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十月 冬
“空悲戚,沒理會,人生死,是輪回。感着這般病疾,值着這般時事,可是風寒暑濕,或是饑飽勞役,個人症侯自知。人命關天關地,别人怎生替得?壽數非幹今世。相守三朝五夕,說甚一家一計?又無羊酒段匹,又無花紅彩禮……”
台上的青衣扮相秀美,雖唱得苦情,姿态仍是千嬌百媚,甚是動人。那是湖南過來的戲班子,徐沐風沒有聽戲的閑情,何況他向來不喜聽這種冤屈戲,哭天搶地,聽着不省心。他更喜歡關九腔的皮影戲,熱鬧有趣,每日隻在酉時慶元勾欄公演一出,去晚就沒了。
他在這裏約人,也是圖這八仙勾欄生意冷清,加上彭老丐的死訊,這幾日妓館賭坊營生都短少了些,彷佛不節制點就是對祖宗不敬似的。
“侄兒再來一杯?”同桌的老人斟了酒。徐沐風拿折扇在桌上輕點一下,示意不用,道:“待會還有客人,怕失态。”
這老頭叫彭千麒,是現今五虎斷門刀彭家掌門,五十多歲,身材肥碩,挺着一圈大肚子,一雙狼似的尖耳朵,從額頭到天靈後方幾近全秃,餘下後半截綁成三條發辮,左邊臉頰凹了一塊,故此臉上肌肉都向右邊擠去,像是咬了一口又被擠壓的饅頭,這使得他兩半臉的年紀顯得不對稱,雖然右臉也算不上好看,但左半邊,尤其下巴的部分皺得像是風幹的蜜棗,活像八九十歲模樣。
彭千麒本來不叫彭千麒,依族譜,他與彭小丐同爲“天”字輩。他自稱能捅塌半邊天,把個天字歪了一角,改叫彭千麒。可天字歪了一角也該是個夭字,跟千無相幹,管他的,這人哪會跟誰講道理?
他捅不捅得了天不知道,捅的女人可多了。他是丐幫境内,不,或許是九大家内妻妾最多的人,目前還活着的就有十七房妾室,死掉的已經算不清。單是他對待那些妻妾的作爲就足夠讓人惡心,這人的下流與殘暴,即便華山一家子全加起來隻怕也沒他一根腳趾讓人反胃。
“那侄兒自便。”這老頭擠出一個微笑,歪斜的嘴角露出空蕩蕩的左半邊口腔,一顆牙齒也沒有,實在看不出是禮貌還是谄媚,随即又回頭看戲去了。
徐沐風對這人全無好感,不知彭家前代掌門是交了什麽黴運,幾個兒子先後病死暴斃,最後竟讓他繼任了掌門。
或許彭老丐會後悔,三十幾年前隻打掉他半邊牙齒。
坐在他身邊的精壯青年叫彭南三,他連幫自己兒子取名都懶。彭千麒有七個兒子四個女兒,以他的妾室數量來說算少,可考慮到那些女人的遭遇,這個數量算多了。彭南三有張方正臉,也不知是否被他父親影響,瞧着竟也有些猥瑣。
門口走入兩人,徐沐風認出了方敬酒臉上的刺青,忙站起身來。“沒想到連方大俠也來了。”他拱手道,“嚴兄遠道而來,辛苦了。”
眼前的嚴旭亭比想象中還要斯文,長臉,尖下巴,眼睛細長,穿着一身天青色蜀錦長袍,外罩深紫對襟長襖,裝束整齊,顯得甚是穩重。
“我方師叔才辛苦,剛去完武當,又陪我星夜兼程趕來江西。”嚴旭亭說話時也在打量面前這年紀與他相仿的青年。徐沐風身形修長,有顆蒜頭鼻,穿件金線淺綠絨衫,翡翠腰帶,頭插一支通體翠綠的發簪,盡顯貴氣。
“操!果然跟爹說的一樣,這富得流油的丐幫!”嚴旭亭心想,口中卻道:“我李師叔、柳師叔、錢師叔也到了。”
徐沐風道:“莫非是飛鷹李子修、飄飄然柳中刃跟霸手錢坤三位前輩?”他望向門外,見無其他車騎,問道,“三位人呢?”
嚴旭亭道:“咱們分了道。這裏是江西地界,耳目衆多,需得小心點。幸好,彭老丐剛死,江西道上來了不少武林客吊谒,沒人起疑。”
徐沐風點點頭,道:“還是嚴公子精明。”
似乎是聽到了“彭老丐”三個字,彭千麒的耳朵稍微動了動,起身道:“彭千麒。侄子怎麽稱呼?”
嚴旭亭瞧着對面一雙三白眼,唯獨那瞳仁漆黑如墨,像是蛇眼般教人不舒服,心想:“這家夥就是臭狼?”拱手道:“華山嚴旭亭。”
“嚴幫主的第幾個兒子?”彭千麒問。
“家中行三。”
“這麽巧?”他指着彭南三笑道,“我兒子,他也排三。”
“嚴公子請坐。”徐沐風示意上座。嚴旭亭坐了下來,徐沐風道:“該是談正事的時候了。”
隻聽台上窦娥唱道:“有日月朝暮懸,有鬼神掌着生死權,天地也隻合把清濁分辨,可怎生胡塗了盜跖顔淵?爲善的受貧窮命更短,造惡的享富貴又壽延。天地也,做得個怕硬欺軟,卻元來也這般順水推船。地也,你不分好歹何爲地?天也,你錯堪賢愚枉作天!哎,隻落得兩淚漣漣。”
彭千麒道:“這娘們挺騷的。”
“他是男的。”徐沐風道。
“我知道。”彭千麒怪笑着望着台上。
※ ※ ※
小桂花原先跟的戲班子在湖南,日子本過得惬意舒适,要不是棒槌癢,勾搭了富家小妾,被趕出了營生的戲班,也不至于投奔到這粗陋班子來。他剛回到後台,一名壯漢捧着一盤銀子過來,目視着約摸二十兩,道:“我家公子喜歡你唱的曲子,請你往東柳巷口第三間,爲他唱一曲《秋月梧桐》。”
這種勾當不少見,小桂花往常也接過不少,有這些癖好的公子多半出手大方,于是問道:“是哪位公子?”
