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衍幾乎是撲上去的,蹲在牢門後喊道:“明兄弟!你怎麽進來的?”
“我打暈了守衛。”明不詳望着牢門外,說得極是輕描淡寫,楊衍卻知道,雖然治安荒廢,但這裏畢竟是武當,自牢房門口走入至少有十餘名守衛,兩兩照應,身上各自帶着響哨,一旦遇敵,即刻吹哨,明不詳到底怎麽潛入,實在難以想象。
“他們剛換完班,還要很久才會發現我來這。”明不詳從懷裏取出一支鐵針,在鎖上撬了幾下,“喀啦”一聲,鎖頭應聲而開。楊衍忙解開鎖鏈,搶出牢外,他本以爲報仇無望,這一生要困在牢中,此時掙脫牢籠,怎能不心神激蕩?不由得緊握着明不詳的手道:“兄弟,多謝!”說着,喉頭竟有些哽咽。
明不詳問:“你要離開武當嗎?”
楊衍咬牙道:“當然!”
對于武當,他實無半分留戀,反倒恨自己白費四年時間。卻聽明不詳問:“要去哪?”
楊衍道:“我……”他說了個“我”字,話卻接不下去,過了會才道,“天下這麽大,總能找個地方容身。”
楊衍推開牢門,跟在明不詳身後,見兩名守衛昏倒在地。他換上道士服,跟着明不詳離開大牢,到了門口,又見門後躺着兩名昏倒的侍衛,知道是明不詳所爲,更是佩服。
出了牢房,楊衍掩上門,問道:“明兄弟,我們從哪個門走?”
武當前後左右各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大門,正門是朝北的玄武門,朱雀門通往後山,地勢險峻,隻有一條小徑通往大路,還得經過一條十丈左右的短吊橋。至于武當領俠名狀的一般守衛居所則分散在青龍白虎兩處,他們多半也戍守在這兩處入口。玄武門前臨着大道,武當山居高臨下,若有人從大道上侵犯,一目了然,守衛多了,侵擾了香客反倒不好。
起碼對香火錢是不好的。
“朱雀門。”明不詳回答。
确實,朱雀門地勢險峻,易守難攻,駐守的守衛最少,且囚禁楊衍的牢房在迎賓廳附近,往朱雀門不用經過衆多弟子居住的道居,隻需穿過丹房、步天樓等地,深夜人稀,容易走避。但也有一處兇險,得要經過“别有福地”。那是武當高層寝居,裏頭的人物可不等閑,不是輩份尊榮,就是在武當中領有重要職事。大多武功高強,比尋常守衛難纏十倍。
不過武當有宵禁,戌時後不得随意走動。明不詳說守衛剛換班,那是戌時盡,亥時初,這個時辰那些仙長們不是已就寝就是在煉丹,誰也沒空理會他們。
楊衍在夜間目力不行,幸好路上都挂着燈籠,還能視物。明不詳領頭,兩人遮遮掩掩,避開守衛前行,楊衍心頭不踏實,明不詳倒是走得從容,彎來繞去便能避開巡邏弟子,似是摸熟了一般,楊衍甚感佩服。
轉過幾個彎,明不詳忽然停步。“怎麽不走了?”楊衍低聲問。明不詳将他拉到一旁,兩人貼在轉角處,一隊六人守衛經過,并未發現他們。
明不詳擡頭望去,楊衍久居武當,自然知道他看的是哪裏。那是一座高塔,名叫“步天樓”,武當丹房衆多,步天樓卻不一般。他是掌門與三司殿專用的丹房。這處可是最緊要的命根子,每一刻鍾便有兩班守衛經過,裏頭還有六名弟子把守,兩名守在門口,門後左右各一,還有兩名守在大門對側,一旦發現有人闖入,立即鳴哨爲号。
楊衍知道不能久留,低聲道:“這裏危險,我們走。”
明不詳問道:“你想報仇,怎麽報?”
楊衍一愣,他心知肚明,即使自己死命練功也未必能勝得過嚴非錫,何況殺他?就算遇着名師指點,能否在自己失明前練成也是問題,更何況就算自己在失明前練成絕世武功,嚴非錫有整個華山當靠山,門下數萬,自己又要怎麽報仇?
他本以爲自己隻要專心習武,終有大仇得報的一天,但自己苦練多年,彭老丐親授的縱橫天下依舊隻能一橫一豎,即便再練十年也未必能練到兩橫兩豎。他刻苦勤奮,今年才十九,本比同齡弟子還優秀些,他也自诩有天分,或能大成,但李景風并未拜師就有此能耐,明不詳出身少林,才二十二歲就……相較之下自己的天分隻怕微不足道……微不足道……
“少林……會收我嗎?”楊衍問,“去了少林,能跟你一樣厲害嗎?”他的語氣已接近悲憐乞求,隻希望有點渺茫的機會。
明不詳搖搖頭,也不知道是說少林不會收他,還是說他不可能跟自己一樣厲害,或者兩者皆是。
楊衍的心沉了下去。逃出來又如何?還不是跟關在牢中一樣?玄虛不可能再教他武功,他也不想留在武當,但他又能去哪裏學武,又該怎樣報仇?
他重又擡起頭,望向步天樓。武當沉迷煉丹,據說曾有人煉丹功成,白日飛升。他在武當四年,往往聽人誇耀服用丹藥的成果,說是功力精進,又或者身強體健,也見過一些仙長服食丹藥後氣色紅潤,身體強健,但多數是失敗的,失敗的人又各找理由收集藥材重整旗鼓,以求下次功成。
然而楊衍從不信這些,那些奇藥異草、金石丹汞、硫磺硼沙這些年不知吃死了多少前輩。
但也有成功的……
師父那顆太上回天七重丹隻差着最後一層。楊衍咬着牙,師父一向待他不錯,那是師父花了十二年時間與無數心血煉制,他不能……
明不詳看着他,緩緩道:“我們走吧。”
楊衍抓住明不詳的手臂,火紅的雙眼裏有着熾熱的光。
“明兄弟……”楊衍顫聲問,“你……你能幫我嗎?”他說着,目光投向了步天樓頂層。
“我能幫你離開這裏。”明不詳道,“沒有誰幫得了你。九大家的規矩,仇不過三代,誰都不會幫你。放下這仇,全武林都當沒這回事,大家都忘記了,你也要跟着忘記。”
“等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事就沒發生過。”明不詳說着一個理所當然的道理。
明不詳的話沒讓楊衍放棄,反倒點燃了他心中的怒火。所有人都忘記了,這件事就沒發生過?怎麽可能!怎麽可能沒有發生過!
