車座裏鋪了軟綿綿的絨毛墊子,楊衍聞到車廂裏泛着股淡淡的香味,似乎事先用香熏過。車廂寬敞,就算伸直了腿也碰不着對座,椅背上雕着四隻貔貅,兩側合計八隻,楊衍隻覺得雕工精細,分不出深淺。馬車走得比他想象中還要平穩,也許是駕車的技術好,也可能是車子穩重牢靠——畢竟是少見的四輪大車。
這是襄陽幫主的座車,自然有他的氣派,就算不是身份,起碼也是财力上的氣派。隻是楊衍沒想到俞繼恩竟會邀他同車,畢竟同行的車隊很多,而自己隻不過是一個武當弟子,而且是低等弟子,即便是掌門徒弟,這樣的禮遇也太重,何況自己之前去襄陽幫,俞繼恩也隻是客套尊重,可不見如此青眼。
“楊兄弟多大年紀?”俞繼恩問。
“十九。”楊衍納悶,“幫主爲何問這個?”
俞繼恩緩緩道:“我記得楊兄弟還沒領到俠名狀吧?這段時間在武當學藝,若有所需,盡管問襄陽幫拿。”
“原來是爲了籠絡?那還真找錯人了。”楊衍暗暗冷笑,口中道:“不用了,我花不了什麽錢。”
“楊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得值上千兩銀子,該當的。”俞繼恩看着楊衍,若有所思,又望向窗外,像是在思考什麽。
“這趟上山後若有空,我再與楊兄弟談談。”
楊衍甚覺古怪,不知俞繼恩在盤算什麽。
武當山位于丹江口,是漢水丹江交彙處,襄陽幫送來的藥材在此卸貨後直上武當山,是湖北僅次于襄陽、宜昌的繁華城市,主要販賣各類煉丹藥材、器具等。武當派盛行煉丹,是大主顧。每年在丹爐藥物上的花費不啻百萬兩。山上道觀林立,有個好事的人花了四個月數過,這些大大小小知名不知名的道觀竟有一千四百四十二座之多。這還是十七年前的事,這幾年估計又多了數十上百座,這些道觀多半是武當弟子所建,在武當派周圍前前後後錯落,跟個屏障似的。這些武當弟子之所以建造道觀,卻不是爲了保衛武當,隻是爲了煉丹方便,自家有個丹爐就不用跟師兄弟一起搶。建造道觀的弟子死後,由弟子的弟子繼續接掌,要是斷了香火也不用擔心,不多久便會有其他道士入住,倒也有幾分楚人遺之楚人得之的灑脫。
楊衍還記得四年前他初到武當時,自山下往山上望去,震懾于滿山遍野星羅棋布的道觀,當時隻覺得氣派壯觀。其實這些道觀蓋得毫無章法,現在再從山下往山上看,隻覺淩亂醜陋,殊無莊嚴氣息。
與其他九大家相同,昆侖共議後,武當也重新擴建玄武真觀。城牆高四丈六尺,每二十丈設有崗哨,左右各五,每個哨所安置十名守衛負責了望看守。東南西北各有青龍白虎朱雀玄武四座大門,正門是朝北的玄武門,從玄武門走入,先是一大片方便香客禮拜的空地,之後是停客所,更之後便是供奉真武大帝的北極殿,北極殿兩側及後方則是供奉其他副神的側殿共十四間。穿過北極殿,後方是道居,即是楊衍等一般入門弟子的居所,共有十二列三百六十五戶,住着低等弟子千餘人。再往裏走是迎賓廳,那是接待貴客的地方,接着是丹房、步天樓、靜心房、膳堂、雜役堂、三司殿等各式公辦所在,接著是供貴客居住的雲天居,過了雲天居就是别有福地,那是武當中具有相當身份的要人居所。最後方則是雜物房、藥房,然後就是通往後山的朱雀門。
馬車自玄武門進入玄武真觀,在停客所卸下禮物,楊衍下車指揮。見兩人走近,認得是錢廣、霍偉兩位師侄。
錢廣見馬車隻有十餘輛,不悅問道:“衍師叔,怎麽就這麽多?”他雖口稱“師叔”,語氣卻無絲毫尊敬之意。
楊衍道:“這是俞幫主的禮物,雖然少,但貴重。”
錢廣道:“怎麽是俞幫主的禮物?不是祖師叔伯的藥材?”
楊衍道:“船在路上被劫,藥材都沒了。”
錢廣皺眉道:“不是讓你押船?怎麽又被劫?”
霍偉道:“你是掌門太師伯的徒弟,押艘船也能押丢,真是個廢物!”
楊衍也不理會兩人,隻問道:“師父在哪?”
霍偉道:“怎地,要向掌門師伯告狀?還是哭訴委屈?”
錢廣問:“你說船被劫了,怎麽你還沒死?該不是棄船逃命?還是跪地求饒了?”
霍偉道:“我看是跪地求饒了,說不定還含了人家卵蛋!”
兩人哈哈大笑,楊衍大怒,喝道:“你說什麽?!”說着上前一步。錢廣見他走近,故意退了一步,說道:“你别靠這麽近,滿嘴都是雞巴味呢!”
楊衍忍無可忍,猛地一拳朝錢廣臉上揮去,錢廣避開大喊:“玉成師伯!衍師叔又打人啦!”
一名站得稍遠的道士聞聲走了過來,見楊衍揮拳打向錢廣,他武功較高,一把抓住楊衍,順手一攢将他推倒在地,罵道:“衍師弟,你又想幹嘛?!”
錢廣道:“他押丢了太師伯的船,被我們問起,作惡要打人呢!”
楊衍爬起身來,拍拍身上灰塵,怒目而視,隻是不語。
玉成子問道:“船丢了?你怎麽辦事的?你到底有沒有一點用啊?”
俞繼恩坐在車上聽着,直到現在方才下車,道:“楊兄弟少年英雄,要不是他,襄陽幫不知還要損失多少。道兄說他沒用,這不是把襄陽幫都給罵進去了?”
玉成子吃了一驚,見俞繼恩下車,忙拱手行禮:“貧道玉成子,見過俞幫主,失敬!”錢廣與霍偉也連忙行禮。
俞繼恩道:“楊兄弟力戰河匪,智勇雙全,我正要在掌門面前好好誇獎他。道兄,我襄陽幫靠他救回一條船,他若是廢物,那襄陽幫上下,豈不全是廢物中的廢物?”
