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聽過齊子概的名字,但直到此刻才真正見到這個人。當他擡頭仰望時,感覺這人身形更加高大,楊衍甚至覺得他有一丈多高。
但他也提心吊膽着,彭小丐與玄虛,包含那千刀萬剮的嚴非錫,還有這個禽獸不如的彭千麒,是他見過武功最好的人。以他的眼界無法分辨彭千麒與其他三人的強弱,但如果彭千麒能殺了玄虛或嚴非錫,他肯定不會吃驚。
還有那個臉上有着刺青的方敬酒,或許比不上這幾人,但他知道這人也非常厲害。即使不算這兩個,他環顧四周,扣掉捏着手忍着不慘叫,額頭卻不停冒汗的黃柏,躺在地上不知死活的彭南四,還有被自己殺死的錢坤,對方還有七個人,每個都是高手。齊子概真能應付這麽多人?還是要用他崆峒掌門弟弟的身份壓制這些人,讓他們不敢出手?
小徑周圍在齊子概自報名号後便籠罩着一股凝重的氣氛,除了野草與樹葉摩擦的窣窣聲響外别無其他聲音。方敬酒輕輕碰了一下嚴旭亭小腿,這張仇名狀是嚴旭亭代表華山發出的,他才是主角。
嚴旭亭像是被齊子概這名字震懾了,此時方回過神來。他本已有些怯了,倒不是怕殺不了齊子概,畢竟自己這方還有九位高手,他真不信齊子概有蓋世神通,能打敗這些人。但齊子概畢竟是崆峒掌門當今盟主的親弟弟,還能真把他怎麽樣嗎?可如果放走彭小丐,不僅對徐放歌難交代,于華山也是後患無窮,自己在掌門競逐上更會落後二哥許多。
“三爺大名如雷貫耳,今日得見,果然名不虛傳……”他口中說着,内心盤算着怎麽動之以利害,讓齊子概知難而退。
“你是誰?”齊子概問道。嚴旭亭隻得道:“在下嚴旭亭,家父嚴非錫。”
“我問你是誰,又沒問你爹是誰,難道不搬出你爹的名字,你就不是個人了?”齊子概皺眉道,“行了,少廢話,要打打,不打滾!”說着就要彎腰抱起彭小丐。
“殺了彭小丐!”嚴旭亭高聲喝道。他隻說殺了彭小丐,隻要目的達成,齊子概死活倒也不重要。
飛鷹李子修長槍一挺,當先刺來,飄飄然柳中刃腳步一滑,斜刺裏砍向齊子概小腹。更後方,彭南三夥着不知姓名的使劍老者同時攻來,背後跟着空着手的兩人。
齊子概向前跨出一步,伸手抓住李子修長槍,李子修奮力回拉,大腿忽然一陣劇痛,是之前被彭小丐斬傷的傷口在痛,力從地起,使槍運槍全由下盤立住重心,他一失足,長槍立時被奪。李子修大半功夫都在這杆長槍上,大駭之下急忙後退,齊子概也不倒轉槍頭,雙手擎住槍,橫在腰間兜轉。槍是長兵,柳中刃已搶到他近身處,原本長不及短,他在腰間這一轉,恰恰逼住了柳中刃,随即右肘夾槍,左手在槍尾上一拍,槍頭向前一竄,也不知怎麽使的,那長槍連挽幾十朵槍花,罩住柳中刃上半身。柳中刃正要招架,不料手臂一痛,遮攔不住,是之前被彭小丐砍傷的傷勢發作,幸好輕功本是他所長,連忙要撤出戰圈。此時槍尖已抵住胸口,柳中刃身子連忙一歪,“嘶”的一聲,胸口衣服被劃破,劃口從淺至深,至肩膀處時,已深入血肉一寸有餘。柳中刃大叫一聲,向後退開,若是再慢一步,隻怕胸口早被洞穿,饒是如此,他捂住左肩傷口,鮮血如注,顯已重傷。
這幾下敗敵于電光石火間,除了齊子概武藝絕倫,另一關鍵是彭小丐早傷了敵手根本。此時彭南三與那不知名的使劍老者方才搶到,老者長劍遞向齊子概胸口,彭南三卻揮刀砍向地上的彭小丐。
楊衍見彭南三揮刀砍來,連忙覆身在彭小丐身上。他本料彭南三不敢殺他,這刀必然要收手,但他料錯了。齊子概收槍繞背,槍尾從左脅下穿出,彭南三連收手都來不及,眼前一花,“啪”的一聲就被打了個筋鬥。齊子概随即甩槍逼退那使劍老者,他心知對方全是高手,不容留手,轉動長槍,使劍老者與另兩人都難逼近。彭南三被那一槍尾打得頭暈眼花,勉強起身加入戰局。
這次随行的華山點蒼兩派高手,除方敬酒外,便屬柳中刃、錢坤、黃柏、李子修武功最高,現下這四人或傷或死,已無法出手。李子修是使槍行家,見齊子概并不用攔、拿、紮等槍勢,隻是把自己那杆镔鐵槍轉成一圈圈光環似的,那環忽大忽小,忽斜忽正,有時繞着周身,有時護着身前,比起自己花樣百出的槍法是差得多,可即便如此,莫說那四人,即便自己有槍在手,隻怕也逼近不得半步。
交戰不過一會,那光環忽地縮小,齊子概把槍橫在腰間打轉,那四人正待要逼近,光環中猛地飛出一道銀光。齊子概放開右手,左手挺槍向前一貫,已貫穿使劍老者胸口。他還未抽回長槍,空手那兩人已到,揮拳那人力足裂碑,飛腿那人迅如風雷,拳打面門,腳踹胸口。齊子概右掌箕張,擡腳踹出,雖抓住拳頭,卻避不開當胸而來的那一腳。那人心中大喜,不料腳底才剛觸到齊子概胸口,力未貫足就被齊子概那記穿心腳正中胸口,“喀啦啦”不知斷了幾根骨頭,連慘呼都來不及便已飛跌出去。
齊子概吃了這腳,雖未足勁,卻也讓他退了一步,被他抓住拳頭那人趁勢要奪回拳頭,卻是動彈不得,反被齊子概後退這一步帶得向前一跌。齊子概使個肩靠,他身形比那人高出一頭,肩靠撞向的不是胸口,而是下巴,“啪”的一下,那人頭一歪,頸骨竟已斷折。彭南三趁隙揮刀砍來,正得意這刀起碼能在天下聞名的三爺身上開個口子,齊子概順手将屍體拉到身前,那一刀便斬在屍體上。彭南三一擊不中,又見同伴慘死,臉如土色,馬上棄刀,連滾帶爬逃了回去。
齊子概還未上前追趕,餘光隻見一條人影掠過身邊,彭千麒竟不攻他,徑直撲向齊小房。齊小房見這醜人撲向自己,動作快捷無掄,正要驚叫,一道銀光從彭千麒背後追來,卻是齊子概擲出的長槍。彭千麒回身一擋,火星四濺,那槍遠遠飛出,也不知道落到哪裏。剛格開長槍,又是一道人影撲來,卻不是齊子概,而是那使拳高手的屍體,彭千麒怒喝一聲,揮刀将那屍體腰斬,這才見齊子概已迫至身前,一拳朝他面門打來。
這拳吃中隻怕連頭都要被打飛,彭千麒扭頭側身,刀豎胸前退開,這招連退帶守,守中藏攻,齊子概若是追來,自己便能揮刀斬他手臂。齊子概固不好追擊,可這一耽擱,彭千麒想要挾持人質的算盤便落空,隻得退回原位。
齊子概走到齊小房身邊,摸着她頭道:“人家過來,你要逃啊,愣着幹嘛?”
