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0章 志同道合

第60章 志同道合

謝孤白并未與明不詳對視多久,那一眼像是巧合,又或是不經意間的輕微失神,顯得非常自然。

朱門殇對楊衍道:“這幾位是我朋友,我給你介紹介紹。”說着先介紹楊衍,“這是我以前的一位病人,楊衍楊兄弟。”

楊衍拱手作揖,沈玉傾當即還禮。朱門殇笑道:“人模人樣,端着擺着的這位是青城世子,那個假端莊的野丫頭是青城最兇的姑娘。”

沈未辰笑道:“你别瞎說!我叫沈未辰。”說着斂衽行了一禮。

謝孤白拱手道:“在下謝孤白。”

朱門殇補了一句:“這個是同行,騙子。”

沈未辰笑道:“他是我哥的謀士。”

楊衍皺起眉頭,朱門殇見他神色不對,問道:“怎麽了?”

楊衍道:“沒事,我剛練完功,有些累,先告辭了。朱大夫,我們晚些叙舊。”他隻跟朱門殇打了招呼,轉頭就走。

李景風見他失禮,忙道:“我這朋友性子有些古怪,沈公子别介意。”

沈玉傾再見李景風,心情正好,笑道:“沒事。”

沈未辰問李景風:“你不是跟着三爺練武?還是你當上鐵劍銀衛,出任務了?”

李景風臉上一紅,甚覺尴尬,搖頭道:“不是……唉……說來話長。”

沈未辰微笑道:“慢慢說,不急。”

李景風見她微笑,臉又更紅,轉頭望向明不詳。明不詳看看他,又看看其他人,對李景風道:“你們故舊相見,該有很多話說,我先回房歇息了。”說着,對李景風微微一笑,告辭離去。

李景風一愣,記憶中這是他第一次見明不詳微笑。隻是他竟沒發現,除了楊衍,明不詳也是個不愛笑的人……

他方回過神來,卻看到謝孤白雙眼微張,似正注視着自己,不等與他目光接觸便移開了去,注視着明不詳離去的方向。

沈玉傾道:“到我房裏聊吧。”

朱門殇道:“我先去看看我那小兄弟,他似乎不太開心呢。”他見謝孤白望着明不詳離去的方向,問道,“怎麽了?”

謝孤白淡淡道:“沒事。”說着沉思了一會,問,“你那楊兄弟似乎不喜歡沈公子?”

朱門殇聳聳肩,攤手道:“我不知道。”過了會又道,“他……唉……”說着搖搖頭,往楊衍離去的方向走去。

李景風重見沈家兄妹,原本甚是興奮,此時見了小八,想起文若善,不由得心中抑郁,垂首問道:“謝……文公子的事……”

沈玉傾歎了口氣,拍拍他肩膀,道:“我們也有許多話要說……”

※ ※ ※

朱門殇舉着燭火,就近看着楊衍的眼睛,又在他眉眼間紮了幾針,神色凝重。過了會,朱門殇吸了口氣,将針取下,取到最後一根時,竟不小心拗彎了。

“朱大夫,你這針救命,别弄壞了。”楊衍道。

“這幾年我專攻眼部經絡,這才想到辦法……”朱門殇懊惱道,“我一直在找你,要是早一年遇着你……”

楊衍按住他手臂,垂首道:“你救我性命,又一直記挂着我,這世上除了我家人,唯有你跟彭爺爺對我好。”說完又問,“還有多久?”

“少用眼,或許能保十年。”朱門殇道,“我也說不準。”

楊衍喃喃道:“十年啊……”

朱門殇不想再提這事,于是問道:“說點别的,你找着仇人了?又怎麽當了武當弟子?玄虛老牛二十年沒收弟子,給你這麽大面子?你倒是好好說說,四年前你我分開後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楊衍從他到撫州分舵,遇到彭老丐,救了彭小丐性命說起,直說到彭老丐奮力一擊,終于忘了自己。朱門殇聽說仇人是嚴非錫,眉頭深鎖,又替彭老丐惋惜,不由得歎息道:“彭老丐一世英雄,老了卻忘個精光,可惜了。”

楊衍想起彭老丐,雖然過了四年,仍是難過不已,道:“這四年我都沒去見彭爺爺,他老人家要是想起來,定要罵我薄情。”過了會又道,“要是他能想起來,我甯願被他罵……”

“後來呢?”朱門殇問,“你怎麽來武當了?”

“那日我離開撫州,想着曾祖是仙霞派掌門,仙霞派是武當轄下,就去武當拜師,經了些波折才到了武當。仙霞派滅了許久,幸虧一些耆老還記得曾祖,掌門知道我是楊景耀的曾孫,感念先人俠義,破格收了我當關門弟子。”

朱門殇哈哈笑道:“牛鼻子的功夫好得緊,你當了他關門弟子,他還不好好栽培你?”

楊衍複又沉默,朱門殇察覺他神色有異,問道:“怎了?”

楊衍淡淡道:“沒什麽,師父他老人家敦厚仁善得很。”他口中這麽說着,臉上卻是一副不以爲然的神情。

朱門殇料他在武當過得不好,道:“你是滅門種,過了這些年……仇名狀的規矩你也曉得了,你若要報仇,是天下共誅。”

楊衍道:“誅便誅吧,我這樣活着有意思嗎?”

朱門殇知道無可寬慰,幾年前見楊衍時便知他性猛如火。他心下忖度華山掌門非同小可,楊衍要報仇隻怕困難,但他是滅門種,嚴非錫不能殺他,隻是嚴非錫狡猾,楊衍若是糾纏,肯定會被他害死,于是又道:“你要死我也不攔着你,但有件事你得先做。”

楊衍問道:“什麽事?”

朱門殇道:“你是仙霞派掌門之後,楊家最後一人,沒生個孩子,替楊家留個種,也太不孝了。”勸不得楊衍,倒是可以拖延他,等楊衍成親生子,或者顧念家人孩子,暫且放下仇恨,又或許到時嚴非錫就死了。不能親手報仇或許是件憾事,但至少留了一命。

楊衍道:“朱大夫也是滅門種,你多大年紀了,不也還沒成親?”

朱門殇一愣,哈哈笑道:“我又沒仇人……再說,我這幾年走南闖北,指不定早生了許多孩子!”