襄陽幫是武當第一大幫,不僅繳稅最多,平日禮物也最是厚重。玉成子哪敢得罪,連忙道:“不敢!不敢!那是大功勞。是小的不知輕重。失言了。”
俞繼恩這才接著道:“襄陽幫俞繼恩求見掌門。請代爲傳達。”
玉成子忙道:“當然,貧道即刻前往玄武真殿轉告華陽師伯!”
華陽子是掌門玄虛師弟,現今的武當知客道長,名爲“知客”,實則由他處理武當一切對外事務,是個八面玲珑的道士。
玉成子說完就走,錢廣與霍偉見俞繼恩在,不敢再找楊衍麻煩,搬了禮物入庫,再也不出。楊衍知道俞繼恩聽到方才發生的争執,他早已習慣,也不覺尴尬。隻是心中冷笑:“你現在知道我在武當的地位,還想着招攬我不?”
又等了好一會才見玉成子快步跑來,說道:“華陽師伯請俞幫主在迎客廳稍等。”又轉頭對楊衍道,“沒你的事了,回房歇息去。”
俞繼恩道:“有些事還需要楊兄弟交代。”他對楊衍道,“你若沒其他事,跟我一起去如何?”楊衍點點頭。假若俞繼恩要說服師父昆侖共議的事,自己也好說些華山的惡形惡狀,但凡任何能讓嚴非錫不痛快的事于他而言都是痛快的。
兩人來到迎客廳,華陽子早在等待,俞繼恩拱手道:“仙長久等了。”寒暄片刻,華陽子問:“俞幫主,我聽說這趟船又被劫了?”
俞繼恩點點頭,楊衍道:“是華山派人劫的!”
華陽子訝異問道:“你怎知道?”
楊衍道:“不是他們主使,哪有河匪劫了船不下貨,又趕着去劫另一艘?還壞人姑娘清白,這是天下共誅的大罪!讓齊盟主知道了,還不勒令華山剿匪?沒包庇,尋常船匪能有這麽大膽?”
華陽子想了想,道:“掌門正在煉丹,俞幫主你且歇下,等明日向掌門禀告。”
又是煉丹!楊衍心想,活人的事都管不好,真當了神仙,也是糊塗神仙!
俞繼恩道:“明日也好,我還有幾位朋友過兩天會到,先知會仙長一聲,免得到時手忙腳亂。”
華陽子問道:“是什麽朋友?”
俞繼恩道:“是青城世子沈玉傾跟他的堂妹沈姑娘。”
華陽子訝異道:“青城世子?”
俞繼恩道:“是。俞某這次前來也是受了沈公子所托,代爲引薦掌門呢。”
華陽子點頭道:“有勞俞幫主了。”
楊衍道:“既然師父明天才會出關,那先與幫主别過。”
俞繼恩拱手道:“不耽擱楊兄弟歇息了。”
※ ※ ※
武當的弟子房間是四人一間,即便掌門弟子也與其他人無異。楊衍回到住處,推開房門,隻見自己的衣櫃已被掀翻在地,遍地衣衫淩亂,床上的棉被也被掀翻,堆在床角一頭。衣服上積了不少灰塵,看來是一出門就被人破壞了,楊衍問道:“杜師弟,你知道是誰弄的嗎?”
那杜師弟單名一個直,才十二歲,昨夜吃了冷粥鬧肚子,沒參與操課,正坐在床頭,聽楊衍問起,慌張道:“我……我不知道……”
與他同住的都是十二三歲的少年,打小進武當學藝,楊衍知道與他無關,也不追問,掀起棉被。
杜直喊道:“小心!”
楊衍心中警惕,輕輕掀了開來,隻見棉被上沾着一坨黃色粉末,還有一股淡淡的臭味,他心中不解,轉頭望向杜直。
“他們……在你床上……拉了屎,我們不敢擦……就……你去了一個多月……”
楊衍道:“難爲你們了,那幾天熏壞了吧?”
杜直低着頭,不敢說話。
楊衍是玄虛最後一個弟子。早些年玄虛收過不少弟子,後來他平步青雲,便少收徒弟,畢竟身份漸漸不同,收上一個弟子已經是二十餘年前的事了。
楊衍入武當時鬧過些糾紛,看守弟子沒聽說過仙霞派,想騙他的純金令牌,幸好一位耆老記得往事,幫楊衍引見了玄虛。由于曾祖父楊景耀的關系,玄虛對楊衍另眼看待,破格收他爲徒,這讓他遭人嫉恨。衆人一開始隻是聯手排擠欺負,楊衍告知師父,師父隻說:“忍一時風平浪靜,退一步海闊天空。”
楊衍是個性烈如火的人,爲了學藝,忍了一陣,卻是越忍越烈。對方欺他武功低,不時動手動腳,有次他被同房的三名弟子圍攻,被打得全身青一塊紫一塊,再問師父,師父又說:“忍他,讓他,由他,避他,耐他,敬他,不理他,再過三年,看他如何。”
三年後如何不知道,當天晚上他就走到那帶頭的弟子床前,拾起木棍,照着頭就是一陣狂搗,旁人攔都攔不住,直把那弟子打得頭破血流,險些給活活打死了。
另兩名弟子見他狂性,都生了懼意,連夜搬離。可楊衍并未忘記,一個月後,他趁着練武之際,提着木棍打斷了另一名弟子的腿。他打得又快又狠,對着胫骨就是一棒子,打骨折了還不幹休,要不是那人抱着腿滾來滾去不好下手,另一條腿就不會隻是淤血這麽簡單。
玄虛知道此事,把他叫來喝叱,問他怎能如此傷害同門,下手如此不知輕重?須知萬事和爲貴,身帶戾氣,如何修仙?
楊衍回說知道了。
最後一名弟子搬到離他最遠的房間,從此避開他,楊衍也不再過問,好像真放下這件事般。一年後,他們在玄武真觀門口巧遇,一陣搏鬥,他打斷了對方四根肋骨,那人養了兩個月的傷。
那一年多來,他沒少被欺負,也沒少報複。楊衍武功不行,卻有一股狠勁,一種下死手的狠勁,别人對他是欺淩,他動起手來卻像殺人似的狠,大家都相信如果沒人攔着,他真會殺人。但沒人知道他這狠勁是從哪來的,到後來,沒人敢正面欺負他,卻背地裏使各種小手段,弄到最後也沒人敢跟他同住,被迫與他住在一起的都是些新進弟子。
至于師父,卻是對他說:“你戾氣太重,要修身養性。你與嚴家的仇恨早已化消,安時而處順,哀樂不能入也。何不好好學武,尋個地方安身立命?”
