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川的下午,街道靜得古怪,有些店家早早便收了鋪,路上也見不着幾個行人。興許是早上的事鬧得人心惶惶,一衆湊熱鬧的居民不是去收驚就是關上門躲晦氣,長長的街道上除了稀疏的行人就隻有那兩匹白尾黃骠馬并駕而行。
“怪我。”諸葛悠怏怏不樂,“要能多拖住公公一天就好了。”
“别想着怪誰了,想想接下來該怎麽辦。彭老舵主的屍體還挂在總舵門口呢。”徐少昀說道。
“别讓孩子看見。”諸葛悠摸着懷中孩子,彭豪威早在她懷中沉沉睡去。
“這孩子暫時得由我們照顧了。”徐少昀問,“他以後若知道真相,會不會恨我們?”
“他有這樣的爹娘,不會恩将仇報。”諸葛悠道,“先把消息傳出去。”
“怎麽傳?”徐少昀問。
“我有辦法,便宜你了!”諸葛悠促狹一笑。
兩人正走着,忽見一名尖耳、臉頰塌了一半的肥碩男子領着十幾騎過來。兩人勒住馬,徐少昀拱手道:“請問是彭總舵嗎?”
那人正是聽了消息趕回的彭千麒,當下問道:“是三公子?”
徐少昀舉起令牌道:“正是徐某。”
諸葛悠也拱手行禮:“賤妾諸葛悠,見過彭總舵。”說完也從懷中取出一塊翡翠玉牌,玉牌上刻着虎紋方章,那是點蒼的印記,道,“這是點蒼的令牌,彭掌門可驗。”
彭千麒知道徐放歌三子與點蒼聯姻,這兩人同時有令牌與玉牌,身份再無可疑,但早聽說徐家三子成親後辭掉丐幫職位,與妻子遊山玩水,再不過問幫中事,怎地今日突然出現?于是問道:“公子與夫人做什麽要帶走這崽子?是幫主命令?”
徐少昀道:“爹說這孩子留在江西是個麻煩,讓我帶走。”
彭千麒道:“幫主昨日離開時怎麽不帶走,反倒今日派公子前來?”
徐少昀道:“爹之前沒想着,正要回來帶人,恰好遇着我們夫婦,就讓我們來了。”
彭千麒道:“我正打算拿這崽子當餌,引彭天放出來受死,幫主帶走他做什麽?”
諸葛悠道:“唉,總舵這想法雖好,可有一點差錯。您想想,彭小丐是個世故的人,大風大浪見多了,肯定不會輕易出頭,他若要出現,定然是養好傷後,趁你不在時去救他孫子,是吧?”
彭千麒道:“這幾天想救他孫子的人多了去,也沒人成功。”
諸葛悠又道:“這次殺彭小丐,用的是華山的仇名狀,彭家是義助。幫主隻免了彭小丐的職,沒下令殺他,對吧?”
彭千麒道:“我是江西總舵,我下令殺,江西的丐幫弟子也得聽命,有什麽問題?”
諸葛悠道:“問題可大了!不消說,東柳巷戒備森嚴,可假如彭小丐被困在裏頭,沒遇到他孫子還好,要是遇到孫子了,你猜他會怎麽做?”
彭千麒皺起眉頭道:“你說他會殺了他孫子?”
他以己度人,不覺得親人可貴,隻認爲若彭小丐真無路可逃,定會殺孫自保,又道:“我把他擒下,交給幫主處置也行。”
諸葛悠道:“幫主有下令抓他嗎?就算有,交到哪裏處置?送到幫裏去開長老會議?這……彭掌門,您就别給公公添亂了。”
要是長老會議能定彭小丐的罪,徐放歌又何必弄這出大逼殺,又何以請來華山發仇名狀,還請了彭千麒與點蒼幫忙?無論怎樣都得避免把彭小丐送上長老會議,以免夜長夢多。
彭千麒道:“加派人手就是。”
諸葛悠道:“别說,加派多少人手都不好使。來救的人多半是彭小丐的朋友,你在門口堆了這許多屍體,不是提醒他們要小心行事?真要聚集了一幫人沖進去,隻怕不是救人,是殺人。明着殺不行,下毒毒死這孩子,你擔了罪名,還得應付彭小丐的報複。有了滅門種身份的彭小丐,你不怕?”又道,“還有,你千不該萬不該,不該納了他兒媳婦作妾。她算是你家的人,發起狂來,一口把自己兒子咬死了,算在你家帳上,得,還是個麻煩。”
彭千麒皺眉道:“我回去弄死她,就說病死的。”
諸葛悠道:“我幫你處理了,裝扮得妥妥當當,叫人看不出疑點。說起來你還得感謝我呢,要不是我去得巧,那娘們已經打算咬死這孩子了。你懂,對着脖子,狠狠一口下去,‘喀’的一聲……”
彭千麒疑惑道:“看她挺舍不得兒子的,會幹這種事?”
諸葛悠知道說過頭,忙道:“也不瞧瞧你把人折磨成啥樣了。總之這孩子不能留在江西,公公讓我把他帶走,絕了你的後顧之憂。你把東柳巷的守衛撤走,派去巡邏也好,搜查也罷,多一批人能用不是更好?”
徐少昀道:“爹這樣決定有他的道理。彭總舵,橫豎這孩子無關緊要,你也不缺這人質,何必強留?”
