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六年 春 三月
馬車簸得厲害,這條路也不知多久沒修整了。可這不是條小路,是條馳道。
“甘肅往昆侖宮的路都比這平整。”坐在馬車内說話的是一名斯文書生,他搖着扇子,雖然汗流浃背,仍維持着優雅從容的自信。
駕車的書生臉上木無表情。酷熱同樣令他揮汗如雨,但他沒有顯露出煩躁的模樣,盡力把車駕得平穩。
“怎麽不雇幾個保镖?”坐在車廂裏的書生問:“又不是沒錢。”
“麻煩,還綁着手腳。”駕車的書生回答。
“這裏可是武當,兩個人這樣走,合适嗎?”車廂裏的書生道,“君子不隻不器,還得不立危牆之下。”
坐在車廂内的,正是剛離開甘肅的文若善,駕車的是謝孤白。
“我還以爲離開甘肅後,會先往唐門或青城,結果我們直接穿過華山來了武當。”
“少林華山我都去過。”謝孤白回答,“我想去丐幫,然後轉道衡山、點蒼。”
“你還沒說你是怎麽去關外的。”文若善問,“難道你知道密道在哪?”
馬車忽地停下,謝孤白下了車。
“怎麽了?”文若善訝異道,“我說錯話了?”
謝孤白擡頭看看天色,肯定地說:“未時了。”說着指指文若善的扇子,“這扇子我先幫你保管。”
換文若善駕車。謝孤白躲進馬車裏,搖着文若善的扇子,表情仍是木然。三月春末,該是宜人的天氣,怎地熱得跟六月天似的?
“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文若善問,“你怎麽出關的?”
“再大聲點,咱倆一起被抓,牢裏我慢慢跟你解釋。”
“這裏可是武當,誰理你?再說,路上還有……”文若善忽地閉了嘴,他看見兩匹馬跟在身後。過了鄂西襄陽幫轄區,地方上就不太平靜了,武當政務廢弛,治安敗壞,文若善不禁留意起來。
路上還有少許驢車牛車經過。“總不至于在馳道上打劫吧?”文若善心想,“沒這麽明目張膽的。”
過了會,又跟上兩匹馬,離前兩騎有些距離,看着并不相幹。
“走小道快些。”謝孤白道。
“小道上有路霸。”文若善說完,恍然大悟,急忙将馬車轉入小道。
就是有路霸才好,這些收了攔路财的小幫派是要保平安的,若是出了案子,豈不壞了自己的财路?
“一車百文,一人三十文。”設下路障的兩名壯漢自稱龍河幫,且不說龍河是哪處江流,舉目望去,這條小路上連條水溝也沒有。文若善付了錢,回頭望去,那四匹馬果然跟了上來,正停在遠處,似在猶豫。
“快些走!”謝孤白道,“這條路上不止這個幫派才對。”
不用等謝孤白指示,文若善已駕馬過了路障。
“不隻駕車的,來武當,我們還需要幾個保镖才是。”文若善道,“君子不立危牆之下,就算立了,也得找個人撐着。”
“一般盜匪都是爲了求财。”謝孤白道,“隻要别遇着太過份的,錢是小事。”
“這話說得豪氣,看來家裏也是有的。”文若善忽地問道,“怎樣才算是過份的?”
馬車後方傳來了沖撞聲跟喊殺聲,沒多久那四匹馬就追了上來,文若善根本來不及駕車逃跑。
“殺了當地人,算不算過份?”文若善苦笑。
※ ※ ※
“我們就這些銀兩,如數奉上。”文若善雙手恭敬地交出銀票,“這扇子是先祖遺物,小人的一點念想,望勿奪愛。”
爲首的壯漢虎背熊腰,天氣熱,敞開衣襟,脖子下方有條六寸長的傷疤,想來當初傷得不輕。
那壯漢接過銀票數了數:“七十兩,原來還是個闊少,連個保镖也不請?”他看着銀票,皺起眉頭,“保通行的?”
保通行是甘肅最大的錢莊。錢财流通是大事,銀兩沉重,攜帶不便,九大家各自有知名錢莊,以便銀兩流通,發行銀票面額從五兩到五百兩甚至五千兩不等。抵達錢莊後,以銀票折換銀兩,若是自己錢莊的銀票,折抵三分,若是不同的錢莊收着,依錢莊信譽,折抵七分至一成。收到銀票的錢莊若遇着需要他地錢莊的商客,會以優于自己錢莊銀票的價格販賣,若是收取的銀票累積到一定數量,則會向發銀票的錢莊索要現銀,運送的銀兩往往超過數千兩,需要大批保镖甚至門派護送。
甘肅商旅不興,保通行的銀票市面流通不多,武當離甘肅又遠,折抵七分,七十兩銀票隻能換回六十五兩銀子,但這也算是一筆巨款了。
文若善拱手道:“連着馬車一并奉上,還請放行。”
那壯漢上上下下打量文若善與謝孤白,見兩人毫不驚慌,心中狐疑,問道:“你們是門派弟子?”
文若善回答道:“隻是尋常遊客。”
那壯漢笑道:“挺有閑的,抓起來!”
這下文若善可鎮靜不得,慌道:“你們想幹嘛?”