楊衍笑道:“隻是都從母姓,十幾個都不姓朱呢!”

朱門殇笑道:“不隻高了壯了,連嘴巴都伶俐了!見的世面廣啦!開過葷沒?”

楊衍搖頭道:“我不喜歡女人。”

朱門殇訝異道:“你……你該不會……啊?”

楊衍愠道:“我沒那癖好!”說着停了一下,又道:“我不喜歡男人,也不喜歡女人,就想着報仇,什麽事都等報仇後再說。朱大夫,你的好意我心領了。”

朱門殇一愣,這小子雖然還是暴躁,卻世故多了,竟然察覺自己用意,于是問道:“你領了俠名狀沒?”

楊衍搖頭道:“還沒,那不是我要的。”

朱門殇道:“我暫時住在青城,你若領了俠名狀可以來這找我。老謝這人賊精賊精的,沈公子又是青城世子,說不定能幫上忙。”

“他是青城世子,能管我這小人物的事?能爲我開罪華山?”楊衍冷笑道,“他們算計的都是自己的好處,我們這種人不都是豢養的畜生?親點的像狗,摸摸頭,打賞你幾根骨頭,狠點的就是牛,臨老了還得被宰來吃。朱大夫,你多留幾個心眼。”

朱門殇沉默片刻,歎氣道:“我們要去武當,若你沒别的事,不如同行?”

楊衍問:“去武當幹嘛?”

朱門殇笑道:“說起來,也是跟你的仇人作對呢。”

他想着若把此行目的說與楊衍聽,或者能讓楊衍對沈玉傾稍有改觀,若他願到青城,也好照應。

※ ※ ※

沈玉傾細說别後情事,直說到文若善中毒身亡,李景風難過問道:“唐二小姐爲何要殺文公子?要不是你們幫忙,她哪能當上繼承人?恩将仇報圖什麽?”

沈玉傾道:“當中根由我也想不清。謝先生說未必是二姑娘,但若真是她,或許是忌憚文公子才能,擔心他幫助大小姐,威脅她的地位。”

李景風忿忿不平道:“文公子又沒得罪人,除了唐門,還有誰會下這種毒手?再說,唐門都跟青城聯姻了,大小姐都嫁給沈四爺了,還能怎麽威脅她的地位?”

沈玉傾搖頭道:“我也不清楚,謝先生說崆峒也有嫌疑。隻是文公子沒暴露身份,怎麽被發現的也無法确定。”

李景風訝異問道:“崆峒?怎麽跟崆峒又有關系了?”

謝孤白道:“《隴輿山記》。”

李景風一愣,他隐約記得諸葛然曾提起過這本書,問:“這本書跟文公子有什麽關系?”

謝孤白道:“若善是《隴輿山記》的作者,上頭記載了蠻族密道的事,崆峒不想這件事讓人知道。”

李景風訝異道:“可真有密道啊,我還去過了!”

沈未辰吃驚道:“你去過了?”

李景風點頭道:“跟諸葛副掌和三爺一起去的。諸葛副掌也到過崆峒了,聽說跟朱爺見過一面,談了什麽就不知道了。”

當下李景風便把崆峒一行說了一遍,說到半路遇匪以及饒刀把子的故事,衆人都覺驚險,聽了三爺的事迹,均是佩服不已。又說起找密道的過程,李景風隐去了齊小房的來曆不提,隻說撿着一名妙齡少女。再說到饒刀山寨遇刺,沈未辰驚呼一聲,替李景風捏了把冷汗。到最後因故被迫離開崆峒,衆人又各自感歎。

沈未辰道:“我本以爲諸葛然這矮子壞得很,沒想也是這麽有趣的人。”

“壞人才有趣,好人無趣得緊呢!”李景風學着諸葛然的語氣虛握着拐杖說道。沈未辰見他學得有幾分神似,忍不住大笑。

“聽說諸葛然去崆峒幾個月,原來還有這波折。”謝孤白道,“看來這一票留不住。點蒼、華山、丐幫、崆峒,他們有了四票,隻要武當倒戈,下屆盟主便是諸葛焉了。”

李景風問:“朱爺是個穩重的人,怎麽知道這票留不住了?”

謝孤白道:“崆峒想廢了‘鐵劍銀衛不出甘肅’的禁令,這條件諸葛然拿得出,李玄燹拿不出。”

李景風吃了一驚,疑惑道:“你說的是真的?”

崆峒一派的窮苦李景風親眼所見,若不是斷了商路,饒刀把子也不至于被逼當馬賊。這規矩到底該不該留?他自己也沒個準數,但此時他内心隐隐覺得,諸葛焉當上盟主似乎也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沈玉傾這麽介意,反倒杞人憂天似的。

他又想起一事,問道:“聽說華山要跟唐門宣戰?我在漢水上見着許多戰船……”

沈玉傾面有憂色,道:“華山确實派人來青城借道,多虧了謝先生三番兩次籌謀,讓他們碰了幾個軟釘子。齊二爺調停後,要唐門快點查出兇手,這事就暫緩了,可兇手全無眉目。”其實這段時間華山并未停止對青城施壓,然而青城剛與唐門聯姻,哪有借道之理?父親又不想得罪華山,用了一個“拖”字訣。明年便是昆侖共議,到時昆侖山上冷面夫人與嚴非錫面對面,讓他們兩人自己說去。

沈玉傾覺得此法并不穩妥,但父親主意堅定,他無計可施。正想着,聽見敲門聲響,沈未辰笑道:“朱大夫回來了,我去開門。”

朱門殇進來,皺着眉頭,不僅無故人相見的欣喜,反是一臉抑郁模樣。沈玉傾問道:“怎麽了?”

朱門殇擺擺手道:“沒事。”說着歎了口長氣。

謝孤白道:“多歎幾次,我就信你是沒事找事。”

朱門殇白了他一眼。

李景風問道:“朱大夫,楊兄弟的眼睛怎樣了?我聽說他的仇人是嚴非錫,你知道這是怎麽一回事嗎?”

除了朱門殇,衆人各自露出詫異神色。謝孤白緩緩問道:“他是滅門種?”

