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筋之始于氣海,上下往覆煉真胎。若問終南有捷徑,常拭心田無塵埃。楊兄弟,你須專注……”明不詳說着,呼吸更急,然而見楊衍痛苦模樣,李景風也不知該勸他歇會還是繼續說下去。
“氣走石門、關元,至中極而返……”
楊衍全身如遭火焚,痛苦不堪,堪堪把那點真氣照着明不詳說的穴位運去。
“陰交、神阙,直到紫宮再返……咳咳……往覆七次……散于胸腹。”明不詳不住咳嗽,李景風擔憂道:“明兄弟,你先歇歇,要不等楊兄弟好些再說?”
明不詳搖搖頭,閉口不語。過了片刻,楊衍痛苦仍無絲毫減輕模樣,他掙紮喊道:“再……再來!……”
“起神道,至風府而返,至懸樞而返,至百會再返,至陽關再返,定于神道,此爲一循環,三循環後,散于四肢。”
楊衍咬着牙關回道:“是……”
李景風沒正式拜過師,三爺隻教過他粗淺内功,于這些氣血經絡穴位并不熟悉,但幾個大穴仍是知曉。他知道明不詳正在教楊衍功夫,照理而言自己該當回避,可這兩人一受重傷一中丹毒,隻怕離開便有不測,隻得退至一旁。他忽地想起謝孤白交代,要他盡量遠離明不詳,又想起甘家鐵鋪的事,不由得起疑,望向明不詳,聽他繼續說道:“吸納,三吸兩吐,吸須胸盈飽滿,吐時胸口蕩然。”
明不詳越說越喘,楊衍的呻吟聲逐漸轉低,也不知是易筋經起了功效還是這波發作将要過去。
又過了一刻鍾左右,楊衍呻吟停止,明不詳卻不住咳嗽起來。李景風心想:“即便他是壞人,此刻也害不了我。”他性格純樸正直,此時要他見死不救那是絕不可能,忙上前關心問道:“你怎樣了?”又道,“這樣不行,我去找朱大夫來!”說着轉身要走。
明不詳抓住他手臂道:“你回武當,定然惹人起疑。”
李景風道:“朱大夫不會洩密。”
躺在地上的楊衍也道:“朱大夫……信……信得過。”
“信得過一人,也信不過所有人。”明不詳道,“現在露出形迹,我跟楊兄弟都會死。”
“那怎麽辦?”李景風道,“我又不會醫術。”
他問了幾句,見明不詳沒應,原來又昏了過去。
楊衍躺在地上,看不清明不詳狀況,聽他沒有回應,忙問李景風道:“明兄弟怎麽了?”
“又暈過去了。”李景風也自焦急,見楊衍還倒在地上,問道,“不如我帶你們下山求醫?”
楊衍道:“山下都是武當弟子,你一個救不了我們兩個。”他喘了口氣,又道,“山上很多這種道觀,在這……很安全。”
李景風半途被楊衍攔下,照着指示一路來到這座老舊道觀。武當求仙者衆,建了不少道觀,原主身亡後便由後人承接,但這裏已是武當山較高處,人煙稀少,不利香客往來,這道觀無人繼承,閑置已久,看來暫時不會被人發現。
隻聽楊衍舔着舌頭問道:“景風兄弟……水……還有水嗎?”
他每兩個時辰丹毒發作一次,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一恢複便要喝水。李景風掂了掂水壺,早已空了,道:“等我。”說着出門上馬。
楊衍躺在地上,渾身乏力,動彈不得,心想,剛才明兄弟說教我的是易筋經,莫不是少林神功的那個易筋經?可……明兄弟這麽年輕,怎麽會這門神功?
他方才照着明不詳的指示運功,隻覺得丹毒劇痛稍有緩解,于是又依着指示運功,過了會,精神困倦,沉沉睡去。
再次醒來時,楊衍聞着一股香味,轉頭看去,李景風正烤着不知什麽事物,香味濃郁。他一日未進食,饑腸辘辘,李景風見他醒來,忙将水袋遞給他。楊衍咕噜噜地不住喝水,李景風道:“慢點,小心嗆着。”不一會便見楊衍将一整袋水都給喝完,李景風道:“還有。”說着又将一袋水遞給楊衍。
楊衍喝了兩大袋水,精神稍振,坐起身來問道:“明兄弟醒了嗎?”
李景風搖搖頭道:“還沒呢。”
楊衍忽感肚子一陣劇痛,道:“我去解手!”說罷站起身來,搖搖晃晃往後屋走去,找了個僻靜地方,解了褲子,一股惡屎濁尿噴出,臭不可聞,又夾着一股濃重的藥味。楊衍隻覺頭暈眼花,好不容易站起身來,胡亂找些野草擦拭,回到道觀,李景風正把烤着的肉團撕開,楊衍這才看出是隻野鳥,皮上泛着金黃色的油脂,露出裏頭雪白嫩肉。
楊衍連忙接過,李景風喊道:“小心燙!”楊衍坐在地上,把半片鳥肉放涼,又見李景風不知從哪找來個鍋子,裝水燒滾,用小刀把些采集來的瓜果切碎,等水滾了再把瓜果丢入。楊衍見他刀工甚是熟練,訝異問道:“你還會煮湯?”
李景風尚未回話,楊衍聽到明不詳輕微的悶哼聲,忙轉頭叫道:“明兄弟?”
明不詳彎起上身,努力調勻呼吸,李景風忙道:“等我一下!”說着從懷中取出一顆藥丸,舀了熱水調勻,道,“這是朱大夫給的急救藥,說是頂藥,不能多吃。”說着把碗遞給明不詳。
明不詳傷勢沉重,要擡手卻是不能,楊衍正要起身幫忙,李景風道:“你歇着,我來就好。”
他扶着明不詳,将湯藥慢慢喂入。明不詳喝了幾口,猛地一陣劇烈咳嗽,“噗”的一聲吐出一大口黑血。
楊衍大聲驚呼,搶上一步道:“明兄弟!”他此時身體虛弱,腳步太急,摔倒在地,手上那半片鳥肉落在地上。
明不詳搖頭道:“我沒事,吐出這些積血也好。”又對李景風道,“剛才喝的藥都吐了,你那還有藥嗎?”