他沒有得到答案,很快,他跟謝孤白就被塞住嘴綁起扔進馬車裏。
馬車走了約半個時辰,停在山上一間舊道觀門口。在武當,這種廢棄道觀并不少,但這麽大的也算罕見。他們被安置在一間破房,破到房門雖然上了鎖,窗戶上的破洞也足夠兩人鑽出去。
“他們人還不壞,沒繼續綁着我們。”文若善跟守在門口的守衛要了掃把,嗆了一鼻子灰,才在地上掃出塊足讓兩人起卧的區域,謝孤白毫無芥蒂地坐了下來。
“等吧。”謝孤白道,“多想也沒用。”
“你怎麽看?”文若善坐下,兩人面對面,“要贖金?”
綁架要贖并不少見,但一般盜匪不願這樣幹,雖然贖金到手不難,人質多半也會被釋放,畢竟掙杵的事,沒必要多傷人命,但等待贖金的日子長,照看個人總是麻煩,又要躲藏門派追捕,變數太多。
“他們挺缺錢。”謝孤白回答,“不是本地盜匪。”
“他們殺了地頭蛇,這事不會善了。”文若善想了想,設置關卡的龍河幫或許隻是群地痞流氓,不是正經門派,但殺了人,他們也不能善罷,不然無法服衆。
“我們可能很快就要離開這了。”謝孤白下了結論。
“有辦法逃走?”文若善忽地壓低聲音。
“付錢。”謝孤白道,“這是最好的方法。”
門外的守衛突然喊道:“幹嘛?别鬧事!”
“我就問幾句話,沒事,沒事!”
窗戶的破洞處鑽進一顆小腦袋,是個十二三歲的少年,雙手拿着本書,想鑽進來。守衛抓着他腳,他雙足亂踢,嘴裏喊着:“就問幾句話,别拉!唉,别拉!”
“啪嗒”一聲,那孩子摔在窗前地闆上。他站起身,拍拍身上灰塵,回頭對守衛喊道:“就問幾句話,馬上出來!”說完沖着文若善兩人笑。是個挺結實的孩子,算不上眉清目秀,但五官端正,隻是臉上髒污,穿着縫補過度的單衣短褲,腳上一雙破了洞的草鞋,露出滿是黑垢的腳拇趾。
文若善微笑問道:“有什麽事要問?”
那少年蹲下身來,将一本書遞到文若善面前,是文若善帶着打發時間的《郁離子》。少年指着書上第一句話,“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他指着“駃騠”兩字問:“這兩個字怎麽念,什麽意思?”
文若善笑道:“你就是來問這個的?”
那少年點點頭,問:“這書是你們的,你們應該看得懂吧?”
文若善笑道:“這兩個字念‘訣提’。這個詞有兩個意思,第一個意思是騾,是馬跟驢配出來的馱獸,另一個是千裏馬的名字。這裏是說這小馬是一匹千裏馬。整句的意思是郁離子家剛出生一匹馬,大家都說是千裏馬。整段的意思是,郁離子家生了一匹馬,大家都說是千裏馬,必須送給皇帝養,郁離子就送到朝廷去。太仆看了後說,這是匹好馬,可惜不是在冀這個地方出生的,所以不能送到皇宮内養。”他在私塾當了幾年先生,講解自是熟練,把每句字意都解釋得很清楚。
那少年“喔”了一聲,問:“爲什麽不是河北出生的馬就不能養在皇宮裏?皇宮又是什麽地方?”
文若善道:“皇宮是以前皇帝住的地方,用現在的話來說,就是九大家掌門住的地方。至于爲什麽不是河北的馬就不能入宮,因爲河北産好馬,這馬不是河北生的,就差了一截。”
“所以它到底是不是千裏馬?”少年問。
“是。”文若善回答,“隻是它的出身限制了它,大家都覺得河北的馬更好。其實這通篇講的不是馬,是人。”
少年露出似懂非懂的神情,文若善問道:“你喜歡看書,認得字?”
少年點點頭,道:“隻是這裏是土匪窩,沒什麽書,我看得最多的就是《水浒》。”
“我那幾本書你都可以看,不懂來問我。”文若善笑道,“我可能得在這住一段時間了。你多大年紀?”
“老大快來了,再不走要挨打了!”門外的守衛催促。
“十二,快十三了。”少年倉促回答,将書本收起,“我晚點再來。”
“你們是安徽來的嗎?”謝孤白忽然發問。
那少年很是訝異,點點頭,從窗戶爬了出去。
“挺有意思的孩子。”文若善笑道。
少年走後不久,盜匪的首領就來,正是那個脖子下有疤的壯漢,叫吳金全。
“你們家人住哪?”他倒是開門見山,“我要贖金,你們能值多少?”
“甘肅,天水。”文若善也回答得很快,“換二百兩,我家人拿得出手,超過了,父兄不會答應。”
“呸!”吳金全罵道,“你出門就帶了七十兩銀票,沒換個五百兩誰信?”
“那是我全部積蓄。”文若善回答,“隻會遊山玩水的敗家子能換到多少銀兩?多了,家人不會給。”
“五百兩!”吳金全道,“少一文錢,都讓你家人來領屍體!”說完打量起謝孤白,“這是你兄弟?”
文若善忙道:“是。我剛才說二百兩,是我們兄弟兩人的贖金。”
吳金全呸了一聲,道:“你們長得一點也不像,哪裏像兄弟?罷,我也不管你是不是,一個五百兩,兩個一千兩,寫封家書,我派人去拿錢!”
謝孤白看着吳金全,豎起一根手指。吳金全不解,問道:“什麽意思?”