“你有……有辦法……幫我……偷藥嗎?”楊衍咬着牙,一字一字自牙縫中擠出。無所謂了,就算背叛了師父也無所謂!所有人都能忘記,自己不能!
明不詳看着他,緩緩道:“跟我來。”走向了步天樓。楊衍本以爲他會道出什麽計策,沒想到卻是長驅直入,不由得吃了一驚。他雖下定決心,但步天樓的守備他清楚,六名守衛弟子武功不差,隻要哨響,整個武當兩千餘名門人隻怕有近半會過來,包括師父玄虛跟許多師叔伯在内。
他想拽住明不詳,哪裏拽得住?
“你看我進去,就跟上關門。”明不詳道。
“關門?”楊衍不解其意。明不詳隻是點點頭,不知從懷裏掏出什麽東西,握在雙手上,徑自敲門。
楊衍心跳加劇,渾身不自禁地顫抖,聽到裏頭有聲音問道:“誰?”
明不詳道:“嚴掌門受了傷,掌門命我來拿些田七,宵禁了,隻得來這裏拿藥,我有手谕。”說着示意楊衍閃身躲在門後,自己也側了身子。
裏頭兩人先把門開了個小縫,隻見到明不詳衣角,又稍稍推開個尺餘的縫隙,見是不認識的道士,問道:“手谕呢?”話沒問完,明不詳輕推一下,那人沒注意,門被推開了四尺來寬。
于這電光石火間,明不詳雙手如電,在門後兩人耳後各敲了一下,兩人雙眼一睜,昏了過去。
兩人尚未倒地,明不詳已向裏搶進一步,穿過樓門,雙手向左右分擲,兩道白光似銀箭,正射中左右兩名守衛喉嚨,原來是兩塊磨尖的碎銀子。
那兩名守衛雙手捂着喉嚨喘不過氣,深處那兩名守衛正要呼喊鳴哨,明不詳跨步如飛,搶至兩人身前。起腳踢向一人手腕,手刀切向另一人脈門。他出手如電,将兩人響哨敲落在地,随即手刀斬向兩人耳後,将兩人擊暈。
這時原本站在左右兩邊的守衛還捂着喉嚨跪倒在地,口中發出“嗚嗚”的悲鳴聲,楊衍見明不詳搶入,即刻照他吩咐跟進,才剛把門掩上,回過身來,明不詳已分别将對側這兩人擊暈,這幾下兔起鹘落,直把楊衍看得呆了。
明不詳道:“幸好他們站得近,不然要得手也不容易。”
照守衛規矩,這六人須得貼牆站着,這樣若有人闖入也有充足時間響哨,可如今這六人卻站在靠近中央處。也是武當紀律松散,這六人爲了方便閑聊靠得近些,全無戒備之心。
然而方才明不詳推門,六人倒下時還是弄出些響動,隻聽外頭有人敲門道:“出什麽事了?”
楊衍心下一驚,知道是巡邏的守衛。明不詳不慌不忙走到門口,隔着門低聲道:“沒事。”
外頭那人問道:“我聽到動靜,怎麽了?”
“有弟兄不小心摔了。”明不詳道。
門外那人道:“我進去看看。”
“是。”明不詳拉開門。楊衍大驚失色,隻道明不詳真要開門,正自心驚,明不詳卻學着之前那人隻開了條小縫,道:“師兄要進來得要手谕,要不也得吃罪。師兄讓人先看着,向掌門師伯請了手谕再來,方便嗎?”
過了會,那人許是嫌麻煩,道:“不用了,沒事就好。你看着點,别隻顧着玩。”
明不詳又應了聲是,将門掩上。
楊衍低聲道:“明兄弟,你怎地這麽有把握?我是說……你不怕嗎?”
明不詳回道:“我一點把握也無。”
楊衍一愣,他見明不詳從容不迫,不慌不忙,以爲他早有計劃,成竹在胸,卻沒想明不詳一點把握都沒有。
“不冒險,不犧牲,想着萬全才動手,什麽事也辦不了。天下事,哪有想怎樣擺弄就怎樣擺弄的?”明不詳看向倒在地上的六人道,“他們當中但有一人多點戒備,或者站得遠些,再或者随時拿着響哨,我們都得逃命。”
“那……那你不是很冒險?被發現了,要逃可不容易……”楊衍道。
“你想偷藥不是?”明不詳道,“總得冒險。”
楊衍大爲感激,問道:“你……你爲什麽對我這麽好?”
明不詳想了想,道:“我想,我把你當朋友了吧。”
朋友……楊衍所見過的“好人”當中,彭老丐待他如親,朱門殇如兄,玄虛是師父,與李景風相處時間少,算得上朋友的或許隻有屢次冒險幫他的明不詳。他不由得感動道:“兄弟……今日的恩情,楊衍必然回報!”
明不詳不語,走到階梯旁道:“趕緊,沒時間。”
步天樓内約十五丈方圓,一樓是守衛,隻有一座前門,四面皆壁,二樓以上才開窗。二、三、四樓皆是囤放藥材的房間,丹汞雄黃,各式藥材都有。五樓有三個丹房,是掌門以下三宮領導所屬的丹房,三間丹房俱都鎖得緊密,楊衍聞到一股莫可名狀的異香,當中夾着刺鼻的硫磺與焦炭味。到了六樓,隻有一面牆壁和一座精鋼鑄造的大門。
那大門高達丈餘,左右闊達七尺,顯然上了鎖。楊衍用火把一照,推了一下,頹然道:“打不開。”
明不詳道:“我試試。”說着彎下腰,從懷中取出之前開鎖那支鐵針。楊衍此才細看,隻見那鐵針看似直的,其實頗多彎曲,問道:“明兄弟,這玩意哪弄來的?”
