爺?隻是方才三爺在,顧姑娘怎麽不上前攀談幾句?”謝孤白問。
不敬佩三爺的人,不隻有,還不少,她就聽崔師叔說過:“堂堂一個的崆峒二把手,這樣一年出門幾次,東鬧件事,西惹點毛病,能救多少人?七年前永州鬧旱,衡山放一次赈,救了數千百姓,這不踏實多了?”
這話就犯了兩個毛病,一是崆峒西邊就出關了,二是那上千百姓本來就是衡山百姓,難道眼看着他們餓死?崔師叔這般冷言冷語許是不滿七年前三爺路經湖南時順手把他在嶽陽作威作福的一個豪紳遠親拔了,打了人家保镖護院一頓不說,又把罪狀送上了當地門派。崔師叔對這遠親并無維護之意,但臉上無光卻是真的。
顧青裳搖頭道:“方才是談正事的時候,你們又認親,說了個我不認識的人,插不進嘴。往青城的路還長,有的是時間。”
“顧姑娘不順路回衡山?”謝孤白問。
“難得遇到三爺,當然得好生讨教一番。”顧青裳道,“再說我這趟出來,也想仿效楚夫人在武林上走一遭,還省了往崆峒一趟的工夫。”
“楚夫人,齊三爺。”謝孤白微笑,“确實像是姑娘會喜歡的人物。”
“喔?”顧青裳輕輕挑了眉,“先生話裏有話呢。”
“徑直闖入沈公子書房,像是三爺跟楚夫人的做派。”謝孤白道。
“沈公子把我晾書房外,半天不出來,我等得久了,上去想敲個門告辭,也不是存心聽你們說起彭小丐的事。”
“可踢開房門,說彭小丐必須救,總不是意外。”謝孤白道,“姑娘的直接可讓二弟吃驚不小。”
顧青裳不置可否。那日沈玉傾将自己扔在書房外,說是請她稍等,一等就是半個時辰,都說是知書達禮溫潤如玉的人,這舉動也太無禮。她耐不住性子,本想敲門告辭,卻聽見沈玉傾與謝孤白談論彭小丐的事,謝先生隻說難救,她一時心急,踢門倒不是故意粗魯。
“我若是敲門,他們隻怕噤聲不談。若覺得這事可與我商議,就用不着這般躲躲藏藏。”顧青裳想着,口中卻推脫道:“我隻是覺得這事不能耽擱,就算碰運氣,也得試試不是?”
“姑娘有俠義心腸。”謝孤白拱手道,“夜深了,姑娘早些歇息吧。”
顧青裳拱手回了一禮。
青城去過了,沈公子也見過了。師父的用意她清楚,沈玉傾确實不是繡花枕頭,斯文儒雅,人品敦厚,隻不過做事有些瞻前顧後,少了些氣魄。不過她既然無心于此,打個招呼,有個交代就行了。
本來這次想趁這個機會順路回衡山向師父複命,順便去書院看看,那些個娃兒不知道最近乖不乖。想起書院的孩子,她忍不住想到,這趟就算有了襄陽幫幫忙,十幾艘船得花多少銀兩?真如三爺所說,有錢真是好。
不過難得遇上齊三爺,就這樣走了,未免可惜。她琢磨着師父用意,心想幹脆在青城多呆幾天,也好交差。
※ ※ ※
謝孤白回房途中卻想着,楊衍爲何會知道景風去了嵩山?離開武當後他們見過面?他想:“若是這樣,那妖孽大概也沒死。他說要往少林,且看看少林那邊有什麽動靜。”随即想到,嵩山仍屬少林,不過一往東,一往北,兩人未必同行。明不詳早有回少林之心,他既沒跟着楊衍,更不會跟着興趣淡一些的景風。
推算腳程,明不詳早該抵達少林了,若真弄出了什麽動靜,消息也該傳回來了……
※ ※ ※
約摸一個月前的少林,那一日,覺聞起得早。他心情甚好,彭老丐是覺觀首座的故交,首座昨夜親自領着弟子去丐幫了。
那把窩裏刀不在,省了提心吊膽,明刀暗箭的算計,心情自然好,可這不是起了幸災樂禍之心?覺聞雖是俗僧,然而持戒慎重,修行虔誠,當年隻是錯拜了師父,弄了個尴尬處境,當下深自懊悔,誦早經時格外虔誠。他想起彭老丐生平,甚是敬佩,于是将功德回向彭老丐。
膳堂裏,正俗依舊泾渭分明。現在不止膳堂,連住的地方也分得明明白白。普賢、觀音兩院原本正俗各半,文殊院全是正僧,這還好,地藏院就麻煩了。原本地藏院就俗多正少,一些正僧被欺淩得待不住,不惜出堂離寺,去地方上任職,這幾年差距益發大了,了證手腳難施,料得再過幾年,地藏院就該一個正僧也沒了。覺見方丈可不會樂見此事,錢糧營建全讓俗僧把持,照他想法,那肯定得出亂子。最近子德首座染病,他早想告老,鐵公雞覺慈該上位,到時再拔擢一個住持上來,估計會是個正僧。
這算什麽,兩個正僧住持挾持一個俗僧首座跟一群俗僧弟子?