齊小房被彭千麒這一撲吓得不輕,蒼白着臉道:“小房知道了。”
楊衍目瞪口呆,見方才被齊子概踢飛那人在地上扭動幾下,随即不動,料來已死。自齊子概出手,不過須臾已奪了一人兵刃,傷了一人,殺了三人,他本是驚疑,如今卻是驚喜,若非親眼所見,真不信世上有武功如此高強之人。到了此時此刻,他才相信彭小丐有逃出生天的機會。
他卻不知柳中刃與李子修之所以敗得如此之快,全因彭小丐之故,與其說他們敗在齊子概手上,不如說彭小丐早爲他們種下敗因。餘下的幾人也不過是彭南三這等人物,是高手,卻算不上頂尖。
齊子概對楊衍招招手道:“過來,護着我女兒。”
原來這少女是他女兒?楊衍皺起眉頭望向懷中的彭小丐。
“你保護我女兒,我才好保護彭老弟。要不,你保護彭老弟,我來護着我女兒?”
楊衍連忙起身,他腿骨折斷,走路一跛一跛。齊子概甚是訝異,這少年遍體鱗傷,又斷了骨頭,不但沒昏迷,還能面不改色地走路?
他眉頭一挑,上前拎起楊衍,輕輕放在齊小房身邊。楊衍拿刀護在小房身前,齊子概向前走了幾步,問道:“還有誰要來?”
嚴旭亭臉色蒼白,這世道,天下第一早不值錢,也沒人去争。他本以爲自己父親即便不是天下第一也相差不遠,但齊子概根本超出自己預想之外,此時他竟不知所措,不知該派方敬酒應戰還是撤馬回逃搬救兵。
“公子剛才下錯指示了,不該先殺彭小丐。”方敬酒翻身下馬,“應該拖住三爺,派人去找援軍,三爺再厲害也敵不過人多。”他說着,緩步走上前去,站到彭千麒身邊,雙手握住腰間長短劍。
“斬龍劍方敬酒?”齊子概從彭小丐手上拾起那柄黑刀,橫在胸前,“一起?”
方敬酒點點頭。
齊子概揚了揚眉:“你們嘴巴上都有毛病,挺合适的。”
彭千麒大喝一聲,揮刀砍來,方敬酒身子一矮,竄了出去。他雖慢了一步踏出,卻快了一步逼近,長劍劈下,短劍刺向齊子概肋下,一出手便是“龍蛇變”。
照理而言,破解“龍蛇變”須先閃短劍,再格長劍,齊子概卻不然。他避開長劍,揮刀劈向短劍,刀劍相格,方敬酒短劍吃力重,虎口一麻,但他畢竟是高手,一回身,長劍再出,短劍遞上。此時齊子概已與彭千麒過了一招,側身避開方敬酒長劍,又撞擊他短劍。
三人轉眼間鬥在一起,翻翻滾滾十數招過去,但見刀光劍影,各有險處。楊衍護在齊小房身前,一見齊子概遇險便要驚呼,可他嘴才剛張開,齊子概已避開危機,反是彭千麒眼看要命喪刀下。可他還沒轉過歡呼的念頭,那臭狼又拆了招,反倒方敬酒眨眼要死。他正要安心,又變回齊子概落入頹勢。可無論怎樣頹勢,齊子概總能化險爲夷,看得他忽喜忽悲,忽驚忽笑,一顆心跳個不停,真想轉過頭去不看。
可他也知道,旁觀這等高手對決對他實戰經驗極有幫助,雖不清楚他們怎樣出招變招,但能記得多少是多少,之後再來慢慢研究不遲。
另一邊的嚴旭亭心思與楊衍相差無幾,雖是十月天涼夜裏,也自汗流浃背。
五虎斷門刀向以走勢剛烈爲主,龍蛇變卻是虛實莫測,彭千麒是一派之長,與嚴非錫、徐放歌等人隻在伯仲之間,方敬酒也是頂尖高手,齊子概武功再高也難一舉擊敗兩人,甚至兩人隻要稍有默契,要打敗齊子概也不是不可能。
可這兩人簡直他娘的毫無默契到極點,根本是各打各的,不僅對身邊的戰友不聞不問,沒有補進遞上,相互掩護,甚至還都在齊子概危急時留了一手。但要說這兩人有所保留也不對,若是齊子概稍有優勢,兩人必定全力追擊。
會打成這樣,隻因兩人心中雪亮,以齊子概武功之高,真要性命相博,即便殺了齊子概,極大可能也要賠上當中一人性命。彭千麒怕死自不待言,方敬酒甯願替一條狗擋刀也不願爲彭千麒死,于是兩人既要取勝,又都想避開齊子概瀕死一擊。
然而即便不能一舉擊殺齊子概,一直拖下去,就看誰先精疲力竭。齊子概功力雖深,以一敵二的損耗也極大,若能拖到他支撐不住,或許能避開他瀕死一擊,甚至隻傷不殺,這是最好的結果。
這些心思齊子概早就清楚,他在生死夜以寡敵衆,深知凡奸惡之徒多半不肯舍己爲人,每次圍攻都盼着别人先死,反倒讓他輕易各個擊破。
三人又鬥了十餘招,齊子概與方敬酒短劍已交接七八次,方敬酒隻覺每次撞擊力道甚巨,指掌間竟有酸麻感。到了第九次交擊時,齊子概猛地一聲長嘯,深吸一口氣,全身肌肉暴漲,刀勢一變,以刀代劍,使出龍城九令“暮色綴鱗甲”,劈向彭千麒。彭千麒隻覺眼前滿天刀雨,變化莫測,與其接招閃避,不如以力破之,刀向前刺,手腕轉動,由小而大翻起層層刀花。這招“虎襲江山”是五虎斷門刀中與“縱橫天下”并列的三大殺招之一,“唰唰”兩聲,彭千麒胸口和齊子概肩頭各中一刀,傷口雖不深,彭千麒卻怕他拼命,急忙抽退。
齊子概就等他後退,此時他全力攻向彭千麒,背後空門大開,方敬酒長劍砍劈,短劍已封住他退路,隻待他轉身閃避就要刺入他小腹。不料齊子概雖然轉身,卻不閃避,舉刀格開長劍,就在短劍刺入小腹瞬間,左手拇指扣住食指往短劍彈去,正是崆峒絕學:彈指乾坤!