李景風點頭道:“有,但這藥傷身,朱大夫說不能用超過兩顆……”
“給我三顆,用水調勻了。”明不詳道,“聽我的。”
李景風知道他聰明遠超自己,乖乖照着吩咐将三顆藥丸調勻了,又喂明不詳喝下。楊衍擔心問道:“明兄弟,你沒事吧?”
明不詳喝了藥,吸了口氣,問道:“你上次發作距離現在多久了?”
楊衍一愣,沒想他到此時還關心自己,搖頭道:“不知道。”
“快一個時辰了,我記着。”李景風熄了火,把湯端到明不詳面前,說道,“你吃素,這菜湯給你準備的。”
明不詳點點頭道:“多謝。”
楊衍苦笑,到了這時還記着明不詳吃素,這小子到底……他正要拾起掉在地上的鳥肉,卻見李景風已先拾起,換了另半片給他,說道:“你身體不好,這片幹淨些。”
楊衍不答,伸手接過,又聽李景風指着屋角一個小缸道:“你們睡着時我盛了一缸水。楊兄弟你得多喝水,沖淡毒性,這是朱大夫教我的解毒法門。”
楊衍點點頭,靠在屋角吃着鳥肉,但覺入口香甜甘美,不知爲何,心中激動難以抑制。他吸了一口氣,緩過情緒,這才道:“李兄弟,你手藝不錯啊。”
李景風苦笑道:“我當過店小二,在廚房學了些手藝,想着以後當廚子。”
楊衍道:“你當廚子,肯定生意興隆。”
明不詳道:“别多聊,再過一個時辰又要發作,得加緊學易筋經。”
楊衍忙道:“你需要休息。”
“你丹毒入體,靠着易筋經或許能驅散。”明不詳道,“兩個時辰一次,你受得了?”
李景風道:“我守在門口,有事叫我。”他知道明不詳要教武功,自己不宜旁聽,否則有偷師之嫌。楊衍雖想他留下,但教的人是明不詳,明不詳若不開口,自己總不好強迫,于是望向明不詳。
“别走,還須你守着我們。”明不詳道。
“可是……”李景風猶豫,又聽明不詳道:“聽着也無所謂,想學好沒這麽簡單。”
李景風一愣,點點頭。
又聽明不詳接着說道:“昨天教了你任脈大周天、督脈小周天,現在教你帶脈大循環……你聽着……”
※ ※ ※
朱門殇這兩天很忙。他日前在宴席上進獻了蜈蚣仙體,引來了武當衆多仙長欽羨的目光,嚴非錫走後,不少人來找沈玉傾打聽“仙體”的故事,沈玉傾不善扯皮誇弄,怕被問得露了餡,便推給朱門殇。
朱門殇着實抱怨了好一番,不過他自從跟了沈玉傾後就少做大票生意,倒是把這門手藝給耽擱了,這幾日正好大展手腳,随口說幾個故事,唬弄得有聲有色,把幾名宿耆都給說信服了。衆人邀他去迎賓廳吃飯,連沈玉傾都撂下不理,沈玉傾正好樂得照顧小妹。至于玄虛掌門,他正閉關忏悔,煉下一顆太上回天七重丹還得十四年,也不知是否有那個命。
這一席飯來了武當三司殿當中的兩名:禹餘殿的通機子和清微殿的養泰子。當然,負責待客的華陽子也在場。另有幾名三司以下的殿主,通微子和行舟子的赤陵子,連比掌門玄虛小上幾歲,輩份算得上玄虛師叔的高平子也來了。
通機子是個矮子,朱門殇估摸着他大概隻比諸葛然高些,就是胖多了,圓滾滾的一張臉,臉色紅潤。養泰子則是中等身材,一頭半黑半灰的頭發,幹枯瘦弱的一張臉,看着就不是養生模樣,朱門殇估計他丹藥吃多了,虛火旺盛,不過功力倒是練得深厚。
武當畢竟是武當,就算煉丹練到傻了腦袋,功夫還是有獨到之處的。
朱門殇說起故事條理分明,毫無破綻,唬得衆家仙長搖頭晃腦,贊歎不已。他先瞎扯些吳大仙神迹,又道:“且說那個吳大仙雖然蛻了凡胎,羽化登仙,除了仙體也不是沒留下别的。他之前在青城仙遊,也遇着一個有趣人,你們道是誰?”
養泰子問道:“誰?”
“顧琅琊,聽說過吧?”朱門殇道。
“青城掌門,首倡昆侖共議,誰沒聽過?”養泰子道。
朱門殇道:“顧掌門首倡昆侖共議,是第一屆盟主,也是青城唯一一個當過盟主的。九大家分治,近百年來救了多少人命?這是多大功德?”
衆仙長紛紛點頭稱是:“确實确實,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朱門殇又道:“顧掌門又是道士,生平未娶妻,青城派打青城山搬到重慶,吳大仙就是頓開金鎖走蛟龍……”
“是蜈蚣!”尖嘴猴腮的赤陵子道,“頓開金鎖走蜈蚣!”
“是是是!”朱門殇道,“說起來,顧掌門還是吳大仙的恩人。那吳大仙感念恩情,又知顧掌門福澤深厚,于是化成個遊方道士,獻了一帖‘驅穢百仙方’給顧掌門。大家都知道,顧掌門六十歲卸去掌門職位,傳給了沈家先祖,這才開建青城沈家一脈。此後顧掌門雲遊四海,據說過了四十年還有人見着他的仙蹤,大家想想,六十歲,四十年,那時顧掌門得多大年紀?尋常人哪有這壽元,靠的還不是這‘驅穢百仙方’?”
衆仙長聚精會神,聽得津津有味,無不贊歎,紛紛說道:“那得有百歲年紀了!”或說,“顧掌門福澤深厚,有仙緣,要是來武當煉丹,怕不早白日飛升了?”也有人說道,“顧掌門雲遊的事我們知道,卻沒想到有這層關系。”
通機子問道:“你要說顧掌門活到百歲是靠着這藥方,怎麽這幾十年來沒聽說過呢?再說這藥方真有妙效,曆代沈家怎麽還有夭折的年輕人?”