那局面簡直不能想象……
好心情可不能被這些俗事壞了,覺聞想着,趁着天早,且四處走走。
他信步走至大門前,見兩名僧人攔着一名少年,似乎正在争執。他皺起眉頭,快步上前,問道:“怎麽回事?”
一名弟子道:“這位施主說他是寺中弟子,想求見方丈。”
覺聞細看那人,驚訝道:“明師侄?你回來了!”
※ ※ ※
明不詳回來的消息驚動不少高僧。他出身普賢院,在文殊院灑掃,又在觀音院當過入堂居士,聰明悟性異于常人,四院八堂當中有三院四堂的首座住持對他印象深刻。但一般弟子認得他的卻不多,他又非堂僧,來到寺門前說要求見方丈,誰敢替他通報?要不是覺聞恰巧來到,免不了又是一番折騰。
明不詳進到寺中,先見了石頭了平。了平初來時得到這位師侄頗多幫助,對他本有好感,兩人寒暄一番,明不詳又到文殊院拜訪兩位住持與首座。自從藏經閣一場大火後,文殊院緻力于恢複典籍,抄錄佚失,從寺外借調不少弟子回來,務求恢複所有收藏,但至今仍有十三種上堂武學由于無人學習,可能從此失傳。覺明對明不詳歎道:“七年前那場大火當真是少林寺最大的浩劫。”
普賢院首座覺空有事離開,無人知道他去哪裏,明不詳沒有拜訪普賢院的兩位住持,這兩位一位是替任覺見的正僧,另一位住持覺寂過去便與覺見不合,也不待見明不詳。他回到自己與了心居住過的僧居,這裏已換了兩名正僧堂僧入住,見了明不詳也不識,倒是不少師叔伯與師兄弟見了明不詳,紛紛打了招呼,有的還上前熱絡一番,問明不詳這些年去了哪裏。
明不詳最後去見了過往最器重他的覺見方丈。
大雄寶殿燈火輝煌,長明燈依舊明亮,覺見比起幾年前更見老态。蒲團上,兩人面對面端坐,以一個年僅二十三,又無特殊功績的俗家弟子而言,這是極盡殊榮的待遇。
“這些年你去了哪?”覺見問,連聲音也不複當年元氣,也不知是方丈重擔壓身,正俗之争折騰,抑或隻是歲月消磨的緣故。
“九大家各處都走了一遍。”明不詳答道。
“都見着了什麽?”