“坐在大門後那桌,穿綠衣服的那位。”
是那個有着獅頭鼻的公子?看他穿着,該是極富貴的人家,攀上了有好處,小桂花道:“我收拾一下便去。”
東柳巷口第三間是座大莊園,小桂花敲了門,一名壯漢開了門,見着他,點點頭,示意他進去。
他沒料着接下來發生的事。
他剛走到中庭,幾名壯漢一擁而上,将他掀倒在地,他還來不及喊叫,嘴裏就被塞入了布條。他驚恐莫名,不知發生什麽事,隻見兩名壯漢手上各拿着一把小刀,刀尖帶着倒鈎,戳入了他的手腕腳踝。
小桂花感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劇痛,慘叫聲卻被堵死在喉嚨裏。
他的手腳筋全被挑斷了。
他被帶進一個房間等候,手腳的疼痛讓他不住翻滾慘叫,但他站不起來,隻能用手肘膝蓋在地上爬行。忽地,門又打開,一個肥碩身影走到他面前,肚子上的肥肉垂挂下來,幾乎壓到他臉上,他擡頭望去,看到一張塌了一角的臉。
“你……你要做什麽?”小桂花認出這是下午與那貴公子同桌的人。
彭千麒一把将他掀翻,扯下他的褲子,粗魯地喊着:“小美人!”将他雙腿分開。
要來了,小桂花一咬牙。這種事他不是沒經驗,可是爲什麽這人要……
“啪!”的一聲,小桂花臉上重重挨了一記,打得他頭暈眼花,臉頰高高腫起。
我哪裏得罪他了?爲什麽?
“啪!”的又一聲,另一邊臉頰也挨了一巴掌。
他想掙紮,但手腳全然無力,隻能勉力拿手肘膝蓋頂開對方,卻又哪裏能夠?
爲什麽……
彭千麒的動作加劇,又捏又掐,巴掌和拳頭不間斷地落在小桂花臉上、胸口、肩膀、屁股,留下無數淤痕。
小桂花已經沒辦法再想爲什麽……
※ ※ ※
彭豪威拿着把小木刀煞有介事地在前院揮舞着,一邊揮刀一邊吆喝。彭小丐坐在太師椅上看着孫兒舞刀,皺着眉頭卻又嘴角微揚,也不知是憂是喜。
“錯了,别用手腕揮刀。也不是用手臂,要用腰。”他終于忍不住開口指點。彭豪威狐疑地看着爺爺,彭小丐指指自己腰間,說道:“用腰力。”
彭豪威眼神迷惘,不住扭起腰來。
“不是叫你扭腰,是叫你揮刀要用腰力。瞧着。”彭小丐站起身來,一把奪去彭豪威手上木刀,扭腰甩臂抖腕,把一柄木刀揮得虎虎生風。他揮了幾下,那木刀質地脆,“啪”的一聲,竟爾憑空折斷。
彭豪威見木刀折斷,眼眶一紅,泫然欲泣。彭小丐見他快哭了,忙蹲低身子喝道:“不許哭!”說着按住他肩膀道,“男子漢大丈夫,不許哭!彭老丐的曾孫,隻流血不流淚!”他心想,要是弄哭了威兒,待會兒媳婦又得叨念了。
他剛這樣想,就聽到趙氏的聲音道:“威兒怎麽了?”彭小丐轉過頭去,彭南義正與趙氏攜手走來。
“爺爺把我的刀弄斷了!”彭豪威指着彭小丐手裏半截木刀告狀。
趙氏道:“娘再買一把給你。”
彭小丐道:“是啊,買十把!彭家的小孩不缺刀使!”
彭豪威點點頭,趙氏牽着他手往外走去。
彭南義道:“爹,威兒才幾歲,你就開始教他練刀?”
彭小丐道:“早些練好,晚了根底不足。我當年就沒讓你早些打好根底。我得跟威兒說,别偷懶,瞧瞧你爹現在模樣,丢你爺爺的臉。”
彭南義苦笑道:“這話孩兒小時候也聽爺爺說過呢。”
彭小丐吹了一口大氣,把胡子吹得翹起來,道:“那也對,總不好一代不如一代。”
彭南義去架上取了茶具,問道:“鐵觀音還是白牡丹?”
“白牡丹。”彭小丐道。
彭南義派人取了水來,将茶葉倒入茶壺中,一面煮水一面道:“爹,有件事跟你說,你聽聽看怎麽辦好。”
彭小丐問道:“什麽事?”
彭南義道:“我想,要不爹你早些封刀,我也辭去分舵主的職位,咱一家搬去廣東或湖南。衍兄弟是滅門種,紅眼醒目,留在丐幫容易引人注意。”
彭小丐沉吟半晌,緩緩道:“因着你調去莆田的事?”
彭南義道:“我問過雷堂主,是幫主的意思。”
“啪”的一聲,一張花梨木半月桌被彭小丐硬生生打塌了,連着桌上的茶具一并打得滿地粉碎。
“您這不是又要讓人收拾嗎?”彭南義埋怨道,叫人重新取來桌子茶具,等水滾了,這才泡了茶。
“徐放歌真想把丐幫變做徐家幫?”彭小丐冷笑道,“由得他嗎?”