諸葛悠見彭千麒還有遲疑,又道:“彭總舵如果不信,我們先将這孩子擱下,請公公回來好了。”
彭千麒好不容易才等着徐放歌離開,若又回來,今日幹的事免不了尴尬,于是道:“既然是幫主的命令,公子便帶走吧。”
彭千麒雖好色冷血,殘酷暴虐,但三十年前被彭老丐一掌打掉半邊牙齒,又被囚在家中十年後,對于規矩一事就極爲看重。他性格狡猾陰狠,非得确認有人庇護或者瞞得過去方才動手施暴。戲子小桂花是男人,來自外地,又無靠山,丐幫境内死人是丐幫追究,真被外地的親眷找上,找個替死鬼也容易。他娶妾室雖是強逼,可白紙黑字,即便上告昆侖,就算是趙氏,隻要推說她怕死改嫁,有了親簽婚書,徐放歌願意幫他遮掩,那也無問題,至于一般民女,更好處置。
他之所以能橫行霸道,全倚仗彭家掌門的身份和徐放歌的庇護,是以不敢輕易得罪徐家人,更不敢犯涉及昆侖共議,徐放歌包庇不了的大罪。尤其殺滅門種,彭老丐一家要是死絕,九大家不知道多少人追究,連徐放歌也攔不住,嚴旭亭是華山三子都未必能自保,自己更是非擔起責任不可。
一念至此,他也覺得把這孩子送走也無妨,免得真出了意外。
※ ※ ※
彭小丐在小屋裏坐着,楊衍覺得,隻這一夜之間,他似乎又蒼老了許多。
殷宏的人馬照例輪班巡邏,殷宏特别囑咐,找着總舵的事千萬别洩露出去。小屋裏隻剩楊衍跟兩名手下,這兩人方才巡邏回來,對彭小丐報告外邊狀況,彭小丐既不回應也無情緒波動,似乎一整天都在沉思,有時坐久了,就站起身來回走動,手下見他異狀,更不敢告知彭老丐屍體的事。
楊衍很是擔心,接連叫了幾聲,見他不回應,終于發怒,喊道:“總舵,你倒是說話啊!”
彭小丐仍是不語,隻是愣愣地發呆。
楊衍見他喪氣,更是大怒,一把抓住他胸口,怒道:“總舵,你回個神!你要再不回神,我他娘的就沖出去,跟那群畜生你死我活!”
他說幹就幹,當真拿起刀就走,幾名手下連忙将他攔住,道:“楊兄弟,别沖動!”
楊衍大聲道:“我就是沖動了也不要當個活死人!”
彭小丐這才開口道:“楊兄弟……坐下。”
楊衍見他終于說話,這才忍着怒氣坐下。
“還在發脾氣?”彭小丐問。
“總舵!”楊衍不由得提高音量,這不是廢話?
彭小丐道:“發脾氣無濟于事,越是危急,越要冷靜。”
“他們要挖爺爺的墳!”楊衍怒道,“我怎麽冷靜!”
“我跟你不同。”彭小丐道,“我原本殚精竭慮,始終想不着辦法,之所以如此,是因爲心亂如麻、焦怒驚懼,知道爹的事後,我反倒冷靜了。”
楊衍聽他似乎有想法,喜道:“總舵想到辦法了嗎?”
“我爹一世英雄,落得屍骨遭人侮辱,那是我愧對我爹。我縱橫半生,換得家破人亡,是我愧對兒孫。現在隻有一件事重要,就是救出兒媳跟孫子,報仇的事之後再說。”彭小丐對兩名手下道,“你們幫我買些東西,白錦布十匹、筆墨硯台、漿糊、剪刀、針線、木竿、繩索、銅鑼、腰鼓,若是不夠,就買小堂鼓,有多少買多少。”
兩名手下面有難色,一人道:“總舵,這些東西可不便宜……”
彭小丐知道他們沒錢,過往他是江西總舵,不會随身帶錢,正猶豫間,楊衍掏出懷中所有銀兩,約摸有四兩,交給兩人道:“這些夠嗎?”
彭小丐道:“鑼鼓少買些。記得,分着買,挑便宜、會響、小巧的爲上。”
兩人領令去了,彭小丐道:“那些銀兩隻怕不夠,還得要些。”此時殷宏恰好回來,彭小丐讓他去群芳樓找七娘索讨些銀兩,又叮囑小心,莫牽連了旁人,殷宏也領命去了。
※ ※ ※
徐少昀進了群芳樓,一口氣叫了四位姑娘陪侍,左擁右抱,上下其手,不是親個小嘴就是偷捏一把,不住哈哈大笑,甚是歡樂。
一名姑娘在徐少昀耳邊低聲道:“公子,我見過來群芳樓帶饅頭的,也見過帶崽子的,撫州麻雞多,可把毛根都沒長的雛端進鍋,缺德啊。”她口中說笑,手沒閑着,伸進徐少昀大腿間不住摩娑,眼神一瞥,瞧向包廂另一頭。
諸葛悠左手提着一壇酒,右手三指拟個母雞啄米勢,戳開封蠟,掀了酒蓋,倒滿一大碗。她嬌滴滴一個女子,卻端着一隻海碗,喝水似的一碗接一碗,身邊彭豪威坐不住,抱着酒壇伸頭探入,貪香多聞了幾口,熏得一陣臉紅茫然。
諸葛悠見妓女看向她,道:“别瞧着我啊,要辦事自個開房去!讓我相公開心,有賞!”
徐少昀道:“别理她,她有酒喝就成了。”又道,“那不是我兒子。”
一名妓女笑問:“把人家孩子帶到群芳樓來長見識?”
徐少昀在她臀上摸了一把,道:“你們知道這孩子是誰嗎?”
那妓女笑道:“這孩子還有來曆?”
徐少昀低聲道:“他可是彭小丐的孫子。”
幾名妓女臉色一變,随即陪笑道:“公子别開玩笑了,誰不知那叛賊的孫子還關在東柳巷大院裏?天羅地網,蚊子也飛不進!”
徐少昀笑道:“我不是蚊子,我是徐放歌的三兒子!東柳巷莊園守衛再多十倍,我也随意進出!”又在妓女耳邊低聲道,“這孩子的娘給臭狼糟蹋死了,我晚些就要把這孩子帶走,再也不回江西。”
一名妓女道:“莫怪我瞧着公子眼熟,二公子昨天才來過群芳樓,你們兄弟倒是長得像。”
徐少昀哈哈笑道:“我鼻子比我哥大,活幹得比他好,誰要試試?”妓女靠在他胸口嗔道:“别這樣,夫人在旁邊看着呢!”
徐少昀拉着兩名妓女起身,說道:“老婆,我先快活一會,你顧好孩子!”
諸葛悠笑道:“小心别閃了腰!”又道,“再給我打兩斤酒來!”
一名妓女使了眼色,另一名妓女忙道:“這就去給夫人打酒!”
