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俠路相逢

第59章 俠路相逢

李景風三人救的這艘船叫“安運号”,船老大姓鄭,名保,表字安之,薙短發,皮膚黝黑,是水上男兒标準的膚色。鄭保看着五十有餘,身材仍是壯實,隻是小腹微凸,掩不住老态。

他已經走了三十幾年船,也遇過幾次河盜,逃過生,也被抓過,還是襄陽幫替他付的贖金。他見炸沉河匪的是這三名青年,不由得大是佩服,挪了三間大房讓他們歇息。

李景風包紮了傷口,這兩天他身心俱疲,倒頭就睡。第二天清醒時已近午,船夫通知說船老大爲他們辦了個宴席,邀請他入座。

這宴席由鄭保親自主持,還有幾名船上的要員重客,船上飲食雖不比陸地豐盛,也足見誠意。李景風見明不詳不在,問了問,才知他因吃素推了這飯局。席間鄭保舉杯道:“兩位少俠硬是要得,要不你仨仗義,安運号真被那逼日的船匪劫了,老鄭可沒臉讓俞幫主贖第二次!”

楊衍道:“若真被劫了也不用贖。連同前一艘商船,今年襄陽幫被劫了三次,哪次有活口?”

鄭保皺起眉頭罵道:“哪來這群沒屁眼,逼日的在河道上趕盡殺絕!這漢水髒成這樣,碼頭兄弟要往哪營生?逼日的還奸淫婦女!逼日的,天下共誅的大罪!早晚剿滅了他們!”

楊衍道:“怎麽剿?那是華山的地頭!背後沒人,能這樣趕盡殺絕?一船貨沒卸就趕着搶第二艘,真缺錢,怎麽船也不要,贖金也不要?這不是沖着襄陽幫,就是沖着武當來的!”

李景風見他說話時臉上壓不住抑郁憤恨,想起他昨日說與華山掌門有仇,話中語意也是直指華山故意縱容河匪,也不知是真的還是借口報複。

一扯到華山,鄭保就皺起眉頭,道:“兩位少俠救了安運号,不如随我前往幫裏,俞幫主賞罰分明,必有重酬。也順便……幫我把事情禀告上去。”

李景風忙道:“我們也是自救。要不是楊兄弟明兄弟,我也得死在船上。酬謝不用,隻需在襄陽放我上岸就好。”

鄭保道:“逼日,這怎麽行?啊,我不是日你逼,唉,我的意思是,這可不行!你要是不去,我怕幫主怪罪!”又道,“李少俠千萬别客氣!襄陽幫在湖北可是西霸天,玄虛掌門都得賞我們幫主幾分薄面!你救了他一艘船,幾十上百兩的花賞是有的!你英雄年少,說不定俞幫主欣賞你,給你留個職事,飛黃騰達指日可待!”

李景風忙道:“我沒俠名狀,幹不了幫會的事!”

鄭保道:“那種小玩意,不用俞幫主出面,下了船我幫你買些,要多少有多少,當廁紙都行!”

李景風仍是連連推卻:“不用,當真不用!”他想起自己初到崆峒時遇到北鷹堂掌門,說是拜師學藝,不過也是變着法門賣俠名狀。

楊衍問道:“你原本打算去哪?”

李景風道:“想去湖南。”

楊衍道:“你真沒師門?那你武功哪學的?”

李景風道:“我在崆峒認識了一名……兄弟,他教我的。”他想起往事,又想到齊子概。雖說以年歲輩份,甚或依着三爺對自己的照顧,叫他一聲“師父”、“叔父”都不爲過,但齊子概性情豪邁疏懶,兩人相處起來更像兄弟,三爺平時也叫他“景風兄弟”,于是隻得說了“兄弟”兩字。

這樣算起來,自己倒是跟諸葛然平輩論交了,不過自己若叫上一聲“諸葛兄弟”,隻怕不挨一巴掌也得挨一拐杖。再往下想,如果三爺跟青城掌門是同輩,那沈玉傾兄妹不就要稱呼自己“世叔”?我叫小房“妹妹”,沈姑娘不是要叫小房“阿姨”?

“兄弟,發什麽呆呢?”楊衍問道。

李景風正想着這些個輩份,被楊衍一叫,回過神來,尴尬道:“沒……沒,就發呆而已。”

楊衍道:“你要去衡山,我們在襄陽下船,往宜昌走一段,到襄陽幫總舵見過俞幫主再南下,也不耽擱行程。”

李景風問道:“你不回武當嗎?”