“千帆過盡,唯有名利,弟子本該這樣說。”明不詳道,“但弟子卻看到别的東西。”
“什麽東西?”覺見問。他對這名弟子的佛根深具信心,七年的遊曆定能讓他精進不少。
“欲與愛。”明不詳道,“因愛生憂,因愛生怖。恨因愛生,無愛無恨。”
“怎麽解釋?”以覺見修行,自然知道這道理,他隻是想考校明不詳。
“弟子認識一人,全家遭屠,因愛家人,故生仇恨。”明不詳道,“弟子又見師兄妹相處十年,因愛生恨,同歸于盡。凡此種種人間苦相,皆因愛起,愛人,愛己,愛親,愛色而生苦。”
“欲又何解?”覺見問。
“不可得而欲得。”明不詳道,“弟子曾見一人,爲一窺藝門精巧而殺摯友。弟子又見一人,因所愛不得而自盡于林。”
“因愛自盡,難道不是愛?”覺見問,“全家遭屠而苦,難道不是求天倫之欲不遂,求不得之苦?”
“所以愛欲互爲根由,彼此因果。”明不詳道,“都是執着。”
“我們都知道是執着,如何放下執着?”覺見問,“你這七年就學了這些?這與七年前有何不同?”
“弟子這次回來,也曾回故居看過,裏頭新住了兩位師兄。”
“怪方丈沒替你保留故居?”覺見問,“這是愛,還是欲?”
“弟子想說的是,雖然看起來是一樣的房子,裏頭住的人卻不同了。”
覺見輕聲一笑,知道明不詳意指自己看似沒有結論,但親眼見識過後,便與之前大大不同。這孩子又有長進了。他又問:“你想剃度了?”
明不詳道:“弟子還有疑問不解。”
覺見奇道:“有何不解?”
明不詳道:“弟子想知道,佛如何看待衆生?”
覺見笑道:“難道不是慈悲?”
明不詳道:“弟子想親見佛的慈悲。”
親見佛的慈悲?這要怎麽看才成?覺見好奇起來,但他并未多問,這孩兒肯定有自已的想法。他問:“所以你這趟回來,隻是懷念故鄉?不怕因愛生憂嗎?”
“弟子隻是過客,若是刻意回避,這才是因愛生怖。”
覺見哈哈大笑,忽又正色問道:“這些年可有打聽到你師父了心的消息?”
明不詳搖頭道:“一點消息也無。”
“我倒是聽說,這十年來,惡名昭彰的夜榜出現一名高手,善使大金剛掌,已犯下數案,一年多前還率衆行刺過唐門唐老爺子。”
了心善使大金剛掌,明不詳自然知道,被九大家通緝的人無處可去,往往投靠夜榜,這也是衆所周知的事。
“那人未必是了心,但假若……”覺見道,“你若遇見那人,也别當他是了心。”
明不詳雙手合十,恭敬行禮道:“弟子明白。”
“還有什麽事要說嗎?”覺見問。
“這次回來,寺内争執似乎更甚了。”明不詳道,“弟子剛入河北就見師兄弟們鬥毆,彼此排擠,推诿争過,比七年前又糟了些。”
覺見歎道:“自從覺如貶任後,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俗僧氣焰更盛,這些謗佛弟子究竟要将佛門糟蹋到幾時?”
“難道時至今日,四院八堂正俗各半,仍不能讓正俗平等相處?”明不詳道,“方丈,正俗之間難道真是水火不容?俗僧主事,正僧修行,當真不行?”
“俗僧壞佛清譽,如波旬弟子以佛滅佛。”覺見眉頭一揚,可見怒氣,“我便是形神俱滅,也不能讓他們毀佛清譽!”
明不詳望着覺見,良久,忽地微微一笑,正如春日初綻,豔如鮮花。
覺見略感訝異,這才想起,他似乎極少見明不詳笑。這孩子,莫不是藏了許多心事?于是問:“你笑什麽?”
“方丈,末法之世,若波旬弟子能僞裝佛弟子壞滅正法,何以佛弟子不能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以衛正法?”明不詳雙手平伸,掌心按地,俯身行了個大禮,“行此大惡,以護正法。”
“什麽意思?”覺見忽地冒出一身冷汗,一道從未有過的靈光自他腦中閃過。
隻是……這太難……
“波旬弟子擾我正法,佛弟子怎不能僞裝波旬弟子,亂他邪法?”明不詳緩緩擡起頭來,盯着覺見,“救法之世,以魔滅魔。”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