“由不得他也由不得我們。”彭南義道,“丐幫對彭家向來有忌憚,要不爺爺早當了幫主,爲的是什麽?不就是怕他聲望高,一旦當了幫主,丐幫就成了彭家幫。張幫主這麽想,才傳給了前幫主,前幫主這麽想,才傳給了現在的徐幫主。彭家幹到頭也就是總舵,連着爺爺那一代,咱們已經當了五十年總舵,夠了。”
“丐幫沒變成彭家幫,也不會是徐家幫!”彭小丐氣得滿臉通紅,幾乎要把花白胡子吹飛。“徐放歌真以爲他能一手遮天?江西這塊,彭小丐的招牌還是擦得亮!就算你不當江西總舵,也得等我先死,才輪得到他染指!”
“我當着挺沒意思的。”彭南義搖頭道,“就算當了江西總舵,也得在江湖裏打滾。我沒爹跟爺爺的本事,就是個庸才,要能當總舵靠的全是庇蔭。彭老丐的孫子可以沒本事,不能沒骨氣。”
“那威兒呢,到了衡山威兒怎麽辦?棄武從田?”彭小丐問。
“威兒要是想入武林,專注學武,衡山也不是沒發展的地方,要回丐幫也由得他。”彭南義道,“當年爺爺以一個彭家遠親的身份從一日镖混上了江西總舵,成了江湖傳奇,靠的全是本事。威兒要天下,也要自個打出天下來。”
“說到底你就是怕死,怎地這麽沒種?”彭小丐道,“丐幫是咱們的家,你不守着家裏,反倒怕得躲出去?你摸摸自己褲當,看看卵蛋還在嗎?”
彭南義道:“我要沒卵蛋,你能抱孫子?”
彭小丐道:“你倒是還能涎着臉說笑!”他忿忿不平,又道,“這事别再說了!我打算跟你爺爺一樣,六十五歲封刀,到時你接不接總舵,要不要搬走,都由得你。徐放歌看着這四年也不會死,到時他想家天下,你爹我管不着!”
彭南義隻得無奈道:“都聽爹的安排。”
※ ※ ※
楊衍回到崇仁,滿眼都是熟悉的事物。柳雅莊業已蓋起,他在門口看了許久,想從門縫裏找些父親的手藝,隻是辨别不出。沒想裏頭的護院走出,拿了五文錢給他,驅趕他離開。
原來把自己當乞丐了,楊衍苦笑。丐幫不許沿門托,他沒收錢,道了歉離開。正走着,一名胖大嬸見他臉熟,上前問道:“你是……楊家的兒子嗎?”
楊衍認得是鎮上賈記餅鋪的老闆娘,娘常帶自己到她家買餅,于是道:“我是,賈老闆還好嗎?”
老闆娘大喊一聲:“楊家的兒子沒死!他回來啦,他回來啦!”
楊正德與鎮上居民向來交好,不少人都受過他照顧,她這一叫嚷,不少街坊聚了過來,七嘴八舌地問。有些好奇的想知道楊家慘案始末,才剛開口就挨了街坊白眼,有的問報仇了沒,有的問楊衍這幾年去哪了。
當年楊家被滅,楊衍失蹤,崇仁鎮上各種流言蜚語,有說楊正德原是江洋大盜,從良後被人找上門,也有說是楊珊珊懷了秦九獻孩子,秦九獻薄情負義,滅了楊家逃走,已在撫州正法,更有說楊家沖撞了山神,所以被精怪作祟,不過最多人說的還是楊家被立了仇名狀,楊衍是滅門種。
楊衍頗覺不好意思,又不想重提往事,隻得敷衍幾句,隻說遭仇人滅門,自己正在學藝,有朝一日必将報仇。問起仇人是誰,楊衍也不說,隻道:“我回來祭拜爹娘,晚些就走。”
他先去買了冥紙,金香鋪本不收他錢,楊衍執意要給。回到故居後,先祭拜爺爺父母和姊弟,楊衍雙手合十,祝禱道:“爺爺、爹、娘、姐姐、小弟,保佑衍兒報得大仇。”
祝禱完畢,燒了香紙,崇仁的鄉親募了二兩多的銀子給他,說是當盤纏,楊衍連忙拒絕。胭脂鋪的許二姨子道:“就當是楊大哥奠儀,鄉親的禮數,你不好推诿。”
楊衍不好說自己已經得了彭小丐收留,隻得收了,感動道:“鄉親的好處,楊衍一定報答。”
回程時,楊衍又拜訪了孫家醫館,對孫大夫把當年朱門殇的往事說分明,還去了趟群芳樓。之前服侍過他的妓女多已從良,招弟一年前爲自己贖了身,抛下嗜賭的父親,帶着弟弟搬去了湖北。雖然不過四年光景,楊衍卻大有往事恍惚,人事已非之感。他見了七娘,七娘問起朱門殇,楊衍說在武當見過一面,現在可能在青城。
“下回見着他,叫他再來群芳樓義診,他治花柳的手段好,我招待。”七娘說道。
回到撫州總舵,彭南義領着楊衍去到一間空房,見趙氏正打掃。彭南義說道:“我替你整理了間空房,你看怎樣?”
楊衍見趙氏正在擦拭桌椅,忙道:“不用勞煩,我自己來就好。”
趙氏道:“你們這些糙漢子,打掃哪得熨貼?東落下一塊灰,西落下一塊菜渣。行了,快出去,我拖完地就去煮飯。”
彭南義道:“我也說打掃這事交給手下就好,她偏生愛找事做,瞎忙活。”
趙氏翻了個白眼道:“行,晚飯就讓手下人張羅,撫州不缺好館子。”
彭南義忙道:“不不不,撫州哪間館子比得上仙子手藝!”
楊衍聽到“仙子”兩字,心中一動,隐隐覺得不舒服。隻聽趙氏笑罵道:“少嘴貧,有外人在呢!”