方敬酒隻覺一股巨大力道撞來,他指掌本已酸麻,再也拿捏不住,短劍在齊子概小腹間劃開一道口子便被遠遠彈飛出去,沒入道旁草叢,比尋常人用手擲的還遠。
方敬酒短劍一失,長劍立刻護在胸前,向後縱躍開來。彭千麒恰好補上,齊子概已無後顧之憂,雙刀交格,“嘎啦啦”連劃幾個大圈。他本拟震開彭千麒兵器,可彭千麒功力當真深厚,刀法上更有獨到造詣,“咔”的一聲,兩人雙刀竟是同時纏卷上天。齊子概搶上一步,左手扣住彭千麒右手腕,右手一拳揮去,彭千麒伸掌阻擋,哪裏格擋得住,被連掌夾拳重重打在左邊下巴上,頓時一陣暈眩,幸好是左半邊,早沒了牙齒。
齊子概左手扭他手臂,左腳踹他脅下,右手掄拳又打,這是必殺此人的态勢。彭千麒拳腳功夫不如他,内力卻深厚,臨危不亂,力貫左手向後一抽,“喀”的一聲,關節松落,硬是掙開齊子概束縛,足尖一點,向後疾退。他體型雖肥胖,身手卻靈活,避開脅下一腳,打向他下巴那拳隻在胸口掠過。彭千麒哼了一聲,顯然受傷,但他退得急速,一個後空翻已跨上馬背,怒道:“齊子概,彭天放的孫子還在我手上,等你來救!”
他惱怒異常,沒跟嚴旭亭打招呼,策馬便走,也不管兩個兒子死活。隻聽楊衍怒吼道:“他殺了總舵的兒子,還挖了爺爺的墳,不能讓他逃走!”
齊子概心中一驚,仍不動聲色,問其他人道:“還不走,等我送你們上路嗎?”
早在剛接上手時,齊子概便知方敬酒武功雖高,功力卻遜了彭千麒一籌,他不住撞擊方敬酒短劍,以渾元真炁護體,用彈指乾坤擊飛他短劍。也是彭千麒與方敬酒太不配合,同樣功夫若換成李景風與楊衍聯手,一個爲俠氣肝膽,一個義不容情,兩人相互照應又奮不顧身,說不定連三爺都有機會拿下。
此時勝負已判,齊子概隻受了皮肉小傷,戰力全然無損,方敬酒卻失了短劍,“龍蛇變”隻剩下龍,沒有蛇,還能怎地?
李子修扶着柳中刃,黃柏捂着手各自上馬,彭南三怕齊子概追究自己當日圍殺彭南義,早早翻身上馬去了。可憐他那兄弟彭南四,自始至終沒人去看一眼他究竟死了沒。
方敬酒上了馬,道:“公子,走吧。”嚴旭亭盯着楊衍身後的齊小房看,聽到方敬酒說話,輕輕“嗯”了一聲,卻沒動作。方敬酒順着他目光看去,又喚道:“公子。”嚴旭亭這才依依不舍掉轉馬頭,與方敬酒一同離去。
楊衍見對方紛紛離去,急道:“你怎麽讓那頭臭狼跑了?”
齊子概道:“臭狼沒這麽好殺,我若追上去,你們還有命嗎?”
楊衍心知他說得有理,隻是心中難過悲憤,不禁低下頭來。小房見他傷心,繞到他身前想安慰他,忽地神色驚恐,駭異莫名,雙膝跪倒,對着楊衍磕頭大喊:“薩神!薩神!火耀天下,光照衆生!薩神慈悲,原諒沙絲麗,薩神慈悲,原諒義父!”
楊衍見她下跪,大吃一驚,趕緊想要将她扶起。然而此時強敵已去,他心神放松,踏前一步,腳下無力,撲倒在地。
齊子概喝道:“小房,别亂說話!”
小房被義父喝叱,急得快要哭出來,隻是指着楊衍道:“薩神!薩神!”
齊子概看了一眼楊衍,道:“他隻是眼睛紅。不是叫你别亂說話?!”
楊衍也忙道:“我叫楊衍,不叫薩什麽。你别跪,我受不起!你爹救我性命,是我要跪你們才對!”
小房細細看了楊衍幾眼,問道:“你不是薩神?”
楊衍苦笑道:“不是!”
“再說薩神,明天早飯不給你雞蛋吃!”齊子概喝道。這威脅果然有用,小房趕緊起身,不再說話。
“再不走,他們就要帶人回來了。”齊子概拎着楊衍上馬,問道,“能騎馬嗎?”
楊衍雖然全身是傷,仍點點頭。
齊子概将彭小丐橫置在馬鞍上,翻身上馬,道:“快點,等他們帶兵追上,就算是我也保不住你們。”又指着嚴旭亭等人留下的馬匹,對小房道,“你自個騎一匹跟上,行嗎?”