又說:“你用功雖勤,但居心不正,現在學上乘武功,反而妨礙你。先從些粗淺的學起,把性子養緩了再作打算。”
他入門四年,竟沒學到一門高深功夫,連比他晚入門的弟子都學得比他多些。他一有空,反反複複練的仍是彭老丐教他的那招“縱橫天下”。
楊衍脫去被套,去外面打了桶水,将被套放入水中一泡,頓時湧出一片黃,本已散去的臭味又浮了出來。他回頭收拾房間,隻見自己的衣服被剪破了好幾個洞,他拿起縫衣針,一針一線補上,線頭歪七扭八,慘不忍睹。
他想起楊珊珊坐在桌前,哼着歌,用腳推着搖籃縫衣服的模樣,那時怎麽就沒多問問姐姐該怎麽縫衣服呢?
怎麽就沒問呢……
※ ※ ※
第二天一早,楊衍照例練功打掃,沒聽着什麽消息。過了中午,有人傳話說掌門出關,喚他過去。
楊衍到了掌門書房,敲門請安,聽玄虛“嗯”了一聲,這才進去。
“聽說船又被劫了?”玄虛問,“怎麽回事?”
“是華山派……”楊衍剛說了這幾個字,玄虛立即揮手打斷:“我是問你怎麽回事,不是問你誰幹的。”他看着楊衍,面孔依然溫和慈祥,“慢慢說,發生了什麽事?”
楊衍把船上故事一一說清,提到明不詳時,玄虛道:“這名字耳熟,喔……”他恍然道,“兩年前我去見少林方丈覺見,聽他提起過,果然是個聰明孩兒。他還在持齋念經否?”
楊衍道:“每日早晚持齋念經。”
玄虛點點頭,道:“佛門修佛,我們道家修仙,其實都是一個道理,要抛掉這臭皮囊。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又道,“我特地派你去壓船是爲什麽,知道嗎?”
“知道。”楊衍答道,“磨練我心性。”
玄虛點點頭,道:“那裏離你仇家最近,到了那你卻會發現,山川依然是山川,人依然是人,不因名而改,不因情而改。華山不過就是個地方,跟别的地方沒什麽不同。”
楊衍點點頭,他開始回想師父對他的種種好處。确實,師父收留他,照顧他,雖然這幾年忙于煉丹,但總不會忘記他,每回出關閉關,有要事遠行,師父未必會見其他弟子,卻一定會召見他,他知道師父是關心他。
這是他忍耐師父的唯一方式。
“師父,事情還沒說完。”楊衍道,“還有後續。”
“接着說。”玄虛道。
楊衍把三人逃離,救出民女的事說完。他故意提起救民女的事,要引得玄虛注意,奸淫婦女是昆侖共議的大罪,尋常盜匪根本不敢犯。
玄虛卻道:“那個叫李景風的少年,人溺己溺,現在有這慈悲心腸的不多了。道設生以賞善,設死以威惡。行善道随之,行惡害随之。你得多學學他,多想些好事,多做些好事。”
多想些師父的好處,楊衍提醒自己,點頭道:“多謝師父教誨。”
“你這次救人救船,功勞苦勞都有。積了善報是好事,多想想那些被你救起的人,這就是‘不謂小善不足爲也而舍之,不謂小不善爲無傷也而爲之’的道理。”
“是,師父。”楊衍想起他進武當的第二年,師父特地替他留了年糕……
“隻是少了藥材……我這太上回天七重丹可怎麽辦?眼前就差這一分火候,要是煉丹失敗,豈非白花了這麽多年功夫……”玄虛皺起眉頭,很是苦惱。楊衍聽他換了話頭,忙問道:“師父,這太上回天七重丹真有妙用?”
玄虛呵呵笑道:“丹汞之秘我已盡得。煉丹需要福人、福地、福氣,武當集天地之靈,是福地,你說這福人福氣,我可有嗎?”
楊衍忙道:“師父自然有。”隻要能讓師父不再說那些話,他願意用任何方法哄師父開心。
玄虛道:“這顆丹藥我煉制十四年,兩年一重,反複淬煉,每次都親自掌控火候,怕有錯漏,多年心血付之一炬。”說着又皺起眉頭,“好不容易煎熬至今,就怕藥材不夠,耽誤吉時,功虧一篑。”
“這太上回天七重丹有什麽好處?”楊衍問。
“當然是得道飛升了!”玄虛樂呵呵地回答,“最差也能鍛煉凡胎,延年益壽,增強功力。”
“恭喜師父,賀喜師父。師父白日飛升,我們做徒弟的也能雞犬升天。”楊衍心想:“要是整個武當都升天,豈不白便宜了其他門派?”
玄虛笑道:“你這趟回來大有長進,下去吧。”
楊衍問道:“師父既然升仙有望,能否先傳授弟子一些功夫?不然等師父成仙之後,怕沒辦法得您教誨。”
玄虛笑道:“又想騙我功夫?我都說了,你心性……”楊衍聞言心中一沉,又聽玄虛道,“也罷,你也磨練了好些日子,是有長進,稍後便傳你一套八卦遊身劍吧。”
楊衍忙問:“能傳刀法嗎?”
“刀殺氣太重,不适合你。”玄虛道,“劍是君子之器,适合修身養性。”
“是,師父。”楊衍無奈。他想多學些刀法補佐他的縱橫天下,可……也罷,劍法就劍法,聊勝于無。
“禀掌門,青城使者謝孤白來訪。”一名弟子前來禀告。
“青城使者?不是青城世子?”看着玄虛訝異的模樣,楊衍也大感納悶。他們是昨日中午抵達武當,沈玉傾晚了一天出發,可車隊規模比襄陽幫還大,怎樣也該晚兩天到,怎麽隻晚了一天就到?又怎會是謝孤白,沈玉傾去哪了?
他不知緣由,但這不是他能過問的。隻聽師父說:“既然是青城使者,那且讓他等等,待我打坐練氣。他們若回房了,就明天再見吧。”
楊衍見師父要練功,告退離去。
※ ※ ※
謝孤白遞了名帖,與朱門殇一起被帶至迎賓廳等候。
“還沒見過武當掌門呢。”朱門殇道,“不知道楊兄弟的師父是怎樣的性格?聽他說,是個好人?”