彭南義哈哈大笑,趙氏自去廚房,楊衍見他們夫妻感情甚笃,又羨慕又覺溫暖。晚飯時,趙氏果然張羅了一桌五菜一湯,有醬汁肘子、清蒸魚、永和豆腐、竽頭排骨,又炒了清菜,熬了一鍋老表雞湯。
彭小丐是丐幫總舵,富貴自不待言,尋常人家可張羅不起這一餐。彭南義夾了塊肘子給楊衍道:“楊兄弟,多吃點。”
楊衍道過謝,咬了一口,但覺肉爛味鮮,肥而不膩,贊道:“比老蘇的肘子好吃多了!”
老蘇是彭小丐的廚子,四年前楊衍借住江西總舵時認識的。
彭小丐啐道:“老蘇的肘子咬不爛,爹以前就愛抱怨,哪比得上我這兒媳婦?”
楊衍聽他提起彭老丐,心一沉,問:“爺爺他……都過頭七了,怎麽還沒下葬?”
彭小丐歎了口氣:“爹還有想見的人,希望見齊了再走。”
楊衍知道他說的是自己,不由得感激。
彭南義道:“該來的都來了,要是來不了,也不能耽擱了爺爺吧?”
彭小丐點點頭,道:“再等三天,若是沒人來,就讓爹入土爲安吧。”
楊衍見話題沉重,深覺失言,忙道:“總舵以前吃飯時都會喝點小酒,怎地今日沒喝?”
彭小丐神色尴尬,咳了兩聲,道:“楊兄弟想喝,那就來些吧。”
楊衍正要拒絕,彭南義捏着他手,楊衍心知有異,忙道:“好,好,喝點也好。”
隻見趙氏皺了眉頭,過了會才喊道:“老蘇,拿點黃酒過來!”
彭小丐忙道:“竹葉青!楊兄弟愛喝竹葉青!”
趙氏看了楊衍一眼,道:“爹,瞧不出楊兄弟這般有見識,還喝竹葉青呢。”
彭小丐老臉一紅,道:“以前在總舵時陪我喝的,喝習慣了。”
楊衍忙道:“是啊是啊,竹葉青好喝。”
他借住總舵時才十五歲,又是原告,雖也被彭老丐逼着喝了幾次酒,哪裏算得上愛喝?不過他看出彭小丐父子都怕這媳婦,隻得附和着。
不一會,酒送上,彭小丐先給自己斟了一杯,舉杯道:“楊兄弟,你特地來見爹,知恩圖報,我敬你一杯!”彭南義忙道:“等等!”也跟着斟上一杯,“我早聽說楊兄弟的事,相見恨晚,也敬你一杯!”
兩人喝了一杯,楊衍也舉杯喝了,入口熱辣。他少喝酒,竹葉青甚烈,登時滿臉通紅。
彭南義怕他醉倒,道:“這酒太烈,楊兄弟身子不好,兌些熱水吧。”讓人取來熱水,兌了些給楊衍。
彭小丐又舉杯道:“楊兄弟曆經艱險,終于又回到江西,敬你一杯!”彭南義也道:“楊兄弟……呃,忠肝義膽,敬你一杯!”他找不着借口,随口胡謅過去,楊衍心中暗想:“這彭大哥也真是口拙。”
趙氏道:“少喝點,喝多傷身。”
楊衍猜是趙氏不許他們父子喝酒,隻覺好笑。之後彭小丐和彭南義又各自找了七八個理由不住敬酒,把一斤竹葉青喝得将盡,眼看隻剩下一杯,彭小丐伸手要拿,彭南義趕緊攔住,道:“爹,你喝多了!”
彭小丐吹着胡子道:“哪裏多?你才喝多了!拿來!”
彭南義道:“你留在撫州,我卻要回莆田,當然是我喝!”言下之意是媳婦走後你愛喝多少喝多少,自己可不行。
彭小丐道:“我是你老子,本來就該多喝點!”
趙氏一把搶過酒壇,替自己斟了道:“賤妾還沒敬過楊兄弟呢。”說着舉杯對楊衍敬酒。
楊衍正自喝得暈乎乎的,忙起身道:“嫂子,不敢!”
彭小丐與彭南義見沒得喝,不由得喪氣,子對父,父對子,大眼瞪小眼,頗有互相埋怨之意。
到了晚上,楊衍坐在中庭休憩,借着夜風散去酒力。彭南義坐在他身旁,見他不勝酒力,笑道:“辛苦楊兄弟陪我們父子喝酒了。”
楊衍苦笑道:“不了,隻是原來總舵也着嫂子管呢。”他真沒想到名震天下的彭小丐竟被兒媳婦管得連喝酒都不能。
彭南義哈哈笑道:“賤内來撫州十餘日了,我忙着通傳,還有機會出門偷喝兩杯,爹忍了十幾天,早不行了。”又道,“咱家怕老婆是從爺爺傳下的祖訓,楊兄弟别見笑。”
楊衍笑道:“我爹也挺怕娘的,這叫尊重。”又不禁好奇心起,問道,“嫂子是哪個門派的千金?怎麽手藝如此好?”
彭南義笑道:“才不是哪家掌門千金,是贛州雲集酒館掌櫃的女兒。我有次去他家酒館吃菜,一吃就愛上了,忙叫了大廚出來稱贊,沒想是個美貌閨女,那時才十六歲。我尋思再過幾年我便老了,得快點把她弄……我是說,要能娶回家天天幫我做菜,得多好!”
楊衍奇道:“那時彭大哥多大年紀?”
彭南義道:“十九。”
楊衍道:“是當婚娶,可也沒多老。”
彭南義歎道:“楊兄弟你不懂,咱家男人長得急。”
楊衍看他模樣,忍住笑道:“是,是。”
彭南義接着道:“我隻怕日子拖久了難成,每日不住去雲集開銷。我啊,那時也是少年心性,不想連娶個老婆都仗着爹的面子,就沒說自己是彭小丐的兒子,每日裏去雲集酒館點菜,都說要見大廚,我這媳婦猜着了,之後都讓她爹出來應承。”
楊衍道:“這可怎麽辦?”