齊小房點點頭,她在邊關住了半年,學過一些馬術,徑自去牽馬。齊子概擔心彭小丐與楊衍傷勢,腿一夾,小白邁開腳步,楊衍随後跟上。
齊小房正要上馬,忽地聽到一聲微弱呻吟,不禁轉頭看去。那呻吟聲是彭南四發出的,原來之前齊子概不知根底,沒下殺手,那一腳隻踹斷他幾根骨頭,此時他方才醒來。
齊小房吃了一驚,甚是害怕,回頭望向已走出三四十丈的齊子概背影。她本想呼喊齊子概,但又噤聲,像是下定決心般,走到彭南四身邊蹲下。彭南四張開眼,正對上小房那雙天真無邪的大眼,不禁一愣。
齊小房喃喃自語道:“你想害義父,我見着了。”說着從懷中掏出一把匕首,是這趟出門朱爺送給她防身用的。她将匕首插入彭南四胸口,彭南四悶哼一聲,氣絕身亡,齊小房怕他不死,又在他胸口多戳了幾下,這才把匕首在他身上擦幹淨。
又聽齊子概喊道:“小房,你在幹嘛?上不了馬嗎?”此時夜深,雙方相距五六十丈,齊子概已看不清小房動作。
小房聽到義父呼喚,連忙駕馬追上。
※ ※ ※
折騰了大半夜,直到卯時,撫州城中大火方才撲滅,一衆幫助彭小丐逃脫的部屬不知死了幾個,餘下的也不知逃去哪裏。
一輛馬車向着東南方駛去,駕車的男子有一顆醒目的蒜頭鼻。守衛緊張了一晚,見有人來到,連忙攔阻,男子拿出令牌道:“我要出城,讓路!”守衛見了令牌,肅然行禮,問道:“公子車上載着什麽?”
徐少昀道:“我老婆!你想看?”
守衛忙道:“不敢!”
徐少昀道:“還不讓路?”
守衛連忙拉開栅欄,讓出路來。
馬車入了南城郊區,直奔到天色明亮才在一處小鎮停下。徐少昀道:“就在這吧。”
諸葛悠抱着彭豪威從車廂裏走出,低聲道:“孩子睡了,别吵醒他。”
徐少昀點點頭,從車廂裏抱出一團草席,又問諸葛悠:“沒讓孩子瞧見?”
諸葛悠道:“這孩子乖得很,叫他别看他就不看。”
徐少昀苦笑道:“我叫他時盡耍賴皮,就隻聽你的。”
諸葛悠道:“别抱怨了,快去買棺材,再找個人來把前輩的身子縫上。”
徐少昀找了當地義莊,推說有個親人染了急病身亡,要買棺木。義莊的人說得上報門派,徐少昀給了他二十兩銀票,道:“撫州最近事多,我不想招惹是非。當地死了自然有親眷通報,若是外地的孤魂客,屍體我自帶走,也牽扯不到這裏來。”
義莊的人見了這麽多銀子,瞪直了眼睛,也不多問,給了一口最好的棺材,讓徐少昀帶走。
※ ※ ※
楊衍一行人走小徑避開追兵,途中彭小丐醒來,他熟知地形,指了道路,幾人躲到一處偏僻小鎮。齊子概爲楊衍接了斷骨,找了個郎中替彭小丐治傷。這種小地方能有什麽好大夫?所幸彭小丐身上主要是外傷,敷了金創藥将養就是。
“我沒接到彭大哥的死訊。”齊子概道,“八成是路上被攔截了。”
“那你怎麽來了?”彭小丐問道。
“消息大,傳得快,恰好有武當的商客來崆峒買藥材,輾轉傳到邊關,我查證了消息,立馬趕過來。”齊子概歎道,“可惜沒見着老哥最後一面。”
楊衍這才知道,彭小丐一直停棺不葬,等的便是齊子概,忍不住難過道:“你現在來也沒用了,爺爺都被掘了屍骨。”
齊子概道:“你們歇會,我再回撫州一趟。”又看着彭小丐白淨無毛的光頭,道,“彭老弟弄成這德行,害我一時認不出了。”
楊衍已經好幾次聽到齊子概稱呼彭小丐爲“彭老弟”,心想彭小丐年紀比齊子概大上許多,竟被他叫“老弟”?不過他見兩人熱絡,料是熟識,一時不好多問。又聽齊子概拉了齊小房過來,道:“喊彭叔叔。”
彭小丐問道:“你哪來這麽标緻的女兒?幾時成親的?還是外邊的女人?”
齊子概笑道:“撿來的。”照他與彭小丐的交情,本來要說幾句閑話開個玩笑,但想起彭小丐兒子媳婦身亡,怕他觸景生情,于是道,“你們歇着吧。”
彭小丐歎了口氣:“撫州你也别回去,怕他們設了陷阱。你若出事,還丢個累贅給我們,更逃不掉。”
齊子概道:“我料他們拿我沒辦法。放心,我瞧着情況辦事。”
第二天下午,齊子概出去繞了一圈,不到黃昏就回來。楊衍訝異問道:“撫州戒備這麽重,三爺你也進不去嗎?”
齊子概道:“我還沒到撫州就聽到消息,昨晚大火,江西總舵一片大亂,兩名蒙面人趁亂劫了彭大哥的屍體。臭狼吃了虧,發了大脾氣,派人到處找,還沒下落。”
楊衍聽說彭老丐屍體失蹤,甚是焦急,問道:“有聽說是被誰劫走的嗎?”
齊子概摸着下巴沉思道:“多半是彭老哥的朋友,否則不用冒險。不過撫州重重包圍,這兩人能帶着屍體逃出去,也是有真本事的。”他想了想,道,“要是小猴兒在就好了,古靈精怪,總能琢磨出些線索來。隻是這班人當中有他的手下,看來他也從中使了不少手腳。”
楊衍不知道他口中說的是誰,眼下隻擔心彭小丐安危,于是問道:“我們幾時走?”
齊子概突然皺了皺眉頭,道:“你且等着。”說着推門出去。楊衍覺得他古怪,轉頭問小房道:“你爹出去做什麽?”
小房聽楊衍問她,忙道:“我不知道。”楊衍聽她語氣中仍有敬畏之意,拉了椅子坐到她面前,道:“我叫楊衍,這雙眼睛壞了才變紅,不是天生的,不是什麽神,懂嗎?”