楊衍搖頭:“我奉了師命押船,把船都押沉了,得向俞幫主交代,才好回武當。再說了,你要不跟俞幫主見一面,到湖南保不定還得多生些枝節。”

李景風不懂他話中含意,不過既然順路,一路上又有楊衍随行,多個伴也是好的,于是道:“那就跟楊兄弟走這趟了。”

楊衍道:“嗯,也請明兄弟走一趟吧?”

李景風應了聲是,想着有些話還得跟明不詳問清楚。

宴席結束,兩人并肩回房,李景風想起楊衍的眼睛,問道:“楊兄弟,你的眼睛……”

“大夫說我血氣攻眼,平常還行,到了晚上就不好使,得要光。”楊衍道。

李景風心下恻然,說道:“我認識一名大夫,醫術超凡,我親眼見他醫治過一名盲眼琴師,說不定能幫……”

楊衍打斷他,道:“不用了。幫我診治的也是一位神醫,我這輩子沒見過比他更好的大夫。”

李景風正要再勸,楊衍又道:“我這樣也很好,睜開眼就時時提醒我還有什麽事沒辦。”

李景風試探着問:“是跟……你的仇人有關嗎?”

楊衍不答,李景風本不愛探聽是非,但覺得楊衍之所以難以親近,原因多半在此。兩人沉默良久,李景風忍不住問道:“你跟……嚴掌門……怎麽結的仇?”

楊衍哼了一聲,道:“昨日我以爲必死,所以胡言亂語。這事跟你不相幹,不用問。”

李景風道:“若當我是朋友,你的事便是我的事。就算我武功低微,沒什麽本事,知道了,也能替你分憂。”

楊衍冷冷道:“分什麽憂?不過多個人知道而已。你幫不了我,我也不想假手他人,這份心意我收下了。”

李景風知道他打定了主意不講,兩人畢竟認識不久,不好追問下去。

兩人走到明不詳屋外,楊衍敲門問道:“明兄弟在嗎?”

明不詳應了門,請兩人進屋。楊衍說明來意,請明不詳前往襄陽幫,明不詳想了想,道:“行。”

楊衍見他答應得爽快,當下就要告辭,見李景風猶豫不走,問道:“又怎麽了?”

李景風問明不詳:“你認識甘鐵池甘鐵匠嗎?”問完盯着明不詳雙眼,隻覺他眼神深邃,幾不見底。

“見過。”明不詳道,“他們一家慘死時,我正與他一同打鐵。”

楊衍聽李景風說起不相幹的事,甚是好奇,問道:“怎麽回事?”

李景風示意楊衍不要插嘴,又問:“他們一家怎麽死的,你知道嗎?”

“他女兒遊移不定,許是情殺。”明不詳道,“向英才說要回武威,也許在武威聽着了什麽。”

“你對甘前輩說這是向海前輩的報複,”李景風問道,“你爲什麽要這樣說?”

“我說的是‘這是向海來讨回公道’。我又問他,‘弄到這地步,是不是後悔害死了自己兄弟?’”明不詳搖頭道,“我去過元字号,不少老師傅都這麽說。那一日我見到慘案,隻覺匪夷所思,或許冥冥中自有天意,于是問了一句。後來見甘師傅神态,更加确定,于是才問他是否後悔害死自己兄弟。”

李景風一愣,又問:“甘前輩痛失愛女愛徒,你不安慰也就算了,爲什麽這樣說?”

明不詳看着李景風,良久才問:“你覺得是我害死他們?”

李景風搖頭道:“我隻想知道真相。”

明不詳道:“我勸過向英才别把馬成鋼放在心上,甘師傅的女兒終究要嫁給他,也勸過馬成鋼退讓。我更勸過甘師傅留心他的女兒徒弟,鑄造當日還說了一遍。他們不聽,事發時我在鑄房,怎會與我有關?”

李景風覺得他所說有理,這兩日相處,明不詳無一絲可疑之處。要說最可疑的,是以他年紀竟能有這般學識機敏。可那件事當真隻是巧合?

他正想着,明不詳道:“甘鐵匠家中不合,這事早晚要發生,隻是發生時誰在場罷了。若那日是你在甘向鐵鋪,難不成便是你害死的?”