彭南義道:“這樣吃了半年,我每日照着鏡子,越照越急,生怕來日無多,這不成。二十歲生日那天,我又上了雲集酒館,先點了五道菜,吃了個碗底朝天,又點五道菜,也吃了個碗底朝天。”
楊衍問道:“十道菜,彭大哥帶了多少人去啊?”
“就我一個。”彭南義道。
楊衍吃驚道:“一個人吃了十道大菜?”
彭南義苦笑道:“爲着這一日,我預先餓了三天呢!”
楊衍心想,十道菜,就算雲集酒館的菜量少,也得吃撐了吧?彭大哥可真是使盡了皮肉功夫。又問:“嫂子出來了嗎?”
“沒!”彭南義道,“我一個人吃了十道菜,引得衆人側目,大家都在看我。我又點了五道,撐死我了!”
楊衍道:“你這肚子能裝下十五道菜?”
“裝不下,到得十三道菜時,我就吐了。旁人都勸我别吃,我不管,一直吃,邊吃邊吐,邊吐邊吃。”彭南義撫着下巴,說道,“十五道菜吃完,雲集酒館裏裏外外全擠滿看熱鬧的人,嶽父跑出來勸,說他女兒今日不在,叫我快快回家,今天這餐算他招待。”
楊衍驚訝道:“嫂子不在,這不捎媚眼給瞎子看?”
“呸!你嫂子的手藝,你大哥我是分得出的!那道清炖石雞用的湯底是泡過橙的,隻有你嫂子掌勺才費這功夫!”
“十五道菜,嫂子總該出來了吧?”楊衍問,他雖知彭南義已與趙氏成親,仍不免緊張。
“你嫂子鐵石心腸得很,還是不出來。我吃完十五道,又點了五道,從午時吃到酉時,吐出來的都不知幾大碗。兄弟,你不知道有多難受……我見你嫂子還是不出來,甚是失望,都想算了,天下哪裏無女子,手藝好的廚子請就有。可我就是停不下,一口接一口,吃完一盤吐一盤,等我吃完二十道菜,圍觀的人都大聲喝采。其實我想走了,可聽大家喝采,又有人不住喊:再來,再來!我要走了,不是丢了面子也失了裏子?于是隻好說,再來五道菜!那時雲集酒館裏裏外外聚了幾百人,喝采聲把屋頂都給掀翻了。”
彭南義說着,臉上甚是得意,又道:“上了最後五道菜,我吃完時已是子時,酒館早已打烊,圍觀的還遲遲不肯散去,打着燈籠提着火把來看,把客棧照得跟白天似的。等我吃完,吐完,滿地都是菜渣,整間酒館都發着酸臭味,連店小二都得捂着鼻子。我這才拍拍肚子說:明天再來!說實話,當時我說這話是死充面子,這肚子疼得,整個嘴裏喉嚨裏都是麻痛,下巴酸得說話都難,别說明天,不躺個三五天都算福氣!”
“然後你嫂子總算出來了。”
楊衍聽到這,終于聽見一絲曙光,松了口氣道:“終于見着嫂子了!”
“你嫂子走到我面前,眼眶含淚,我那時心想,許是舍不得我,正要開口,你嫂子一巴掌打來。”
“啊?”楊衍驚叫一聲。
“這巴掌打得我頭暈眼花,隻聽你嫂子罵道:别來了!糟踐糧食,作孽!我不做菜給你吃,滾!”
這轉折當真出乎楊衍意料,忙問:“原來嫂子是氣哭了?……後來呢?”
彭南義道:“這巴掌打得我頭暈眼花,心裏酸苦,腳下一個踉跄,把剛才吃的又吐了出來。更糟的是,一股腦全吐在你嫂子身上,那酸臭氣……”
楊衍不可置信,隻覺得事态越來越糟,難道最後彭大哥是搬出了彭小丐的名号,強娶民女了?
“我一看,知道完了,一陣氣急攻心,兩眼一翻就暈了過去。醒來時人在醫館,大夫說我吃太多,傷着喉管胃氣,之後幾日隻能喝粥。”
“說什麽呢?”趙氏端了水果走來,見兩人聊得正歡,問道。
彭南義笑道:“說我怎麽把你弄上手的事。”
趙氏臉一紅,罵道:“我那日見一巴掌打暈了你,覺得内疚,怕你告我,這才去看看,就這樣被你騙了。”
彭南義将她一把摟在懷中,坐下,笑道:“不施展些手段,哪能騙到竈神娘娘?你是仙子下凡,凡夫得耍點手段才能留住你。”
趙氏紅着臉掙紮着起身,道:“别老在外人面前仙子仙子的叫,多大年紀了,羞不羞人?”
這是楊衍第二次聽到“仙子”,這才驚覺,想起賒刀人的警言。又聽彭南義笑道:“我就愛叫你仙子怎地?到九十歲也這樣叫你!”
趙氏道:“楊兄弟累了一天,别顧着聊,讓他休息去。”
楊衍忙起身道:“我也該回房歇息了。”他估算晚些丹毒又要發作,怕驚擾彭家夫妻。他見今日甚是融洽,賒刀人的事不如明日再提。
趙氏道:“楊兄弟,随我來。”
楊衍當下與彭南義道了晚安,回到房中,趙氏拿了衣服棉被給他,道:“你住過總舵,知道哪裏能洗澡。這衣服是外子留在總舵的,雖不合身,且将就着,明日再買新的。”
楊衍接過衣服棉被,向趙氏不住道謝,這才掩上房門休息。
※ ※ ※
第二天,楊衍見了彭小丐父子,把賒刀人的事說了。彭南義皺起眉頭道:“這等神神怪怪的事怎地也出現在江西了?”