這是結論。嚴非錫與人結怨并不意外,意外的是楊衍一個武當弟子竟還沒被殺,若不是另有隐情,那就是慣常的結論,他是嚴家報複過後的滅門種。

朱門殇取了茶杯,倒了滿滿一杯,仰頭喝下,道:“這事得從四年前說起……”他把與楊衍的相遇說了,衆人聽了故事,對楊衍大爲同情。

李景風怒道:“楊兄弟的先人幹了好事,卻被滅門,這是什麽道理?”

朱門殇道:“這不是道理,是規矩。”

李景風又道:“仇不過三代,楊兄弟是第四代,憑什麽嚴家可以殺他姐姐弟弟,楊兄弟卻不能報仇?”

“這叫株連。”謝孤白沉吟片刻,似在思考,接着道,“報仇時若遇着仇人親眷,可一并殺之,這是仇名狀最險的一處。假若你被發仇名狀,之後投靠青城,你的仇家前來尋仇,你周圍的親眷和遇着的青城弟子若有阻攔,都能一并殺之。所以武林上絕不輕發仇名狀,那是仇殺三代,株連甚廣的大事。楊衍的父親是第三代,報仇時他們姐弟在場,就一并株連了。楊衍是第四代,他不能報仇。”

“楊兄弟的弟弟才剛出世,哪能阻擋他們報仇?”李景風怒道,“這算什麽株連?!”

“這得從仇名狀的根源說起。”沈玉傾道,“昆侖共議之前,江湖上頗具勢力的門派,不算九大家還有十幾個。那是争天下的年代,各派彼此攻伐,結怨日深,這仇怨非一朝一夕能解。從怒王身亡,蠻族退兵,一直到第一次昆侖共議,中間足足三十年,恰恰是換了一代人,定下仇不過三代的規矩,是讓殺伐止于子輩,而不禍延孫輩。至于株連的規矩,當時多是勢力之間結怨,一人之仇往往關系着一個門派,再說輩份,輩份高年紀輕,年紀大輩份低的所在多有,仇殺時難道還問着對方輩份?所以規定了凡仇殺時有親友在場,都是株連。”

沈玉傾搖頭道:“這規矩都近百年了,放到現在确實不合時宜。也不知爲何,昆侖共議換了幾任盟主,卻沒人改這規矩。”

謝孤白緩緩道:“這是沈掌門說的吧?”

沈玉傾疑惑問道:“怎地?”

謝孤白爲衆人斟了茶:“九大家都是這樣教的,挺好。有理有據,是該這樣教。”

沈未辰皺起眉頭:“謝先生,有話直說吧。”

謝孤白道:“公子都說了,那攻伐不斷的日子沒有株連這一條,怎麽斬草除根?隻要有株連,就算五代同堂都能殺到隻剩一人,孤苗不生,那被滅的門派勢力是被誰掌管了?仇不過三代,像楊兄弟這樣的門派後裔找誰報仇去?”

沈家兄妹都是一愣。

謝孤白接着道:“至于仇名狀,昆侖共議後,除了六十年前的鐵嶺張練,四十年前的汜水血河,十七年前七義屠惡虎,有幾人敢對九大家發仇名狀?又有幾個有好下場?反倒是九大家,想滅哪個門派,連犯法都不用,發了仇名狀,彈指間說滅就滅。”

沈玉傾默然片刻,道:“先生說得有理。”

他明白謝孤白的說法,既然波及三代,那門派或家族勢力強大的自然占了優勢,變了樣子的恃強淩弱而已。

朱門殇深有所感,他父親師兄俱死,雖說咎由自取,但若真要報仇,他也隻能背着罪名暗着來,對彭家發仇名狀無疑自尋死路。

話說回來,自己是被師兄株連,事主也已經過世,彭家也拿他沒辄,這就叫穿鞋的打不過赤腳的。隻是若有彭家親戚要找他算這帳,讓自己死于意外想來也不是難事——夜榜的殺手多着,九大家雖是痛恨,卻也沒少利用過。

衆人講了一夜故事,看着天色将明,沈玉傾道:“朱大夫,那楊兄弟……你問他願不願意來青城?”

朱門殇搖搖頭,說道:“問過了,他不願意。”

“楊衍若來青城,他想報仇,公子是幫還是不幫?”謝孤白問,“若不幫,是要勸他放下?”

“楊兄弟報不了仇。”沈玉傾搖頭道,“太難了,就算報了仇,也是天下共誅的大罪。”

“幫不了就别攔着他。不公道的事很多,你會介意隻是因爲你恰好聽到而已。”謝孤白道,“這不是你該管的。”

沈未辰覺得不對,欲言又止,卻不知該說什麽。

隻聽李景風道:“就是因爲看到了才要管,若連看着了都不管,良心過得去嗎?”

“那也要看你有沒有本事管!等以後大家叫你李大爺了,愛怎麽管怎麽管!”朱門殇罵道,“你連滅門種都不是,人家伸根指頭就能揉死你,一根不夠還有四根!”

沈未辰握了沈玉傾的手,低聲道:“哥,你且看看,若有不爲難的地方,能幫一點便幫一點吧。”

沈玉傾點了點頭,衆人各自散去。

※ ※ ※

巳時,沈玉傾睡得甚不安穩。楊衍的遭遇和謝孤白的話都讓他反複思索。他确實幫不了楊衍,快意恩仇不是他能做的,青城若與華山結仇,可能就得無故多死幾百上千人。不能就因爲想幫楊衍出氣,反倒害死更多人。那是華山,不是青城。如同謝孤白所說,這不是自己該管的,頂多就像玄虛一樣收留楊衍,好生照顧,勸他放下仇恨……

沈玉傾起身喚了一聲,門外的随從送來了面盆帕子,他梳洗過後,信步走到中庭,聽見李景風和沈未辰的聲音,也不知兩人是剛起還是至今未眠。他知道李景風對小妹有好感,玩心大起,索性躲在柱子後,偷聽兩人說話。

隻聽沈未辰問道:“你跟三爺這麽久,學了不少功夫吧?”

李景風尴尬道:“就學了幾個月,都是崆峒派的粗淺武功。”

“三爺的功夫有多厲害?”沈未辰甚是好奇,“有人說他是當今天下第一,你覺得呢?”