李景風頓時啞口無言。他又想起之前在艙房中聽到明不詳說話,總有種古怪感覺,現在與他面對面說話,那古怪感卻又消散無蹤,也不知是何原因。明不詳見他許久不說話,于是道:“還想問什麽?”

李景風想了半天,實在找不到疑點,又見明不詳神情坦蕩,毫無扭捏心虛模樣,隻得道:“是我錯疑了你,抱歉。”

明不詳點點頭:“發生這種事,确實不可以常理推測。不過人心本就無法以常理推測。”

李景風覺得他話中有話,但又不明其意,隻得道:“告辭了。”

回房途中,楊衍好奇,李景風便把甘鐵池一家的事情說了。楊衍道:“聽起來不像跟他有關。”

李景風道:“我想來想去,也覺得明兄弟沒有害甘鐵匠一家的理由,或許真是巧合。”

楊衍冷冷道:“沒理由卻要害人的也多了去。隻是這故事荒誕,要扯到明兄弟身上也難。”過了會道,“他還吃素呢。”

出了白河縣,到了湖北地界,一天後便到襄陽。鄭保派了兩名保镖護送他們前往宜昌,原本走的是大道。湖北比起甘肅富庶得多,襄陽往宜興又是商路,道上時見商旅。

楊衍看看天色,道:“看這天色,得走小路,天黑前才能到襄陽幫總舵。”

李景風疑問道:“怎地襄陽幫的總舵不在襄陽?”

楊衍回答:“青城也不在青城山啊。”

一行人轉走小徑,沒幾裏,見着三名壯漢在道上拉了栅欄,李景風訝異道:“這路走不得了?”

楊衍笑道:“你真是頭一次來武當!”說着縱馬上前。當前一名壯漢喊道:“這是席家寨的私道!要過路,一人十文,一騎二十!”

李景風咋舌道:“五人五騎,不就得一百五十文?”

帶頭的壯漢罵道:“娘個賊雞巴,不給錢就滾!”

李景風心想,怎麽動不動罵人?又聽那兩名随行的襄陽幫保镖喊道:“這三位是襄陽幫的客人,借個道!”說着亮出一面令牌。

三名壯漢見着令牌,忙道:“原來是俞爺的客人,請!”說着搬開栅欄,放五人通行。

李景風心想,襄陽幫的俞爺果然有名望。又想,怎麽武當地界,不是楊衍拿出武當令牌,反倒是拿了襄陽幫的令牌出來?

一行人堪堪走了五六裏路,又見着一個栅欄,頭前擋着四五人,喊道:“這裏是伏虎門的私道!一人十文,一騎二十!”

李景風左右張望,隻見遠處林木蒼翠,近處雜草叢生,哪裏住着人家?心想這伏虎門在哪?這明明是小徑,而且前頭是席家寨,怎麽後頭又是伏虎門了?五個人走這條路,還得花上三百文錢?忍不住問道:“伏虎門在哪,我怎麽沒見着?”

壯漢罵道:“就你也想看伏虎門在哪?有錢交錢,沒錢滾你娘的蛋!”

襄陽幫的船夫又取出令牌,道:“這是俞幫主的客人!”

那五人又連忙拉起栅欄,喊道:“請過,請過!”

李景風怪道:“這條路有多少門派?這樣一次十文,走到宜昌連褲子都得脫了!”

楊衍道:“這哪是私路?這是匪路!那些都是土匪,留買路錢的!”

李景風道:“當土匪一次收十文?也太窮了些!”

楊衍指着一名船夫道:“你給他解釋解釋!”

那船夫點點頭,對李景風說道:“爺是外地來的,不懂規矩。早幾十年,這條襄陽往宜昌的小路也是險徑,原是拼殺起的頭,過了幾十年才沿變成如今模樣。爺就想,有了大路,爲何還要走小徑?大路上人來人往,安全多了,匪徒也無得手機會。走小路,不就跟我們一樣?貪快!”

李景風點頭道:“是這樣沒錯。”

船夫接着道:“沿路搶劫,一開始是謀财害命,可謀财害命多了,路就不會有人走,沒人走就斷了财路,給人留條生路,才能給自己留條活路。于是謀财害命便改成打劫商貨,索要贖金,不給錢便傷人,這叫‘血錢’,不想流血就得給錢。”

李景風道:“土匪就土匪,贖金就贖金,什麽血錢!講得再好聽也是土匪!”