彭小丐是經過風浪,有曆練的人,見識不同,緩緩道:“這世上沒有精怪,這賒刀人應是有見識的人物,預料到什麽,特意示警。”他沉吟半晌,緩緩念道,“若見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這該是兩件事。前一件莫不是說要起刀兵?長江……丐幫、衡山、武當、青城、唐門,這五派都在長江上,青城剛與唐門聯姻,武當那些人腦子都中了丹毒,也不會主動興兵,那是說……衡山與丐幫?”
彭南義問道:“衡山與丐幫好端端的幹嘛起戰火?再說,又是誰故弄玄虛?難道不是妖言惑衆?”
彭小丐想起四年前嚴非錫來訪,這幾年點蒼動作頻頻,徐放歌又跟諸葛焉結成姻親,若是昆侖共議有變……難道衡山會因此與丐幫開戰?
江西接壤湖南,一旦開戰,勢必首當其沖,莫不是衡山派人放的流言,借此警告丐幫?他于是道:“妖言惑衆或許有,但也不得不防。我派人出去找,遇着了便抓回來。”又道,“那賒刀人一轉眼就不見,武功顯然極高,得派幾名高手去抓。”
這事歸屬江西,彭南義插不上嘴,隻得道:“爹小心些。既然知道有歹人興風作浪,不如多調些下屬來總舵,也好提防。”
彭小丐冷冷道:“要有人想來行刺我也極好,彭天放再不濟,也不是人人都殺得了。”
彭南義道:“明槍易躲,暗箭難防。爹,上回百雞宴的事,孩兒還心有餘悸呢。”
四年前百雞宴一案至今仍沒找着兇手,彭南義甚是憂心。此後幾年,彭小丐每逢百雞宴都會讓人先試毒,今年正逢彭老丐喪事,不等彭小丐推卻,富貴賭坊就自個停辦了。
楊衍也跟着勸了幾句,彭小丐這才道:“我會加派人手。”
又過了兩天,彭小丐才将彭老丐安葬。這幾日江西着實來了不少江湖豪客和各方信使,他們多半沒見着彭老丐最後一面。遇着隻是有恩情的便婉拒請回,遇着門派大家的使者彭小丐便會接見,車隊絡繹不絕。
衡山派了名女弟子,據說是李玄燹的首徒前來緻意。少林寺覺觀首座不辭老邁,親自來了,這把窩裏刀是少數見着了這位昔年至交最後一面的人,感歎了幾句,親自在棺前頌念了一晚上的往生淨土神咒。武當派了禹餘殿的通機子前來緻意,楊衍特意避了開去。青城的沈從賦與他的新婚妻子同來,恰恰與唐門派來的唐柳遇着。老夫人不堪跋涉,唐門就來了唐柳。翠環出身群芳樓,彭老丐怕尴尬,數十年間兩人從不往來,彭老丐曾跟彭小丐說起自己也不記得有沒有見過翠環,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沒有光顧過,索性不見面爲好。
以一個門派手下,甚至不是彭家嫡系的人來說,彭老丐當真哀榮備至。這位生于昆侖共議前,被譽爲舊朝留下的最後一位大俠的老英雄得到了他該有的尊重。
楊衍親眼看着彭老丐的棺木下葬,心下恻然。
※ ※ ※
“唰!”的一聲,箭靶被一箭貫穿,圓孔正位于紅心處,箭卻嵌在靶後樹上。
沈未辰笑道:“朱大夫真是妙手回春,全好啦!”
她挽起射月,又取一箭,“唰”的一聲,沿着原先的孔洞穿過,直釘在後頭樹上。
朱門殇見她距離靶簇二十餘丈仍能一箭中的,不禁佩服。沈未辰道:“哥,你來!”
沈玉傾順手接過射月,奮力一拉,竟無法滿弓,忍不住笑道:“大伯哪弄來這怪物?”随即瞄準靶心,“唰”的一箭也正中紅心,沈未辰拍手叫好。
朱門殇道:“看你們射箭,好似很簡單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也試試?”
朱門殇忙搖手道:“叫老謝試試!”
謝孤白搖頭道:“我又不會武功。”
隻見雅夫人快步走來,喊道:“小小,你四叔四嬸來啦!”
沈家兄妹都感訝異,雅夫人見了沈未辰手上的弓,皺眉道:“這哪來的?”
“在武當買的!”沈未辰搶先說道。
雅夫人搖頭歎氣道:“别玩這些鬼東西了,快去見你四叔,他們在松歲閣。”
沈未辰道:“哥,你先去,我收拾一下就去。”轉頭問朱門殇道,“你要不要見我四嬸,打聽一下唐門消息?”
朱門殇皺眉道:“又來調侃我!你們的家事,輪得到我跟老謝插一腳?我去城外醫館看診去!”他說走就走,竟不再留。
謝孤白正要告辭,沈未辰道:“謝先生,幫我把樹上的箭拔下來好嗎?”
謝孤白答應了,走到樹邊。那樹距離箭靶兩三丈,謝孤白見箭嵌得甚深,正要伸手去拔,忽聽沈未辰喊道:“别動!”
謝孤白立即停手,一箭堪堪從他指節間穿過,他甚至能感覺到箭杆的冰冷。
那箭就插在前兩支箭正中間,緊貼謝孤白的指縫,差一點就洞穿手掌。
沈未辰走過來,笑道:“你真不動?”