“這是神仙妙方,仙丹自要仙人享用,肉身凡胎收效有限。青城除了顧掌門,沒幾個有這福澤,後代人用了隻覺得是強身健體的尋常藥方,哪知道當中有這關竅?久而久之,漸漸地不當一回事了。可惜啰!也是青城福份不夠,這藥方就漸漸佚失了。”
衆人聽了這話,紛紛搖頭歎息,深覺可惜。
“本來這故事到此爲止,誰料到今年又起了波折,把這樁無人問無人知的大寶藏給平地掀起。”朱門殇道,“今年,今年青城有什麽大事?不就是沈四爺續弦唐家大小姐嗎?可這當中又有什麽曲折?”朱門殇喝了口茶,這可是掌門招待貴客用的龍井。吊胃口是賣鋼口的要點,得吊得人心癢難熬,且當中又有一個關竅,便是觀察。但凡江湖行騙,最重要就是察言觀色,表面上是吊胃口,實際上是看觀衆信了幾分,要是觀衆信得多些,那就更能放了膽胡扯,索價也就高些,要是信得少些,就得含蓄些。
看現在這些武當宿耆的反應,就算說自己是呂洞賓轉世,說不定都有幾個信了。
果然,赤陵子着急問道:“這藥方跟沈四爺成親又有什麽幹系?”
“沈四爺成親可是大事,青城自然得動起來。沈公子整理了四爺留在青城的細軟,并着四爺當年初婚時前掌門贈的一對翡翠鴛鴦镯,打算送去貴州。收拾時,在書櫃夾層裏發現了一張紙,紙質枯黃,摸着便碎,沈公子覺得古怪,見上頭寫的都是藥草,起了疑心。我是沈公子的禦用大夫,當下他就把我叫去瞧瞧,這一看,乖乖,可不得了,這怕不是神仙手筆,凡人哪能得知?當下就說不得了,這哪來的神奇藥方?細細查問之下,翻了青城不少書籍,才從書裏找到這條典故。沈公子把這藥方上呈給沈掌門,沈掌門特别囑咐别洩露出去,現而今青城除了幾個要人,沒人知道這件事。”
衆人啧啧稱奇,又是驚歎又是羨慕,通機子忽地想道:“這樣說來,朱大夫見過那藥方了?”
朱門殇臉色一變,忙道:“看了一眼,沒記住,仙人妙方,哪這麽容易記住?早忘光了!”
衆仙長見他臉色丕變,料他有所隐瞞。赤陵子最是性急,問道:“朱大夫,你若知道仙方,怎好獨藏?也好拿出來讓衆人研究觀摩,造福衆生啊!”
朱門殇道:“真忘了!這……唉,不好說!我記性向來不好,諸位莫怪!”
無論衆人怎樣逼問,朱門殇兜兜轉轉換了話題,隻是推說忘記。養泰子道:“大夥也不用逼朱大夫,沈公子還在青城,不如問沈公子去。我瞧沈公子這人溫和仁善,定然不會藏私。”
朱門殇忙道:“使不得,使不得!别跟沈公子提起!”
養泰子狐疑道:“怎麽提不得?”
朱門殇道:“讓沈公子知道我說了這事,定要處罰我,這可不妥!”
華陽子是知客道士,最能察言觀色,聽他這一說,立刻道:“若要不說也行,朱大夫……我們問沈公子,不過就是要這驅穢百仙方的配方,要是有了配方,自然不用打擾沈公子了。”
朱門殇一愣,咬牙道:“這故事原本說也不能說,今日與諸位仙長投緣,無話不談,這才說給諸位仙長聽,原本隻打算說個掌故權當茶點,你們怎好拿這來威脅我?”
華陽子道:“這也不是威脅,你失言在先,我們不過尋根究底,想知道底細。沈公子若堅決不給藥方,我們又能拿他怎麽辦?”
“你們拿他沒辦法,他可拿我有辦法!”朱門殇苦着臉道,“别害我!”
華陽子道:“我們原不打算害你,實在是想知仙人秘藥,朱大夫,還望成全。”
衆人見朱門殇言語漏了口風,知道他被擠兌得沒法子。朱門殇咬咬牙,心一橫,說道:“被沈公子知道我多嘴,了不起打闆子,若是說了藥方,那是死罪!你們說去吧!”說完站起身來,轉身要走。
衆家仙長哪容他逃脫?隻見諸位高人施展輕功,赤陵子最是性急,伸手扣住他肩膀,華陽子禮貌,隻是擋住了門口,養泰子、通機子一左一右閃身繞至他身前,各自展現高明身法,高平子、通微子斷他後路,六大高手團團圍住了朱門殇,便是名震天下的齊三爺隻怕也逃不過這天羅地網。
衆家仙長忙勸道:“好說好說,朱大夫别心急,咱們沒這個意思!”
朱門殇道:“總之,這驅穢百仙方不能給!”
幾名仙長見他神色俨然,華陽子道:“各位師兄弟師叔伯莫急。”說着把衆人糾集在一起,低聲講了幾句。朱門殇偷眼望去,隻見有人點頭,有人皺眉,有人臉現喜色,他暗自得意,果然,不一會,華陽子也不知收了什麽東西,走了過來,對朱門殇道:“朱大夫,大夥商議了會,湊了五百兩銀子,望朱大夫笑納。”
朱門殇訝異道:“你們這不是叫我背友棄義?不行不行,萬萬不可!如果被沈公子知道……”
華陽子道:“這五百兩是我們欽佩朱大夫仁心妙術,義助朱大夫開醫館所用,沈公子不會知道的,這樁事隻有我們知道。再說,有了這五百兩,朱大夫要在哪座大城開醫館不成?我等覺得,朱大夫屈就青城,可惜了。”
朱門殇暗自發笑,這意思就是要他收錢跑路,表面仍假作猶豫,過了會才說:“我手癢想練字,你們取文房四寶來,我寫些字給諸位仙長指教,看寫得好不好。”
華陽子知道他答應,喜道:“那有什麽問題,馬上來!”
朱門殇咳了兩聲,道:“不隻文房四寶,還有别的。”
華陽子頻頻點頭,道:“沒問題,沒問題!”即刻出門向人索要了筆墨,又怕朱門殇反悔,趕忙将他請回席上,找話與他攀談,不住敬茶,天南地北聊了起來。
※ ※ ※
朱門殇撈了一票,這五百兩在過往怕不得掙上兩三年?要不是怕露了餡,幾乎要蹦蹦跳跳回到房裏。
他方開房門,卻見謝孤白坐在裏頭。他看看左右,道:“是你走錯了還是我走錯了?”