船夫又道:“可就算這樣,匪多行人少,怎麽辦?爺再想想,走一趟商不過掙個幾十兩銀子,這邊搶十兩,那邊搶十兩,爺剛才說得是,走到宜昌連褲子都脫了,這條路誰會走?于是路上的盜匪收了血錢,就得保路客不流血,也有些保镖的意味,隻是得雇他們當保镖。前頭的匪徒保了镖,後面的收不着錢,自然不樂意,兩邊就得械鬥。隻要道上有錢掙,打跑一批土匪,總會新來一批眼紅的。死的人命多了,匪也不樂意,刀口上搏命,掙沒幾文錢,值得?索性又改了規矩。”

李景風怪道:“改成沿途攔路了?”

船夫道:“這路上的一衆匪徒,不管哪家山寨哪處洞府,聚在一起計較,算出個公道,一路上設關攔路,走一程,過一關,行人十文,騎馬二十,帶着貨車的抽五十。這價格如果太貴,就降低些,往來要是多了,價格就擡高點。這樣不動刀兵,不傷人命,錢也掙了,人也平安了。若是有其他山寨想來分杯羹,一路匪衆就團結起來把對頭給拱回去,确保了這條路上的收益。這條小徑上一共七道關卡,得花七十文。”

李景風點點頭:“原來如此。”可轉念一想,猛地醒悟道,“不是!這不還是土匪嗎?隻是變了花樣搶錢!幾十年過去,土匪都自個做出規矩了,武當不管?”

楊衍冷笑道:“在武當,這叫‘無爲而治’!你瞧,你走大路不用給錢,走小徑就付點關卡錢。快有快走的路,慢有慢走的道,這不是天下太平了?”

李景風愕然。他聽說武當治安敗壞,可沒想到竟然能敗壞出一套規矩,當真不可理喻,于是又問:“可你們怎麽不用給錢?”

“這地頭是襄陽幫的地頭,治安管理都是襄陽幫掌管,剿滅他們不過舉手之勞,他們自然不敢得罪。但凡用襄陽幫的船運送的貨,一并蓋上印記,沿途就不能抽貨稅,這也是保平安的意思。所以襄陽一帶的漕運幾乎都由咱們襄陽幫承接。隻是過了鄂西,那就管不着,還得另行處置。”那船夫又接着說道,“我們幫主逢年過節也會送些禮物給他們,互相給些面子。這令牌隻有船老大有,在襄陽幫的地盤上,通行無阻。”

李景風怪道:“你們幫主不消滅這些路匪也就算了,還送禮給錢?”

那船夫卻不回話,楊衍也不置可否,隻道:“李兄弟,你真是個實誠人。”

李景風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一轉頭,看見明不詳正在身後。明不詳知道他疑惑,策馬上前,緩緩道:“隻有蓋了襄陽幫商印的貨不抽貨稅,如果襄陽幫把境内的土匪都剿了,别家漕運跟襄陽幫也就沒差别了,那襄陽幫的生意豈不是受影響?”

李景風點點頭,覺得有道理,忽又想到:“且慢!這……這在别的門派叫官匪勾結吧?!”

明不詳道:“襄陽幫雖是門派,也是商家,也能說是商匪勾結。”

李景風走過青城、唐門、崆峒、華山,各地規矩雖然不同,總還想得出根由,唯有這武當各種匪夷所思,于是又問:“那怎麽不打武當的旗号,卻打襄陽幫的旗号?襄陽幫還歸武當管呢!”

楊衍“嘿”的一聲笑出來,道:“出了武當地界才好打九大家的名号,在武當境内,這叫閻王管不着小鬼!”

他正說着,前方又有栅欄,楊衍當先喊道:“我是武當弟子,求借個路!”

隻聽對方道:“娘個雞巴毛!武當弟子了不起,走私路不用給錢?我這路就不給走,你上武當告我去!”