明不詳道:“自己做的。”他試了一會,搖搖頭道,“這鎖精緻,是巧匠所制,打不開。”
不知爲何,此刻楊衍懊惱之餘又有松了一口的氣的感覺,道:“我們走吧。”
“你身上帶針了嗎?”明不詳問。
針?楊衍一愣。他剛從牢中逃出,怎會帶着這種東西?但他隻猶豫了半晌,便從懷中取出了一團鐵球。
那是一團用繡花針揉成的鐵球,是他用從楊珊珊那偷來的一根根繡花針揉出的。他在武當飽受欺淩,怕有人偷了這針球丢棄,是以從不離身。不知爲何,他總是把這針球放在貼着心口的位置,有時會不小心紮着,但他也沒換過位置。
明不詳接過,見是一團用幾十根繡花針揉成的鐵球,早已鏽迹斑斑。他從上面取下一根,插入鎖孔,雙手并用,“喀!”的一聲,鎖開了。
明不詳将針與針球一并還給楊衍,楊衍照着原先的凹痕凹折了鐵針,心想:“這是姐姐保佑嗎?她也希望我得到這顆丹藥?”一念及此,之前對師父僅有的一點愧疚也消散無蹤。
明不詳推了推門,那鐵鑄的鋼門怕不有數百斤重?楊衍見明不詳吸了一口氣,雙手按在門上。随着“嘎嘎嘎”的聲響,這武當最重要的丹房大門竟真被明不詳打開了,一股更加濃烈的藥味刺激着楊衍的鼻頭,他捂住嘴不住低聲咳嗽。
掌門的丹房點滿了燭火,亮如白晝,珍貴的九龍丹鼎就居于正中。這是楊衍第一次來到這煉丹重地。正面是真武大帝的神像,與牆壁一般,早被煙熏得有些發黑,曆代掌門常派人來打掃粉刷,隻是煙火既重,沒多久又染上一片焦黃。
楊衍走到丹爐前,掀開爐蓋,一股熱氣冒出,一顆色如朱砂的丹藥放在當中,比拇指頭還小些。
師父的太上回天七重丹。
他正要伸手去拿,明不詳突然抓住他手臂。
“這丹藥未必有用。”明不詳道,“你功力淺薄,吃了這藥隻怕會死,你想清楚了嗎?”
“那該什麽時候吃?”楊衍道,“我若有辦法将功力練到師父那樣深厚,又何必倚仗這丹藥?”
“用丹藥增強功力隻是傳說,鮮少成功。”明不詳道,“因吃丹藥而死的人更多。”
楊衍道:“我若不能報仇,不如死了。”
他伸手去取七重丹,一仰頭,将那顆丹藥“咕噜”一聲吞下。
“我若死去,你便一個人逃吧。你本領高強,他們找不着你。”楊衍抓着明不詳的手,沉聲道,“我欠你的,無論生死,必當償還!”
話音未落,楊衍覺得一股熱氣猛地自腹中升起,一開始暖暖的,甚是受用,沒多久便如吞了一團火般,在肚子裏不住燃燒。很快,楊衍隻覺一把火在腦中猛然炸開,他滿臉通紅,五内如焚,全身火燒般劇痛,忍不住倒下哀嚎。
他唯恐叫聲惹來敵人,咬住自己手臂,他的手臂早已麻木無感,他這才後悔剛才不該莽撞吞藥,等逃出去再吃也不遲。
恍恍惚惚間,明不詳奪下他手臂,在他口中塞了布條。楊衍沒想到,比起之後的痛苦,這隻是開始。
熾熱的高溫越來越強烈,宛如沐浴火中,空氣像是滾燙的岩漿,灼得他無法呼吸,楊衍全身冒汗,彷佛每一滴水分都被蒸騰出來,每一塊肌膚都被烤幹似的。
最先冒出血來的是鼻孔,鼻血止不住汩汩流出,之後是眼睛,眼珠像是被烤熟了般漲大,撐破眼角,幾乎要奪眶而出。楊衍喉頭緊縮,“嘎”的一聲,他覺得肚子裏有什麽東西沖出來了,濕濕的,卻被口中的布條堵住。
那是血,他吐血了。
他不住在地上翻滾攪動,劇烈的疼痛讓他的身體呈現各種不規則又詭異的扭曲狀态,時而弓起腰來,時而抱膝翻滾,時而側身,像是被人自兩端拉着身體似的挺直。
随即,他耳中充斥了巨大的嗡鳴聲,那巨響就像有人在刮他的耳膜,尖銳刺耳,又夾雜着海浪般的聲音。
死了……楊衍知道自己死定了,神智昏迷前,他放棄了最後的希望。
死了也好,這幾年活着又有什麽好?去見爺爺、爹娘,見弟弟……見姐姐。
見着了姐姐,他要跟姐姐說,她看上的男人是個孬種。
他要跟爺爺說,他遇到一個很好很好的人,跟爺爺一樣愛說故事,年輕時是個英雄好漢。
他想跟爹說,爹你說得沒錯,我真的好想姐姐,好想姐姐。但你不能告訴姐姐,我才不要讓她得意。
他想跟娘說,娘,上回我沒吃到蘿蔔炖排骨,再煮一次好嗎?
小弟,哥要牽着你的手一起長大。你若生病了,哥認識一個醫術很好的大夫,就是性子有些古怪,你别怕他,别怕他……
他終究沒那運氣,服下的也不是仙丹。他好不甘心……好不甘心!眼淚和着血不住流出,他好想放聲大哭,但已吸不進一點氣。最後的瞬間,他看到了光,彷佛所有的苦痛折磨都離他而去。
楊衍死了。
明不詳看着他七孔流血的屍體,臨死的一刻,楊衍應該忍受着極端的痛苦,表情卻不是猙獰的模樣。他雙眼圓睜,滿是不甘,嘴角卻挂着一絲微笑。
明不詳蹲低身子,取出他口中布條,阖上他的眼睛,沒有逗留,轉身往樓下走去。
該是離開的時候了。
他走到三樓,正要往下,卻看見了閃爍的亮光,燈火的亮度似與上來時不同。
他聽到樓外的呼喊聲,走至二樓,隻見原本堆放硫磺的所在燃起一片大火。
失火了?
大火正好堵住了往一樓的出口,何況這時隻怕也不能從大門走出……
※ ※ ※
“失火了!丹房失火啦!”
響哨聲此起彼落,大批守衛聞聲趕來,怕不有幾百人之多,把步天樓包圍得水洩不通。
一名道人快步走上,喊道:“搞什麽?快救火啊!”
“已經有弟子去叫防火班了!”
那道人道:“好端端的怎會起火?值班守衛呢?在哪?!”
“禀太師伯,值班守衛都被打暈了!”一名弟子回答。
問話的人叫行舟子,是大赤殿之主。大赤殿是三司殿之一。武當三司并列,位僅次于掌門,大赤殿主掌刑兵守衛,禹餘殿掌人事内外交際,華陽子便是當中的知客道人,清微殿則掌行政錢糧及雜務。行舟子是武當門人中少數的實務派,從不煉丹,也不癡心妄想白日飛升,空着的丹房讓給了師弟赤陵子。他聽弟子說守衛暈厥,料是有人闖入,問道:“什麽人來過?”
守衛道:“沒瞧見,隻有嚴掌門的公子剛經過,掌門正準備送客呢。”
嵩山的車隊還在門口等着,行舟子心下起疑,道:“掌門一時怕到不了,去通知華陽師侄,請華山派稍候片刻!”
丹房失火,必定驚動掌門,行舟子心想。
不一會,玄虛快步趕到。他本要前往大門送客,見步天樓火起,吓得魂飛魄散,顧不上嚴非錫還等在門口,忙喊道:“快救火!”