“挺厲害的!他吸一口氣就能把蒼蠅給定住!”李景風道,“好像叫渾元真炁。”

“那是崆峒最高深的内家功夫,嗯……”

沈玉傾從柱後偷偷探出頭來,見沈未辰正在思索,心想:“景風兄弟也是老實,不會找話,盡跟小妹聊些功夫的事,要是朱大夫……嗯,要是李景風是朱大夫的性子,自己早出去攪擾兩人聊天了。”

“要不我們練兩招吧?”李景風道,“除了三爺,我沒跟什麽厲害的人過過招。”

沈玉傾心中一驚,再看過去,隻見沈未辰猶豫道:“怕打傷了你,不好。”

李景風忙道:“不會不會!别擔心,閃躲的功夫我可厲害着!”他挺起胸膛,顯得甚有自信,“沈姑娘想知道崆峒武功有什麽獨特之處,我也想知道自己現在有多少本事。打人我不行,閃躲嘛,夜榜的殺手都奈何不了我!”

沈未辰瞪大一雙明眸,問道:“真的?那我輕點!”

李景風道:“别手下留情,盡管來!”說着左腳前踩,重心後落,左手斜護胸口,右手斜插在左手下,擺出個上中下路閃避格擋都備好的姿态。沈玉傾見他架勢十足,不禁刮目相看,這架勢,說不定真能跟小妹過上幾招。

沈未辰點點頭,右腳向前一跨,左掌在李景風眼前一拂,右拳随出。沈玉傾暗道一聲不好,隻聽“啪!”的一聲,這拳結結實實打在李景風面門上。李景風捂住臉,鼻血從指縫間流出,沈未辰忙上前扶住他,訝異問道:“你怎麽不閃?!”

李景風道:“我……我沒瞧清楚,來不及了……”

忽然響起哈哈大笑的聲音,原來朱門殇躲在另一根柱子後頭,正笑得直不起腰來。沈玉傾忍着笑,從柱後走出,問道:“小妹,做什麽呢?”

沈未辰道:“朱大夫别笑!輪到你上陣了!”

朱門殇忍着笑,要李景風擡起頭來,捏他鼻梁,又上了藥,笑道:“還好鼻梁沒歪。”

沈未辰歉然道:“對不住,我沒收手……”

李景風忙道:“不關你的事,是我笨拙。你……你剛才用的什麽招?我就見眼前一個手掌,就……就中招了。”

沈玉傾講解道:“這招叫葉底藏花,左掌虛拂一招,擾你視線,右手從掌後穿出。這招變化繁多,有時從掌後穿出,有時又攻你小腹,虛實難料。”

李景風滿臉通紅,點頭道:“懂了,懂了……”又道,“我回房歇會。”

沈玉傾看着李景風背影,雖覺有趣,又忍不住暗自歎息。他本欣賞李景風骨氣,四叔婚宴時見着齊三爺,三爺是直來直往的人,連他也誇獎李景風人品心性,能被齊子概親自教導,可見何等器重。又聽說李景風崆峒一行的事迹,對他多了幾分敬佩,隻是看來小妹隻把他當朋友看待。何況他出身平凡,大伯與雅夫人,甚至爹親……總之是不可能的事。他正想着,就聽沈未辰問道:“你們兩個躲柱子後面做什麽?”

沈玉傾笑道:“怕打擾你練功。”

過了會,下人前來禀告,說俞幫主擺了宴席宴請沈家兄妹等人。沈玉傾道:“該辦正事了。”

一行四人到了宴席上,見俞繼恩身側坐着對青年男女。俞繼恩介紹道:“犬子承業。”俞承業站起身來拱手彎腰,沈玉傾見他年近二十,臉色蠟黃,身形瘦弱,除了一身華服,不像是富貴人家出身。他拱手回禮,俞繼恩又介紹道:“小女淨蓮。”

那俞淨蓮與俞承業不同,白白淨淨的圓臉,粗眉細眼,體态豐腴,穿着一身花枝招展的大紅衣裳,上繡鴛鴦戲鯉圖案。跟父親一樣,這兄妹的衣服全都花得讓人眼亂。俞淨蓮看見沈玉傾,臉上一紅,起身福了福,沈玉傾拱手還禮。

朱門殇在謝孤白耳邊低語道:“這少年體虛氣弱,許是過度縱情聲色,身子糟蹋壞了。”

謝孤白道:“我瞧你身體挺好的,把你的藥方給他補一補。”朱門殇啐了一口,道:“我這是先天體質好,後天有調養。”

沈玉傾見俞繼恩左首還空了兩個位置,料想還有人尚未入席,卻見隻放了一雙碗筷,也未放椅子,不禁疑惑。但他性格穩重,知道過會便知根由,也不多問,先向俞家姐弟介紹了其他人,俞承業不住找沈未辰攀談,俞淨蓮不住問沈玉傾喜好,顯得甚是熱絡。

過了會,俞繼恩皺眉問俞承業道:“你娘在幹嘛?要是不想來,讓她在房裏歇息算了。”

俞承業道:“娘說要來。”

俞繼恩更是不耐。沈玉傾忙道:“不急,不急。”

俞繼恩道:“讓貴客久等,失禮了。”

俞淨蓮望向門口,叫道:“娘來了!”

衆人回頭望去,朱門殇忍不住“哇!”的一聲叫了出來。隻見四名家丁擡着一張特制的太師椅,椅杠是銅鑄的,比尋常椅子大了一倍,可坐在上頭的婦人竟還是把這椅子給塞得滿滿!那婦人雖是坐着,粗略一看也該有七尺以上身量,那是直着量,橫着量大概也能有五尺!

沈玉傾見朱門殇失态,拉了拉他衣袖,眼中頗有責備之意。朱門殇忍不住低聲道:“别怪我!這能不吓着人嗎?”說着眼色使向小妹。即便沈未辰甚有教養,此刻也不禁瞪大了眼。

沈玉傾低聲道:“小妹!”沈未辰察覺失态,忙正了正神色。

那四名家丁把婦人放在宴席桌前,她一人便占了兩個座位。俞繼恩道:“這是賤内陳氏。”

衆人起身行禮,道:“老夫人好。”

陳氏皺起眉頭,嘟着嘴,不,她是否嘟着嘴實在不好分辨,說她皺起眉頭也是從語氣上判斷:“我很老了嗎?”她話音粘黏在一起,聽着不甚清楚。

朱門殇道:“夫人青春年少,哪裏老了!”