“一百兩。”謝孤白道,“兩個人,一百兩,多了,你們拿不到。”
吳金全哈哈大笑,大吼一聲:“吓唬誰啊!”他這一吼旨在威懾,震得文若善皺起眉頭。
“就一百。”謝孤白道,“不會更多。”
“操娘的!”吳金全站起身,一把攢住謝孤白頭發,謝孤白不會武功,被他從地上提起。吳金全道:“我先殺了你,留一個值五百兩也停當!”
文若善大驚失色,忙搶上抓着吳金全胳膊勸道:“兄台,他不會武功,吃你一拳一腳都要重傷!”
吳金全又罵了聲娘,一甩手,文若善“唉呦”一聲摔倒在地,額頭上撞出老大一個腫包。謝孤白神色不變,淡淡道:“我就問,一千兩,你叫誰去拿?”
吳金全一愣。謝孤白緩緩推開他,低聲道:“你把守衛遣走,你的麻煩,我幫你處理。”
“我有什麽麻煩!”吳金全更怒。謝孤白看着他道:“我幫你找個落地生根的法子,從此不用躲躲藏藏。”
“唔……”像是被看透心事似的,吳金全沉吟半晌,高聲道,“黑頭,瓦子,這裏交給我,你們去巡山!”
那兩名守衛應了一聲就離去,吳金全道:“說吧!”
謝孤白扶起文若善,兩人在地上坐下,又對吳金全道:“你也坐下。”
也許謝孤白的話觸動了吳金全心事,此刻他坐得稍遠些,似乎對兩人有所忌憚。
“什麽落地生根的法?”吳金全道,“這裏就是我的窩,早晚建成山寨,還需要什麽落地生根的法?”
謝孤白道:“你趁夜放走我們,我讓朋友寫封家書,說路上遇着土匪,錢财盡失,附上信物,你自己拿着家書到天水去,能拿一百兩,加上從我們身上拿走的七十兩,一百七十兩,夠你在任何地方落地生根。”
“操,就我一個人?我弟兄呢?”吳金全哈哈大笑,“叫我獨吞?還以爲你有什麽妙計呢,操,瞎雞八毛胡說!”
“莫說我們拿不出一千兩,就算有,你叫誰去拿?”謝孤白道,“一千兩的銀子,誰信得過,誰不獨吞?你要自己去拿,那就是綁架,你得交人,你要押着我們去甘肅交人,還是等天水那邊派人過來?”
吳金全一時語塞,竟答不出話來。
“你沒法派人帶我們過去。從這裏往甘肅得經過華山崆峒兩道關卡,你們人多,過邊界很難不引人注目,也不容易看着我們。華山可不比武當,你派去的人少,自己不跟去不放心,你跟去了,這幫兄弟在這裏就沒人照看,等你回來,就全死光了。”
謝孤白道:“你們殺了人,現在不隻龍河幫,附近所有幫派都會找你們。他們披着地方門派的皮,骨子裏跟你們一樣是路匪,武當這地方的規矩你懂,你們要應付的不是龍河幫一夥人,而是那條小路上所有幫派。有道是強龍不壓地頭蛇……”
“你們是強龍嗎?”謝孤白問。
文若善對謝孤白這番說詞當真佩服,簡直能把死的說成活的。不,這樣說不準确,謝孤白并不是把死的說成活的,死的就是死的,會活,那是因爲裝死,又或者真以爲自己死定了。
武當路霸的規矩雖然可笑,但真正知道源由的人都曉得,那是血路染過的和平,從最早的沿路搶劫殺傷人命,到地盤争奪打打殺殺,最後計算利潤,和平共存共禦外敵,是流過不少血,死過不少人。因此,地方上的黑道們彼此互相關照,任何一個小幫派被攻擊,其他人必然同氣連枝。
吳金全這夥人殺了龍河幫的人,不隻龍河幫,附近地界所有黑道都在找他們,要将他們鏟除,這有許多理由。一來,當地多了一股勢力,就得多分一份錢,自己那份就少了;二來,聯合起來,自家的損傷少,畢竟踩盤子的不問點,誰家都可能遇着,你不幫人,到時也無人幫你;三來,宣告這地區的匪幫團結,不容外人欺侮。若沒做到以上三點,道上的黑錢誰也賺不長久。
“你們從安徽來。我不知道你們爲什麽來,總之,定然回不去。鄂西是襄陽幫地界,大小幫會都有襄陽幫倚仗,你們鬥不過襄陽幫。安徽去不得,鄂西去不得,往北是少林,往南是丐幫,你們這樣一批人帶著我們怎麽過邊關?”謝孤白道,“就算讓你拿到一千兩,你們還能沿路回來?終究也是在甘肅散夥。就算你是首領,能分到一百七十兩嗎?”
文若善看出吳金全徹底動搖了。
“一百兩,趁夜放我們離開。”謝孤白道,“這是你最高的利潤。”
“操他娘的,讀過書就是不一樣,能說!”胡金全罵道,“你們有沒有看過《龜子兵法》?”
“龜……”文若善一愣,“兄台說的該不會是……《孫子兵法》?”
“對,他娘的,操,是孫子不是龜孫子,我就記得跟龜有幹系!操,這都記錯!”那胡金全喃喃自語般罵了幾句,問道,“看過沒?快說啊!”
文若善不禁疑惑,點頭道:“看過……”與此同時,謝孤白回了一句:“沒有。”
胡金全怒問:“有還是沒有?”