齊小房畏畏縮縮,輕輕點了點頭,仍是害怕。躺在床上的彭小丐甚覺好奇,問道:“你說什麽神?”
楊衍回道:“我也不知道,她見了我就跪,說什麽神,什麽神的。”
彭小丐問道:“薩神?”
齊小房聽到“薩神”兩字,身子一顫,彭小丐料自己猜得不錯。“聽說過薩神不奇怪,他是三爺的女兒,說不定在崆峒見過薩神的畫像,可這孩子怎地這麽心慌?”他心下起疑,卻未追問,隻道:“他是眼睛生病,别怕。”
楊衍還想解釋幾句,忽聽到齊子概在屋外說話的聲音。隻聽齊子概道:“彭小丐就在裏面,有江西弟子,要幫忙的站左邊,想抓人的站右邊,别亂了隊伍!”
楊衍心中一驚,這幫人這麽快就追來了?
又聽他罵道:“要左要右,要幫要抓,别婆婆媽媽!站定了就别後悔,各安天命!我說我的左邊,不是你們的左邊,就是你們右邊!丐幫弟子長個子不長腦子嗎?!”
随即又聽外頭傳來尖叫聲、慘叫聲,各種碰撞聲響,過了會,齊子概推門進來,斟了一大碗水喝下,道:“就這兩個有骨氣的想幫忙,彭老弟,你怎麽說?”
門外走進兩名弟子,見着彭小丐,當即跪下,喊道:“總舵!”
彭小丐看着他們,緩緩道:“你們要想幫我,就把頭發眉毛都剃光,愛去哪就去哪,有多遠走多遠。”
那兩名弟子點點頭,當下剃去頭發眉毛。小房見他們刮去毛發,剩下一顆光頭,覺得有趣,忍不住笑了出來,想伸手去摸。齊子概輕輕敲了她手背,她縮回手,仍忍不住好奇。
兩人随後拜别,各自去了。齊子概道:“他們已經追上,現在得走。彭老弟,能騎馬嗎?”
彭小丐勉強站起身來,放松肩膀,眉角微微抽搐:“還行。”
楊衍拄着木杖開門,這才見外面橫七豎八躺了十幾具屍體。
小房騎術不精,齊子概與她騎着小白,楊衍與彭小丐各騎一匹馬。楊衍問道:“總舵,還是去九江口嗎?”
彭小丐搖頭道:“還叫我總舵幹嘛?以後叫我‘天叔’就好。”又對齊子概道,“九江口最近,就怕路上敵人也多。”
齊子概道:“徐放歌不在江西,就剩臭狼跟方敬酒麻煩。真遇着了,打出去吧。”
彭小丐道:“江西還有幾個高手,隻是臭狼現在還沒法使喚他們。”
齊子概問道:“走大路還是小路?”
彭小丐道:“我這傷勢颠簸不得,大路快不了,走小路。”
自撫州至九江口約摸五百多裏路,若齊子概騎着小白飛馳,隻一日夜便可抵達,可一般馬匹無此耐力,且彭小丐與楊衍受不得颠簸,一行四人索性換了馬車,放慢速度,小房騎着小白,齊子概駕車,讓楊衍與彭小丐養傷。一路上遇着攔截,免不了一番砍殺——該說是,對方免不了挨齊子概一番砍殺。
路上說起往事,楊衍才知原來齊子概與彭老丐認識在先,似乎是二十幾年前彭爺爺封刀前的事。這兩人性格都是一般仗義疏懶,彭爺爺年輕時老被剛認識的同輩叫“世伯”、“前輩”、“大叔”,悶了幾十年,到老時遇到看着順眼的晚輩一律兄弟相稱,于是也與齊子概稱兄道弟。
後來齊子概再訪彭老丐時才認識了彭小丐,彭小丐大着他二十歲,叫齊子概“叔叔”也太古怪,索性同樣以兄弟稱呼,齊子概叫彭老丐“彭大哥”,叫彭小丐“彭老弟”。
至于小房,齊子概說是自己撿回,說她從小父母雙亡,在深山裏長大,什麽都不懂,這趟出門擔心她在崆峒沒人照顧,順便帶着她,見見世面。
楊衍見小房十五六歲年紀,豔麗嬌美,天真無邪,鎮日依在齊子概身邊,通常不超過一丈距離,遇着尋常事物也會好奇。初時她對自己十分敬畏,講起話來總是嚅嚅喏喏,不過沒幾日他便知道如何親近這少女——每餐幫她夾一條雞腿、一顆雞蛋、一塊魚肉,她眼睛裏便會放出光來,不到三天兩人便熱絡起來,小房也不怎麽怕他了。
至于楊衍的事,彭小丐私下與齊子概說了個大概,齊子概皺起眉頭,沒說什麽。
這趟路程走了五天,抵達九江口已是十一月初。彭小丐傷勢略有好轉,楊衍骨折未愈。沿途見到不少楊衍與彭小丐的懸賞花紅,卻無齊子概與小房的。
彭小丐道:“九江口必然駐了人馬,我們先在附近找個地方歇着,探探消息。”
齊子概找了間僻靜道觀,給了銀子,弄了兩間廂房安置三人。楊衍的紅眼醒目,戴上帽子低頭快步走入,齊子概向道士打聽了消息,說是新任總舵領了五百人守在碼頭,進出都要查驗身份。
楊衍道:“我們走陸路。”
齊子概搖頭道:“邊界守衛隻會更多,我倒無妨,你們要怎麽闖?”
楊衍道:“等我們養好傷,一起闖出去!”
齊子概道:“那得躲多久?彭老弟,你在江西當了幾十年總舵,總該有些辦法吧?”
彭小丐歎口氣,道:“辦法是有。商船走不得,我們走私船。”
齊子概問:“你有門路?”
彭小丐搖搖頭道:“也不算門路。我們一個傷,一個殘,怕要勞煩三爺跑腿。”
齊子概笑道:“這算什麽事?盡管說吧。”
彭小丐道:“三爺,你到九江口老樹街口,有間專補漁網的店鋪,晚上不開店,門口有個搖鈴,你搖三下,停一下,再搖三下,會有人來接應。他若說:‘夜深了,不開店。’你就說:‘月上三竿才見光,白绫一條照四方。’他若說自己不做生意了,你就拜托他,看你是要用口才拜托還是用拳腳拜托都行。你需注意,做主的那人少了一條左臂,你得見到他才能說話。他若是問你幹貨還是水貨,你就說是四口棺材、一捆紙紮,管他答不答應,提着他來就是,千萬别跟他說是我讓你去的。”
齊子概問道:“走私的?”