“我信得過小妹。”謝孤白道。
“可我信不過你。”沈未辰凝視謝孤白,過了會才道,“我不知道你爲什麽明知危險還讓若善哥哥冒名。”
謝孤白默然不語。
沈未辰拔下樹上的箭,道:“我跟你始終沒法像跟景風和朱大夫一樣熱絡,我不喜歡你這樣藏着掖着,什麽都不說清楚。救回我哥後,我也沒怎麽跟你說話,我不是怪你,是想着怎麽跟你說,還有等機會。”
“但是若善哥哥沒怪你,我哥也不怪你,我想,你們當中一定有些我不懂的感情在。可能是我年紀小,太天真,也可能我是姑娘,青城也好,天下也好,大事從來不用我煩惱,所以不懂。”
她忽地伸出手,謝孤白見她伸手,不禁一愣,也伸出手去。沈未辰握住他的手,笑道:“我剛才叫你别動,你就沒動,你信得過我。你是我哥的結拜哥哥,那我以後就像信我哥一樣信你。隻是我也有我的性子,可不會像哥這麽聽話,遇着上回的事,我還是要去救哥,咱們各做各的。”
“還得多謝嚴公子,是他教了我這些道理。”說完,沈未辰放開手,将射月弓收起,笑道,“我去看四叔了。”
她方轉身,忽聽謝孤白道:“小妹……”
“怎麽了?”沈未辰一愣回頭,臉上露出狐疑的表情。
謝孤白道:“顧着家挺好,但有時也得爲自己想想。”
沈未辰忽地感覺到,這是謝孤白第一次真心實意地對她說話。
謝孤白說完便走。他這句話,等于主動把一個有力的籌碼往棋盤外推,此刻他已感到一絲悔意。
“未來的事誰知道?或許我現在的決定是對的。”他想着,“這算不算自我安慰?”
他覺得自己在安慰自己,也罷,安慰便安慰吧。風雲變幻,這盤大棋誰也料不到下一步會怎麽變化。每個棋子都有自己的人生,企圖安排每個人的未來,那是癡人說夢。
※ ※ ※
沈玉傾與雅夫人一同來到松歲閣,隻見沈庸辭、楚夫人、沈雅言都在,四叔摟着唐驚才正與沈庸辭說話,喚道:“四叔!”
沈從賦見侄子來到,喜道:“玉兒!”
許姨婆呵呵笑道:“媒人來啦。”
沈玉傾見唐驚才依偎在沈從賦懷裏,又道:“四嬸。”
唐驚才臉一紅,掙開了沈從賦懷抱,回道:“沈……玉兒。”
沈從賦見妻子尴尬,笑道:“叫習慣了就好。”說着拉起沈玉傾的手,走得稍遠些,攬住沈玉傾肩膀低聲道,“你小子,自己沒求親,反倒給四叔介紹這門婚事。四叔欠你人情,以後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稱号四叔就不跟你争了。”
沈從賦英俊秀朗,過去曾有“青城第一美男子”的稱号,雖已年近四十,除了幾縷白發,仍不減風雅。
沈玉傾苦笑道:“承讓承讓。”
唐驚才問道:“你們叔侄躲一邊說什麽悄悄話呢?”
沈從賦忙說沒有,唐驚才嗔道:“定然偷偷說我壞話,不然怎麽不讓我聽?”沈從賦哈哈大笑,回頭将唐驚才摟在懷裏,顯得恩愛非常。
沈玉傾問道:“方才大家在說什麽?”
許姨婆道:“正說到好不容易見了面,讓驚才趁着年輕,快給姨婆添個孫子。”
唐驚才羞紅了臉,道:“娘,這裏人多,怎麽說這些?”
許姨婆道:“不用羞,是喜事。等賦兒、詩兒都有了孩子,玉兒、小小成親,這家就圓滿了。我死前能抱上曾孫,能笑得合不攏嘴。”
沈雅言拍着四弟肩膀笑道:“我們四兄弟隻有玉兒跟小小兩個孩子,忒也少了。你跟五弟使點勁,給姨娘添兩孫子。”
許姨婆埋怨道:“沈家這一代男丁少,還不怪你?”
沈雅言甚是尴尬,隻道:“姨娘别胡說,跟我有什麽關系。”
原來沈雅言年輕時極爲風流,沈庸辭性格穩重老成,兩人隻差了兩歲,處不在一塊兒,反倒沈從賦雖小了他十二歲,是他照顧着長大,成年後常帶着兩個弟弟流連煙花,與沈從賦感情勝過親兄弟。沈雅言隻生了小小一個女兒,後來沈從賦、沈妙詩俱無兒女,許姨婆怪罪沈雅言帶着兩個弟弟年輕時太過風流所緻。沈雅言不以爲然,私下說道:“三弟不風流,不也隻有一個兒子?”
沈從賦忙打圓場,問:“小小呢?怎不見她?”
唐驚才也道:“是啊,我挺想念妹子的。上回她來唐門,不知勾了多少魂回青城。妹子年紀也到了,不知道有沒有看上眼的,讓娘跟嫂子作主,跟唐門親上加親。”
沈未辰回到青城後,确實有不少唐門中人前來求親,隻是雅夫人嫌棄都是唐門旁系,下一任掌事又确定是唐絕豔,全都拒絕了。
許姨婆聽她提起沈未辰前往唐門一事,眉頭一皺。沈玉傾不想繼續這話題,道:“小小忙,晚些便來。四叔且說說,您這趟去江西有什麽趣事?”
沈從賦本駐守黔東,正當新婚燕爾,如膠似漆,趁着這機會自請前往江西,一來吊谒彭老丐,二來帶着新婚妻子遊山玩水。這事沈玉傾本想去辦,但沈未辰受傷未愈,他放心不下,又在武當險些遭劫,隻怕又與華山狹路相逢,惹出麻煩,便讓四叔去了。
沈從賦道:“趣事的确有幾件。一是彭小丐的兒子。這還是我第一次見着他,你猜怎地?他年紀比我小着幾歲,可站在彭小丐身邊,我還真當他們是兄弟!”
沈從賦說完哈哈大笑,唐驚才道:“彭老前輩一世英雄,他才剛過世,你就這樣笑他後人,羞不羞!”