文若善與謝孤白面面相觑,謝孤白道:“我才學淺薄,沒讀過這本書。文公子見多識廣,他說有,您找他。”
怎地找我?文若善瞠目結舌,他不信謝孤白沒看過《孫子兵法》,可他還沒弄清什麽狀況,謝孤白就丢了個麻煩給他。
胡金全大喜過望,說道:“我終究帶着一幫兄弟,拿了錢跑路不地道。再說了,我不是個良戶,在哪落腳都有尴尬,還是武當呆着習慣。”
他瞪着一雙三角眼,稀疏的眉毛向左右分成徹底的八字,“你會兵法,懂打仗,幫我打垮這些幫派,我不收你錢,還把七十兩還給你!”他用粗啞的嗓子吐出堅定的字句,“我要在這落地生根!”
胡金全走了,文若善說這事要從長計議,把他先打發了。胡金全沒招來守衛,隻說道:“你們幫我,我當你們是客人,不看着你們。若想跑,得吃苦頭。”
雖說如此,門還鎖着,得爬窗戶出去。文若善自不在意爬窗這回事,但也知道在這荒郊野嶺,逃出去不容易。
“頭還疼嗎?”謝孤白問。
文若善揉着額頭,磕破了皮,流了點血,似乎無大礙,于是道:“剛才還有些頭暈,現在好多了,沒事。”
“事可多了,你惹的禍,自己解決。”謝孤白道,“讓你賣弄。”
“我跟你不一樣,我沒遮遮掩掩的習慣。”文若善道,“總之,你得幫忙。”
“你自己說看過《孫子兵法》的。”
“我沒打過仗,紙上談兵聽過嗎?”
“我也沒打過。”謝孤白道。
“他打輸了,我們都得陪葬。”文若善道,“你不是說五年之内讓天下太平?不過幾個盜匪打架,就當練練手。”
“沒什麽勝算。”謝孤白道,“強龍不壓地頭蛇,實力又懸殊,連他有多少人手都不知道。”
“我就當你答應了。”文若善說。謝孤白不答應又能怎樣,除非他有辦法逃走。一時想不着辦法,眼下隻能拖延,文若善見門外無人,又問起謝孤白去過蠻族的事。
“你說等坐牢時再說,現在跟坐牢差不多了,閑着也是閑着。”文若善問道,“你怎麽出關的?”
“我住的地方就在昆侖宮後山,那裏有條極其險峻的道路,是蠻族其中一條密道。”謝孤白邊說邊沉思,文若善知道他正思考如何脫身,但他沒停下嘴裏的話,“英雄之路,那是蠻族的說法。”
“你爲什麽不跟别人說密道的事?”文若善道,“蠻族派奸細進入關内,這是大事。”
“沒人會信,你就是證據。朱爺是聰明人,二爺更是精細,他們能不查證就禁了你的書?”謝孤白回答,“他們不想讓蠻族有密道的事成真,起碼這十年不想。”
“你可以跟三爺說,不信他不管。”文若善回道。
“我已經說了。”謝孤白答,“不就在我們離開甘肅之前?”
另一個問題在文若善腦中浮起,他爲寫《隴輿山記》走遍甘肅,昆侖宮也去過。昆侖宮是禁地,後山哪能住人?往更深處想,謝孤白又爲什麽隐瞞英雄之路的事?
他是下棋的人,定然有自己的想法,不急着問,來日方長,現在還是讓他想想怎麽脫身才好。
晚飯是那名少年送來的,他帶着書來,文若善問了他姓名,叫胡黃新。
“你跟胡老大是什麽關系?”文若善問。
“義子……”胡黃新低着頭說,“是被他搶來的。我本來在安慶當乞丐,不知道爲什麽,方舟子道長去年整肅安慶,安慶所有路匪都被他趕走。義父逃荒的路上瞧見我,抓了我入夥,收我當義子,我本名黃新,他給我安上了胡這個姓。”
“胡老大沒對你做什麽吧?”文若善皺起眉頭問。
“沒。”胡黃新道,“他逼着我練武功,要我當路匪。”
收義子不是什麽怪事,尤其是孤家寡人沒後裔的盜匪,栽培義子作爲左右手不罕見,免得老了反被山寨驅趕出去。胡黃新入夥後,偶然間得了幾本閑書,他目不識丁,山寨裏認識字的人也少,他一個字一個字一個人一個人問,問一個字學一個字,把山寨所有人問遍了,大半年時間過去,反倒成了山寨裏識字最多的人。
“不過你喜歡讀書,不喜歡練武對嗎?”文若善問。
胡黃新搖搖頭:“我可以練武,他們會教,也會逼着我學。但我也想看書,書上的東西可新奇了,卻沒人教我。”
這麽好學的孩子,自己以前的私塾裏怎麽就沒有?文若善不禁苦笑。要是有這樣一個學生在,說不定自己就舍不得離開天水了。
“我教你識字,還有句讀。”文若善道。
“什麽是句讀?”胡黃新問。
文若善笑着看他,胡黃新覺得自己問了蠢問題,爲自己的無知臉紅起來。
“不懂從問開始,這很好,不用害羞。”文若善拍拍他肩膀,拿起那本《郁離子》,“我們慢慢學。”
這一教直教到天黑,胡黃新像是不會累似的,不舍得離去,謝孤白倒是早早睡了。文若善就着月光,吃力地一字一句慢慢教,直教到月上中天,不知什麽時辰,他也忍不住睡意,這才讓胡黃新離開。
文若善醒來時,謝孤白不見了。胡黃新就坐在他身邊看書,等他起身,立即把饅頭并着一碗冷水送上。
“你那姓謝的朋友一早就跟老大出去了。”胡黃新嚅諾着,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
“想說什麽就說。”文若善闆起臉問,“吞吞吐吐做什麽?”他畢竟教過幾年書,雖隻一夜,又對學生端起先生架子,也算故态複萌。
“我……是不是要叫你先生?”胡黃新低聲問,好像這個問題會唐突了文若善似的。文若善哈哈一笑:“原來是這,喜歡就叫吧。”
胡黃新開心地跳起來,大聲喊道:“先生!先生!”又跪下來叩頭,算是行了拜師禮。文若善忙将他拉起,說道:“我隻能教你幾天,用不着行大禮。”
胡黃新臉上難掩失望神色,問道:“先生,不走行嗎?”