“是不錯。”謝孤白道,“他有樁逸事。少林武當一向交好,兩派常有往來,少林寺的正定堂住持覺廣最喜挖苦人,有‘拔舌菩薩’的稱号,十年前,那時覺生方丈還在世,覺廣住持跟着覺聞住持來訪,聽說兩人聊了一個時辰。”
“聊了什麽?”朱門殇問。
“不知道。”謝孤白道,“隻知道覺廣住持之後立下毒誓,玄虛掌門不死,他終身不踏入武當。”
朱門殇歪着頭,覺得有趣。過了會,華陽子來到,雙方寒暄了幾句,華陽子問道:“聽俞幫主說青城世子來到武當,怎不提早告知?這豈不是顯得武當招待不周了。”
謝孤白知道這話是刺探,于是道:“且等俞幫主來了再說。”
不一會,俞繼恩聞訊趕來,問道:“怎麽隻有謝先生?沈公子呢?”
謝孤白道:“沈公子染了風寒,沈姑娘留下照顧,身體稍可便上山拜訪掌門。”
俞繼恩疑惑道:“好端端的,怎會染上風寒?”
朱門殇挑了挑眉毛道:“誰染上風寒之前不是好端端的?難道是壞端端的才能生病?你倒說說,生病前應該是什麽模樣?”
俞繼恩嘴角微微抽搐,卻也覺得朱門殇說得有理,轉頭問華陽子:“敢問掌門幾時來?”
華陽子道:“我已派人去請,稍後便至。”
俞繼恩又問道:“景風兄弟呢,沒跟你們一起上山?他不是你們朋友嗎?”
朱門殇甚是訝異,問道:“你竟還記挂着景風兄弟?”
俞繼恩道:“他與楊兄弟、明兄弟救了我一艘船,大恩大德,當然記得。”
謝孤白眯着一雙眼看着俞繼恩,過了會,一名弟子走上道:“掌門正在練氣,說要遲些見面。”
華陽子皺起眉頭,道:“掌門有事,還請幾位先回房歇息,等掌門有空再請幾位會談。”
“那也不用,我們在這裏等。”謝孤白微微一笑,“我們初來乍到,對武當風俗民情甚有興趣,隻是有許多不懂之處,正要請教仙長,不知仙長能否撥冗聊聊?”
華陽子一愣,道:“當然,當然。”
原本以爲來的是青城世子,玄虛這才預備即刻來見,結果來的隻是使者,便不急了。謝孤白清楚,若是這樣回房,隻怕玄虛會拖到明日再見,嚴非錫已在趕來路上,耽擱越久越是不利。
謝孤白看似随口問些問題,問起武當習俗風土,又問練丹要義,講起升仙掌故,他引導話題,惹得華陽子興緻盎然,滔滔不絕,大有相見恨晚之感,隻是朱門殇與俞繼恩聽得有些犯困。
直說到酉時,這才有弟子前來說道:“掌門來了。”
華陽子道:“掌門快到了,三位請稍候。貧道與謝先生一見如故,他日若有機會,當再促膝長談。”
謝孤白恭敬道:“這是謝某的榮幸。”
朱門殇忽地想起一事,問道:“對了,你們玄武真觀裏有沒有個叫江大的人?”
“江大?”華陽子想了想,“沒聽過。玄武真觀上下千餘人,我記不得這許多名字,得查查。”
朱門殇道:“不忙,問問而已。”
沒多久,一股異香飄入鼻中,朱門殇低聲道:“伏苓、五倍子、雪蓮,拿去煉丹糟蹋了。”隻見玄虛道長緩步走來,謝孤白見他仙風道骨,雞皮鶴發,臉色紅潤,看着約摸六十,頂戴道冠,穿一身紫金道服,上繡太極八卦圖像,有飄然出塵模樣,彎腰行禮道:“青城使者謝孤白、朱門殇參見掌門。”
俞繼恩也行禮道:“見過掌門。”
玄虛示意請坐,衆人分了主次坐定。華陽子道:“沈公子染了風寒,在宜昌休息,命使者前來緻意。”
謝孤白起身,恭敬道:“敝家公子本欲上山拜訪仙長,無奈機緣不到,謝孤白代公子向掌門緻歉。”
玄虛道:“沈公子年紀輕輕,正值年富力壯之時,會生病,那是日夜勞神之故。他是青城世子,難免憂思愁慮,我有一帖良方贈與公子:‘休離方寸搜丹藥,莫外周遊覓妙玄,長使靈台無一物,便成九轉産胎仙。’澄心遺欲,便能百病不侵。”
謝孤白拱手道:“仙長金玉良方,謝某必會轉達,在此代公子緻謝。”
玄虛點點頭,道:“你們找貧道是爲何事?”
謝孤白望向俞繼恩,俞繼恩拱手道:“此番前來,說是兩樁事,其實是一樁。第一樁,這一年來漢水上不平靜,時遇劫擾,武當的藥材都是從甘肅送來的,這就耽擱了諸位仙長修行。追根究底,背後有什麽隐情,自是胸口挂燈籠——心照不宣。這又關系到第二件:華山圖什麽?”
“圖什麽?”玄虛問道,“就爲了點蒼?”
俞繼恩拱手道:“掌門英明,見微知著。”
玄虛歎氣道:“千帆過盡,熙熙攘攘,一爲名,一爲利。他若要這虛名,讓了他又何妨?李掌門也是奉了道的修行人,想來不會介意。”
朱門殇眼珠子都快翻到後腦勺去了,謝孤白不動聲色,他知道俞繼恩有辦法應付。果然,俞繼恩道:“若是平常,咱們謹記掌門教誨,退一步海闊天空,讓他一讓又何妨?可轉念一想,他殺傷人命,奸淫婦女,壞人名節,點蒼還沒當盟主就已如此肆無忌憚,若當了盟主,氣焰豈不更嚣張?豈不要害死更多人命?要是輕允了,便是助纣爲虐,相差不可以道裏計。武當是福地,是天地丹爐精華之所在,更有福人居之,福氣存之。天自有道,懲惡揚善,若傷了天和,壞了武當地靈人傑,得不償失。”
玄虛點點頭,道:“說得有理。可藥材如何處辦?漢水這條河路終歸在陝西,你怎麽走?”