諸葛悠瞧在眼裏,隻不說破。
※ ※ ※
殷宏帶回一個布包,裏頭一大盤零碎銀子,稱着約摸二十兩左右。殷宏抱怨道:“七娘也古怪,群芳樓又不缺大錠銀子,偏生包了這些碎銀。”
“七娘周到。”彭小丐道,“你們拿了大錠銀子出門,兌不開,足銀成色也不符合你們身份,碎銀子反倒好些,方便分。”
楊衍心想:“細節處這麽多講究,總舵跟七娘都是老江湖。”
沒過多久,彭小丐要的東西買回,隻是不齊全,除了白錦布跟筆墨硯台之外,都有些短少。殷宏将七娘的銀子分給他們,讓他們再去買。
楊衍問道:“總舵,要這些做什麽用?”
彭小丐讓楊衍磨墨,讓殷宏每四尺長剪一段布,每匹十段,用毛筆在兩面寫了個大大的“老”字,用六尺木竿穿過,針線縫住,繩索綁緊,制成一個“老”字旗,讓其他人照做。
殷宏見他制作旗号,驚訝道:“總舵,你想揭竿而起?這……這時機……”
彭小丐道:“我沒這麽蠢,這時機,揭竿而起跟送死沒兩樣。我就想請鄉親幫忙,助我救回媳婦孫子。”
幾人忙活了半天,又有兩人回來,喊道:“總舵,出事了!”
彭小丐正專心寫字,問道:“什麽事?”
當中一人道:“聽說……少夫人死了……”
楊衍又驚又怒,口中不住咒罵,彭小丐卻道:“早猜會有這天。”他把筆遞給楊衍,道,“楊兄弟,你替我寫,别寫歪了。”
楊衍知道彭小丐難受更甚于己,隻是強作鎮靜,于是接過筆,臨摹他所寫的“老”字。
“我這媳婦,以前家裏開酒館的,常見着有人喝酒鬧事,最讨厭人喝酒。”彭小丐道,“隻要我們父子喝酒,她必勸少喝,若不聽就給臉子瞧,脾氣可大了。”
說到這裏,彭小丐歎了口氣:“以後沒人管,還是戒酒吧。”
“還有件事。”報信的人道,“聽說小少爺被徐家三少爺帶走了。”
楊衍急問:“他們把威兒抓哪去了?”
“不知道,隻說要離開江西。”
楊衍怒道:“這幫禽獸,到底還要做多少喪盡天良的事?!”
彭小丐問:“這消息哪來的?”
那人道:“群芳樓傳得沸沸揚揚,說是徐家三少爺親口講的。”
楊衍見彭小丐沉思不語,也不知道是遇着什麽難題,問道:“總舵,這該怎麽辦?”
彭小丐道:“徐放歌的小兒子已不在幫内謀事,是特地來幫他爹帶走孩子?”他想了想,自言自語道,“怎地口風這麽不嚴,在群芳樓洩露出來?”他琢磨半晌,打起精神道,“我本想救出媳婦兒子再逃,現下少了這顧慮,逃走便容易些。他們不敢殺威兒,隻要留得命在,總能骨肉重逢。”
他囑咐道:“你們明天就去找人,找些可信的,也不用細查,先不明說,找個由頭诓到這來,每個人都找三五人幫忙,有多少是多少。”
殷宏驚道:“總舵,不加細查,怕有奸細混入!”
彭小丐道:“無所謂了。”
殷宏知道總舵有主意,隻得道:“是。”
彭小丐道:“大夥今日辛苦些,先把活給辦了。”
當天晚上,一夥人綁了七八十面旗幟。第二天一早,彭小丐先讓衆人去招攬同伴,楊衍跟着他一起綁旗幟。
楊衍問道:“總舵,什麽時候走?”
彭小丐道:“今晚。”
楊衍早猜到七八分,又不禁擔憂道:“你的傷還沒好呢。”
“等傷好了,說不定就被抓了。”彭小丐道,“他們人多,到處搜查,早晚有天查到這來。”
楊衍道:“可總舵這麽重的傷,太冒險。”
“哪有什麽事能不冒險?十拿九穩的事都少不了得冒險。”彭小丐道,“徐放歌要害我就不冒險?要是他晚到半個時辰,我就抓了他兒子跟華山那崽子,他連玩都沒得玩。要是我讓義兒早一天走,威兒也不會落入他們手中。你那天要是沒發病,我們也能全身而退。雷醞要是逃走沒死,指認了兇手,輪得到他興風作浪?我們逃來的路上,要不是七娘瞧見,讓馬匹洩露了行蹤,孫大夫跟他孫女都要死。”
“什麽運籌帷幄、算無遺策、萬全之計,都他媽的放狗屁!都是說書人的故事,當了真,瞻前顧後,啥都做不了。冒險、賭博、拼勝算,這才是硬道理。你算計一個人容易,抓着他心性就好,可算計一件事,尤其是大事,越多人摻和事情就越複雜,幾十顆幾百顆腦袋都有心思,能算得清?還有臨機應變,各種意外。就說一件事,現在撫州城有近千名彭家弟子,明天說不定又多來一千人,也說不定明天就撤光了,誰知道?”彭小丐道,“真逼到命懸一線時,多渺茫也得冒險,不然連機會都沒。”
這道理楊衍聽明不詳說過,此時更有感觸,道:“所以準備得越多,逃走的機會就越大。”
彭小丐點點頭道:“是這樣。”
楊衍看着彭小丐,見他眉毛發須都已剃盡,猛一看還認不出他來。此時已是十月底,天氣漸冷,彭小丐戴着頂氈帽,楊衍忽地解開發髻,把頭發剪下一大段來,隻留下耳後長度。彭小丐問道:“這是幹嘛?”
楊衍道:“總舵,把帽子給我。”
彭小丐不知他用意,将帽子遞給楊衍,楊衍用漿糊并着針線,将頭發黏在氈帽邊緣内裏。彭小丐甚是好奇,問道:“這是做什麽?”
楊衍道:“你本來滿頭白發,現在剃了光頭,還是引人注目,我替你做頂假頭發。他們沒想到彭小丐會返老還童,白發變黑發,咱們逃出去的機會就更大了。”
彭小丐這才明白過來,笑道:“妙計!可惜糟蹋了你的頭發。”
楊衍道:“我命都是彭家救的,頭發算啥!”