行舟子道:“已經去打水了。”
玄虛道:“來不及了!”
他功力深厚,見隻有二樓火起,料來火勢不大,可若是燒壞了那顆太上回天七重丹,那可真要了性命!當下一提氣,快步上前,準備闖入火場救那寶貝。
怎知才走到門口,忽地“轟”的一聲,也不知裏頭燃着了什麽,步天樓大火雄起,濃煙滾滾,火勢竟更大了。
玄虛隻能站在門口,瞠目結舌。
※ ※ ※
明不詳沒有立刻沖出,現在沖出去太危險了。他不但不走,反而把硫磺、硝石、木炭在窗口堆起,點起更大一把火。
這些材料都是容易放出濃煙之物,濃煙猶如黑霧,一瞬間占據了整個二樓,沿着樓梯往三樓竄去。
明不詳往頂樓走去,到了楊衍屍體旁,将鐵門掩上。
起碼現在是安全的。
他伏低身子,自頂樓往下望去,見玄虛已經趕來。如他所料般,濃煙竄得很快,不一會便竄到六樓,他雖掩上門,濃煙仍沿着門縫侵入,沒一會就覆蓋了楊衍的屍體,明不詳并沒有理會他。
見救火的弟子們提着水趕來,明不詳站起身。該是冒險的時候了,他想着,就要推開丹門。
楊衍的“屍體”猛地大聲咳嗽起來。
楊衍複活了?
這本是駭人聽聞的事,明不詳回頭望向楊衍,平靜的表情卻無一絲變化。
隻見楊衍不住咳嗽,疲憊地弓起身子。
“明兄弟……咳咳!……怎麽回事……咳咳!”楊衍不解發生了什麽,他在極端痛苦中見着了甯靜,接着便像是睡着一般,随即喉頭一嗆,忍不住咳嗽起來,然後就被吵雜紛鬧的聲音吵醒。醒來時,整個丹房已充滿濃煙,還有一股濃重的硫磺味,他全身劇痛,眼前一片模糊,連聲音也聽不清,突然覺得肚中翻滾,“呃”的一聲吐出一大口血來。
他擡起頭,見明不詳正看着他,臉上既無欣喜也無驚訝,或者說,沒有任何感情。
那是一張沒有表情的臉。
楊衍大惑不解,明不詳将他扶起道:“失火了,外面都是人,你師父也在。”
楊衍吃了一驚,原本委靡的精神受了刺激,瞬間醒覺過來。他望向窗外,聽到許多弟子吆喝呼喊,怒罵一聲:“該死!”
“能動嗎?”明不詳問。
楊衍站起身來,搖搖晃晃,疼痛他早受得慣了,道:“我沒事……”
“他們來救火,得快點走。”明不詳看着地上,濃煙已漫至兩人腰間。
“怎麽走?”楊衍咬牙道,“下面有幾百人,我好像還聽到行舟師叔的聲音。”
“吸口氣,閉上眼睛。”明不詳道,“沒我吩咐不要張開,也别吸氣。”
楊衍雖然疑惑,但他對明不詳欽佩得五體投地,這少年雖然隻大他幾歲,卻端的是聰明機變,武功高強,智計過人,簡直無所不能。
更難得的是,他待自己一片赤誠,願意冒險幫自己。
楊衍點點頭,明不詳把他背上,楊衍驚問:“明兄弟你幹嘛?我自己能走!”
“你不能走。”明不詳道,“吸氣,閉眼。”
說罷,明不詳向前一沖,拉開鐵門,一股濃煙彌天蓋地撲來,伸手不見五指。楊衍閉上眼,他聽人說過,火場最可怕的便是濃煙,燒死的人少,熏死的人多。此時他隻覺周圍有些燥熱,但這熱度與他方才所受相比起來實在不算什麽,他心想,也不怎麽熱,怎地煙如此之大?
明不詳健步如飛,轉出樓梯,快步向樓下沖去,楊衍覺出他毫不遲疑,便似看得見路一般,心想:“明兄弟怎麽不怕煙?”
他剛想開口,便覺得嗆得難受,當下無法多問。轉眼已走到三樓,突然,一陣清涼感傳來,渾身濕淋淋的,楊衍知道是明不詳正在淋水——三樓有個煉丹用的儲水池。接着,明不詳又往二樓沖去。
楊衍聽見弟子們提水救火的呼喊聲,聽到水淋在燃燒物上的嘶嘶聲,還有高溫蒸氣帶來的濕熱感,然後是一陣劇烈的灼熱感。那令人生懼的熱度他方才體驗過,跟火焰帶來的灼傷一樣,難道明兄弟竟然越火而過?
緊接着又是一陣清涼,他聽到明不詳大喊:“有人昏倒了!有人昏倒了!”他知道安全了,但等着他的是另一重危險。
楊衍眯着眼,隻見周圍有熱心弟子擁上,趕緊把臉埋在明不詳背上——他是掌門的關門弟子,認得他的人不少。
明不詳喊道:“讓開些!讓開些!别擠!”說着就要奔出。
一個熟悉的聲音問道:“你背上背的是誰?”
“是行舟師叔?”楊衍一驚。這行舟子是武當少見的精細人物,掌管大赤殿有法有度,衆人都有些怕他。
明不詳放緩腳步,回道:“我也不知道。裏頭都是硫磺硝石,毒氣重,他吸了幾口就暈了。”
一隻大手搭在他肩上,楊衍心中一抖,睜開眼,就瞧見行舟師叔那張尖削的小臉和兩撇八字胡。
行舟子按住楊衍的肩膀,不讓明不詳離開。楊衍感覺明不詳手上一緊,似乎準備動手。
終究被抓到了,楊衍心想,這裏有幾百弟子,還有師父玄虛跟行舟師叔,明不詳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去。
“到涼快的地方歇一下。”意料之外,行舟子并沒揭穿他,反倒指向另一處屋角道,“跟我來。”說罷當先走去。
楊衍驚疑不定,不知道行舟師叔爲何沒揭穿他。明不詳也聽話,背着他便往宮樓過去。
繞了一個彎,見人少了,行舟子才問:“誰放的火?”
“不是我們。”明不詳道,“這火引來弟子,又把我們困住。”
行舟子點點頭道:“我想也是。”他是武當少有的精細人,一聽自然明白,又問明不詳,“你是誰的弟子?”