俞繼恩道:“漢水也是崆峒的商路,他真進了漢水,崆峒不會罷休。就算他時常騷擾……”說着望向謝孤白。
謝孤白拱手道:“這就是這次少主來訪武當的原因。此後武當欠缺的藥物一律在青城與唐門采辦便是,這對青城有利,也對武當有利。”
俞繼恩又道:“以後青城也願意協助襄陽幫看顧船隻。武當青城聯手,華山再橫也不敢逞兇。”
玄虛點頭道:“有理,就照這個意思……”
忽然,遠方鍾聲響起,一共響了三聲,這是武當訊号,示意有貴客來訪,要知客道長出門相迎。俞繼恩來訪尚且在門口等待,派人通知華陽子,若不是因爲他是武當境内最富裕的幫派之主,頂多指派其他道士迎接。但這三聲鍾聲卻是要知客道長即刻前往迎接,來客身份自然更加尊貴。華陽子皺眉道:“這是誰來了?我去看看。”說罷快步走了出去。
“還是趕上了。”謝孤白心下暗忖,“是嚴非錫來了。”他在朱門殇耳邊低語幾句,朱門殇低聲道:“明白,都聽你吩咐。這事我拿手,看我表演就是。”
俞繼恩一臉疑惑,問謝孤白道:“是你家公子到了嗎?”
謝孤白搖搖頭:“應該不是。”
※ ※ ※
楊衍正要前往膳堂用飯,聽到鍾聲,不由得一愣,心想:“難道是沈公子到了?”
他正要走,忽覺背後被拍了一下,他隻道又有弟子要找他麻煩,正要喝罵,卻見是個秀美青年,不是明不詳是誰?隻見明不詳穿着一身略顯寬松的道袍,梳了道髻,武當弟子衆多,他混在裏頭,一時竟沒人發現。
楊衍訝異問道:“明兄弟,你怎會在這?”
明不詳也不回話,轉頭就走,楊衍覺得有異,快步跟上。
兩人一路走至後院,此時正是用膳時間,見左右無人,楊衍又問:“你不是要回少林,來武當做什麽?”
“我擔心你做蠢事。”明不詳道,“嚴掌門來武當了。”
楊衍如遭雷擊,渾身發抖,顫聲問道:“你……你說什麽?!”
“我跟在你們後頭。”明不詳道,“在路上遇着嚴掌門,見他單騎往武當奔來,随後跟上。”
“你……你沒……沒認錯?”楊衍咬牙切齒,禁不住打顫,“你怎麽……知道……是他?……”
“我先認出他坐騎上華山标志,跟着他到了武當,聽他自報名号。”明不詳道,“我知道你與景風兄弟都讨厭華山。”
楊衍沒去想明不詳爲什麽知道自己與嚴非錫有過節,也不想他怎麽弄到道士服,單隻想到仇人就在左近就心跳如狂,渾身忽冷忽熱。“要報仇!報仇!”他心裏不住想着,卻不知怎麽做才好。
明不詳道:“我怕你沖動,特地來提醒你。”
楊衍抓着明不詳雙手,顫聲道:“明……明兄弟……你……你聰明……幫我……想想……想辦法!”他心情激蕩,連話都說不順暢。
明不詳搖頭道:“你若報了仇,必死無疑,你們楊家就滅門了。”他看着楊衍雙眸,道,“你死去的親人希望你好好活着。”
楊衍顫聲道:“隻要……隻要……一天……報不了……仇……仇,我……我活着……都不……好!”
明不詳問道:“你真要報仇?死也不惜?”
楊衍喉頭緊縮,不住地吞唾沫,低聲道:“要……我要!”
明不詳盯着他看,過了會,微微一笑。
※ ※ ※
來的人果然是嚴非錫,華陽子領了他進來,玄虛見到是他,忙起身招呼,謝孤白與朱門殇、俞繼恩也各自起身相迎。嚴非錫見到謝孤白兩人,臉上閃過一抹訝異,随即又恢複甯定,仍是如舊冷漠睥睨模樣。隻聽他拱手道:“我往襄陽幫拜會俞幫主,沒想俞幫主先行一步。來到武當。”
俞繼恩問道:“蒙嚴掌門親臨,襄陽幫蓬荜生輝。不知嚴掌門何事來訪?”
嚴非錫道,“聽聞俞幫主有女長成,秀外慧中,我正想爲犬子向幫主提親,不知幫主是否願意割愛?”
俞繼恩心中一動,謝孤白忽道:“既然前來提親,自然有聘禮,或者嚴公子也到了?”又問華陽子道,“華山的車隊想必隆重,都在外邊等着嗎?”
華陽子一愣,嚴非錫孤身前來,哪來的車隊随從?也不見嚴公子。但他知道禮貌,隻說道:“這個……不清楚。”
嚴非錫冷冷道:“我的車隊在哪,要向你禀告嗎?”
謝孤白忙行禮道:“是在下失言。失敬,失敬。”說完望向俞繼恩,隻見後者眉頭一皺。
謝孤白知道俞繼恩是聰明人,聰明人便多些心眼。嚴非錫故意說起提親,是要籠絡他,然而嚴非錫能這麽快到,必是單人單騎星夜趕來,既無禮物,更帶不了兒子。自己這一問讓俞繼恩起了疑心,無法判斷嚴非錫所言是真是假,隻要無法判斷真假,俞繼恩就不會倒戈,畢竟青城已經給了足夠豐厚的條件。
玄虛道:“我已命人備下酒菜,就在隔壁,還請諸位入席。”
謝孤白行禮道:“掌門客氣了。”
嚴非錫冷冷道:“他隻是個使者。”
确實,以謝孤白使者身份,席間無世子,又不像俞繼恩好歹是個幫主,照理沒資格與兩位九大家掌門同席。玄虛卻道:“使者也是人,世子也是人,掌門也是人,俱是肉體凡胎,隻是福澤有别,何必計較。”
當下衆人進了隔壁房間,分了主次落座,讓廚子上菜。玄虛與華陽子都在修行,隻吃五分飽,謝孤白也隻稍微用點,倒是朱門殇沒半點客氣模樣。
玄虛問道:“嚴掌門這趟來華山,有何指教?”
嚴非錫道:“在下此行是爲諸葛掌門送禮來的。”
玄虛“喔?”了一聲,皺起眉頭道:“諸葛掌門爲何央你送禮?”
嚴非錫道:“他有事纏身,知道我要來襄陽幫求親,便派人送來禮物,囑咐我代爲轉交掌門。”
謝孤白道:“這倒是奇了。”
嚴非錫冷冷看了他一眼,也不說話。玄虛訝異問道:“哪裏奇了?”