到了晚上,果然做好一頂假發帽子,彭小丐戴上,黑發及肩,疏密不齊,頗有些古怪。
楊衍臉一紅道:“沒弄好。”
彭小丐道:“行了,夜晚看不清,場面一亂更沒人注意。”
楊衍道:“多些準備,多些機會。”他又細細調整,雖不算精緻,但也有幾分模樣。
“還有一點難處。”彭小丐道,“最好是亥初發難,可你子時發病,我怕到時照顧不了你。”
“我是滅門種,華山不敢殺我。”楊衍道,“總舵不用擔心這個。能逃,總舵先逃出去,能救我,那是楊衍運氣,救不回,總舵,你替我一家報仇,比我自己報仇機會還大些。”
彭小丐甚是感動,伸手搭住楊衍肩膀道:“楊兄弟,若能逃出,彭天放今後與你同生共死!”
酉時過後,殷宏與那八名手下陸陸續續帶了些人回來,或三五七個,殷宏自己就帶了十餘人回來。楊衍見這麽多人聚集,不知裏頭是否藏有奸細,甚是擔憂。這些人見到彭小丐,個個感動涕零,說起臭狼惡行,咬牙切齒,楊衍見他們神情誠懇,稍稍放下戒心。
殷宏那小屋狹窄,容不下這許多人,彭小丐讓他們站在屋角,與他們東拉西扯些閑話。後來人多了,小屋裏真站不下,就讓他們站到外面,等人到齊,點了人數,共有五十二人。
彭小丐将這些人分成三撥,剩下殷宏一個留在身邊,又選了三個功夫好、信得過的當隊長,每人手持兩面令旗,背扛兵器,腰懸鑼鼓,褲管撩起紮定,着寬袖的剪了袖子,弄成一副短打衣靠。這群人聚集暗巷中,早有街坊見着,可此時宵禁,巷弄裏一望見底,連頭都不敢伸出,哪敢出來問究竟。更何況,若是臭狼的勾當,多問了惹殺身之禍,若是要害臭狼的密謀,又何苦打擾人家好事?
彭小丐道:“你們三撥人,一路往東南,一路往西南,一路往正南,敲鑼打鼓,沿途吆喝口号,每二十戶插旗一支,若遇到巡邏守衛,能避就避,沒旗子的掩護有旗子的。我會跟在其中一路後邊出去,至于是哪一路,我不能說,剩下的就靠臨川子民幫襯了。”
彭小丐高舉右手,虎口虛握,宛如握着一個酒杯,道:“諸位爲我彭天放冒險,我連杯酒都不能回報。今日各安天命,彭小丐他日若重回江西,必報此恩!”
楊衍見他說得慷慨激昂,心中也不禁湧起一股熱血。隻見衆人也虛握酒杯,齊聲喊道:“爲總舵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虛飲而盡,擲地出發。
呐喊聲激昂,驚着附近守衛,一班四人的守衛正要來看,隻見巷中沖殺出數十人來,守衛轉眼就被亂刀分屍。那五十餘人分成三撥,敲鑼打鼓,各自齊聲吶喊:“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
這叫聲響徹雲霄,不少居民探出頭來。又聽有人喊道:“老總舵要出遠門,鄉親們幫襯燈火,把能燒的堆在路上,送老總舵一程!”
彭小丐回到屋中,問楊衍道:“三條路,楊兄弟,你說往哪條路好?我聽你的。”
楊衍道:“我家在崇仁,往西南走好些。不過謝玉良那雜碎知道我來曆,說不定會追這條……”他想起明不詳救他的往事,道,“總舵,我們往北走。”
殷宏訝異道:“往北?那裏沒我們的弟兄掩護!”
楊衍道:“就是這樣才好。南邊火起,所有人都往這來,我們趁機往北,反而安全。何況往北離九江近,過了河就是武當地界,順流而上便是湖南,那是衡山地界。宜春、吉安多山地,往贛州又太慢,往東到福建還在虎口内,不如往北去。”
殷宏道:“太冒險了!”
楊衍道:“險一定要冒,不然更難逃生!”
彭小丐沉思半晌,戴上那頂有假發的帽子,把刀揣在懷中,用外衣罩住,道:“楊兄弟說得有理,我們往北走。”
※ ※ ※
江西總舵早有人來報,說臨川居民嘩變,嚴旭亭大驚失色,彭千麒道:“操他娘的,一定是彭天放那老頭搞鬼!嚴公子,我們瞧瞧去!”當下命人固守總舵,與嚴旭亭、方敬酒等華山點蒼的九名好手,還有彭南三、彭南四兩名兒子,共十二騎出發。他從總舵轉出時,見着懸挂在總舵外的彭老丐屍體,忍不住氣怒,揮刀将屍體左腿斬斷,罵道:“你兒子會做怪,叫你全家死我手裏!”
一行人快馬加鞭,未過群芳樓便見前頭大火分成三路延燒,待過了孫家醫館,隻見街道中央處處堆起柴木稻草、漆油竹埽,甚至還有家具,燃起一團團火焰,阻礙道路,亮如白晝。又見有些住戶屋頂門邊懸着大大的“老”字旗,那是打着彭老丐旗号的意思,彭千麒大怒,縱馬上前,一刀将旗子砍下。
嚴旭亭驚道:“彭小丐這麽大本事,準備這麽多東西,是準備焚城嗎?”
方敬酒道:“三少爺,仔細聽。”
嚴旭亭仔細聆聽,但聽呼喊吆喝敲鑼打鼓聲中還夾着幾句口号。
“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那五十餘人一路敲鑼打鼓,呼喊口号,沿途插旗,又有人喊道:“鄉親們快幫襯燈火,送老總舵一程!”