明不詳道:“我是楊兄弟的朋友。”
“有義氣,好本事。”行舟子眉頭一挑,拍了拍楊衍肩膀,道,“青龍白虎守備森嚴,你被認出就走不掉,從朱雀門走。”說着從懷中掏出一面令牌,遞給楊衍道,“這是我的令牌,不認得你的弟子不會攔你。”接着又道,“這是武當欠楊景耀的。”說完頭也不回,又往步天樓指揮救火去了。
楊衍愣在原地,他在武當四年,與行舟子沒說過幾句話,卻沒想他記得自己,連闖入丹房也不追究。他不知道行舟子是感念祖父仁俠還是覺得楊家可憐委屈,又或者對煉丹不屑,在這危急關頭竟願放他一馬。
他再看明不詳,隻見明不詳衣衫多處遭焚,破了許多洞,知道他趁着濃煙難辨時冒火沖出,受了不少燙傷,不由得更是感激,卻也疑問道:“明兄弟你……你方才在樓上怎麽不怕煙?”
“我那時也閉着眼。”明不詳答道。
“那你怎麽看得見路?”楊衍問。
“我看不見,隻是記得。”明不詳道,“每階樓梯有多高,每層有幾階,步天樓哪裏放着什麽,我都記得。你别吸氣。”
楊衍瞪大了眼,對明不詳更是佩服。隻聽明不詳低聲道:“硝石燒得快,煙大火小,這火沒多久就要撲滅,到時他們肯定翻了地抓人,得快走。”
楊衍低了頭,與明不詳往朱雀門快步離去。
※ ※ ※
李景風正睡不着,聽到遠方有呼喊聲,似乎頗爲吵雜。到了外頭,遠遠見着遠處似乎冒着火光,他正自疑惑,見沈玉傾和朱門殇也走了出來,極目眺望。
朱門殇道:“瞧着好似失火了?去看個熱鬧?”
沈玉傾道:“你乖乖待在房裏好些,要是被冤枉作賊,就名正言順了。”
朱門殇挑了挑濃眉,道:“行!我又不急!”
他知沈玉傾還沒放棄救出楊衍,反正嚴非錫今晚就走,與其意氣用事,不如之後再想辦法,最好能靠着青城的面子放了楊衍,也少後顧之憂。
李景風回過頭去,他目力極佳,見後山客居處似乎隐隐也有火光,不由得一愣,喊道:“失火了!後山也失火了!”
這一句把謝孤白也從屋裏喊了出來,李景風見着謝孤白,不禁一愣,心想:“大哥幾時回來的?”
沈玉傾問道:“景風兄弟怎麽了?”
李景風指着遠方道:“那裏有火光!”
衆人看過去,隻見一團黑,哪裏見着什麽火?
客居外本有不少弟子守衛,步天樓失火後,行舟子擔心有人故意縱火,聲東擊西傷害沈玉傾衆人,又加派了人手守在外圍。幾名弟子聽到李景風呼喊,快步走來,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李景風仍舊指着遠方喊道:“失火了,那邊失火了!”
弟子們望過去,仍是黑漆漆一片。謝孤白忽道:“三弟,那裏黑壓壓一片,你怎麽知道失火?”
李景風道:“我瞧見火光了!”
衆人面面相觑。沈玉傾知道李景風目力過人,于是道:“幾位仙長,麻煩派人通知一下,就算虛驚一場,也不過白跑一趟罷了。”
沈玉傾是青城世子,身份尊貴,他既然發話,幾名守衛自然點頭稱是,派人往後山察看。
謝孤白道:“這熱鬧看不得,大家先回房歇息。即便後山真的失火,我們也管不了。”
沈玉傾點點頭,道:“大家歇息吧。”
謝孤白望着李景風的房門,微微皺了眉,又望向俞繼恩的房間。
※ ※ ※
明不詳與楊衍往朱雀門走去,這路上必須經過客居,路上守衛弟子甚多,遇着盤查,楊衍便展示行舟子令牌。此時兩人臉上都被濃煙熏得漆黑,又是深夜,也沒遇着與楊衍相熟的弟子,一路通行無阻。
他們兩人途經的恰巧是嚴非錫住的那排客居,與沈玉傾等人所住就隔着兩間房,忽聽有人喊道:“失火了,後山失火了!”
楊衍訝異道:“是景風兄弟的聲音?”
明不詳立時停步,楊衍問道:“明兄弟,怎麽了?”
明不詳道:“假如後山真的失火,會怎樣?”
楊衍道:“師兄弟們一定會趕來救火……啊!”他頓時恍然。步天樓起了大火,武當一團亂,若是後山也起火,定是有人縱火,會派人來救。那裏住着許多武當宿耆,一聽起火也會出來察看,這下前後包抄,便插翅難飛了。
“這該怎麽辦才好?”楊衍道,“我瞧那邊黑漆漆一片,不像有火光,也許是景風兄弟看錯了?”
“他能看錯,我們不能走錯。”明不詳道,“往玄武門走。”
“玄武門?”楊衍訝異道,“那是大門,又是北極殿所在,燈火通明,認得我的弟子也多,而且大路上一片平坦,很容易被追上!”
“這騷亂驚動了整個武當。”明不詳道,“兵荒馬亂,未必有人注意你。正因爲是大門,無險可避,反會掉以輕心,盤查或不及青龍白虎兩門,這險必須得冒。”
楊衍無意反駁明不詳,無論怎樣自己也沒資格懷疑他,此時即便明不詳叫他跳樓,他也相信自己能飛,于是點頭道:“聽你的!”
兩人依着原路折回,果然沒多久就聽到敲鑼聲,有人呼喊後山起火,大批弟子趕往後山。楊衍低着頭,心想:“當真好險!若走朱雀門,隻怕真要被困住了!”
再回到步天樓,火早已滅了,正如明不詳所言,火小煙大,滅得甚快。一些弟子正在收拾,不見掌門與行舟子,行舟子自是率隊前往後山救火,至于掌門……
楊衍心中仍有些内疚,可那顆丹藥終究沒幫上忙。此時他腳下虛浮,渾身難受,不但沒有增長功力,反而白受了許多苦。
“要是沒吃那顆丹藥就好了。”楊衍道,“捏着那顆丹藥威脅師父放行,比捏着他卵蛋還有用。”
“威脅是逃不掉的,這裏是武當,兩千多人圍着你,你能跑去哪?”明不詳道,“以質爲脅是要能确保生路才行得通,沒路,等你東西一放下,人家追上還是得死。”
楊衍點頭道:“懂了。”
兩人避開守衛多的地方,一路走到北極殿。若真閃不過,遇到楊衍不認識的盤查便拿出令牌,有些人雖覺得楊衍面熟,卻也想不到大牢中的楊衍已被救出。武當上下兩千多人,誰能全認識?加上紀律松散,有了令牌,大家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兩人未遇刁難。
北極殿前一片平坦,是一大塊空地,再過去便是停客所,過了停客所便是玄武門。玄武門左右每二十丈設有崗哨,左右各五,每個崗哨有十名守衛。加上大門守衛共有一百二十人。這是最難的一關,且這個時刻大門緊鎖,要騙開也不容易,但楊衍相信明不詳會有辦法。
令人意外的是,玄武門竟然沒關,門口還站着一群人。
是華山的車隊?楊衍一愣,咬牙切齒,又是華山!