文若善搖頭道:“不行。”又道,“你不想離開這嗎?”
“我不知道去哪營生。”胡黃新道,“山寨的日子好過當乞丐,我又沒戶頭……”
“總有辦法的。”文若善道,“隻有懶死的,沒有累死的。當路匪不是出頭路。”
“義父說要在這落地生根。”胡黃新道,“我們就收過路費,武當不缺靠這個營生的。”
“若是方舟子掃蕩到這來了呢?又要躲?”
胡黃新拿不定主意。文若善心想,這孩子畢竟還小,自己才認識他一天,說得太深他也聽不進去,于是道:“我們繼續讀書。”
說到讀書,胡黃新立即打起精神。《郁離子》有不少故事,各有寓意,有些太過艱澀,以胡黃新見識聽不懂。雖然聽不懂,他卻也聽得津津有味。
過了中午,謝孤白回來了。文若善很是意外,這一帶的路匪各自占地,勘查地形什麽的,扣除來回時間,隻花一個早上也過于草率。
“太熱了。”謝孤白面不改色地回答,“想早點歇息。”
文若善立即明白了——這家夥在裝神弄鬼。
胡金全下午來問文若善怎麽打這場仗。“謝兄弟說是幫你看地形。”胡金全道,“隻去看了龍河幫的山寨。”
文若善剛送走胡黃新,聽了這話,回頭望向謝孤白,見他氣定神閑,一副與自己無關的模樣。文若善振振衣袖,負手來回踱步,顯得胸有成竹,胡金全見他這态勢,不由得被唬住,一時不敢追問。
“謝公子已經将地形告知我,說得挺詳細的。”這真是鬼話,謝孤白什麽也沒說。
“這太容易,我已有必勝之策,就讓謝公子講給你聽吧。”文若善故意加強了語氣,“如果失敗,請斬我倆頭顱祭旗。”
他很仔細地看着謝孤白,想看他有什麽表情變化。似乎……看到謝孤白的眉毛輕輕挑了一下。
“謝公子,你說吧。”
“說什麽?”謝孤白問。
“我方才說了什麽,照着說就好。”文若善笑道。
謝孤白沉默半晌,才道:“我們早上探聽過了,當地幫派一共五個,人數都在六七十人左右,我們這裏差不多也是這個數。”
“六十三個,不算胡黃新那小子,咱們有六十三個人。要打這三百多人,還得仰仗……文公子的兵法。”
胡金全望着文若善,語氣甚是敬重。文若善隻是微笑,道:“都是烏合之衆,不難。”說完望向謝孤白,“謝公子你不用怕,我怎麽教你的,你就怎麽跟胡老大說。”
“用不着與所有盜匪爲敵。”
“什麽意思?”胡金全問。照他了解,一條道上誰的盤子被踩了,其他人都會幫忙,這是規矩。
“隻要打垮龍河幫就好,不能拖。”謝孤白再次豎起食指,“一個晚上。一晚上打垮龍河幫,要将他們徹底鏟除,一個活口不留,才能恫吓其他幫派。”
胡金全吃了一驚,問道:“一個晚上?”
謝孤白點點頭。
胡金全道:“不成!就算能成,其他四個幫派也要報複!”
謝孤白搖搖頭:“多了你們,少了一個龍河幫,他們分到的錢不會少,打你不過浪費力氣。你一晚上拔掉龍河幫,他們必然驚懼,你再與他們談和,随便說個理由,舊怨也好新仇也罷,總之滅了龍河幫不是踩盤子,讓他們有個台階下。之後照着老規矩,龍河幫分多少,你就分多少,沒虧錢,他們就不會跟你拼命。一夜滅門,對你們的實力必然高估,若是鬥起來,怕自己損傷太重,空出一個地盤,别的勢力來踩也難守住,我想安徽來的流匪不會隻有你們這一幫。”
“說得簡單!”胡金全道,“我們人數跟他們差不多,一晚打完,他們死完,我們也死了七八成!”
謝孤白搖搖頭:“今天去看龍河幫,防範松懈,顯然沒料到你們會反客爲主。左側芒草高,可以藏人,右側的樹林也能伏兵,你們趁夜摸黑突襲,趁他們睡覺,别讓他們有鳴金的機會,這事就成了一大半。”
胡金全張大了嘴,不敢置信。
“我說能成就能成。”文若善敲了個最重要的邊鼓,“這是兵法,兵貴神速,攻其所不守,神乎神乎,至于無聲!”
他胡言亂語一堆,料想胡金全也聽不懂,果然胡金全嘴巴張得更大了。
“接着說下去!”文若善指着謝孤白大聲道,“把我講的細節都說給胡老大聽,讓他見識什麽叫兵法!”