彭家兩代對江西大有庇蔭,彭千麒掘屍示衆,早引得百姓不滿,默默祝求彭小丐一家無事,聽了這話,紛紛把家中能燒的堆在路中,點起火來,剎時半個臨川烈焰沖天,馬路上東一團西一團,各處是火,道路阻塞,前進困難。
巡守的弟子見了這模樣,原是丐幫弟子的半數故作疲賴,假作救火,實則火上加油,要不就是拖延腳步,假意繞路,弄了個不進不退。
一名弟子剛插上“老”字旗便見着一隊二十餘人守衛追上,他讓其他弟兄先走,正要上前搏命,那二十幾名守衛後邊的砍翻前邊的,前邊的回頭應戰,竟自内讧起來。隻聽有人喊道:“替總舵開路!”又有人喊道:“殺敵!殺敵!”“總舵有命,抗拒者殺!”他也不知誰是幫手,誰是仇敵,隻得追上弟兄逃逸。
就這樣,臨川一片大亂,守衛自相殘殺,敵我難辨,道路處處火焰,有些被逼得急了,竟焚起草料場,火生風,風生火,又點燃了附近小屋,頓時陷入一片火海。插旗手沿途叫喊,有些早聽到消息的早已預先備好燃料,不等插旗就将火點上,連綿數裏,處處火光,照耀得如同白晝一般。
居民知道今夜有變,個個瑟縮家中,卻又不甘心幫不上忙,于是在家中敲鑼打鼓,大喊助威:“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此聲一傳十,十傳百,連綿不止,浩浩蕩蕩,在火光中更添威勢。
彭千麒一邊指揮救火抓人一邊在火中尋路而行,但聽:“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彭家小丐要出門,借些油火點路燈,沖天升起江西焰,亮亮堂堂照此程!”聲音四面八方此起彼落,響徹雲霄,反倒像是他們一行人被包圍似的,嚴旭亭被唬得臉色大變。
彭千麒鐵青着臉道:“娘的,這群刁民,之後得好好收拾!”傳令将所有人馬調來這裏,一邊滅火一邊追捕彭小丐。
楊衍與彭小丐、殷宏三人往北走,殷宏聽到喊聲,轉頭問道:“總舵,民氣可用,何不跟他們拼了?”
彭小丐搖頭道:“那都是百姓,彭家進來了千人,撫州外又有徐放歌的駐兵。再說,我們的人都是散兵,無人指揮,久戰必潰,不過枉送性命。就算僥幸殺了彭千麒,撫州也不過江西一個小地方,外邊兵馬殺進來,仍是死路。”
他們怕騎馬張揚,循着小巷往北走去,路上見着多數人馬都往南支援,彭小丐一頭白發白須都變成了黑發,一時無人注意,果然一路順暢。殷宏贊道:“楊兄弟真聰明,這條險計反倒是最安全的!”
楊衍搖頭道:“都是跟朋友學的。”心中卻想:“若是明兄弟在這,定能想出更好的辦法。”
三人一路行至關口,見道路上建了栅欄,守衛約有三十餘人。殷宏咬牙道:“麻煩了!”
彭小丐道:“闖一闖吧!”三人低着頭,快步上前,守衛隊長見了,上前攔阻,喝道:“撫州宵禁,不知道嗎?”彭小丐低頭道:“我們是湖北來的,趕着回家。”
那隊長見彭小丐眉目熟悉,猛一驚覺,道:“總……”忽又改口道,“總有你們這些孤魂野鬼,也不知道撞哪家投胎去,快走!”
他拉開栅欄,正要放行,忽見一隊人馬經過,領頭的正是謝玉良。
謝玉良替徐放歌抓了彭小丐親信後,又領了三十名彭家弟子巡守路口,以免有彭小丐的心腹逃逸,見隊長打開栅欄,問道:“搞什麽?現在是宵禁,怎麽放人出城?”
※ ※ ※
彭千麒等人在火中突進,見火路分成三股,不知往哪條路去。嚴旭亭道:“那彭小丐被總舵砍了兩刀,傷勢沒這麽快痊愈,咱們分成三路追捕,追着了,随便也把他收拾了!”
彭千麒卻道:“那條老狗可不好惹,分成三路,未必能抓得住他。”他想了想,望向北方,“老狗狡猾得緊,要分也該分四路才對!”
嚴旭亭道:“分成四路?”
彭千麒道:“北方也是一路!”
嚴旭亭心下尋思,彭小丐重傷,不知道剩下多少功力,也不知身邊是否有幫手,自己親自領軍,帶了六名華山高手助陣,點蒼也派了六名高手支援,有幾個死在江西總舵,各自剩下四人,加上彭家父子三人,每路也就三人,若是彭千麒、方敬酒遇上還罷了,其他人遇上了,隻怕死前還得被他帶走一兩個,甚至被他逃脫,不禁猶豫起來,問道:“方師叔,你怎麽說?”
方敬酒道:“跟着彭小丐的是那個滅門種,我在武當見過他。”
嚴旭亭想起楊衍,忙對衆人說道:“呆會若見着那個紅眼小子,絕不能殺他!他是華山的滅門種!”
此次仇名狀是華山所發,彭家是義助華山,若殺了楊衍等同是華山殺的,彭千麒最怕這種把柄,對兩名兒子說道:“你們給他殺了也不許還手!要不,讓你們比死還慘!”
彭南三和彭南四連忙點頭。
嚴旭亭問道:“方師叔,你說追哪條?”
方敬酒調轉馬頭道:“往北!”
嚴旭亭訝異道:“往北?”
方敬酒道:“上回也是如此,他們在武當後山放火,卻往前門逃出。”
嚴旭亭道:“那分兩路,一南一北?”
方敬酒道:“一路,就北,找不着隻能算了。分兩路未必抓得住彭小丐。”
嚴旭亭知道他是考慮那三路有不少丐幫弟子,真發現彭小丐,反倒掩護幫忙,六個人隻怕抓不住。他對這事全無把握,隻得相信這能征慣戰的師叔,于是道:“彭總舵,往北追去吧。”
彭千麒道:“行!走!”
那十二騎調轉馬頭,向北疾奔而去。
※ ※ ※
彭小丐見謝玉良攔路,不由得怒火中燒,自己還沒尋他報仇,他反倒送上門來,當下也顧不得傷勢,低頭背對着謝玉良道:“大爺,我們是趕路的旅客!”