陳氏哈哈大笑,笑得幾乎喘不過氣來,不住咳嗽,身後家丁連忙替她拍背順氣。

“吃飯,吃飯!”陳氏說。俞繼恩吩咐廚子上菜。隻見俞家宴席菜色份量都比尋常多上一倍。朱門殇見陳氏毫無節制,張口便吃,但凡哪道菜有殘餘,必被她席卷一空,低聲對謝孤白道:“我錯了。物極必反,她這吃法,孕時必傷胎兒,他兒子的虛是娘胎裏帶出來的,更難調養。”過了會,忍不住又道,“她再養肥些,站起來就是個四方形了!”

謝孤白回道:“也得先站得起來。”

席間,俞繼恩不住敬酒,又聊起楊衍與李景風均是沈玉傾等人的舊識,笑道:“武林這麽大,卻全聚在襄陽幫了,當真緣分難得!”接下來就不停提起“緣分”、“福氣”等詞。沈玉傾皺起眉頭,覺得俞繼恩另有所圖,沈未辰隻是掩嘴而笑,俞承業不住偷瞄她,似乎是給看暈乎了。

酒過三巡,俞繼恩請衆人移駕内堂歇息。衆人分了主次叙茶,俞繼恩料是該說正事了,于是問道:“沈公子遠道而來,俞某受寵若驚,不知有什麽襄陽幫幫得上忙的地方?”

沈玉傾道:“俞幫主客氣了。沈某謹代表青城,拜訪武當玄虛掌門,還請俞幫主幫忙引薦。”

他是青城世子,拜訪武當掌門送個名帖便是,何必俞繼恩引薦?俞繼恩想了想,問道:“沈公子要跟掌門說什麽?需要俞某轉告嗎?”

沈玉傾道:“明年三月便是昆侖共議,這幾年諸葛副掌拜訪過丐幫、青城、唐門、崆峒,沈某心想,許是諸葛掌門有些心焦了。”

俞繼恩皺眉問道:“什麽意思?”

沈玉傾道:“聽說諸葛掌門有意與李掌門競逐昆侖共議盟主之位。”

俞繼恩道:“是聽到些風聲。”他是漕運幫主,于河道上的消息最是靈通,又道,“不過我們襄陽幫都是手下人,昆侖共議這等大事隻管看着聽着就是。”

沈玉傾道:“俞幫主太謙虛了,襄陽幫是武當之下第一幫派,每有大事,玄虛掌門也常仰賴俞幫主的意見。青城向來以‘中道’立命,不偏不倚,在下希望莫生波瀾才好,所以才來拜訪幫主。”

俞繼恩聽懂他的意思,笑道:“除了年初時聽聞李掌門拜訪了少林外,沒聽說過李掌門有什麽行動,李掌門不急,沈公子倒替李掌門着急了?”

沈玉傾搖頭道:“李掌門自然有動不得的理由。我也不是幫李掌門着急,即便李掌門真是化外之人,對盟主之位不屑一顧,在下也不能坐視。”

俞繼恩問道:“這是爲何?”

沈玉傾道:“假如點蒼真用這種方式當上盟主,下一個十年,下下個十年,往後幾個十年是誰當盟主?”

俞繼恩道:“不就是誰有本事,誰當盟主嗎?”

沈玉傾道:“那以後九大家恐怕少不得要拼本事了。”

俞繼恩聽懂他的意思,喝了口茶,過了會才接着道:“沈公子深謀遠慮,心系天下,着實不容易,隻是襄陽幫人微言輕,幫不上忙。”

沈玉傾知道俞繼恩不隻是武林人,也是商人。他這“幫不上忙”不是客套話,而是想要坐地起價,當下也不說話,等他開口。

“對了,聽說沈公子尚未娶親,不知沈掌門是否有安排?”

沈玉傾一愣。來此之前,他設想過俞繼恩可能開出的條件。襄陽幫掌握鄂西全靠漕運,他以爲俞繼恩會以長江中遊以降的漕運作爲條件,沒想他竟問起這個……

俞繼恩接着道:“俞某兢兢業業,多年積累,總算家業有成,拜武當庇護,襄陽幫順風順水,要說有什麽挂心不下的,就是年事已高,總想着含饴弄孫,頤養天年。小女淨蓮年方二十,正當妙齡,人說長幼有序,姐姐還沒嫁,弟弟也不好先娶。知女莫若父,我在席上看女兒模樣便猜着了七七八八,沈公子若不嫌棄,以後漢水河上也有青城一條道。”

沈玉傾道:“父母之命,在下婚事不能擅自做主,還要回禀父親。”

俞繼恩道:“這不難,隻要沈公子應下,俞某必當備下厚禮,上青城求親。小女性格溫順,平時被人服侍慣了,要是怠慢家事,沈公子找人幫着些,小女也不會介意。”

這話的意思是指俞淨蓮過門後不禁妾室,沈玉傾忙道:“哪有女方提親之禮,萬萬不可。”

俞繼恩道:“我襄陽幫的女兒嫁入青城是高攀,就算不合規矩,也要讨這門親事。”接着又道,“襄陽幫守着鄂西,青城把守重慶關卡,兩派比鄰,互爲唇齒,我們成了一家人,漢水下遊跟整條長江不就都是我們的天下了?”

他這話說得在理,如果青城真與襄陽幫聯姻,等于把住了兩條大河漕運的命脈,于青城和襄陽幫都幫助甚大。甚且,襄陽幫還能借此把勢力延伸到鄂南,那對武當的影響力可直逼丐幫彭家、少林嵩山,變相來說,武當既然不管事,這樣的聯姻無異于讓青城的影響力進入鄂西。

沈玉傾尴尬道:“俞姑娘青春年少,誰人不愛,隻是在下家教甚嚴,若擅自允親,隻怕家父責怪。”

俞繼恩臉色一變:“沈公子是瞧不起俞家了?”

沈玉傾忙道:“絕無此事!”