到底怎麽回事?步天樓無故失火,後山也無故失火,到了玄武門又被華山的車隊擋住,彷佛天要跟他作對似的,逼得他走投無路!
“要怎麽過去?”楊衍問道,“華山那群狗……”
“騎馬。”明不詳道,“停客所有馬。”
“可留守的道士認識我,拿師叔令牌怕過不了關。”楊衍道。
“等我一會。”到了停客所,明不詳将楊衍留下,隻身一人走入。不一會,裏頭傳來輕微的響動聲,明不詳又從停客所走出,道:“到後面牽馬。”
楊衍望了一眼停客所,大抵猜到發生何事。他和明不詳各牽了一匹馬,明不詳道:“這是最後一關。我們沖出去,會遇到華山的人攔阻,楊兄弟,你信得過我嗎?”
楊衍點點頭,道:“我信你。”
明不詳道:“待會跟在我身後,别搶快。”
楊衍點點頭,他知道兇險,深吸一口氣,突然覺得胸口煩悶欲嘔,忍不住咳嗽起來。他以手掩嘴,隻覺手心濕潤,打開一看,滿手是血。
那顆太上回天七重丹實在是劇毒之物!
明不詳見他吐血,問道:“沒事吧?”楊衍搖搖頭,翻身上馬,道:“兄弟,無論這次能不能逃出,楊衍欠你的一定會還!”
明不詳淡淡道:“你死了就不用還。”說着也翻身上馬。
“走!”明不詳一聲令下,兩人放馬往玄武門急奔。
停客所離玄武門不過十丈距離,是武當接待客人之地,哨所見兩匹馬沖來,連忙鳴哨,瞬間聲動四周,守衛紛紛起身攔阻。
七丈……
哨音驚動的不隻是武當守衛,還有嚴非錫,以及跟在他身邊的華陽子。
早前,嚴非錫見玄虛未來送行,正感不悅,又聽說武當失火,從玄武門看去确實可見濃煙。他料或許有事,停了車隊觀望,等了大半個時辰,隻有華陽子前來道歉。
離玄武門還有五丈距離……
楊衍見着了嚴非錫,也見着了華陽子,還有一名年輕人,是那天跟着李景風一起來,被嚴非錫扇了巴掌那個。
嚴非錫身後還站着一個人,楊衍不認識,隻覺那人站在火光下,一張嘴大得出奇,等靠得近點,才發現不是嘴大,而是兩頰上刺了青。
距離玄武門隻剩三丈……
嚴非錫認出了那雙火紅的眼,是楊衍。他怎麽出來了?華陽子瞠目結舌,大感訝異,喊道:“楊……楊衍?!”
“紅眼的是滅門種,抓了,另一個殺了。”嚴非錫道。這話當然不是說給嚴烜城聽的,而是方敬酒。
大門前此刻聚集了二十名侍衛,一齊湧上。“闖不過……”楊衍心想。
前頭的明不詳猛然低身,放開缰繩,左手捂住馬眼,掏出不思議,往馬臀一刺。那馬突然失明,又覺屁股劇痛,發了狂地飛奔,二十名侍衛揮刀砍去,往明不詳身上招呼的都被他用不思議格擋,往馬身上招呼的一刀也沒落下。馬被砍得遍體鱗傷,狂性大發,人立起來,不住亂踢亂踹,把二十人陣式打亂。明不詳向後一個翻身,半空中搭住楊衍肩膀,一個借力落在楊衍身後。
距離玄武門隻剩一丈……
第一匹馬倒下,打亂了侍衛陣形,開出了一條小路。還有七八名侍衛得空,揮刀往楊衍跟馬身上砍去。如同之前,往楊衍身上招呼的都被明不詳擋住,砍在馬上的一刀不落,那馬身中數刀,撲地跪倒,将楊衍與明不詳掀翻起來,明不詳抓着楊衍趁勢一躍,越過了玄武門。
過了又如何?失了坐騎,守衛們回身就能追上。
何況最難纏的還在前面。
楊衍一落地,兩道明晃晃的寒光就在眼前炸開,是臉上刺青的男子出劍了。他從沒看過這麽犀利的劍法,但對方攻擊的目标不是自己,方敬酒長劍橫掃,短劍突刺,指向明不詳。
不料明不詳沒有閃避格擋,而是抓起楊衍,擋在身前,把楊衍當成了擋箭牌。這兩劍若不收勢,還不把楊衍刺成篩子?什麽人都能殺,滅門種絕不能殺,方敬酒吃了一驚,急忙撤劍。
就在這瞬間,從楊衍身後飛起一道寒光,快而犀利,像是柄短劍。方敬酒頭向後仰,堪堪避開,右手長劍遞出,刺向楊衍肩膀。
隻傷不殺,不算違反規矩。
然而他估計錯誤,他沒能避開那短劍。就在他以爲對手短劍已刺到盡頭時,那短劍卻絲毫不停,像是對手手臂陡然間又伸長幾尺般直進,往他左眼窩刺來。
怎麽回事?方敬酒百忙中不及細想,腳下一蹬,身子向後退開。這一蹬退了足足三尺,刺向楊衍肩膀那一劍就這樣硬生生失效。
然而對手短劍竟然還跟着自己!難道那少年的手臂竟有六尺長?方敬酒隻得舉短劍格擋。可他左肩之前被那個莫名其妙的小子所傷,還未痊愈,出劍速度不到原本一半,擋之不及,隻得彎腰滾地避開,竟避得有些狼狽。
明不詳逼退方敬酒,楊衍這才看清明不詳那把怪異短刀後頭系着一條細鐵鏈,能當成鏈子镖使。方敬酒這一退便讓開了道,明不詳一甩手,不思議猛地轉彎,刺向一旁拉車的馬腿,那馬劇痛之下,當即亂竄亂跳。
着地滾開的方敬酒起身,向前一彈,箭一般飛來,又攻向明不詳。明不詳甩動不思議,在眼前織起一片刀網,一邊護着楊衍一邊殺傷馬匹。方敬酒殺招在左手短劍,受傷後難以發揮,一時不能突破。
方敬酒尚且突破不了,遑論華山其他弟子?明不詳把不思議舞得密不透風,連連傷及馬匹,頓時血光飛濺。那些馬受傷之後胡亂跳竄,把華山車隊弄得大亂,嚴烜城喝止安撫,不知爲何竟是安撫不住。當中一匹突然發惡,踢向方敬酒,方敬酒隻得躍起避開。
與此同時,門口的守衛也已沖出玄武門,明不詳喊道:“上馬!你先走!”同時向後退開,不思議一甩,刺中一名華山弟子肩膀。那華山弟子大喊一聲,摔倒在地,空出身邊馬匹,楊衍翻身上馬,卻哪裏肯撇下明不詳?