他說完這句,轉身低頭走向謝玉良,像是要跟他解釋。謝玉良連忙喝道:“别動!”殷宏與楊衍都與他相識,此刻也背對着他。那隊長見謝玉良來到,不敢造次,正猶豫間,謝玉良見彭小丐兀自走來,連連喝止,周圍巡邏也握刀戒備。彭小丐見對方人多,立時停下腳步。
謝玉良見楊衍短發,頗覺奇怪,喊道:“那個短頭發的,過來!”楊衍低着頭,握緊懷裏的刀問:“大爺叫我嗎?”說着快步走去。
謝玉良道:“擡起頭來!”
楊衍腳下不停,猛然撲出,罵道:“我擡你娘!”同時抽出刀來。他自知武功低微,一出手便是殺招“縱橫天下”。
謝玉良見他突然發惡,吃了一驚,幸好早有戒備,忙拔劍相迎。他武功本較楊衍高上許多,隻是這縱橫天下乃是化繁爲簡的殺招,楊衍自學易筋經後,内力膂力都見提升,加上四年來不住苦練這招,即便做夢也能使出,當下刀劍兩聲撞擊,謝玉良本以爲以他年紀,這招能有一橫一豎便已了不起,卻不料楊衍揮刀如雷,硬生生又迸出一刀由左至右的橫掃。
然而謝玉良身爲七袋弟子,是當過撫州分舵主的人,武功終究高出楊衍太多,雖然劍勢已盡,急忙向右閃了開來,這一刀當即落空。隻是他這一閃卻正中楊衍下懷,楊衍早知自己武功非他對手,這一刀隻求逼得他向右閃避,謝玉良一退,便往彭小丐那邊近了幾步。
這才是楊衍的目的。他一家遭人所害,心心念念都想着手刃仇人,甚至怕嚴非錫死在别人手上,彭小丐的仇人若不能親手解決,那該有多遺憾?
謝玉良剛一站穩,就瞧見一人一雙冷目盯着自己,随即見着那把十年來看慣的刀,過去如此熟悉,此刻卻是如此膽顫心驚!
彭小丐大喝一聲,一刀掃去。他雖重傷,武功高上謝玉良何止數倍,謝玉良見着故主,心膽俱裂,連反擊的勇氣也沒,被當胸一刀斬成兩段。
他身後那三十名彭家門人見領頭人身死,一擁而上。架栅阻路的隊長喊道:“保護總舵!”守着栅欄的弟子倒也并非全都支持彭小丐,有些人心猿意馬,有些人彷徨無措,但聽見隊長呼喊,又見對方殺了過來,無奈之下隻好提刀應戰,殷宏也持刀在手。
彭小丐脫下帽子擲于地上,舉刀高喝:“殺!”六十餘人展開一場混戰。
雙方人數相差不多,彭小丐畢竟是絕頂高手,又熟悉彭家刀法,三招兩下便能殺掉一人。楊衍連殺了兩人,隻覺得心應手,心想:“沒想到我功夫進步這麽多!”殷宏也殺了一人。雙方交戰片刻,彭家弟子死傷殆盡,守門的丐幫弟子還剩下十餘人。
彭小丐道:“我要逃亡,你們各自散去便是!”
那隊長道:“總舵,我們放你走,回去臭狼必然整治我們!橫豎是個死,不如跟你一起走了!”
彭小丐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車進!”那隊長道,“東鄉巡守隊長!”
彭小丐點點頭:“來!”
他望北而走,一衆丐幫弟子随後跟上。楊衍回頭算了算,連同車進在内,共有十五人,雖不是全部,也是大多數了。
一行人出了關卡,走了荒野小徑,一路走得甚急。楊衍目力在黑暗中不行,幸好燈籠多,雖有些吃力,還能正常行走。
一行人方走出三裏地,楊衍丹毒發作,殷宏怕耽擱時間,背着他前進,卻也知道子時到了。又走了兩裏左右,楊衍正以爲脫險,忽聽後方馬蹄聲響,衆人勃然色變。
彭小丐歎道:“想不到被他們識破了……”
楊衍甚覺愧疚,道:“總舵,是我的馊主意……”
彭小丐道:“你的主意挺好,不走這條路,隻怕我們還困在臨川,隻是不知怎地被發現了。”
殷宏道:“總舵先走,我們斷後!”
彭小丐卻不答話,走到楊衍面前,拍拍他肩膀道:“他們要殺的人是我,你是滅門種,他們不會追你。”
楊衍怒道:“總舵,這時你還要我一個人逃生?!”
“你死在這,就真沒人替我報仇了。”彭小丐道,“你身上背着兩家仇恨,一是楊家,一是彭老丐家。你的仇人是嚴非錫、徐放歌,還有彭千麒,千萬别忘了!”
楊衍心中激蕩,道:“我不會忘,至死不忘!”他走上前,“我就是個滅門種,他們奈何不了我!我殺一個不虧,殺兩個倒賺!”他咬牙切齒,橫刀當胸,絲毫不懼。
彭千麒等人往北追來,遇着逃散的彭家弟子,說北門走了人,連忙縱馬急追。彭小丐一行人步行,不到半個時辰便追上,他們見前方有十餘人,彭千麒當即停馬,獰笑道:“老龜仔終于露出頭來了!”
楊衍也不跟他廢話,他認得彭南三便是當日與彭南義交手的仇敵,大喝一聲,一刀向他劈去。彭南三認得楊衍那雙紅眼,揮刀擋開。
衆人見楊衍發難,喊道:“總舵快逃!”紛紛撲上前去。彭千麒冷笑道:“我才是總舵,我幹嘛逃?”