“銷贓,販私茶,輸銀,還有送棺材,專幹這四件勾當。”彭小丐道。
齊子概更不打話,轉身就走。福建茶甚是有名,茶稅是丐幫重要收入,販私茶楊衍明白,其他三樣不清楚,于是問了彭小丐。
彭小丐道:“‘銷贓’便是搬運贓物,有些匪徒搶到了值錢寶物,被大肆通緝,寶物運不出去,就得靠走私送走。‘輸銀’是運走大批銀兩,多半是贓款。‘送棺材’是送像咱們這種被通緝的人。爲何叫‘送棺材’?他們送人過河,會先準備一副棺材,人躺在棺材裏頭,打上釘子,隻在側邊留條小縫透氣,若遇門派盤問,就說是客死的商旅要落葉歸根,所以叫‘送棺材’。‘紙紮’就是指牲口了,我們那兩匹劣馬也就算了,小白可不能糟蹋在江西。”
楊衍這才恍然。小房聽彭小丐說故事,覺得有趣,問爲什麽要販私茶,彭小丐說是要躲茶稅。小房又問什麽是茶稅,彭小丐說是販茶要繳的稅,小房又問什麽是稅,這一路追根究底問将下去,彭小丐實在應付不來,招了楊衍來回答。楊衍解釋了半天,小房從茶稅問到絲綢,最後又問彭小丐的刀子怎麽是黑色,怎麽鑄造,許多問題楊衍都答不出來,隻得含糊其詞,直到齊子概領着一名獨臂人前來,楊衍這才松了口氣。
齊子概帶回的那人約摸四十上下,皮膚黝黑,右邊耳朵少了上半截,左手袖子空空蕩蕩。那人見着彭小丐,勃然大怒,道:“原來是你!”說完轉身就走。齊子概哪由得他離開,順手一拎将他提起,道:“有話慢慢說,什麽事發這麽大脾氣?”
那人道:“沒啥好說的!一句話,這生意不接!”
齊子概道:“我也就一句話,你人都見着了,不送,能活着回去?”
彭小丐歎道:“苗子義,誤傷你一臂是我不對,但你走私犯法在先。爲了這樁事,我沒把你關起來,就算還欠你一些,也不用搭上性命。”
苗子義道:“我沒要你賠命!你的命是臭狼要的,我就是不管而已!一隻手買個乖,教我不要重操舊業,這七年我安分守着鋪子,要不是這家夥硬逼,我也不來惹這晦氣!”
彭小丐道:“現在是明擺的事,你見着我,我就不能放你通風報信。你開個價,怎樣才肯送?”
苗子義冷笑道:“行,還我一隻左手,我就送你們過河!”
彭小丐點頭道:“我猜也是。”說着退後一步,猛地抽刀往自己左手斬下。
楊衍和齊小房同時驚呼,齊子概右腳飛起,踢向彭小丐手腕,“奪”的一聲,黑刀插進牆壁,深達兩寸,可見這一刀當真用了真力。幸好彭小丐傷勢未複,功力打了折扣,不然齊子概未必攔得下。
苗子義沒料到他說砍就砍,當真如此決絕,也不禁吃了一驚。他剛生悔意,又見齊子概出手如此精準,轉念一想,隻道兩人必是先套好招,不禁怒道:“演了出猴戲,就以爲我會當真嗎?這手我要定了!”
齊子概想了想,在床邊坐下,對着苗子義問道:“苗兄,這樣稱呼可還行?”
苗子義冷哼一聲,并不理會。
“我不知道你跟彭老弟的恩怨,但彭老弟既然有愧,就當他錯了。你斷臂不能複生,我不好慷他人之慨,叫你别計較,你真要斬,讓你斬,但不是現在。你得把我們送到安全的地方,這才算銀貨兩訖,要不,這一刀落下,你還是不送,不白搭了一條臂膀?”
苗子義冷笑道:“我送你過去,你卻反悔又怎麽辦?我可打不過你們!”
齊子概昂然道:“就憑他是彭小丐,我是齊子概,說出來的話就是鐵上烙了印,誰也改不得。”
苗子義吃了一驚,問道:“你就是三爺?”說着上上下下打量他一番,點點頭道,“好,有三爺一句話,我信了!你們幾時要走?”
齊子概道:“越快越好,最好是今晚。”
苗子義點點頭,道:“跟我來!”
楊衍大吃一驚,拉着齊子概問道:“你……你真要斬斷天叔一條手臂?”
齊子概低聲道:“到時就算不砍,他找誰哭訴去?昭告天下是他救走彭小丐?臭狼還不剝了他的皮!”
楊衍一愣,讷讷道:“我……我以爲三爺是言出必行的人。”
“大部分時候是。”齊子概得意道,“不會被揭穿的時候,不是。”
苗子義領着衆人出了道觀,那道士見他們要走,忙上來問:“這都什麽時辰了,這幾日都有宵禁,你們去哪,還回來嗎?要是不回來,我這門得鎖嚴實了。”
齊子概搖頭道:“不回來了,你鎖上吧。”
那道士應了一聲,将門鎖上了。
“我那船藏得隐密,跟我來。”苗子義親自駕車,載着彭小丐與楊衍往荒野駛去。約摸走了半個多時辰,到得一處河邊,野草蔓生,足有半人高,馬車越過草叢來到岸邊,岸上離河面足有五丈高低,河坡陡峭,難以走下。
苗子義道:“就是這了。七年沒駛船,也不知壞了沒。”他說着,跳下陡坡,手攀岩壁往下爬。陡坡濕滑,若是摔下去,不死也得重傷,苗子義隻剩下單手,爬行不易,一路巍巍顫顫,甚是驚險,好容易爬到下邊,又不知往哪裏鑽去,過了會,探出頭道:“來幫忙!”
齊子概道:“你們在這等着,有事叫我一聲。”說罷縱身一躍。小房見他跳下,驚呼一聲。齊子概雙手向後攀住岩壁,連滑帶跳,隻片刻就落地,楊衍好生佩服,心想:“三爺的武功當真驚人!”轉念又想,“若能拜他爲師,加上天叔教的五虎斷門刀,還有明兄弟的易筋經,還怕不能報仇嗎?”