這一切隻發生在轉瞬之間,嚴非錫猛地一矮身,腳一蹬,沖向前去,這一下當真快如雷霆電閃。明不詳扯回不思議握住,短刀反刺,嚴非錫身子後仰,右手鐵掌自下而上擊向明不詳面門。明不詳堪堪避開,掌緣掃到衣襟處,“刺啦”一聲,道袍竟被割裂開來。明不詳縱身後躍,聽到楊衍喊道:“兄弟,快上馬!”
明不詳聽音辨位,彎腰弓背,向後一彈,身體屈成一個“ㄑ”字形,左手拇指中指扣圈成圓,一記拈花指彈向追來的嚴非錫。
嚴非錫隻覺勁風撲面,他沒料到這人年紀輕輕,竟能使用拈花指這等絕學,左掌運起真力,“啪”的一聲将拈花指力消于無形,腳下不停,右掌向前一推。
明不詳半空中扭身,還未騎上馬匹,背後猛地一道巨力撞來,撞得他重重向前飛出。他後退時對準的是楊衍的位置,楊衍見他飛來,伸手抓住他胳膊,明不詳順勢借力,扭身跨上馬背,喊道:“走!”聲音已是虛弱。楊衍更不遲疑,縱馬急馳,兩人一騎奔出。
嚴非錫見他們逃跑,更是大怒,揪住一匹亂奔的馬,翻身而上,縱馬要追。不料那馬隻跑了幾步,撲地摔倒。嚴烜城見父親就要落馬,慌忙喊道:“爹,小心!”
所幸嚴非錫反應極快,見馬身傾倒,立即躍至一旁。那馬倒在地上,竟不能起身,後腿血流如注。
嚴非錫細看,這才驚覺那馬不是被刺傷,而是被刨下一大塊後腿肉。他心下大怒,奮起一腳踢在馬頭上,那馬被他一踢,足足滑開三尺,腦漿迸裂,登時動也不動。他再回頭看去,隻見車隊的馬匹縱跳橫躍,亂得一塌糊塗,有的已摔倒在地,除了楊衍騎走的那一匹,其餘皆受重創。
華陽子走上前來,讷讷道:“嚴掌門,要不……多留一天?”
嚴非錫冷哼一聲,沒有說話。
※ ※ ※
楊衍載着明不詳急奔,喜道:“明兄弟,真有你的!”
隻聽明不詳道:“往……山上……走……繞到……朱雀門……後面。”
楊衍聽他語氣虛弱,回過頭去,但見明不詳臉色蒼白,嘴角帶血,忙問道:“明兄弟,你怎麽了?”
明不詳沒有答話,雙手環住楊衍腰間。楊衍知道他傷重脫力,需得抱住自己才不會摔下馬去,不由得膽顫心驚,隻照他的話往山上去。
楊衍依着明不詳吩咐,繞到朱雀門後方山上,此時已是深夜,一時找不着地方露宿。他擔心明不詳傷勢,正沒奈何間,突覺腹中一熱,不久前服食七重丹的感覺重又出現。
楊衍心中一驚,難道那藥力還沒消散?這個念頭剛起,肚中那團火再度爆開,楊衍慘叫一聲,全身如遭火焚,抱着明不詳從馬上滾落……
※ ※ ※
李景風一夜沒睡好,起了個大早練劍。過了卯正,沈玉傾等人也紛紛起身,李景風見俞繼恩跟他打招呼,心想:“這俞幫主也真能睡,昨晚那麽大動靜也沒見他出來。”
用完早膳,沈玉傾打聽了消息,找了李景風、朱門殇、謝孤白三人閑聊,讨論昨夜兩場大火燒得古怪,又告知楊衍逃獄,據說是有人幫忙,不但偷走了大赤殿行舟子的令牌,還偷了掌門的太上回天七重丹。妙的是,玄虛雖哀傷惋惜,悲痛欲絕,長籲短歎,卻不怪楊衍。
朱門殇訝異道:“他不怪楊衍?”
沈玉傾道:“據華陽仙長說,掌門隻歎自己福澤不足,機緣未至,沒化消楊衍仇恨,是以上天派楊衍偷走他藥丹,才有今日這一劫。”
朱門殇罵道:“這武當上下真是修仙修瘋了!”
沈玉傾随即又提到昨晚嚴非錫攔阻不了楊衍,還跟武當索要了馬匹,直耽擱到醜時才離去,看來對武當甚是不滿,連多待幾個時辰都不肯。朱門殇拍手叫好,李景風猜測是明不詳幫忙,心下想:“明兄弟隻大我一歲,功夫見識智計卻都遠勝于我,我怎麽還能耽擱時光,毫無長進?”
謝孤白聽說楊衍明不詳逃走,不動聲色,見李景風沉思,問道:“三弟在想什麽?”
李景風道:“大哥二哥,我不跟你們回青城了。”
沈玉傾訝異道:“你不跟我們回青城了?”
李景風搖頭道:“我想去衡山拜師。”
朱門殇皺眉道:“去衡山幹嘛?要拜師,青城的功夫不好嗎?”
李景風道:“我還想四處走走。”
沈玉傾道:“三弟,你我已結拜,你若還這樣見外,還算得上兄弟嗎?”
李景風忙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他想了想,道,“青城是我故鄉,又有二哥你們在,我随時都能回去。但天下這麽大,不趁年輕時走走,豈不可惜了?”
沈玉傾皺眉道:“先回青城,見過掌門,謝過了你救我兄妹之恩再離開不行嗎?”
李景風搖頭道:“還是不了。”
沈玉傾道:“我不管,我們剛結拜,你連回去見我父母都不肯,這算什麽兄弟?先回青城,之後要去哪我都不留你。”他隻道李景風仍是自卑,所以不肯與他回青城。
李景風見他不高興,當下也不好說什麽。何況與這群好友分别,自己也确實難受,隻道再考慮看看。
李景風回到房間,心知沈玉傾不肯放行,但他心念已決,收拾了行李,拿起嚴烜城的手巾,見無人在,偷偷去敲了沈未辰的門。
沈未辰開門,見是李景風,問道:“什麽事?”