霸掌錢坤、飄飄然柳中刃、飛鷹李子修、硬爪黃柏等點蒼華山兩派高手都跳下馬來應戰,唯有彭家有馬戰刀法,彭南三坐在馬上抵擋楊衍攻勢,卻不敢還手,生怕一刀不小心殺了他。方敬酒護住嚴旭亭,彭千麒則是笑吟吟看着,彭小丐那邊人數雖占着點優勢,然而雙方實力懸殊,己方多的是高手,對方不過尋常兵卒。
車進與殷宏對上硬爪黃柏,那黃柏一雙手指精瘦幹枯,卻有摧枯拉朽之力。兩人圍攻,過不到兩三招,車進一個破綻,腰間被扯下一大塊肉來,當真利如刀劍,車進咬牙再攻。
另一邊,楊衍不住揮刀砍向彭南三,彭南三格擋招架,不敢反擊。他武功高出楊衍太多,楊衍眼看不能得手,猛地大喊一聲,索性不砍人,砍馬去了。
這馬身比人高大許多,又難駕馭,彭南三格擋幾下,哪擋得住?楊衍一刀戳入馬胸,那馬慘嘶一聲,人立起來,彭南三險些摔馬,忙縱身躍下。楊衍知道自己是滅門種,索性毫不防守,狂砍狂劈,既有章法又無章法,殺得彭南三節節敗退,苦不堪言。
霸掌錢坤、柳中刃、李子修三人早攻向彭小丐,這三人都是華山高手,鐵掌虎虎生風,刮面生疼,柳中刃身形飄忽,柳葉刀如影随形,飛鷹李子修使一把長槍,如靈蛇出洞,點點梨花。
至于其他丐幫弟子,武功與這些人差得太遠。彭南四馬上左揮右砍,轉眼殺了一人,連半盞茶的時間也不到,十餘名丐幫弟子血肉橫飛,屍橫遍野。
彭千麒見丐幫弟子一一身亡,血脈贲張,甚是興奮,樂得不住大笑。彭南四見黃柏還在與殷宏車進糾纏,縱馬過去,一刀朝殷宏背後斬去。殷宏閃避不及,背後先中一刀,又被一刀戳入胸口,慘叫一聲倒地。
楊衍見殷宏慘死,悲呼一聲:“殷大哥!”聲音未落,黃柏已扣住車進咽喉,一把将他氣管扯斷。車進“呼呼”兩聲,雙手在空中虛抓,随即倒下。
彭小丐力敵三名高手,格擋閃避,仍是矯捷不已,那三人竟一時收拾不下這重傷的六旬老人。柳中刃輕功卓絕,繞到彭小丐身後,劈他後腦,錢坤雙掌擊向彭小丐胸口。彭小丐一矮身,豎刀藏胸,側肩撞向錢坤,恰恰從他雙掌隙縫處穿過。這一招避得極險,肩膀正撞向錢坤胸口,将錢坤撞退幾步。
這招“埋身藏刀”乃是五虎斷門刀當中的巧技,埋身撞開對手後,側踏一步,同時翻出“藏刀”,自對手天靈劈下,來個一刀兩斷。可彭小丐剛翻刀,眼前一條銀光飛來,是李子修的長槍,他隻得橫刀抵擋。那槍使得如暴雨點點,往彭小丐面門、胸口、腰側招呼,彭小丐觑得準确,回身翻過長槍,徑自去劈李子修手腕,李子修連忙提槍後撤。柳中刃又已追來,彭小丐隻得橫劈一刀,雙刀交擊,柳中刃手腕一軟,險些抓不住刀,連忙退了開來。彭小丐胸口劇痛,知道傷口迸裂,正此時,鐵掌迫來,彭小丐勉強閃避,卻已避不開身後長槍,眼看要被洞穿。
“操你娘!”楊衍猛地飛撲過來,橫在長槍與彭小丐中間。他是滅門種,李子修連忙縮槍,這大好機會彭小丐怎能放過?趁勢一刀削中了李子修大腿。
柳中刃鬼魅一般飄至彭小丐左側,一刀就要捅他腰眼,楊衍身法雖慢,赢在貼着彭小丐,當即轉過身來。柳中刃縮手,一道血光噴起,彭小丐已砍中他手腕,幸好他身法快,連忙後退,才保住一臂。
霸掌錢坤卻沒此等幸運,他雙掌拍來,楊衍索性向他雙掌飛撲過去,錢坤想不到有這樣不要命的人,身法非他所長,眼看閃避不及,隻能撤回掌力。可面對彭小丐這等高手,每掌都是出足全力,一縮手,收勢不及,閃身不能,楊衍已撲到他身上,彭小丐趁機橫足一掃,将他掃倒在地。楊衍舉刀就要砍他,他運三分力打向楊衍胸口,不料楊衍不閃不避,“啪”的一聲,這掌打斷了楊衍兩根肋骨。楊衍卻渾不知疼痛般,一刀戳入他胸口,錢坤慘叫一聲,楊衍拔出刀來,重又刺入,一刀接一刀,一刀又一刀,錢坤慘叫連連,想不到這等高手竟慘死在一名武功低劣的少年手上。
楊衍雙眼血紅,騎在錢坤身上,一刀接着一刀,狀似瘋魔,衆人雖是見慣沙場的老将,見着這景象竟覺得有些陰森,一時不敢靠近。彭千麒卻看得興奮,大叫一聲,自馬上飛身而起,一腳踹開楊衍。楊衍着地打了幾個滾,像是不知疼痛般,拔刀砍向彭千麒,彭小丐忙揮刀掩護。
彭千麒本就與彭小丐功力悉敵,彭小丐傷重力疲,怎是他對手?隻幾招就險相環生。楊衍不要命地擋在彭小丐身前,彭千麒有意玩弄兩人,一刀劈向彭小丐胸口,楊衍側身來擋,彭千麒立即收招,一腳踢在楊衍肚子上,踹得楊衍在地上滾了幾圈,彭小丐揮刀砍來,他再随意格擋幾下。尋常人中了這腳,早就癱趴在地,楊衍卻似不知痛楚,起身撲了過來,他便每次都等楊衍起身,這才逼得彭小丐危險,等楊衍挺身抵擋,再将楊衍打飛。
如此過了幾回,彭千麒明明能殺彭小丐,卻始終不下殺手,拖得彭小丐精疲力竭,就等楊衍來救。楊衍身上骨頭不知斷了幾根,也不知吐了幾口血,渾身血污,連步伐也踏得艱難,巍巍顫顫,搖搖擺擺,又踏入戰局之中,揮刀去砍彭千麒,無論傷得多重,仍要起身死戰。
這又是一番觸目驚心,連剛死了弟兄的華山派高手都覺不忍,難道這個少年不知疼痛爲何物嗎?