楚夫人也覺有趣,問道:“你說彭小丐的兒子還比你小些?彭小丐今年怕不有六十幾了,不到四十的年輕人,能像嗎?”
沈從賦笑道:“嫂子沒親眼見着,自然不信。”
唐驚才道:“彭舵主雖然長得老成些,可與他夫人恩愛着呢。”
沈從賦笑道:“你要我學他,當着别人面叫你仙子?”
唐驚才掙脫了沈從賦,紅着臉道:“不準,羞死人了!”
沈從賦又道:“說起仙子,另有一件事卻是鬼氣森森,挺瘆人的。”
沈庸辭問道:“什麽事?”
※ ※ ※
“賒刀人出現在九江口?”謝孤白沉吟着。
“大哥怎麽看?”沈玉傾問道,“有人說,賒刀人是精怪作祟。”
“世上沒有精怪。”謝孤白道,“真有精怪,他們自己忙着争權奪利,哪有閑情來管人間事。”
沈玉傾苦笑,問道:“那是怎麽回事?”
“有人要對付彭小丐。”謝孤白道,“這是提醒他。自古箴言、祥瑞、兒歌、各種怪異不可名狀的預言都是如此,不過假借旁人之口說些不能說的話。”
沈玉傾訝異道:“大哥怎麽知道?”
“先按下‘若使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這一句,這是後果,我們得先從前因找起。”
沈玉傾想了會,道:“前因藏在賒刀人的話裏?”
“賒刀人說,‘五濁惡世,鬼魅橫行’。”謝孤白道,“這‘鬼魅’指的是誰?江西彭家就有一隻鬼魅。”
沈玉傾皺起眉頭,他有個姑姑嫁到彭家,對這名現任掌門的惡形惡狀說了不少,據說年輕時被彭老丐打掉半邊牙齒,這才安分些,彭老丐癡呆後漸漸開始不收斂。隻是這人守着規矩,隻娶妻妾,從不奸淫婦女,也無人上告,又是彭家掌門,彭小丐奈何不了他。
“彭家掌門動不了彭小丐。”沈玉傾道,“他雖有彭家撐腰,但彭小丐兩代經營,幾乎坐擁整個江西。”
“‘真個無恥下流的卑鄙惡人隻是還沒見着’,指的又是誰?”謝孤白問。
沈玉傾想了想,搖搖頭,他實在想不出來。
“徐家跟諸葛家結了親。”謝孤白道,“徐放歌就是那個還沒現身的惡人。”
沈玉傾訝異道:“這……大哥這猜測也太無端……”
謝孤白道:“沈四爺在喪禮上見着了誰?唐門的唐柳、衡山首徒、少林寺首座、武當的禹餘殿主,還有沈四爺自己。九大家誰沒來?”
“點蒼、華山、崆峒……也沒見着徐幫主……”沈玉傾一驚,“全是點蒼的盟友?”
“這不是巧合。”謝孤白搖頭道,“隻怕華山也是幫着徐放歌的。”
“據說齊三爺跟彭老丐是忘年交,跟彭小丐也是好友。”沈玉傾道,“他不可能不去。”
謝孤白道:“江西到邊關路途遙遠,足夠攔截十次。甘肅商路少,消息未必能傳到邊關,這也解釋爲何崆峒連使者都不派。”
“再來幾句,‘鴛鴦拆散’、‘忠良枉斷’、‘天上的仙子’、‘挫骨揚灰’——彭小丐的兒子喜歡叫妻子‘仙子’,沈四爺也說了,他們夫妻感情甚笃;‘忠良枉斷’,彭家三代單傳,唯有一個獨孫,要是也死了,那就斷了後;‘挫骨揚灰’,又是誰剛下葬?”謝孤白道,“剩下最後幾句,‘等你們醒覺過來,才知刀在手,命才有’,這是提醒彭小丐的,當中的‘你們’自然指的是彭小丐父子。”
“這是提醒彭小丐要反撲?”沈玉傾道,“既然提醒,爲何不直接跟彭小丐說?”
“一者,來人可疑,彭小丐未必會信;二者,說這話的人可能不便出面。”謝孤白道,“九江口是長江要道,往撫州水路必經這條,我猜他們在贛州也安排了同樣的賒刀人,水陸兩路全占了。彭老丐身亡,多少江湖人去吊谒,必然經過這兩處,消息自然能傳到彭小丐耳中,又或者希望有人悟出道理,能助彭小丐脫難。”
“先生猜是誰?”沈玉傾問道,“誰有本事看穿這些,想幫彭小丐卻又不便出面?”
“夜榜。”謝孤白道,“隻有在九大家都有線的夜榜才能推敲出這些來。”
沈玉傾又吃了一驚,他本想問夜榜爲何要幫彭小丐,轉念一想,彭老丐一生救人無數,或許夜榜中也有受了恩惠的,想要提醒他家人。
“有了前面這些事,才有後果。”謝孤白道,“若使長江千船發,萬顆人頭百人殺。”
“千船齊發,除非是開戰了。”沈玉傾道,“誰與誰開戰?”
謝孤白道:“這世上沒有誰能未蔔先知,隻能從有的線索去推斷。假設真是夜榜散播的消息,他們把所有線索串連,昆侖共議在二弟奔走下,點蒼幾乎已成敗局,長江面上有哪幾家?”
沈玉傾臉色大變,點蒼與丐幫正夾着衡山,如果真聯合起來,衡山岌岌可危。
“點蒼真要爲了盟主之位跟丐幫聯合打衡山?”沈玉傾不可置信,“九十年天下太平,就爲了這事興刀兵?”
謝孤白不置可否,沈玉傾霍然起身道:“大哥,我們得幫彭小丐!”
謝孤白搖頭道:“太慢了,來不及了。”
此時,一名下人跑來,道:“公子,衡山派了使者來,掌門請你過去!”
沈玉傾一愣:“衡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