“諸葛掌門隔着唐門青城能知道華山要娶親,怎地青城反不知道?”謝孤白道,“要是知道了,也好備上禮物祝賀華山與襄陽幫。”
嚴非錫冷冷道:“我與諸葛掌門交情非同一般,往常便有聯絡。”
“原來如此。”謝孤白道,“對了,嚴掌門可知我家少主也到了武當?”
嚴非錫臉上閃過一抹殺氣,冷冷道:“有這回事?沒聽說。”
謝孤白道:“我還以爲嚴掌門知道呢。”
“哦?怎生見得?”嚴非錫問。
謝孤白道:“不然掌門怎會車隊人馬都沒帶,星夜趕來武當?”
這一說,玄虛、俞繼恩、華陽子都覺得嚴非錫可疑,卻不知可疑之處在哪。嚴非錫在武當境内抓了青城世子,這是大事,若是揭穿了,玄虛定然不罷休,可謝孤白卻無揭穿之意。一來,嚴非錫大可抵死不認,二來,如果讓俞繼恩知道沈玉傾被抓,難保他不會心生叛意,若是把這件事辦砸了,又使襄陽幫跟華山聯姻,損失更大。
朱門殇知道關竅,聽謝孤白似有若無地揭穿,不禁冒了冷汗。隻見謝孤白神色自若,渾不在意,也不知他打什麽算盤。
至于嚴非錫,他也不敢揭穿,蓋因他摸不定青城與俞繼恩的關系,若是坦承自己抓了沈玉傾,當下便把武當給大大得罪了,隻冷冷道:“沈公子是否在武當與在下來武當有什麽幹系?”
謝孤白道:“我以爲嚴掌門是想借這機會與公子會面,特地趕來,難道我想錯了?”他愣了一下,佯作慌忙道,“是我誤會,向嚴掌門賠罪。”
嚴非錫冷哼一聲,他知道謝孤白是正面向他叫闆,然而沈玉傾在華山手上,謝孤白投鼠忌器,奈何不了自己,于是對玄虛道:“聽說玄虛掌門正在煉仙丹,諸葛掌門托我送來禮物。”
“嚴掌門怎麽沒問公子爲何沒來?”謝孤白又問。
嚴非錫橫了他一眼,殺氣凜凜,緩緩道:“我與玄虛掌門說話,容得下你插嘴?”
謝孤白忙道:“是在下失禮,該罰。”說罷斟了一杯酒喝下。
嚴非錫殺心已起,冷冷道:“一杯酒就算罰了嗎?”
謝孤白微笑道:“那嚴掌門打算怎麽處置在下?”
嚴非錫緩緩道:“也不忙着今日處置。”
玄虛皺起眉頭,知道嚴非錫起了殺心,忍不住道:“嚴掌門,你平日殺戮太過,宜修身養性,多打坐,吐納,默誦《太上老君感應篇》,于你大有幫助。”
嚴非錫嘴角微微抽搐,他知玄虛性格,不想與他糾纏,從懷中取出一個紅色木盒,道:“這是諸葛掌門的禮物。”
他打開木盒,裏頭是一顆拳頭大小的南紅瑪瑙,赤如焰火,通體晶瑩,一看便知是珍品。玄虛與華陽子眼前一亮,不由得發聲贊歎。
南紅瑪瑙是煉丹所需最珍貴的藥材,自古即有“仙藥”之稱,有“南紅延壽,歲至千年”之說,稀少且貴,要尋得這通體晶瑩,玉潤水足,赤如焰火的更是難上加難,何況竟有拳頭大小。武當煉丹盛行,如此珍品正是投其所好,也唯有盛産金玉的點蒼能拿得出這份禮物。
玄虛瞪大了眼,饒是他“不慕名利,身遊物外”,也不禁心癢難熬,隻道:“這寶物萬金難求……諸葛掌門這厚禮……這厚禮……”
他自然知道諸葛焉讓嚴非錫轉交這禮物絕不是白送,是爲了昆侖共議一票。
“這是匠人在雲南挖掘所得,副掌給它取了個名字,叫‘登仙階’。”嚴非錫道,“登仙有階,正适合掌門。”
武當再有錢,襄陽幫進貢再多也買不到“登仙階”這等成色的南紅瑪瑙,玄虛伸手去取,不住撫摸,愛不釋手。
隻聽嚴非錫繼續道:“有一事,諸葛掌門想請掌門幫忙。”
“什麽事?”玄虛隻顧把玩“登仙階”,無心理會,聽嚴非錫未再言語,這才察覺失态,咳了一聲,将“登仙階”放下。
“巧了,我家公子也有禮物要送給掌門。”謝孤白忽道。
“那可不好。”玄虛料青城送的禮物無論怎樣也比不上點蒼,幸好剛才沒把話說死,倒好拒絕,現在可不宜收他禮物。他接着道:“你家公子是晚輩,豈有長輩受晚輩饋贈之理。”
謝孤白笑道:“公子送這禮物正是尊長,豈會無理?青城恰恰也得了一樣寶物,送與掌門鑒賞。”
玄虛問道:“什麽寶物?”
朱門殇從懷中取出一個木盒,放到玄虛面前,說道:“我先說個故事,還請諸位聽聽,才好知道這寶物由來。”
玄虛見他說得古怪,點頭道:“你說。”
“原本青城派是在青城山上,後來才搬到重慶府,至今山上仍留有舊址。說起青城山,據說張道陵張天師便是在青城山羽化成仙,此山鍾靈神秀,地靈人傑,這些掌門自是清楚,我就按下不表。”
自古道家煉丹,向來把煉丹所在的寶地福居看得極重,要“合天地靈秀之氣,方得羽化登仙之台”。武當山、青城山、龍虎山、齊雲山被稱爲四大名峰,當中又以武當山居冠。
玄虛聽他這樣說,隻是點點頭。朱門殇接着道:“據說兩百多年前,青城開宗立派,祖師爺正要尋覓一方福地,來到青城山,途見一碑,年代古老,上頭文字斑駁,怕不有千年之久,卻未倒下。祖師爺甚是好奇,細細辨認,原來石碑上寫的是‘此起青城’四個大字,看起來像是個路碑。可當時是在青城山上,若是路碑,應該安在山腳下才對,再說這石碑年代久遠,怎麽還聳立于此?祖師爺深以爲奇,認爲是天意,就在石碑處建了道觀,也就是青城派的起源。”
“這我還是第一次聽說。”玄虛道,“原來青城開宗立派還有這則傳說。”
朱門殇接着道:“也就是百年前,青城移居巴縣,青城山納入了唐門地界,蒙唐門禮遇,仍将此山劃爲青城地界。雖然原先的觀廟擱下了,但那畢竟是故居,青城向例派人駐守打掃,以示不忘本。說也奇怪,自從青城移居後,青城山上偶能見一老人,每有旅客迷途,老人便會爲其指引道路,若有人遇着猛獸,老人便出現爲其驅趕,偶而也會替人指點迷津,言無不準,頗有靈驗。有人問起老人來曆,老人隻說自己姓吳,久居青城,也有好事的上山找尋,那老人卻神出鬼沒,尋之不得。怪的是,據說這一百年間始終有人見着這老人,形貌也無變化,掌門,你說這怪不怪?”