“都沒錯。”謝孤白淡淡笑道,“我在等你。”
“等我?”朱門殇揚了揚眉毛,他知道謝孤白找他不會有好事,關上房門,問道,“什麽事?”
“關于若善的事。”謝孤白道。
提起文若善的名字,朱門殇滿心歡暢頓時沉入谷底,慎重問道:“怎麽了?你發現了什麽?”
“我知道是誰殺了若善。”謝孤白道。
朱門殇霍然起身:“誰?!”
他心情激動,正要追問,見謝孤白仍坐着不動。他是世故的人,知道謝孤白來自己房裏說話定然有原因,若不是與自己有關,便是不想讓沈玉傾兄妹知曉,于是重又坐下,緩緩道:“若确定是唐絕豔下的毒,你不用擔心我想什麽。我跟那婆娘認識沒幾天,沒景風那麽死心眼。”文若善離開前曾與唐絕豔獨處,又死于中毒,這段日子以來,他隻道是唐絕豔下毒謀害好友。
“不是唐門。”謝孤白搖頭,“人還沒離開四川就下毒手,唐絕豔能犯這錯,冷面夫人就不會立她爲儲。”
朱門殇吃了一驚,問道:“那是誰?”
“我要你替我做個見證。”謝孤白道。
“什麽見證?”朱門殇問
“證據。”謝孤白道,“要你作證才能有證據。”
“你到底懷疑誰?”朱門殇問道,“别藏着掖着!我們認識多久了,難道你信不過我?”
謝孤白看着朱門殇,緩緩道:“那是我與若善在天水初遇時的事了……”
※ ※ ※
火焚,這如同火焚的痛苦……全身就如被放入烈火中熾燒般,楊衍痛得在地上不住打滾哀嚎,嘴裏緊咬着碎布,幾呼咬到牙齒流血,仍忍不住唧唧哼哼地慘叫。
每兩個時辰一次,一天六次,每次丹毒發作都讓楊衍痛不欲生。
李景風别過頭去,每次楊衍發作時,觸碰他身體都覺火燙,連皮膚都被烤得焦幹龜裂,還有那撕心裂肺的哀嚎聲……這痛苦他單是瞧着就覺難以忍受,換作别人,就算不痛死也早已自盡。一天六次……幾乎連睡覺都不能,這樣的折磨,楊衍怎麽撐得下去?
楊衍不止一次痛得暈過去,就像那日在丹房中死去那樣,每次李景風都以爲他真死了,楊衍卻總是撐了下來。
“還不能死……”楊衍想着,“我還沒報仇!好不容易……好不容易學到上乘武功……”他知道易筋經是少林神功,雖不知明不詳怎麽學會,又怎麽這麽輕易教他,但距離報仇總算近了一小步。
即便隻是微不足道的一小步,就爲這一小步,他也要撐下去,不能死!
每次發作完後,他隻要略作休息,就開始求着明不詳教他易筋經,明不詳也必然教他。照明不詳的說法,楊衍必須靠着易筋經驅出體内丹毒。
好幾次,楊衍發作時痛得把吃下去的東西又吐出來,塞住了喉管,李景風想盡辦法替他挖通氣管,助他通暢呼吸,那又是另一層痛苦。但相較火焚的感受,楊衍說,這無所謂。
第二日楊衍去解手,仍是惡臭難聞。
“算起來我也是救了師父一命。”楊衍苦笑,這太上回天七重丹的毒性恐怕不是普通人能承受的,或者多了仙體鍛煉能好些,抑或最後功成時毒性會有所緩解,也可能真是仙丹,但楊衍不知道,也無從分辨。
這顆隻煉了六重的丹藥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幫助,隻有無盡的折磨,他不知道這折磨幾時會到盡頭。
所幸明不詳教的易經筋似乎真有用,他發作時疼痛的時間漸短,發作的間隔漸長。
李景風到處尋找,找着一個大水缸,費了好大功夫才搬回來,又提着水袋盛水,注進水缸中。楊衍一開始以爲他要儲水,見他來來回回跑了數十趟,到了水缸半滿時,楊衍丹毒發作,李景風将他抱入水中,楊衍雖仍痛苦難當,較原先舒服不少,這才知道他儲水是爲了讓自己發作時能好受點。
“不過景風兄弟,這水缸哪來的?”楊衍問道。
李景風道:“河邊有座道觀,我瞧跟這一樣久無人住,就搬來了。”
楊衍苦笑道:“你怎麽不把我們兩個搬過去好了?還這樣兩頭跑。”
李景風一愣,一拍腦袋道:“我想你們傷重,不好挪動……唉,真沒想到這辦法!”
楊衍搖頭道:“也不知你是聰明呢,還是笨。”
李景風哈哈大笑,此後幾日,打野味,摘瓜果,把烤熟的肉撕成一條條,每次楊衍發作完畢才給他吃一些,免得他又吐出來。他另外替明不詳準備齋菜,楊衍佩服他的無微不至。李景風又把随身衣物分給他們,明不詳矮了李景風一些,楊衍倒是與他身量相差無幾。
至于明不詳,除了頂藥,朱門殇還給了李景風一些跌打損傷的藥物,也不知道對不對症,總之明不詳就這樣吃了,也不知他傷勢康複得如何,隻是坐在牆邊。他總是幹淨整齊,俊美的臉上從不曾因傷重露出艱苦的表情,永遠那麽祥和甯靜。他有空便爲楊衍解說易筋經,楊衍病發時,他便盤坐着,有時運功療傷,有時誦經,也不知是不是爲楊衍祈福,模樣甚是虔誠。
又過了一日,李景風出門覓食,自上而下瞭望,隻見武當數十人簇擁着三輛馬車離開。他目力極佳,看出當中一輛特别華貴,那是俞幫主的座車,猜測是沈家兄妹與謝孤白、朱門殇、俞幫主等人離開武當了。想來小妹肩傷已經好了不少,才不怕車行颠簸,朱大夫的醫術果然通神,要是自己沒離開,現在也該跟他們一起回青城了。
他看了好一會,并不爲自己沒跟着回青城而後悔。隻想:“再過幾日,華山派跟大哥二哥都走遠了,明兄弟身體好些,就能下山買藥了。”
※ ※ ※
武當怕嚴非錫又來襲擊沈玉傾兄妹,特地派了車隊保護,領頭的是行舟子、赤陵子及知客華陽子三人。有這三人坐鎮,即便嚴非錫去而複返,也能保住青城兄妹安全。
行舟子在武當甚有威嚴,由他領隊,衆人不敢怠慢,隊伍甚是整齊,往襄陽幫方向走去。
朱門殇把眼睛眯成一條線,看着對面的沈未辰,問道:“你怎麽來我這輛車了?”