李景風道:“我要走了,你……你幫我跟你哥告别,還有跟大哥告别。”
沈未辰訝異道:“你不跟我們回青城?”
李景風搖頭道:“不了。”
他定定看着沈未辰,好一會,歎了口氣,取出手巾遞給沈未辰,道:“這是嚴公子昨夜托我轉交的,他是個好人,祝你們百年好合。”
說完,李景風内心酸楚,原來說出來比心裏想着還要難受十倍,不禁扭過頭道:“後會有期。”
沈未辰聽他說得古怪,不由一愣。李景風提着行李就走,等她回過神時,李景風已去得遠了。她本想喊住他,不知爲何卻沒喊出口。
她關上房門,隻見沈玉傾正坐在桌前,原來他早就在屋内聽着。沈玉傾問道:“景風兄弟還是走了?”
沈未辰點點頭,若有所思,又問:“哥,你真不留他?”
沈玉傾歎道:“我留過了。人各有志,既然他去意已決,我也不能強求。”
他相信李景風絕非池中物,本想把他留在青城栽培,運氣好的話,一兩年内小妹若沒婚配,景風又已大成,這門婚事雖然渺茫,但隻要小妹有心,自己在一旁說好話,也不是不可能。正如嵩山掌門也把女兒嫁給了一個來路不明的蕭情故,正是看重他的才能。
但李景風似乎尚有志向,不願留下。
他見沈未辰手上拿着一方手巾,問道:“這是什麽?景風送你的禮物?”
沈未辰道:“是嚴公子托他轉送的。”
沈玉傾接過,看了上面的文字,笑道:“看來嚴公子對你甚是有心啊,說與你相遇一面,于願足矣。”
沈未辰接過手巾,這才看了上面的文字,淡淡道:“嚴公子是個好人。”說完将手巾放在桌上,道,“我手不方便,哥你幫我收着吧。”
沈玉傾見她悶悶不樂,猜她感傷李景風的離去,找了些話題逗她,兄妹倆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起來。
※ ※ ※
李景風來到停客所,見謝孤白牽了一匹馬正在等他,李景風訝異道:“大哥,你……”
謝孤白道:“我知道你定會離開,在這裏等你。”他把馬牽到李景風面前,道,“有馬方便些。”
李景風明白謝孤白的意思,點點頭道:“多謝大哥體諒。”說着牽過馬。
謝孤白又道:“你上回離開,我沒送你什麽禮物,那本《九州逸聞》算是若善送的,這回我補送你一份。”說着從懷中取出一份羊皮卷軸,李景風接過一看,是張地圖,除了方向,并未标示地名,而且筆墨尚新,顯然是新繪不久,不禁疑惑。
謝孤白道:“此中有密,密藏昆侖。你到此處,于你大有助益。”
李景風點頭道:“我知道了。”說着收起地圖,對謝孤白又多了幾分感激之意。
謝孤白道:“還有幾件事,臨行前想囑咐你。第一,日後若見着明不詳,能避則避。”
李景風訝異道:“爲什麽?”
謝孤白道:“這就是第二件事,你還記得朱大夫抓蟲的事嗎?”
李景風點頭道:“當然記得。”
謝孤白道:“朱大夫那個信還沒捎給蕭公子,你别去衡山,改去嵩山,幫朱大夫把這個訊息傳到,說是江大怕事,先回武當了。”
李景風疑問道:“這跟明兄弟有什麽關系?”
謝孤白道:“你見着蕭公子,問他明不詳,他便會告訴你,比我說有用得多。”
李景風雖然不解,仍點頭道:“我知道了。”
謝孤白道:“你要見蕭公子恐怕不易,我幫你準備了一封青城文書,你具名拜帖即可。”
李景風點點頭,道:“我都會記得。”
謝孤白拍拍李景風肩膀,李景風翻身上馬,臨走前又回望謝孤白一眼,随即“駕!”的一聲,往玄武門奔去。
謝孤白目送李景風遠去,想起了昨夜之事。
聽說明不詳中了嚴非錫一掌,也不知是死是活。
也罷,謀事在人,成事在天。
※ ※ ※
李景風騎着馬,自山上望下,但見林木蔥郁。他情傷未複,又與好友别離,不免心頭郁結,就想:“我且不忙下山,往山上走走,看看風景也好。”随即調轉馬頭往山上走去,繞過武當真武大殿,直到朱雀門後,又繼續上山。
忽地,道旁樹林中沖出一人,啞着嗓子喊道:“景風兄弟!”
※ ※ ※
明不詳再次睜開眼睛時,第一個見到是李景風。
“你終于醒了!”李景風喜道,“太好了!我都不知道怎麽辦才好!”
“景風兄弟?”明不詳緩緩坐起身來。李景風忙道:“别起身!你傷得很重!”
他親眼見到明不詳背後的烏黑掌印,這絕對是嚴重内傷,一動便會全身疼痛,但明不詳卻恍若未覺,坐起身來問道:“楊衍兄弟呢?”
李景風神色黯然,轉過頭去,明不詳順着他的目光見着坐在屋角的楊衍,隻見他神情委靡,臉色蒼白。
更古怪的是,此時他全身皮膚龜裂,手、腳、滿臉都是剝皮脫落的痕迹,一張原本清秀的臉龐此時竟變得慘不忍睹。
明不詳問道:“他怎麽了?”
李景風道:“他……”
楊衍猛地慘叫一聲,啞着聲音道:“又……又來了!呃!……”喊完翻倒在地,不住翻滾,像是忍受着極大痛苦一般。
李景風咬牙道:“都是那顆什麽七重丹害的!楊兄弟從昨晚起,每兩個時辰就要發病一次!”
他親眼見到楊衍發作時的痛苦,當真生不如死,卻又不知如何解救。他本想回頭去找朱大夫,卻被楊衍阻止,說是怕被武當發現,非要等明不詳醒來籌劃。
李景風見楊衍痛苦萬分,焦急問道:“明兄弟,你這麽聰明,有沒有辦法救楊兄弟?還是……你傷勢這麽嚴重,我要怎麽幫你?”
明不詳想了想,對楊衍道:“楊兄弟,聽得見我說話嗎?”
楊衍在地上不住翻滾,啞着聲音道:“能……能聽見……”
“納氣丹田,散于四肢,行若無力,動若有神,意守心間,神遊物外。”明不詳道,“把内力聚集在氣海,照我說的方法運氣。”
明不詳說着,雖沒露出痛苦神色,但說話間已有些喘,顯然是傷勢沉重,真氣不足。
嚴非錫這一掌幾乎要了他的命。
李景風甚是擔憂,卻不敢打擾明不詳。隻聽明不詳繼續說道:“我現在教你……易筋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