玄虛道:“定是仙人下凡,助人爲善。”
嚴非錫冷冷道:“倒是說得一嘴好胡話!”
玄虛道:“嚴掌門,不可妄論仙人,須知……”
嚴非錫眉頭一皺,道:“玄虛掌門,且聽故事。”
他受夠了玄虛的大道理,甯願聽朱門殇說故事,看他弄什麽把戲。
朱門殇接着道:“直到去年,青城照往例派弟子上山打掃舊觀,原本打掃已畢,衆弟子紛紛離開,不想一名弟子掉了物品,獨自一人回觀找尋,見着一名老人,看形貌,卻不是那名吳大仙是誰?那弟子聽過傳說,連忙跪下,直說冒犯仙人,大大不敬,那吳大仙自不追究,隻笑道:‘我飛升在即,卻被你撞見,想來是緣分,是上天要我傳下故事與你,你且起來。’”
“那老者道:‘我本是一蜈蚣,一千五百年前,張天師白日飛升,立下一碑,預言将有青城一派崛于此地,我恰好經過,不慎被石碑壓住,一壓就是一千多年。這一千年我雖不能動彈,幸得天師仙氣喂養,餐風露宿,潛心修行,竟得了道行。後來青城在此開宗立派,拔去石碑,我本以爲得到自由,不料又蓋了座道觀,把個老君像壓在我身上。我就這樣又被困了一百多年,直到你們搬走,道觀冷落,人煙稀少,這才逃出來。’”
“我逃出來後,本想登仙羽化,卻始終不能。我潛心祈求,問道于天,許是天師憐憫,竟爾示現,說我修行足夠,功德未滿,我一身仙氣俱是青城山靈秀所集,當于青城山救助生靈百年,以還山恩。至而今,恰恰百年足矣,我現要飛升而去,你之後可在觀外門碑下掘土三尺,可得我肉身,賜予有緣人,于修道大有幫助。”
“說完,那老者倏忽不見。弟子知道見了活神仙,連忙叩頭拜謝,第二天到了老人指示的地方,果然挖出了寶物。”朱門殇将木盒打開,“就不知萬金難買與千年難遇,哪個更難得些?”
玄虛看去,隻見一條幹癟長蟲,頭如蜈蚣,唯無百足,盤旋于盒中,怕不有七八尺長。他從未見過如此奇物,不由得目瞪口呆,連嚴非錫也不禁動容。
朱門殇道:“這是一條羽化登仙的蜈蚣精,掌門覺得珍貴嗎?”
嚴非錫道:“不過就是隻怪蟲罷了!”
朱門殇笑道:“長有八尺的蟲,你見過幾條?”
嚴非錫道:“若真是蜈蚣,腳呢?”
朱門殇道:“這問得也蠢,它被壓了一千多年動彈不得,腳早沒用了,你要坐着一千年不動,腳也殘廢了。等它成了仙人,有腳無腳更不重要了。”
玄虛聽他說得有理,嚴非錫竟是啞口無言。
這怪蟲果然前所未見,若不是仙體蛻殼,哪有蜈蚣能長足八尺長?反過來說,蜈蚣若有八尺長,你能說它沒有千年道行?玄虛這下當真左右爲難,一個是萬金難求的“登仙階”,一個是千年難遇的蜈蚣仙體,怎生取舍是好?
過了好一會,玄虛才道:“嚴掌門……諸葛掌門這禮物貴重,我……不能收。”說着,将裝着“登仙階”的木盒推到嚴非錫面前。
謝孤白看着嚴非錫,隻見他眉頭緊皺。
看來分出勝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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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衍來到茶水房,見夥房工人正在收拾東西,故意問道:“上茶了嗎?”
一名工人道:“還沒呢!”
楊衍道:“華陽師叔讓我來催促,客人口渴了,讓我送茶過去。”
工人道:“待客茶準備好了,就放在那邊桌上。”
楊衍走上前去,掀開聞了聞,道:“别用龍井,客人要喝普洱。”
工人啐了一口:“真是麻煩,知道了!”說着接過茶水喝掉,又沖了一壺普洱。
“這叫‘寸草不生’,是唐門最猛惡的死藥之一,要泡在普洱裏才能掩蓋氣味。”楊衍想起明不詳的叮咛,“隻是你報仇成功,卻勢必連累武當。”
隻要報仇成功,自己便擔下罪責,即便被千刀萬剮也心甘情願。
楊衍接過新沖的六杯茶,随意點了五名弟子,向迎賓廳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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嚴非錫見玄虛退了禮物,知道說服無望,冷冷看着謝孤白與朱門殇兩人,又看向俞繼恩,俞繼恩忙别過頭與華陽子閑聊。
眼看玄虛把玩着“仙體”,不住贊歎,朱門殇又不住吹噓,嚴非錫見兩人聊得興起,連自己也被冷落了,索性收起“登仙階”,盤算下一步該怎麽做。
“貴客請用茶。”六名弟子依序走入,一名弟子低着頭端着茶盤走近,嚴非錫順手接過,也不理會。
楊衍心頭一緊,退至門邊,他想親眼見到嚴非錫身亡模樣。忍不住偷眼去睨,嚴非錫以口就杯,就要喝下。玄虛喝了一口,埋怨道:“怎麽是普洱?”一擡頭便見到楊衍,又見嚴非錫正要喝茶,他猛地驚覺,喝道:“嚴掌門,别喝!”說話同時,他一掌拍出,嚴非錫猝不及防,手上茶杯被打翻落地,濺濕一身,他狼狽站起身來,轉過頭去,正對上一雙緊盯着他瞧的紅眼。
他認得這雙紅眼。
嚴非錫一眼就認出他是誰——楊家的滅門種!他立時猜到發生了什麽,猛沖上前,右手舉起。
他雖憤怒,但還沒失了冷靜。這是滅門種,不能殺,這一掌拍下隻是給楊衍一個教訓。然而讓他意外,甚或說驚喜的是,玄虛也竄了出來,擋在楊衍面前,一掌拍出。
玄虛怕他盛怒之下真殺了楊衍,這一掌用了七成力道,旨在阻止嚴非錫行兇,嚴非錫卻隻用了三成力道,見他阻擋,卻不收手,雙掌相擊,嚴非錫退了一步,嘴角滲血。他存心吃了這掌,讓武當更加理虧。
更讓他驚喜的是,朱門殇脫口而出的那聲:“楊兄弟!”