俞繼恩道:“既然如此,那請沈公子回禀沈掌門,若這門婚事成了,青城、襄陽就是一家人,如有驅策,俞某無不應從。”

沈未辰見俞繼恩語意堅決,似乎若不答應便不肯幫忙,難道真讓哥哥爲了衡山當盟主的事娶了他女兒?沈玉傾是義舉,沒這樣犧牲的道理。但見沈玉傾仍在猶豫,深怕他就這樣答應了,沈未辰不禁緊張起來。朱門殇見她緊張,俯身在她耳邊道:“我有辦法救你哥。”

沈未辰心中一喜,忙問:“什麽辦法?”

“我瞧他兒子看你的眼神賊溜溜的。你嫁他兒子,就能救你哥啦。”朱門殇嘻嘻笑道。

沈未辰本就心煩,聽他調侃戲弄,伸腳壓在朱門殇腳背上,稍稍用力。朱門殇腳背劇痛,忍不住“唉”了一聲。衆人聽他喊叫,轉頭看他。朱門殇嘻嘻笑道:“沒事,沒事。”沈未辰卻不松腳,用力更甚。她武功極高,朱門殇甩脫不開,估計腳背上已經一大片淤血,忙對謝孤白道:“你幫幫他?”謝孤白半閉着眼,好半天不說話。

沈玉傾猶豫良久,不知如何拒絕,沈未辰忙道:“俞幫主,婚事先不急!我們把正事辦了再回青城提親,讓掌門做主,家兄才不會爲難!”

俞繼恩愠道:“難道我女兒的婚事就不是正事?”

沈未辰自覺失言,連忙道歉。俞繼恩得理不饒人,又道:“沈公子考慮得怎樣了?還是說青城勢大,瞧不起我襄陽幫,覺得我女兒不配?”

朱門殇早疼得滿頭大汗,在謝孤白耳邊哀求道:“再不幫忙,我的腳要斷啦!”

謝孤白忽地問道:“俞幫主,聽說今年漢水上不平靜?”

俞繼恩先是一愣,随即回道:“近來船匪猖獗,襄陽幫損失了些貨物,但不傷元氣。”

謝孤白道:“華山治下甚嚴,漢水怎能有這麽多大盜,一年之間劫了襄陽幫四條船?連貨都沒卸又急着再搶一條,幸好景風兄弟三人機智,這才保住了一條船。”

俞繼恩笑道:“承了這三位兄弟人情,襄陽幫必然重酬重謝,不讓三位弟兄白拼命一場。可這又與青城無關了,這三位領的也不是青城的俠名狀吧?”

“搶襄陽幫的也不是船匪,而是華山。華山打什麽算盤?昆侖共議,我們不動,點蒼不動,玄虛掌門依循往例自然擁護衡山,沈公子星夜前來,搶的不過是一個‘快’字。”謝孤白緩緩道,“三天之内,嚴掌門必然來訪。”

俞繼恩訝異道:“那可不好!要是嚴掌門強娶我家淨蓮,襄陽幫怎敢得罪華山?”他故作慌亂道,“沈公子,若不及早定這門親,隻怕有變!”

他打什麽主意,在場衆人心知肚明,這是反挾華山來威逼沈玉傾了。隻聽謝孤白又道:“華山要有誠意,怎麽不直接來求親,反倒劫船威逼?俞幫主幫了華山,卻得罪了衡山,長江這條漕運襄陽幫還走得通嗎?”

俞繼恩臉色一變,說道:“華山雖小,也是九大家之一,幫了你這回,不也是得罪點蒼華山?”

“我倒不知襄陽幫有船能到點蒼,不知走的是哪條河道?”謝孤白道,“再說華山以威勢逼迫襄陽幫,今日若從了他,那是示弱,一旦示弱,華山必然得寸進尺,如此一來,到底是襄陽幫得了華山庇護,還是華山吞了襄陽幫?”他拱手道,“還望俞幫主深思。”

俞繼恩沉思良久,緩緩道:“近來我神思困頓,淨蓮吵着要看海,我這就派人收拾行李,晚些便動身吧。”這是兩不相幫之意。

謝孤白道:“我倒有個主意,俞幫主不如來重慶走走?沈公子也久未與三峽幫的許幫主會面,不如一同聚聚。”

三峽幫是青城最大的漕運幫派,跟襄陽幫之間既有交情也有競争。謝孤白這番話是遞出聯結鄂西重慶兩大漕幫的敲門磚,又有沈玉傾在場協調,兩幫聯手,便能壟斷長江上遊的漕運,襄陽幫若真在漢水上有損失,大可彌補過來。

俞繼恩沉思半晌,仍在猶豫。謝孤白又道:“襄陽幫在華山被針對,三峽幫在漢水上的買賣少,若是兩幫感情好,便把旗号借給襄陽幫也是無妨。”

三峽幫打着青城的旗号,華山如果劫青城的船,青城便有追究的理由。武當雖大,卻不管事,未必能如青城一般讓華山忌憚。

俞繼恩聽了這話,立時眉開眼笑,道:“既然青城盛意拳拳,俞某必然拜訪。這兩日就先陪沈公子上武當吧。”

謝孤白搖頭道:“不能再等,還請俞幫主即刻動身,我等随後再去。若慢了,隻怕上山的路途又要耽擱。”

俞繼恩道:“那俞某與楊兄弟先行一步,也好向掌門禀告商船遭劫之事。”

沈玉傾起身笑道:“有勞幫主了。”

衆人再聊幾句,俞繼恩當即離去。朱門殇這才抱着腳不住喊疼,罵道:“臭丫頭,我這腳要廢了,你青城賠不起!”沈未辰笑道:“叫你調侃我!”又笑道,“還是謝先生有辦法,三言兩語就說動了俞幫主。”

朱門殇道:“我這不是調侃,是不想斷了你哥的姻緣,叫他恨我!”

沈玉傾笑道:“你就愛胡說,這才犯腳疼。”

“怎麽不跟他們一起上武當?”沈未辰問道,“不是更方便?”

沈玉傾道:“若是同行,武當就知道是說客,會懷疑襄陽幫收了什麽好處,反倒不利。襄陽幫畢竟隻是幫派,不是九大家,行事還需有些顧忌。”

朱門殇道:“那我們幾時走?”