這會兒,他的氣焰真上來了。
謝孤白做了更詳細的謀劃,隻聽得胡金全連連罵娘,最後道:“今晚就照做!”
“還不行,要等。”謝孤白道,“再等幾天,朔日才好動手,最好是陰天。”
胡金全立刻就明白了。
“還有件事,你的義子。”文若善道,“事成之後,你不隻要放我們走,還得讓你義子跟我們走。”
“胡黃新?他還是個半奶娃兒,要他幹嘛?”胡金全皺眉問道。
“我瞧他聰明,讓他跟着我學兵法,幾年後學成,回來幫你不是更好?”
胡金全顯然不信有這等好事,隻回道:“我想想,事成了再說。”
“你嫌麻煩不夠多?”等胡金全走後,謝孤白問。
“那孩子好學。”文若善道,“他不該留在這種地方,當個盜匪。”
“你想教書,爲什麽不留在天水?”謝孤白問。
文若善看出謝孤白對自己的自作主張不滿,然而他也有想法:“我們不一定要帶着他。真要帶着他,他也能當馬夫書僮,不會全然沒用。”
“你問過他了嗎?”謝孤白道,“還是你自以爲是?”
文若善反問:“如果他不肯,就讓他留在土匪窩,坑害他一生?”
謝孤白沒再說什麽,因爲胡黃新又帶着書來了。
都說三月天,後母臉,幾天前還見豔陽,這兩天竟有些涼意了。三十号那日,未時一到,胡金全就領着所有人馬出發,随行的隻有謝孤白。文若善被留在道觀,胡黃新負責看管他。其實也算不上看管,畢竟謝孤白被帶走當人質,整間道觀空蕩蕩,隻有他們兩人。
到了深夜,兩人讀書讀得倦了,文若善便領着胡黃新躺在草堆上,兩人并肩挨着。文若善指着天空道:“那是北辰,最接近中間的一顆星。”
“星星也有名字嗎?”胡黃新很是訝異,像是觸碰到一件他從沒想過的事。
“你連這也不知道?”文若善把手枕在腦後,道,“你看那裏,那是北鬥七星,像個勺子,每顆都有名字。”
“這麽多顆,每顆都有名字?”胡黃新問,“這些都寫在書上嗎?”
文若善點點頭,見胡黃新癡癡望着天空,這才說:“是啊,每一顆都有名字,都寫在書上。”
“先生,你不要走好不好?”胡黃新翻過身來。他知道等今晚事成,文若善就要離開,若事不成,義父一定會殺了文若善。書上有好多東西,有好多他想知道的事,他還想學,想學很多自己不知道的。
“孩子,人各有志。”文若善笑道,“天下沒有不散的宴席。先生還有想做的事,很多很多。”
“什麽事?”胡黃新問。
“先生想周遊九大家,等時機來到,就像等着天黑了,才看得見星星。”文若善道,“那時,先生想爲這世道盡點心力。”
文若善料想胡黃新不懂,接着道:“你想不想離開山寨?”
“先生讓我跟着嗎?”胡黃新驚喜問道。
“你自己一個人不行嗎?”文若善知道謝孤白不想帶着拖累。他還沒跟謝孤白讨論這件事,但他知道,一顆好種子不能埋沒在野草堆裏。
“我一個人沒法活。”胡黃新低頭道,“我什麽都不會。”
“不會可以學。”文若善說着,“就像你每天從書上學東西一樣。有句話這樣說,天無絕人之路。”
胡黃新沒有回話,他不知道自己離開這要怎麽活。
沒等到天亮,山寨的人就回來了。這是場漂亮的勝仗,不,應該說是一場精彩的屠殺。靠着芒草跟樹林掩護,他們很快放倒守衛,在沒被發現的情況下潛入龍河幫,趁着對方熟睡割斷他們的咽喉,等他們醒覺時早已死傷大半,剩下的人在黑夜中驚慌失措,無力抗敵,等幸存者逃出大門,埋伏的鋼刀結束了他們的性命。
一個活口也沒留下,而胡金全隻傷了幾名手下。
“這就是兵法的威力?”胡金全吓壞了,他做夢也沒想到這場戰鬥會如此順利。
他們将屍體吊在龍河幫門外的樹林,整整齊齊,謝孤白說,這是爲了恫吓其他幫派。
接着,就是等着與剩下的幫派談判了。
談判非常順利,龍河幫一夜被滅果然震懾當地路匪,對胡金全這幫新勢力高估許多。胡金全占據原來龍河幫的山寨,成爲這條道上的新惡霸。
然而文若善與謝孤白沒有被釋放,他們被帶到龍河幫的山寨,這裏立了新的大旗,改名叫金河幫。他們被關入一間打掃得幹淨整齊的木屋——這次連窗戶也沒有,他們都看出來,這是幫派囚禁人的牢房。
“這跟說好的不一樣!”文若善勃然大怒,“你們不講信用!”
胡金全罵道:“操你娘的,我是看重你有本事!我瞧着這條路上分錢的還是多了,你想辦法再幫我弄走一兩個,就用你那個什麽……什麽兵法的!分錢的少了,弟兄們吃得飽,我就放你走!不肯,就寫信回家讓家人贖你,一個一千兩,少一個子兒都不行!”
文若善氣得全身發抖,怒道:“兩千兩,你拿得動嗎?”