沈未辰道:“他們兄弟剛結拜,有體己話要說,我來跟大夫擠擠。”
“說個屁!又不是剛認識,哪這麽多話好說!”朱門殇罵道,“看你賊兮兮的模樣,肯定不懷好意!”
沈未辰伸手,笑吟吟地看着他。
朱門殇見她伸手,心虛問道:“你把手伸出來幹嘛?是讨打還是要把脈?”
沈未辰搖頭道:“聽者有份。”
朱門殇佯作不知,問道:“什麽份?挑大糞?”
“驅穢百仙方。”沈未辰笑問,“騙了多少銀兩?”
朱門殇一愣,罵道:“武當的口風一點都不緊!”
“你那藥方不會吃死人吧?”沈未辰道,“出了事,青城不替你背黑鍋。”
“那是調理補氣,解熱毒的上好方子,武當可受用着!”朱門殇道,“我是什麽人?開的方子能害死人?”
沈未辰笑道:“那好,一人一半,我裝不知道。要不,馬上出去揭穿你!”
朱門殇罵道:“就你這身家來跟我分銀兩?我那條仙體要是拿來唬弄,怕不騙得玄虛上萬兩銀子?倒賠給你哥,還欠着我九千五百兩呢!”
沈未辰把手收回,道:“那就不跟你分了。”她望向窗外,若有所思道,“不過你得在青城多留些日子。”
朱門殇一愣,笑道:“怎地,突然舍不得我啦?”
沈未辰笑道:“是啊,比唐二小姐還舍不得呢!”
朱門殇這次卻不回嘴,也不知想到什麽,歎了一口氣,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遞給沈未辰。沈未辰一愣,隻見朱門殇攤坐在椅上,望着馬車頂,似有許多心事。
“都給你吧。”朱門殇道,“天下無不散的筵席,多好的交情也有曲終人散的時候,到時欠着這五百兩,心底過不去。”
沈未辰見他說得感傷,幽幽道:“你是存心惹我不開心就是了?難道我還貪你這五百兩?還你!”說着将銀票遞到朱門殇面前,“不過你答應過救我們兄妹一命,可不能賴皮,說走就走!”
朱門殇不再說話,順手接回銀票,重又塞入懷中。兩人各自不語,又過了會,沈未辰忽地想通,問道:“你騙我的?”
朱門殇忍不住漾起微笑,道:“銀票我給過你了,是你不要,現在沒欠了!”說完哈哈大笑。
沈未辰也忍俊不禁,兩人在馬車裏大笑起來。
※ ※ ※
李景風好不容易抓了隻兔子,回到破道觀,生了火烤兔肉。楊衍見他怏怏不樂,問道:“怎了?”李景風隻說沒事。
明不詳忽問:“青城的人走了?”
李景風一愣,道:“是啊。”
“你認識青城的人?”楊衍道,“我記得在襄陽幫,他們跟你打過招呼。”
“他喜歡沈家的姑娘。”靠在牆邊的明不詳看向李景風,問道,“我沒說錯吧?”
李景風大窘,臉紅道:“沒……沒的事!”
“沒的事幹嘛臉紅?”楊衍想起那日确實曾見一名美貌姑娘,隻是沒記清,忍不住皺眉道,“景風兄弟,你真看上九大家的小姐?”
“别聽明兄弟瞎說!”李景風道,“沈姑娘仙子般的人物,我配不上人家……”
“放屁!”楊衍怒道:“是她配不上你!見着了船匪,沈家公子敢遊過來救人?敢摸黑偷藥材做火藥?遇到姑娘被抓,他敢冒險去救?他敢背着一個認識不到一天的人與河匪拼生死?”楊衍冷笑道,“他什麽都不敢!隻會亮着青城的令牌,喊一聲我是九大家的世子親眷,央求着船匪大發慈悲,不要傷他性命!不過就是出身好點,瞧不起人,真以爲自己了不起?是誰配不上誰?呸!”他越說越怒,指着火堆道,“他會烤兔子嗎?會煮菜湯嗎?!”
李景風心想:“這也算好處?”他見楊衍火起,隻得道:“人家有意中人,都求婚了,跟我沒什麽幹系。”他本想說嚴烜城,可在楊衍面前提起華山,不是惹他生氣?還是不說爲妙。
“那挺好,我覺得她配不上你!”楊衍冷笑道,“肯定看上哪個武林世家的公子是吧?這夥人隻看出身,見低就踩,一個模樣!”
李景風心下黯然,道:“他們對我挺不錯的,朱大夫也跟着他們呢。楊兄弟,我知道你讨厭九大家,可九大家不全是壞人。三爺、沈公子都是好人,對我都挺好的。”
“對你不錯我是信的,你這人老實。”楊衍不屑道,“養熟了就成了他們的狗。這些高貴子弟,會真把你當回事?”他想起那天沈玉傾要他向嚴非錫道歉,忍不住又道,“遇着沒用處的,隻會叫你磕頭認錯,要是還不夠,弄死你,眼睛也不眨一下!”
李景風忙道:“沈公子那天是真心想幫你,那是玄虛掌門的要求。要是明兄弟沒救你出來,他也會想辦法的。”
“他有這麽好心?”楊衍冷笑。
“他聽說了你……你的事,也替你難過,想着怎麽幫你。”
“那怎麽幫?他想到辦法了嗎?”楊衍問,“像師父那樣幫我?”
李景風不知怎麽回答,隻得道:“你這事原本難辦,青城……青城也不好介入。”
楊衍道:“你既然跟他們這麽好,怎麽不跟他們一起回青城?”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想去。”
他知道楊衍偏見難改,隻得繼續烤兔子。
明不詳忽地問道:“你真喜歡沈家姑娘?”