沈玉傾道:“我們是帶着車隊來,行得慢,晚個一天出發便是。”

衆人回到客房中庭,見楊衍正在等着,朱門殇上前打招呼,楊衍道:“俞幫主要我跟他一起回武當,你昨晚說的事,我會幫忙。”說着握緊朱門殇的手道,“朱大夫,你上武當時記得來找我。”

朱門殇點頭:“當然。”

楊衍說完,看也不看沈玉傾衆人,徑自離去。

朱門殇歎了口氣,李景風從客房裏走出,問道:“楊兄弟走了嗎?”

沈玉傾點點頭,問:“若是不耽擱你行程,要不要跟我們一起上武當?”

李景風忙道:“不耽擱,不耽擱!”

沈未辰歉然道:“鼻子好些了嗎?”

朱門殇聽了這話,“噗嗤”一聲又笑了出來。李景風忙道:“沒事,好多了!”朱門殇捧腹大笑,惹得李景風不好意思,隻得道:“我先回房了,晚些再聊!”

朱門殇罵道:“回去哪啊?走走走,難得來襄陽,跟我出去走走!”說着一把拽住李景風衣袖。

謝孤白搖頭道:“你倆單獨出去,朱大夫轉眼就賣了你。”

李景風聽出意思,死賴着不動:“我不去妓院!”

朱門殇被看破心思,忙道:“誰說是妓院了?是去喝酒!走啦走啦!”

謝孤白道:“沈公子,幫幫景風吧。”

沈玉傾笑道:“景風别怕,我們一道,朱大夫欺負不了你。”

李景風問道:“你們也一道去嗎?”

沈玉傾道:“宜昌是大城,總不能白來一趟。”又道,“大元師叔他們在别院客房,叫上他們一起吧。”他是青城世子,出門自然帶了随從護衛,雖不如前往唐門時聲勢浩大,也有二十餘名保镖。

沈未辰拍手道:“是啊,一起去吧!”

朱門殇見人多,知道算盤落空,哼了一聲道:“行呗,人多熱鬧!”

謝孤白搖頭道:“我有些不舒服,不去了。”

沈玉傾關心問道:“怎麽了?”

朱門殇伸出手道:“讓我把把脈。”

謝孤白道:“沒事,就是有些頭疼,你們去吧。”說完徑自回房,竟連客套話也不說了。

沈玉傾雖覺古怪,但也不多追問,隻道:“我們走吧,别妨礙謝先生歇息。”

李景風望向謝孤白背影。當初船上同行,他與小八感情最好,而今小八變成了謝孤白,不知爲何兩人反倒有些疏遠起來。他想不通原因,聽朱門殇催促,隻得跟着衆人離開。

※ ※ ※

謝孤白回到房裏,向襄陽幫的下人要了一張琴。他是青城世子的客卿,俞繼恩早有交代,待遇格外貴重,沒多久就有人将琴奉上。

那是一張古琴,看紋理雕刻便知名貴,隻是疏于保養,是富貴人家收藏來彰顯氣派的,并不實用。謝孤白定了弦,勉強将就,又點了一碗香膏,盤腿坐下。

隻聽他随手撥出,琴音乍響,圓潤婉轉。幾聲過後,琴聲如洩,初時氣象宏偉,莊嚴肅穆,如佛光普照,莊嚴中卻又不時摻有一絲鬼氣,宛如一縷幽魂在佛前徘徊。漸漸地,琴調轉慢,琴音愈低,幽魂漸近,如泣如訴,哀惋動人,似訴生平冤屈,抑郁難平。怨至深處,琴音又變,如俠客肝膽,見不平而奮起,擊天下以彰公義,之後琴音又轉,蜿蜒曲折,如大江彙聚,卻又各奔東西。猛地風雲湧動,英雄豪傑天下逐鹿,鐵騎銀槍刀劍锵然,遍地狼煙之後,又聽悲聲嗚咽,生靈塗炭,冤魂再聚鬼都,英雄埋土,怨魂難平,正要卷土重來,琴聲卻嘎然而止。

餘韻尚在,久久未絕。

謝孤白忘情琴中,此刻方才緩緩擡起頭來。明不詳正站在房門外,專注傾聽。

謝孤白對着明不詳微微一笑,如烈日下的一抹涼風,沁人心脾。

“是我打擾了先生雅興?”明不詳行禮道歉,“在下告退。”

“非也,這曲子就到這爲止。”謝孤白放下琴,起身道,“少俠請進。”

明不詳也不推卻,道謝進屋,問道:“曲意未盡,怎會停在此處?這曲在下從未聽聞,還請賜教。”

“這曲子是我自己譜寫,還未完成,正不知如何繼續。”

“這曲風雲變幻,悲喜交集,莊嚴中又有陰森鬼氣,悲鳴中可見英雄肝膽,如此荒誕卻又處處融洽,倒像是一幅衆生相。”明不詳道,“不知此曲是否取名?”

謝孤白道:“少俠真是知音人。這曲子講的正是天下大亂,風雲詭谲下的芸芸衆生,名喚‘天之下’。”

“天之下?”明不詳想了想,“衆生百态,風雲變幻,盡在天之下,是個好名字。”又問,“怎麽不繼續譜寫下去?”

謝孤白歎道:“人有旦夕禍福,一首曲子如何說得盡世事須臾變幻?昨夜聽了個故事,甚有感慨,所以重取琴來,想再譜斷章,可翻來覆去總不知如何着手。”

“想必是個曲折的故事,才讓謝先生記挂。”明不詳道。

“一名少年遭逢家變的故事。”謝孤白請明不詳上座,道,“那故事的主人正是與你同行的朋友,楊衍楊少俠。”

他緩緩說起楊衍的故事,一個無依無靠的滅門種僅憑一腔血性,要挑戰一個永不可能複仇成功的對象。

說完故事,他問:“以楊兄弟之力薄要對抗整個華山,天下還有比這更螳臂擋車的事嗎?要是一般人,早就放棄報仇,可卻也有如他這般堅毅癡妄一意孤行的人。你說,一首《天之下》如何說得盡這天下變化,芸芸衆生?”