胡金全哈哈大笑:“之前弟兄們沒個落腳處,拿不動,現在可不同,都說了落地生根!你寫封信回去,你家人拿錢來贖,就在這地方,這山寨裏!要是他敢報上門派,莫說那些道士們不管,就是管了,我也來得及讓你倆人頭落地!”
原來自己還是太天真,他們敢殺人綁架,可見是亡命徒,自己落在他們手上,自然沒好下場。文若善雖然家境富裕,但也不是巨富豪紳,兩千兩是天價巨款。他知道家人必會贖救自己,但二哥肯定不會再讓自己出門了。
雖然可以贖救,但他有種讀書人的氣節,當下挺起胸膛道:“要殺就殺!你恩将仇報,幫你不可能,更不會寫信回家要錢!”
胡金全罵道:“我念在你幫過我,好聲好氣跟你說話,操娘的你倒跟我講起價來!行,你骨頭硬,皮肉硬不硬?”
胡黃新在一旁聽着,忙勸道:“義父别打!先生不會功夫,一打不打壞了?關着,關久一點他總會服軟,要不讓我勸勸他?”
胡金全罵道:“有你什麽事?滾!”
胡黃新急道:“先生是給錢的!你打壞他,哪來的錢?要打也打另一個!”
文若善喝道:“黃新,别亂說話!”
胡金全摸着下巴,覺得有理,命人将謝孤白按倒用刑。文若善不住喝止,隻是哪裏有用?隻見來人神情猙獰,謝孤白仍不慌亂,又豎起食指比了個“一”。
胡金全見他有異,罵道:“這次别想一百兩打發我!”
那手下已經抓住謝孤白手臂,正要掀翻,謝孤白道:“一人一千兩,我給。”
文若善又驚了。
“不用到甘肅,就在武當境内,連鄂西也不用到,一天就能來回。”謝孤白道,“我寫封信,你把信送到我家,就有人來贖我,兩千兩,一文不差。”
胡金全又驚又喜,驚的是兩千兩真能到手,喜的是,沒想到這姓謝的家就在附近,一直着落在那個姓文的身上,真是找錯對象,忙問道:“沒诓我?”
謝孤白點點頭:“是不是诓,明天就知道。”
他當真寫了紙條,讓胡全金去拿錢。紙條上寫着:“孤白與友路經蕲水,承蒙金河幫挽留招待,在此盤桓,恩重難報,聊以二千兩銀子爲贈,見條取錢。”
這上面寫的都是被綁架的場面話,懂了自然懂,不懂問人也懂,胡金全洋洋得意,沒想來到湖北第一樁買賣就掙得钜款,想來被驅趕出安徽,反倒是福不是禍。
謝孤白吩咐了地點,胡金全又将兩人關回牢裏。
※ ※ ※
“對不住!”胡黃新哭個不停,他畢竟隻是個孩子,“是我跟義父說,你這麽厲害,讓你幫他除掉剩下的幫派,這條路就是我們自家的了。”
“我隻是想先生多留幾天……”他嚎啕大哭,“我真不知道會弄成這樣!”
“你不跟我走,卻想我留下來?”文若善道,“這是恩将仇報。”
“對不起,先生!”胡黃新哭道,“我……我不想再當乞丐!”
文若善很想再教他點什麽,但隻歎了一口氣。都說近墨者黑不是?教他志氣,教他氣節,教他天将降大任,都是空話,這些對他還太早,他連字也才剛學會幾個。他在當盜匪的養子前就當過乞丐。有的人天性好學,有的人天性仁慈,有的人天性勤奮,也有人天性懶散,那都是自帶的性子,終究是少數,多數人的性子都是靠着後天際遇與環境造就。這孩子心底沒正氣,可又怎能怪他?
“算了。”文若善道,“别哭了,回去吧,先生不怪你。”
胡黃新跪下,叩了三個頭,哭着離開。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謝孤白道,“我們站得太久,早該走了。”
“對不起,是我不好。”文若善歉然,“本來是一百兩能打發的事,是我多嘴,還拖累你。”
謝孤白搖頭:“這事本就該這麽解決,隻是多拖延了幾天。”
“兩千兩,夠請十個保镖保護好幾年了。”文若善懊惱道,“真該請幾個保镖的。”
“是啊,夠請幾十個上好的保镖了。”謝孤白望向門外,良久不語。
後面的消息是第二天胡黃新來說,說是送信的人到了一座大院,裏頭出來個老人,收了紙條進去,沒多久又出來,說需要點時間準備,之後會親自送來山寨。
“明天如果有人來,再來跟我們說。”謝孤白道。
胡黃新點點頭,他手裏緊捏着那本《郁離子》,他還有很多問題想問文若善,卻不敢開口。
文若善歎了口氣,把他叫來,接着講解書中内文。
“我真沒想到你這麽闊綽。”送走胡黃新後,文若善問,“真能一次拿出兩千兩?”
謝孤白道:“我說過我很窮嗎?”