齊子概來到河邊,見着一個洞穴,洞口被野草遮蓋,不下來根本看不到這裏有個洞穴,也不知是天然長成還是人力挖掘。洞裏停着一艘三丈有餘的小船,看船身似乎并無問題,隻是有些斑駁老舊。
苗子義道:“多年沒駛,底下積了污泥,吃水不足,這船出不來。你讓他們下來把這些淤塞清掉,這樣容易出去些。”
齊子概見水深約到船身兩尺餘處,涉水踩了幾下,淤泥軟滑,又見船身兩側與龍骨處都系着銅錢粗的麻繩,于是道:“我們一起拉,看能不能出來。”
苗子義道:“這船這麽大,平常也得四五個人才拉得下水,何況現在還積了泥,你拉得動?”
齊子概道:“試試。”說着挽起袖子,将三股繩子擰在一起,喊道,“來幫忙!”
苗子義覺得他白費工夫,仍走到前頭,跟他一起拉繩索。隻見齊子概深吸一口氣,肌肉暴漲,猛一發力,那船竟真的緩緩挪動起來。苗子義大爲驚駭,本以爲不過做白工,并未出力,這船當真是齊子概一人之力拉出。
他知道船頭前進,淤泥積在前方會增加阻力,忙将淤泥清開,齊子概便停下等他清理。不一會,“噗”的一聲,水花四濺,船入了河,齊子概笑道:“行了!你先上船。”說完幾個縱躍跳到岸上。他知道楊衍行動不便,彭小丐有傷在身,先伸手攬住楊衍腰道:“小心。”楊衍隻覺腰上一緊,齊子概已跳下河去,重又上岸來,正要去扶彭小丐,隻見彭小丐吹了好大一口氣,道:“抱完兒子抱老子?不用,我還行!”說着用手扶着岩壁,動作雖緩,仍是一步步穩健走下,毫無差錯。
齊子概見彭小丐平安,先上了馬,再讓齊小房坐到身前,讓小白後退幾步,策馬而下。小白在陡坡上幾個蹬腳,有驚無險地下到岸邊。
苗子義見小白如此神俊,忍不住誇道:“果然是英雄寶馬,豪傑美人!”
齊子概道:“這是我女兒。”
苗子義看看齊小房,又看看齊子概,一臉驚訝道:“嫂夫人定是天下第一美人!”
楊衍聽出他話中含意,忍不住笑了出來。齊子概翻了個白眼道:“出發吧!”
苗子義揚起帆,問道:“往湖北還是湖南?”
彭小丐道:“先到武當地界,安全之後再想别的去處。”
苗子義又道:“我掌帆,你們幫忙劃槳。”
楊衍放下槳,三名大男人劃了起來,齊小房覺得有趣,也跟着拿槳比劃。
隻聽彭小丐罵道:“啥的,船都不會劃,瞎雞八毛亂劃!”
楊衍臉一紅,道:“對不住,我沒學過……”
彭小丐道:“不是說你,說你呢!”說着指着齊子概。
齊子概訝異道:“我?我他娘住甘肅,還劃船呢!你會,自個來!”
彭小丐道:“你們跟着我,我怎麽劃,你們怎麽劃!”
齊小房又劃了一陣,越來越慢,愁着臉對齊子概道:“手好酸,不好玩。”
齊子概笑道:“得了,你休息一下。”
齊小房站到船頭,望向江心,她記得與義父來時搭的那艘商船巨大,遠非這小船所能比拟。她在甲闆上第一次見到長江壯闊,竟覺得自己渺小軟弱,隻縮在齊子概懷裏發抖。這次搭小船卻另有一種舒爽暢然之感,燈籠映在江心,波光潋滟,彷佛與江河融爲一體。
苗子義果然對長江熟悉至極,哪處急哪處緩,何時轉舵,何時轉帆,掌握精确無比。齊子概與楊衍不懂這些,彭小丐贊道:“果然是‘長江一片帆’,把這水路摸得通透!”
苗子義隻哼了一聲,冷冷道:“現在剩下半片了,另半片折了。”沖撞得彭小丐啞口無言。
楊衍見齊子概神情扭捏,問道:“三爺,怎麽了?”
齊子概道:“我不喜歡坐船。”
楊衍疑惑道:“莫不是三爺暈船?”
齊子概道:“也不是,就……不愛搭船。”
彭小丐“噗嗤”笑了出來,楊衍看着彭小丐,又看看齊子概,不知兩人有什麽秘密。
齊小房突然雀躍起來,站在船尾喊道:“有船!好大的船!”
衆人吃了一驚,跑向船尾,隻見遠方一盞盞燈籠整整齊齊,三艘丐幫戰船正往這邊駛來,一艘戰船上至少兩百人,那就是六百人之衆!
彭小丐驚道:“是丐幫的戰船!是來追我們的嗎?”
楊衍道:“怎麽回事?他們怎麽知道我們在這?”
苗子義更是慌張,連忙回到自己位置上掌舵。
彭小丐咬牙跺腳,怒道:“那個道士!他早就知道是我們了,莫怪問我們要不要回來,是他去通風報信!”
齊子概急道:“快靠岸!”
三人連忙劃槳,齊小房見他們如此慌張,也顧不得手酸,跟着提槳拼命劃。此時船在江心,當真進退兩難。楊衍見苗子義往較遠的一處岸邊靠去,問道:“苗大哥,你怎麽往遠處去?”
苗子義道:“這邊順風,靠岸快些!”
隻是船小吃水淺,遠不如戰船來得快,漸漸被追上。雙方距離從三百丈逐漸拉近到兩百丈,又漸漸拉近到百丈,可小船離岸邊還有段距離,眼看是要來不及。
楊衍喊道:“天叔,三爺,我們跳船!”
齊子概面有難色,道:“楊兄弟,我女兒不會遊泳。”又對齊小房道,“呆會跟着楊兄弟,他會照顧你。”
齊小房難得見義父面有難色,知道他不會遊泳,水上戰鬥困難,心神慌亂,緊緊抱住齊子概道:“小房要跟義父在一起!”