明不詳起身取琴,放到桌上,道:“我本以爲先生是個寡言的人,原來也健談。”說着,他先在琴弦上撥了幾下,随即手按琴弦,竟然彈起了方才謝孤白所彈的那曲《天之下》,且一音不差。

“這曲子先說的是莊嚴世界中出了一名妖魔,招集世間受盡委屈的怨魂,縱有不平劍,難斬世間冤。彼時鼠輩橫行,豪傑因緣際會,終至揭竿而起,引得一場大戰,屍橫遍野,英雄埋骨,雖保一時平安,但怨魂仍有不甘。”

他接着又彈了一小段,這是謝孤白沒有繼續作下去的部分。隻聽他奏出一片甯靜祥和,宛如梵呗,盡彌殺氣,似乎冤魂将要重歸塵土,此後再無紛争。這段曲調曲風突變,卻又接得嚴絲合縫,與前曲渾然天成,似乎便要以此做結,明不詳彈得入情,猛地一挑,“锵”的一聲,琴弦乍斷。

謝孤白歎道:“少俠當真國手,最後這一段以佛法教化衆生,離苦得樂,方得甯靜,若不是弦斷,當可以此作結。”

明不詳道:“若在此作結,未免虎頭蛇尾了。”他想了一會,才道,“果然芸芸衆生,一曲難以盡譜。想靠着佛法普度衆生也太自以爲是,污了這曲子。”他問謝孤白,“梵唱若無法教化衆生,這之後又當如何續曲?”

謝孤白搖搖頭,反看向明不詳。

明不詳也搖搖頭,站起身來:“我在襄陽幫呆得久了,楊兄弟回武當,李兄弟又與你們有舊,我與你們同行也不便,李兄弟回來時,轉告他我先行一步。”

謝孤白問:“少俠欲往何方?”

明不詳道:“我本要回少林,之後應該還是要回少林。”他走到門口,轉過身來,對謝孤白道,“下回再見,再共譜這曲《天之下》。”

說着,他微微一笑,謝孤白也微笑以對。

李景風暫時沒危險了,謝孤白确定了這件事。早在七年前,他在少室山下與了淨的巧遇,就讓他知道了這個人。

昨晚,他看出了明不詳對李景風的興趣,但眼下未必有對付這個人的方法。所以他才刻意留下,說了楊衍的故事,楊衍比李景風更能引起明不詳的注意。

至于楊衍……那不是他關心的人。

然而即便聰敏如謝孤白和明不詳,也不知道幾人在襄陽幫這場波瀾不興的相遇将會怎樣影響未來的天下,帶來怎樣一番屍山血海的景象。

※ ※ ※

李景風回來時聽說明不詳已經離去,抱怨怎不等他回來告别。沈玉傾問起謝孤白的身體,謝孤白說已大好,其他人未再追問。

第二日,衆人整理行裝,李景風才發現沈玉傾帶了車隊來,足足十五輛車,二十五名保镖。白大元再次見到他,不禁愕然:“怎麽你也在這?”

馬車一路前往武當,俞幫主已先走一天,他們緩緩趕上,估計會比俞繼恩晚兩天抵達。

“襄陽幫是武當第一大幫,又負責藥材運輸,在玄虛掌門面前說得了話。隻要穩住這一票,昆侖共議便大事底定,此後的武林便不會如同謝孤白所言,天下大亂。”沈玉傾想着。

中午時,車隊還未離開宜昌地界,停在一間大客棧外,一行人下車用餐。

“你們說俞幫主夫人……真有這麽……啊?”李景風搖頭,顯然不信,對朱門殇道,“你肯定又騙我!”

朱門殇罵道:“操!你見識少!不信問他們,看是不是我诓你!”他說起俞繼恩想要聯姻之事,聊起俞繼恩的妻子,李景風卻不相信世上有如此肥胖之人。

“你說她連路都不會走,那她……解手時怎麽辦?”李景風問。

“跟你一樣,讓别人幫着擦屁股!”朱門殇調侃道。李景風臉一紅,說道:“我又不是你,見了美人就頭暈,有色無膽,還要别人幫着收拾殘局!”

朱門殇臉也紅了,望向謝孤白與沈玉傾,兩人隻作沒看見。又見沈未辰捂着嘴笑,朱門殇愠道:“原來是你胡說八道?!”

沈未辰笑道:“少冤枉人!”

謝孤白緩緩道:“一,不是小妹說的;二,沒有胡說八道。”

朱門殇看向李景風,惡狠狠問:“誰說的?!”

李景風隻作不知,不加理會。

朱門殇道:“不說也行!你的秘密我也清楚!小妹,想不想聽……”

李景風大窘,忙道:“别瞎說!謝先生沈公子都說了一些,沈姑娘就……就說了一點點。”

“别一直叫我沈姑娘!”沈未辰道,“跟朱大夫和謝先生一般,叫我小妹就好。”

李景風一愣,臉上更紅,忙道:“這……我……不習慣。”

沈未辰道:“叫多了就習慣了,不然我聽着也不習慣。”

李景風緩緩點頭。沈未辰又問朱門殇:“景風的秘密是什麽?”

李景風大急,喝道:“朱大夫!”

沈未辰見他大窘,更是好奇,問道:“朱大夫你說,什麽條件我都答應!”

朱門殇摸着下巴笑道:“這樣啊……”

忽然聽到大隊的馬車聲響,白大元等一衆保镖都戒備起來。衆人望向門口,隻見二十餘輛馬車停在客棧門口,沈玉傾皺眉道:“這麽多馬車,是商隊?”

“不像。”朱門殇看着門口。隻聽客棧外有人說道:“是青城的車!”

是武林中人?沈玉傾一愣,隻見門外當先走進一人,頭戴遠遊冠,身披黑袍,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他身後又跟着十幾名壯漢,當中一人腰間左右各懸一把劍,一長一短,身形細瘦,年約四十有餘,目光如電,面上刺了一條龍,龍的身體在左頰,龍頭卻在嘴巴右邊,乍看像是他一口咬斷了龍頸似的。李景風目力好,細看時才發現龍頭與龍身斷裂處果然淌着血,真像是一口咬斷了龍頸,極是引人注目。

白大元臉色大變,奔上前來,在沈玉傾耳邊低語兩句,沈玉傾不禁一愣。李景風見他們神色不對,忙問:“那是誰?”

“華山嚴非錫,敢問青城沈家哪位在此?”黑袍人緩緩說道,目光逐一掃過客棧衆人,最後停在了沈玉傾面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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