李景風心想:“怎麽又問這個?”他不想再提傷心事,隻“嗯”了一聲。
明不詳淡淡道:“也許我傷好之後能幫你。”
李景風一愣,心想:“這事怎麽幫?”但他也不想追問,隻搖搖頭:“不用了,日子久了總會放下。”
楊衍正要說話,忽地胸腹間一熱,慘叫出聲。李景風知道他又發作,忙将他扶起放入水缸,心中想着:“楊兄弟如此凄慘,難怪他對九大家心存偏見,唉……”
他轉過頭,見明不詳正瞧着自己,于是問道:“明兄弟有事嗎?”
明不詳道:“想請你幫個忙。”
李景風問是什麽事,明不詳轉過身,脫去上衣,李景風見那個烏黑掌印毫無消退迹象。
“淤血不退,我疼痛不止。”明不詳取出他開鎖的鐵針遞給李景風,“幫我放血。”
李景風吃了一驚,忙搖手道:“我不會……”
“對着掌心,食指根部,小指根部插入,直到流出黑血就好。”明不詳道,“要是讓淤血幹枯,好得更慢。記得,針要在火上先烤過。”
李景風照他吩咐,把針烤了,見明不詳膚色白晰,細皮嫩肉,心想:“明兄弟連肌膚都跟姑娘家似的,偏偏有這麽大本事。”他對着掌印,在三個地方分别戳入,黑血汩汩流出,觸目驚心。他又伸手擠出淤血,本當劇痛,明不詳卻一聲未哼,李景風更是佩服,替他穿上衣服,扶他去牆邊靠着休息。
他見兩人一人休息,一人毒發,烤完兔肉後,照例撕開,心想:“這兩天楊兄弟發作時間漸短,間隔愈長,易經筋真有如此神奇?”
他好奇心起,盤坐在地。他認識的經脈穴位不多,這兩日雖聽明不詳講解易筋經,仍隻聽懂最早的任脈大周天與督脈小周天,其他小循環、大循環、小往複、大往複、陰陽順行、大灌頂等一律不懂,當下照着明不詳的口訣深吸緩吐,把微薄内力在任脈間運行。
練了一會,李景風察覺不出有何變化,又走了一次小周天,仍無所感。他猜測這武功非一日可成,倒也不急,見楊衍恢複了,忙将兔肉送上。
又過了兩天,楊衍發作時間變成每三個時辰一次,每次一刻鍾,皮膚也不再惡化。李景風見他有好轉,大爲高興,明不詳臉色也漸漸紅潤起來。
就是有點麻煩,眼下已是九月底,天氣漸寒,三人衣物不多,楊衍天天泡着水,怕他着涼。
這日下午,楊衍如同往常一般練功,明不詳靠在牆邊歇息,李景風依着易筋經大小周天吐納,忽聽到兩人說話聲音。
一人道:“這啥雞巴毛鬼地方?都過了武當,哪來的香火?”
另一人道:“山腰上的道觀都住滿了,沒人住的你又嫌小,隻得往山上走了。”
兩人聲音越來越近,李景風吃了一驚,拿起初衷,心底又有猶豫。楊衍張開眼睛,此時他身上沒有佩刀,找了根木柴替代。
隻聽那兩人繼續說道:“何不在山下蓋一間?”
另一人道:“得了吧,我們這點積蓄,全拿去買驅穢百仙方,還有這些藥材,哪還有什麽敷餘?不過煉丹而已,将就點就是了。要是成就了點石成金,你把整座武當山買下來都行!”
兩人進門,見着楊衍三人,不由得一愣,問道:“你們是誰?”
楊衍皺起眉頭,喊道:“玉成師兄?玉谷師兄?”
玉成子見是楊衍,道:“楊衍?你竟然躲在這!”
楊衍更不打話,揮動手中木柴砍向玉成子。玉谷子拿着拂塵,也掃向楊衍,他那拂塵中藏着鐵絲,掃中便要受傷,武當不少道士都有這習慣,借以防身。
李景風見他攻向楊衍,忙揮劍阻擋。
這兩人俱是楊衍師兄,雖非玄虛親授的武功,最少也比楊衍早二十年入門,武功不差,楊衍即便健康也不是對手,何況多日來飽受丹毒折磨,過沒幾招便氣喘籲籲。
李景風見楊衍支撐不住,喊道:“楊兄弟,你退下!”
楊衍卻知道,若拿不下這兩人,自己又要重回牢中,隻怕還得拖累明不詳跟李景風,哪肯退下,咬了牙不住抵擋。
玉成子與楊衍過了幾招,觑着空門,一掌拍去,楊衍見無可閃躲,隻得縱身躍起,施展那招縱橫天下。
也不知爲何,楊衍雖然力虛體弱,這一刀卻比往常多添了幾分威力。玉成子見來勢猛惡,不得不閃,兩人又過了幾招,楊衍險象環生,隻得再使一次縱橫天下。
玉成子心想:“這可不是武當功夫!”他雖看清這刀來路,但實在猛惡,不得不閃。
連使兩次縱橫天下,楊衍已是力不從心,手一軟,木柴落地。玉成子見機會難得,一腳踢中他腰間,把楊衍踢飛出去。
至于李景風,他仍在猶豫,隻守不攻。那玉谷子拂塵左掃右掃,無論怎地虎虎生風,李景風總是于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想來也是,方敬酒都砍不中的人,這中年道士怎麽打得中?隻氣得玉谷子怪叫連連,覺得豈有此理。
兩人鬥至分際,李景風察覺楊衍敗退,隻怕他又受傷,顧不上玉谷子,搶上遞劍接過玉成子的攻勢,以一敵二,不,是以一閃二,也把玉成子氣得滿臉通紅。
三人又鬥了幾招,李景風知道若不還擊,隻怕難以退敵,猛地舉起劍來,連着劍鞘遞出,隻這輕輕一劍,竟突破玉谷子防守,戳進他胸口,若不是帶着劍鞘,這劍便戳入他心窩了。玉谷子大吃一驚,雖然吃痛,卻沒受傷,隻道是意外,繼續攻來。
李景風心念一動,決意試試初練的龍城九令。他想起當初齊子概演練的身影,自己這幾日的苦練還有小妹教的用劍法門,大喝一聲,使出第一招“碧血祭黃沙”。隻聽“啪啪啪啪”七八道聲響,兩名道士“唉呦唉呦”叫個不停,竟已各自被打中三四下,要不是沒拔劍,隻怕已是兩具屍體。
李景風沒料到第一招便打得對方無招架之力,又覺得自己出手比過往更加迅速有力,連着身子也輕盈許多,一時興起,接着使出第二招“暮色綴鱗甲”。
這第二招更是慘烈,“噼噼啪啪”的也不知道幾十下,打得兩人不住慘叫哀嚎。李景風心想:“我這劍這麽慢,怎麽他們閃都不閃?”