忽然又聽苗子義“咦”了一聲,衆人一同望去,隻見前方遠處列隊行來十幾艘商船,每艘商船間隔十餘丈,左右前後錯落。十幾艘商船固不罕見,可這樣密集排在一起,不是前後左右難以動彈?大江如此廣闊,就算船隊作戰,航行時也沒必要靠得這麽近。
彭小丐問道:“那是誰的船?”
苗子義道:“不知道!管他娘的,這船陣恰好可以幫我們攔阻追兵,擠過去就對了!”
苗子義轉舵,往那十餘艘商船靠去,那十餘艘商船速度雖緩,卻也慢慢向這方駛來。就在這時,齊子概猛喝一聲道:“小心!”左手摟住小房退到苗子義身邊,右手扯下外衣,露出壯實的肌肉,翻身而下,使個倒挂金鈎,雙腳勾住船沿,将衣服往水面上一拍,吸飽了水,挺腰彎背重回船上。
彭小丐将小白趕入船艙,手握黑刀護住楊衍,楊衍還不知怎麽回事,小船與戰船相隔約七十丈時,一蓬箭雨猛地磅礡灑下。
齊小房吓得閉上眼睛,隻是緊緊抱着義父,齊子概甩動衣服,衣服吃了水,便如一根軟棍般,被他甩成一個大圓,将來箭格擋開來。
“那船隊打着襄陽幫的旗号!”苗子義大喊。
襄陽幫的船隊似乎也瞧見他們,故意似的,朝着他們的方向加速駛來。商船順流,遠比逆流的小船與丐幫戰船更快些。
彭小丐喊道:“楊兄弟,躲進船艙!”
楊衍喊道:“我劃槳!”
第二波箭雨随即射下,小船與戰船相距五十丈,那箭威力更勁。齊子概将齊小房推到身後,将衣服甩得水洩不通,勉強守住第二波攻勢,可小船上已滿布箭痕。
楊衍轉過頭去,隻見距離前方商船尚有五六十丈。他勃然大怒,猛地起身走向船尾。彭小丐大驚失色,喊道:“楊兄弟,找死嗎?!”
隻聽楊衍對着大江喊道:“操你娘!老子是滅門種楊衍,有種射死我啊!操!”
江面寂然無聲,楊衍這聲怒号情深意切,聲音遠遠傳了出去。他宣洩之後猶然不甘,破口大罵:“操你娘的,你們殺了我爺爺爹娘,殺了我姐姐,殺了我沒滿周歲的弟弟,這還不夠!再來殺我啊!華山的雜種,丐幫的雜種!你們陷害忠良,害死彭大哥夫妻!你們有權有勢,你們什麽都敢,老子鬥不過你們,你們射死老子,讓我一家團聚!就看有沒有人知道,有沒有人聽着!看你們敢不敢一手遮天!我操你娘!操你娘,操!”
大罵聲悲憤交加,如癡如狂,就連不知根由的苗子義也幾乎要激動落淚,齊小房更是紅了眼,躲在齊子概身後嘤嘤哭了起來。
楊衍這招果然奏效,對方雖然持續追趕,卻再也不敢放箭。一陣清風吹拂,苗子義喊道:“運氣來了!”猛一扯帆。一陣大風吹來,風助帆勢,那船往前猛竄了幾丈,拉開了與戰船距離。他竟能預判風勢,長江風水于他真是了如指掌。
那商船船隊也加速駛來,苗子義喊了一聲:“到了!”小船駛入船隊之中。
此時商船隊與丐幫戰船相距不足百丈,有一方必須讓開。隻見那商船隊猛地一橫,向右岸靠去,丐幫戰船不得已,隻能回船閃避,否則勢必撞上,雙方在長江上錯了開來。
小船被夾在船隊中,隻見前後左右都是龐然巨物,更顯自己渺小。可眼下雖躲入船隊中,接着又該怎麽辦?忽地,一艘商船向小舟靠來,苗子義正要轉舵閃避,船上扔下八條鈎子。
隻聽船上人喊道:“快上來!”彭小丐立時明白,忙将鈎子鈎住船沿,其他人見他動作,也頓時明白,将小船前後左右八個位置鈎住。
齊子概武功較高,左手摟住小房,右手抓住繩索,猛地一拉,身子飄起,在繩索上一踩,兩個縱躍便踩着繩索上去,抓住絞盤将小舟拉起。小舟半起時,彭小丐雖然有傷在身,也足夠躍上,減輕船上負擔。等苗子義、楊衍連着小白一起上船後,船上人又将小舟放下,帶着他們連同小白一道躲入船艙。
那三艘戰船繞過船隊,隻見那艘小船從船隊後方飄進河中,三條戰船正要靠近,商船隊卻繞了個大彎,掉頭往上遊駛去,船隊随即散開。等那三艘戰船發現小舟上無人時,商隊早已向西,十餘艘商船各自散去,也不知該追哪艘才對。
楊衍與齊子概等人進到船艙中,被人迎到主艙,正不知是誰救了自己一行,但看這情況,顯然是有備而來。楊衍本以爲是俞繼恩,但又猜想他沒膽得罪華山丐幫,到了主艙,這才見到一名俊秀斯文的男子與一名紫衣女子。
紫衣女子見了衆人,抱拳行禮道:“衡山顧青裳。”她與彭小丐隻有一面之緣,此時彭小丐發須盡去,一時認不出,不由得愣住,接着才認出是彭小丐。
彭小丐卻認得她,不由贊道:“顧姑娘當真女中諸葛,竟能想出這等辦法救出我們!今日之恩,彭小丐記住了!”
顧青裳忙道:“不是我,是這位先生出的計策。”說着指向身旁俊秀青年。
楊衍認出那人,訝異道:“你是景風兄弟的朋友?”
齊子概聽楊衍提起景風,訝異道:“你認得景風?姓李的那個景風?”
楊衍也訝異問道:“三爺也認得景風兄弟?眼神賊亮的那個景風?”
齊小房從齊子概身後鑽了出來,問道:“景風哥哥在哪?”
顧青裳也吃了一驚,急問:“你就是三爺?崆峒的那個齊三爺?”她看着齊子概,眼中幾要放出光來。
苗子義翻了個白眼,道:“我是走私的苗子義,沒人認得的苗子義。”
“在下謝孤白。”謝孤白打恭作揖,“來自青城的謝孤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