還是說這個少年,其實比誰都更了解疼痛?
彭千麒本以爲楊衍被打個幾次便會怕了,到時再來慢慢收拾彭小丐,哪知楊衍竟如此硬氣。他怕打死楊衍,趁着楊衍擋在面前,一腳踹斷他腓骨,楊衍也不哀嚎,撲地倒下。彭小丐早已抵擋困難,彭千麒一掌拍在他胸口,頓時傷口迸裂,血染胸膛,彭小丐飛出數丈,氣喘籲籲,卻站不起身來。
楊衍腓骨斷折,勉強靠着單足起身,彭千麒又将他掃倒在地。楊衍又起身,彭千麒又将他掃倒。楊衍摔了兩次,無力站起,便用膝蓋跪地,緩緩爬向彭小丐。
方敬酒喊道:“彭總舵,不如把他手腳筋挑斷了吧!”
嚴旭亭聽方敬酒這樣說,甚是訝異。他知方敬酒雖常殺人,卻欣賞好漢,忍不住問道:“方師叔?”
方敬酒臉色凝重道:“這小子不死,華山總有一天要付出代價!”
彭千麒卻不上當。昆侖共議的“滅不能滿門”是要保證這一門能存續,要不殺光全家,留個殘廢或者不能生育的兒子,豈不與滅門無異?滅門種隻能傷不能廢,他見楊衍傷成這樣,實在不好繼續對他動手,要是一不小心真弄死了,可就麻煩了。
他轉頭望向彭小丐,道:“别死太快,我還在想怎麽炮制你,一刀下去,太無趣了。”他臉頰潮紅,顯得興奮之極,啐了一口道,“娘的,回去得再找個娘們爽爽!”
楊衍爬到彭小丐身邊,見彭小丐傷勢沉重,忍不住難過地喊道:“總舵……”彭小丐握住他手道:“活下去……”又将手中刀交給楊衍,“救威兒……”
楊衍知道已是窮途末路,忍不住哀傷哭泣,滿腔的怨毒重又浮起。
忠良無後,家破人亡,奸邪當道,鼠輩橫行!楊家彭家竟因善滅門,豈有此理!當真是豈有此理!
師父愛挂在嘴邊的天道、天道,天道在哪裏?!難道天道就是無人不可殺,無人不該死嗎?!
彭老丐一世英雄,救人無數,慘遭滅門之際,就沒一個人能來救他們嗎?!
楊衍抱住彭小丐,對天狂吼:“我操你娘!操!!”聲音悲切,在深夜的田野中遠遠蕩了開去。
嚴旭亭早受不了彭千麒這般淩辱人,道:“彭總舵,别折騰了,殺了他吧!”
彭千麒聳聳肩,道:“别急,就跟這兔子一樣,一腳一腳踹死好了。”他下定決心,悠閑地走向彭小丐。
像是回應了楊衍的呼喊般,一陣細碎的馬蹄聲自遠方傳來,又快又急,初聽還是細碎雜踏的聲音,才一會馬啼聲越來越響,衆人皆訝異這馬的神駿。
一匹高頭黑馬沿着小路疾速奔來,停在楊衍身前約一丈處。那是一馬雙騎,衆人先注意到的是馬上的少女,高鼻深目,姿容冶豔,一雙大眼甚是無邪,竟是難得一見的絕色。
嚴旭亭看得移不開眼。彭南三和彭南四都暗自扼腕:“可惜這娘們被爹見着,沒我們的份了!”
“大半夜的沿路罵娘,搞什麽?”說話那人摟着少女從馬上跳下,衆人這才注意到少女身後的壯漢。隻見他身材壯碩結實,身高九尺有餘,彭小丐已算是高大,這人隻怕比彭小丐還要高上一些。那少女雙手環着壯漢胸口,看到遍地屍體,顯得極爲害怕。
彭千麒比了個手勢,彭南四會意,駕馬沖向那人,喝問道:“你是彭小丐的幫手?!”說着一刀劈下。他知道彭千麒意思,管這人是誰,把這娘們搶了再說,江西地界,還怕脫不了罪?他這刀用盡全力,往那人頭上劈去,少女驚呼一聲,閉上眼睛。
電光火石間,那人猛地伸手抓住彭南四手腕,将他扯下馬來,飛起一腳将彭南四踢飛三四丈,落地時又在地上滾了五六圈,躺平時又滑行了幾尺,再也不動,也不知死了還是昏了。嚴旭亭原本還愣愣看着那少女,直到此時方才驚覺過來。
那人松開懷中少女,道:“在這等我。”走向楊衍兩人。楊衍見他露了這手功夫,忙道:“救救我們!”
那人彎腰看着彭小丐,似覺疑惑,繞到正面端詳,不禁眉頭深鎖,問道:“發生什麽事了?”彭小丐睜開眼,見着那人,重又将眼閉上,楊衍隻覺彭小丐呼吸忽然變得平穩,好似睡着了般。
“硬爪”黃柏見來人武功極高,怕他真出手幫彭小丐,搶上一步。他武功又比彭南四高上許多,五指成爪抓向那人面門,那人張手抵擋,雙方五指交扣,黃柏大喜。他爪上功夫修練二十餘年,硬如鋼,銳如刺,抓透三寸厚的木闆也如摧枯拉朽,這人武功再高,隻需一扳,還不折斷他手指?當下五指用力——
“喀啦”一聲,黃柏大聲慘叫,卻是自己的五根手指全被扳斷。
“點蒼的?”那壯漢眉頭深鎖,似在苦惱,重又擡頭看向彭千麒等人,神色困惑不解,又似猶豫,彷佛遇到極大難題,正考慮要不要插手似的。
嚴旭亭見他展露武功,知道是高手,見他猶豫,連忙拱手道:“華山與彭天放結下仇名狀,特來報仇,無關者還請回避!”
壯漢聽了這話,一展愁眉,笑逐顔開,哈哈大笑道:“我見了五虎斷門刀,還以爲是丐幫家事,不好插手。原來是仇名狀啊,那就好辦了!”
“在下齊子概,義助彭天放!”壯漢拱手道,旋即松了松筋骨,“我忙,一起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