“甘肅可不是産富豪的地方。”文若善道,“就算我家都會肉痛。”
“這說明了一件事。”謝孤白道,“我比你有錢。”
文若善哈哈大笑。
第三天,胡黃新又來了,他說義父很生氣。
那名看門的老人中午來到山寨,卻沒帶銀兩。老人說,感謝金河幫照顧公子,隻是周轉不靈,希望能先放兩位公子離開,兩千兩之後如數奉上。
胡金全自不肯答應,大罵了一陣,又說三天内見不到錢,就斬兩位公子一根手指送回去,五天一隻手,七天沒錢,就拆碎了讓家人領回。
謝孤白點點頭,招手叫胡黃新過來,這是他這幾天來第一次招呼胡黃新靠近,文若善有些訝異。
“你聽好了,這很重要。”謝孤白道,“回去之後,行李不用收拾,偷溜也好,找理由開小差也好,離開山寨,往南往北都随你,不要回頭,一路走,再也不要回山寨。”
胡黃新訝異問道:“爲什麽?”
謝孤白道:“你留在這裏就隻是路匪,你想當路匪?”
胡黃新驚道:“那我又要當乞丐?我不要當乞丐!”
文若善聽出謝孤白的弦外之音,走上前,彎下腰來,輕輕撫摸胡黃新的頭,道:“黃新,你當我學生才幾天,很多道理我沒法跟你講明白,你也不懂。”他想了想,接着道,“記得我們講的那篇千裏馬的故事嗎?”
“郁離子之馬,孳得駃騠焉。人曰:‘是千裏馬也,必緻諸内廄。’郁離子說,從之。至京師,天子使太仆閱方貢,曰:‘馬則良矣,然非冀産也。’置之于外牧。”
文若善背誦了整篇文,對胡黃新說道:“那是匹千裏馬,但因爲出身不好,進不了皇宮,這是說世人的偏見。不過你往更深一層去想,就算養在外面,日子過得苦,他還是一匹千裏馬。重要的是,他的天賦有沒有被埋沒,有沒有被當千裏馬飼養。”
文若善明白,這孩子不是天性剛直的,他怕挨餓,他很容易随波,這不用苛責他,連過錯都不算。如果能多養幾年,如果能遇着好人家教導,他或許也能成爲一名君子,最差也是個有學問的讀書人。
“無論你想做什麽,都不應該是當盜匪。”文若善道,“你要離開這。很多書上的道理讀過了才懂,你以後會懂,也可能不懂,也可能餓死,但你留在這,最後就隻能是盜匪,沒有其他可能。”他抱住這孩子,“我這本書送你,你可以帶走,以後遇到别人教你,再慢慢學。聽謝公子的話,馬上離開,不要跟人提起,也别問爲什麽。”
胡黃新依然非常猶豫,想賴着不走。文若善也想留下他,但他知道謝孤白有他的用意,于是催促他離開。
他從孩子臉上看到許多不舍,他無法确定這孩子最後會不會離開。他想,或許以後有緣再見,或許……這就是最後一面。
夜黑得很快,文若善期待着什麽事發生,然而并沒有,他等到子時,沒聽見一點風吹草動。謝孤白倒是早早就寝,文若善問了幾次,謝孤白隻說明天一早就走,催促他早點休息。到了醜時,文若善終于忍不住倦意睡着了。
他醒來時已是卯時,謝孤白早起身等他,隻說:“該動身了。”
本該上鎖的牢門竟然一推就開,門口放着他們的行李,衣物一樣不缺,隻少了那本《郁離子》。
山寨很安靜,除了哨所上兩具攤軟的屍體,路上沒見到任何人,也沒聽到任何聲音。清晨的山寨,卻靜得像是曠野的山林,隻有鳥鳴聲和風吹樹葉的沙沙聲。
龍河幫被滅的時候是不是也像這樣安靜?文若善想。不,他們還是有人逃了出去,而金河幫連一個逃出房門的人都沒有。
胡黃新呢?那孩子有沒有照謝孤白的吩咐逃走?還是像這些人一樣……
他們的馬車被安放在山寨門口,文若善停下腳步。“我想回去看看。”他道,“我想知道那孩子逃走了沒。”
“如果見着他的屍體呢?”謝孤白問,“你現在上車,就能永遠相信他活着,還能相信他遇到好人家,終于能好好讀書。”
“誰駕車?”文若善問。
“你欠我一千九百三十兩,替我駕一輩子車都不夠還。”
“我先。”文若善沒理會他的說法,道,“一個時辰後換你。”
謝孤白沒反駁。兩人上車,馬車又回到原先的馳道上。
“是夜榜的人?”文若善問,雖然他早已猜到答案,“他們認識你?怎麽會來救你?”
“我在那裏押了錢。”謝孤白道,“那張紙條就是要他們來救我。如果頭一天你沒多嘴,胡金全堅決要贖金,我也會開張紙條給他。我說過了,隻是多拖了這些天的時間,結果還是一樣。”
“老人來要人的時候,如果胡金全肯放人,這兩千兩就買了他們的命。他們不用死,夜榜也少幹一份活。”文若善猜測後面的情況,八九不離十。
“但他們沒答應。”
“所以他們都死了。”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謝孤白道,“這保镖還行嗎?”
“行,就是太貴了點。”
“不貴,那個孩子或許得救了。”謝孤白說道。
他用了“或許”這個模棱兩可的詞。夜榜不想洩露這次任務,胡黃新就算隻是個孩子,隻要他留下,必然會死。
但文若善知道,謝孤白不是那麽冷漠,起碼他願意冒着風險警告胡黃新先走。雖然隻是一點點微末的風險,這個剛成立三天的金河幫在夜榜面前比雞蛋還脆弱。
起碼他會覺得,雖然自己的多嘴讓他花了兩千兩,又生了這許多波折。但買一個孩子可能有的改變,還是值得的。
“駕。”他催趕馬車,拖延了這幾天,得快點趕路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