玄虛道:“你不能殺他,他是楊家的滅門種!”
嚴非錫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玄虛掌門,你的弟子想行刺嚴某?”
玄虛一愣,道:“非我主使!”
嚴非錫道:“那就是他指使的了?”他指向朱門殇,喝問道,“你怎麽知道他姓楊?!”
朱門殇一時語塞,謝孤白起身道:“我們在襄陽幫見過,自然知道他姓楊,卻跟我們無關。”
俞繼恩也起身道:“是啊是啊,楊兄弟來過襄陽幫,與謝先生等人都打過照面。”
嚴非錫轉向楊衍,隻見玄虛擋在楊衍身前道:“他是滅門種,你不能殺他!”
“我不能,掌門卻能!”既然無法達到目的,嚴非錫幹脆撕破臉威逼,“謀害他派掌門,在武當是什麽罪行?”
玄虛默然不語,這放到九大家哪裏都一樣,都是個死罪。
“難道武當要當着嚴某的面包庇他?”嚴非錫道。
楊衍見計劃失敗,咬牙切齒。他最沒想到的是,妨礙他報仇的竟然是師父!他忍不住怒吼道:“你個禽獸!你這狗娘養的,還我全家命來!”說罷從靴子裏抽出短刀,沖向嚴非錫,華陽子連忙搶上,一把将他抓住,楊衍兀自不住叫罵。
朱門殇猛然起身,喝道:“閉嘴!”
楊衍一愣:“朱大夫?”
朱門殇走到嚴非錫面前,冷冷道:“你說他想害你,怎麽害?不過送杯茶而已。你覺得這茶裏有毒?”
他舉起茶杯道:“我喝了它!要是沒毒,你就跪下跟楊兄弟磕三個頭認錯!”
他料想楊衍身上不會有什麽厲害毒物,靠着自己的百解丹和醫術,或許不會有事。運氣好,讓嚴非錫磕三個頭向楊衍認錯,就算報不了仇也能讓楊衍解氣。
楊衍知道朱門殇要救自己,大驚失色,喊道:“朱大夫别喝,别喝!裏頭是唐門的‘寸草不生’!”
朱門殇吃了一驚,楊衍身上怎會有這樣烈性的毒物?謝孤白卻猜到,八九不離十是明不詳橫生枝節。
“唐門?”嚴非錫道,“連唐門也有關系?”
謝孤白淡淡道:“嚴掌門還是莫再追問,不然九大家有八大家牽扯進來,豈不尴尬?”
嚴非錫冷冷道:“我一個一個追究,青城先按下!”他看向玄虛,“玄虛掌門打算怎麽處置這個徒弟?”
玄虛看看楊衍,又看向桌上的蜈蚣仙體,神色凄然,萬分不舍,最後歎了一口氣道:“嚴掌門,你再把‘登仙階’拿出來讓老道瞧瞧。”他雖沒明說,但語意已明,楊衍的命加上“登仙階”換昆侖共議上對點蒼的支持。
嚴非錫冷冷一笑,望向謝孤白,神情中盡是不屑。
原本勝券在握,竟鬧成這般結果,謝孤白沒想自己爲救李景風放的火最後竟燒回自己身上,或許真是天意。
但還沒輸,還有個機會,雖然是個渺茫的機會。
謝孤白在等,還有機會……
當!
武當的鍾聲忽地響起。
當!
第二聲……
當!
第三聲!
嚴非錫臉色一變。
是誰來了?華陽子不解。這個時辰,還會有怎樣的貴賓來到?但他還是快步走了出去。
“嚴掌門方才說要追究。”謝孤白問道,“那嚴掌門在武當私擒青城世子這件事該怎麽追究?”
玄虛又吃了一驚,饒是他清修多年,心平氣和,今天讓他吃驚的事也太多。
這次,連俞繼恩也吃了一驚,他看看謝孤白,又看看嚴非錫,一時摸不透虛實。
“你在武當境内抓青城世子?”玄虛皺起眉頭,“嚴掌門,這不合規矩。”
嚴非錫冷冷道:“有證據嗎?還是說你想讓青城弟子作證?”
沈玉傾已被送回華山,是自己親眼看他上船,嚴非錫非常有把握,沈玉傾不可能被救回。
“等華陽仙長回來吧。”謝孤白道。
站在門口的正是沈玉傾兄妹,還有李景風和嚴烜城,沈未辰肩膀上纏着繃帶,臉色蒼白。
“嚴掌門是不是有話要向玄虛掌門交代?”謝孤白問。
嚴非錫鐵青着臉,一語不發。
玄虛收起桌上的蜈蚣仙體,回頭道:“嚴掌門,夜色已深,不如留在武當暫宿一宿。”
這話也算明白,我不追究你在武當擒抓青城世子的事,你也别想追究楊衍的罪行。
嚴非錫點點頭,走到嚴烜城面前。嚴烜城低頭道:“爹……”
“啪!”的一聲,重重一個耳光打在嚴烜城臉上,登時腫起老高一塊。嚴烜城腳步踉跄,“啪!”的一聲,又是一個重重的巴掌。
嚴烜城不敢說話,紅腫着雙頰,隻是低着頭。李景風怒喝道:“你做什麽?!嚴公子沒做錯事!”
嚴非錫冷冷望向他,目光銳利得如同一把攢入人心的刀子。李景風卻是凜然不懼,目光絲毫不移。
嚴非錫輕輕挑了下眉毛,緩步走下,嚴烜城低着頭,默默跟在父親身後。
“嚴掌門!”沈玉傾忽地出聲。
嚴非錫停下腳步,微微側頭,等着聽沈玉傾要說什麽。
“華山把舍妹傷成這樣……”沈玉傾說得很慢,語氣溫和,一字一字卻是堅毅果決,“沈玉傾必有所報。”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