他卻不知他眼中的快慢可不是對手眼中快慢,他看着自己是一劍劍格外分明,對方卻隻見滿天劍雨,變化莫測,哪裏閃躲得及?
楊衍目瞪口呆,怎地才幾天時間,景風兄弟武功就進步如斯?到底是他天分太高,還是自己太無能?難道除了明兄弟,還有這樣的天之驕子?
他卻不知道龍城九令雖不如彈指乾坤與混元真炁聞名,卻是崆峒鎮派劍法,百多年之前,崆峒以此劍法橫行天下,隻是昆侖共議後,崆峒守了邊關,馬上用劍不利,這數十年間才遭忽視。李景風但凡隻要懂得皮毛用劍法門,打起這兩道士可說不費吹灰之力。
李景風兩招得手,聽到對方慘叫,不禁有些愧疚,正想着罷手還是打第三招,那兩道士轉身就逃。
隻聽楊衍喊道:“别讓他們走!”李景風卻是爲難。這兩名道士并無過錯,也沒威脅他性命,他不想殺這兩人,卻也不知怎麽留住兩人,隻得從後搶上。這一踏,又覺得身法比以往快多了,可即便快多了也攔不住這兩人——畢竟人家練了二十年武,總會些保命輕功。
眼看兩人就要逃走,李景風暗自焦急,一條黑影從身旁飛來,風聲呼嘯,“啪”的一聲,正打在玉成子腦後。玉成子翻倒在地,恰恰絆倒了玉谷子,眼看是昏迷了。
李景風看得清楚,那是一根木棍,料是明不詳幫忙。這舉動頓時點醒李景風,李景風舉起劍也往玉谷子頭上敲去,依樣畫葫蘆要将對手敲昏。
“啪”的一聲巨響,玉谷子被打得頭昏眼花,額頭鮮血直冒,卻沒昏去。李景風愕然,隻得再“啪”的一下,正打在額頭上,玉谷子左右搖晃,腳步歪斜,仍是沒昏。
李景風心想:“怎地這道士這麽難暈?”他正要再打,玉谷子跪地哭喊道:“爺爺别打,再打要死人啦!”
楊衍也訝異道:“景風兄弟……你……你跟玉谷師兄有仇?非得這樣活活打死他不可?”
李景風道:“我隻想打暈他啊!”
玉谷子哭道:“打暈不是這樣打的,這得打死多少人啊!”說着轉過頭去,指着自己耳後脖子處道,“這!你得打這才會暈啊!”
李景風喜道:“多謝指點!”随即一劍拍下,“啪”的一聲,這次終于把玉谷子打暈了。
他回過頭,見楊衍一臉愕然地看着自己。李景風臉一紅,道:“我……我不知道,我沒打暈過人……”
楊衍道:“你還跟他說謝呢……”
李景風道:“得人指點,當然要有禮貌……”說完忍俊不禁,不由得捧腹大笑,楊衍也跟着大笑起來。
一旁的明不詳看着兩人大笑,又見他們看來,嘴角微揚,似是表示自己也覺得好笑。兩人笑了一陣,明不詳問道:“這兩人要怎麽處置?”
楊衍咬牙道:“殺了!”
李景風連忙擺手道:“不行!”
楊衍道:“他們若逃走,我們就要被抓了!你又不是明兄弟,他修行人不殺生,你在船上殺了這麽多盜匪,怎地這時手軟了?”
李景風道:“船上與匪争鬥,那是性命交關,我不殺他們,他們便要殺我。這兩人隻是路過,又不是想殺我們,也沒爲惡,就這樣殺了,太沒道理。”
楊衍與他相處幾日,知他性格,隻得道:“我來殺!”
李景風忙擋在他面前道:“不行,我不能讓你殺!”
楊衍急道:“那怎麽辦?”
李景風道:“把他們綁起來吧。”
明不詳道:“這不是辦法。”他看着李景風,接着道,“他們見了你,認得你,隻要活着回武當,你就是放走楊兄弟的犯人,連着那顆太上回天七重丹被竊的事也要把你牽連在内。”
楊衍本就爲此擔心,也道:“李兄弟,他們不死,你得出事,少不了被武當通緝。師父抓着你,就算不殺你也會關你一輩子。我跟明兄弟算是被逮着了,你卻是無辜的。”
李景風搖頭道:“那也是我運氣不好罷了。”
楊衍搖頭歎息道:“你到底糊塗還是聰明,我都分不清了!”
李景風找不着繩索,剝了樹皮将兩人綁起,明不詳吩咐搜身,李景風搜出許多藥材,有些是煉丹用的,有些不是,還有一張驅穢百仙方的藥方。
明不詳見了藥方,說道:“這是調理補氣,解熱毒的方子,甚是精妙,是國手所書。”
楊衍此時丹毒發作,正浸在水中受苦,李景風聽了這話,問道:“這藥方對你跟楊兄弟有用嗎?”
明不詳道:“對楊兄弟甚是有用,對我也能益氣補身,助我早些恢複。”
李景風看向那兩人,笑道:“他們不但帶了藥方,連藥材也一并帶來了!”
過沒多久,玉成、玉谷兩人醒來,李景風一問之下,原來武當幾位宿耆花了五百兩向朱門殇弄來這方子,轉頭又向弟子兜售,一份十兩,不但沒虧,反倒賺了一大筆。玉成玉谷兩人早想煉丹,隻是苦于積蓄不足,兩人向太師叔祖高平子賒了藥方,學着轉手賣給其他弟子,每份索要一兩,償還藥方後還剩下七八兩銀子,便買了煉丹與這百仙方所需藥材。他們沒有煉丹器具,隻得找閑置的宮廟,看裏頭是否有丹爐借用。
李景風剛與沈家兄妹分手,謝孤白在他行囊裏塞了二十兩銀子,李景風折了銀子給兩人,說道:“這些藥材我買下了。”拿了藥材煎煮湯藥給明不詳與楊衍服用。
隻是這樣一來,李景風要照顧的人又多了兩個。
※ ※ ※
沈玉傾一行人回到青城邊界,見張青領着車隊等着。沈未辰關心白大元傷勢,下車便問:“白師叔還好嗎?”
沈玉傾當日便被擄走,不知白大元傷勢如何,也問道:“白師叔沒事吧?”
張青低着頭,難過道:“我們剛回邊境,白師叔傷勢加劇……已經……走了四天了。”
沈玉傾大吃一驚,忙問:“屍體呢?”
張青道:“大夥知道少主總要見白師叔一面,就停在車中。”
白大元是青城守衛中的宿耆,身份雖不高,但年資長,保護沈家兄妹多年,衆人不敢随意火化。此時聽他死了,沈未辰甚是難過,與沈玉傾走到車前,都聞到一股濃重的腐敗味道。
沈家兄妹兩人也不害怕,掀開車簾,隻見一具屍體,肚子已經腫脹。沈未辰不避髒臭,走上前端詳這位長輩,難過地喊了句:“白師叔……”聲音哽咽,再也說不下去。
沈玉傾鐵青着臉,華山當真欺人太甚!
隻見朱門殇走上前,撬開白大元嘴巴觀看。沈玉傾訝異道:“朱大夫這是做什麽?”
朱門殇沉吟半晌,道:“驗屍。”
“殺他的是方敬酒,這不是衆人親眼所見?”沈玉傾問道。
“我說他不會死,他卻死了,這也太不給我面子……”朱門殇眉頭一挑,指着白大元口中道,“你們瞧,他舌頭少了一小截!”
沈玉傾看去,隻見白大元口中烏黑一團血迹,确實少了舌尖一小截,不禁納悶問道:“怎麽回事?”
“或許是死時太疼,不小心咬着了。”朱門殇道,“總之我得查清楚是不是哪裏沒弄清,不然下次誰被那個嘴上長花柳的傷了,我都不知道怎麽救治。”
沈玉傾聽他說得有理,于是道:“勞煩朱大夫了。”
沈未辰甚是傷心,又看了白大元屍體一眼,沈玉傾知她難過,拍拍她肩膀,拉着她離開。
朱門殇上了車,放下車簾,取出針來,忍不住罵了一句:“操他娘的!”神情甚是憤恨。
※ ※ ※
也不知是朱門殇的藥方有效,又或是易筋經有效,又或者丹毒終究将盡,過了幾日,楊衍發作的時間變成四個時辰一次,每次仍近一刻鍾,雖然發作時仍痛苦難當,比起之前已好了太多,何況四個時辰也足夠睡一場好覺了。
至于明不詳,他已能起身,隻是臉色仍然蒼白。
“這兩人在武當有職事,失蹤太久會有人起疑。”楊衍道,“别的師叔伯就算了,有人失蹤也未必會查,行舟子師叔卻是精細人,等他回來,這裏就不安全了。”
李景風問道:“你們能下山嗎?”
明不詳道:“還行。”
楊衍道:“不行也得行。他們查上山來,我們可跑不掉。”
李景風點點頭,道:“你們騎我的馬下山。”
楊衍上山時所騎的馬已逃走,隻剩李景風那匹馬。當下三人約好見面的客棧,李景風下午出發,離開武當山,楊衍與明不詳入夜後再騎馬下山,避開眼線。
至于那兩名俘虜,楊衍道:“等我們走了,他們滾下山也好,爬下山也好,随便他們。”
李景風點頭答應,到了中午,提了水壺便出發。
等入了夜,楊衍牽了馬,準備與明不詳下山。明不詳忽道:“這兩人回去,景風兄弟隻怕要被武當通緝。”
楊衍聽了這話,猶豫片刻,道:“我答應景風兄弟不害他們。”
明不詳道:“我隻是感歎景風兄弟是好人,卻被連累。”
楊衍眉頭一皺,過了會,咬牙道:“景風兄弟是好人,好人不能沒好報!”
他撿起切藥材所用的小刀,這還是玉成子兩人帶來的,走到玉成子面前道:“你在武當欺負我,我不怪你,但你若活着,勢必連累我景風兄弟。”
玉成子和玉谷子知道楊衍要做什麽,不由得肝膽俱裂,不住掙紮欲逃。
楊衍怕身上沾了血會讓李景風起疑,從後一腳踩住玉成子腰際,彎下腰,左手擡起他下巴,揮刀将他喉嚨割斷,又走到玉谷子身邊,用同樣方法殺了玉谷子,在水缸裏洗了手,确認全身上下無血迹,這才與明不詳一同上馬,往山下奔去。
※ ※ ※
三人在客棧集合,李景風先定了房,一宿過後,三人重又聚首。
李景風道:“我要去嵩山,你們去哪?”
“嵩山?”明不詳問,“你不是說要去衡山?”
李景風道:“我大哥要我去嵩山,說……有個口信要捎給朋友。”他想起謝孤白的交代,總不好把什麽事都跟明不詳說清。
明不詳細長的睫毛低垂,沒有多問,隻道:“你們學過易筋經的事,還望保密。”
李景風道:“我不會說出去。”
“我不知道要去哪裏。”楊衍道,“我……明兄弟,你去哪?”
“我本要回少林,現在還是回少林。”明不詳道。
“我跟你同行……方便嗎?”楊衍試探着問。
明不詳不置可否,楊衍隻當他答應了,又道:“武當不宜久留,快走吧。”
當下三人又買了兩匹馬,正挑選時,幾名江湖客經過,正自讨論着。
“你聽着那消息沒?”一人說着,“彭老丐的事。”
楊衍聽着“彭老丐”三字,頓時留意起來。
“聽說了。唉,大好英雄也過不了這一關!不過九十一歲,不虧了,喜喪啊。”
楊衍大吃一驚,沖向那幾名江湖客,問道:“你……你們剛才說什麽?!”
他心情激蕩,連話音都有些發顫。
“彭老丐幾天前走了,武林上正傳得沸沸揚揚呢!”
楊衍眼前一花,險些摔倒在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