楊衍轉頭對李景風道:“瞧,這就是武當在當地的威風。”

李景風瞪大了眼,終于信了天下之大,無奇不有。

果真如船夫所言,這小徑上一共七道關卡。過了小徑,到了宜昌,黃昏時恰好抵達襄陽幫總舵。李景風看那莊園,雖比不上青城氣派,也遠不如崆峒城的規模,卻也是頭尾将近百丈的大院落,裏頭也不知幾進,不禁舌挢不下。楊衍上前遞了令牌,并着鄭保寫的書信讓看門的護院送進去,過了會,一行人便被請了進去。

俞幫主看上去五十開外,一張略顯福泰的圓臉配上同樣的身材,鼻梁略歪,似乎是受過傷,戴一頂方帽,身着翠綠錦袍,上頭繡了各色雜七雜八的魚,繡工精美,隻是看着眼花缭亂。李景風心想,這衣服看着就貴,但也太俗了點,即便是姑娘家也沒穿這麽花的。

俞幫主雖是武當一霸,态度卻是謙和,楊衍是武當使者,他見了也起身拱手相迎,喊了聲:“楊少俠。”

“俞幫主,楊衍無能,船又被劫了。”楊衍也拱手行禮,打了一躬賠罪。

俞幫主訝異道:“打了武當的旗号還被劫?”

“隻怕是打了旗号才會被劫。”楊衍道,“殺人,奸淫婦女,他們還想劫安運号!”說着便将一路上事情講了一遍。

楊衍說話時,李景風甚覺無聊,又不好失禮,隻得拿眼角餘光往周圍看去。他先看這大廳,見比福居館還大些,雕梁畫棟自不待言,又擺着許多玉器、瓷瓶,還有金器,心想若是在這摔倒,打破了個把花瓶玉器,隻怕下半輩子都得賠在襄陽幫。他又往另一邊瞄去,見明不詳穩穩站立,目不斜視,似乎專注在聽楊衍說話,反倒顯得自己輕挑了。

這人當真一點毛病都沒有,無論言行舉止都沒半點差錯失禮,讓人覺得穩重端莊。

楊衍說完漢水上的遭遇,俞幫主甚是贊歎,道:“真是英雄出少年!多虧你們才保住這條船,大恩必當酬謝!”說着眉頭深鎖,又問,“連同這次,今年已被劫了四艘船,漢水怎地變得這麽兇險?楊兄弟……這事你怎麽看?”

楊衍道:“劫船不要贖金,把人都殺了,還奸淫婦女,肯定有人指使,還是大人物。”他冷哼一聲,道,“再怎麽裝聾作啞,也知道怎麽回事吧?”

俞幫主起身來回踱步,甚是焦躁,過了會才道:“楊兄弟的意思……是華山主使的?”

楊衍道:“難道還能是崆峒主使的?”

俞幫主道:“一年被劫了四艘船,幫裏損失慘重,這樣下去漢水這一路生意是走不通了。今年要送上武當的藥材也全沒了。這……不行,不行……”他皺眉苦思,緩緩道,“嚴掌門那邊,還需令師出面才好說話。”

楊衍道:“我會回禀師父,隻是師叔伯都在催促着藥材……”

俞幫主道:“漢水的路不通,隻有青城唐門那邊送來的藥材。那條水路過半是三峽幫的船,我已盡力籌辦,隻是今年送上的藥材最多隻得三成。”

楊衍道:“怕師叔伯們隻管生氣,不管别的呢。”

俞幫主眉頭一皺,顯然有些不悅,吸了口氣道:“我曉得了。”過了會才對李景風和明不詳道,“怠慢兩位弟兄。兩位智勇過人,這次仰仗二位甚多。兩位有什麽要求,俞某都會全力做到。”

李景風見他身居高位,仍然禮貌周到,不禁生出好感,拱手道:“不用了。”

明不詳也搖頭道:“我也不用。”

俞幫主道:“稍晚還有客人。我已備好房間,三位權且住下,需要什麽,吩咐下人便是,怠慢之處海涵。”

楊衍拱手還禮道:“客氣。”

※ ※ ※

不行,實在忍不住了!

俞繼恩表面平靜,實則憂怒交加。連打着武當旗号都不濟事,四艘商船,那得是幾千兩的損失!還有商譽……他走過三個廊道,進了書房,推開夾壁暗門,确定掩上後,這才拾起桌上銀磚金條,惡狠狠地往地上砸去,“锵啷锵啷”的聲響在石屋裏不停回蕩。

“操!一群狗道士!盡巴望着人供養,真當自己是活菩薩了!”俞繼恩破口大罵,又拾起一根銀棍,往一個布包假人狠命敲打,直打得氣喘籲籲,這才丢下銀棍,坐在太師椅上歇息。

這石室是他的“怒房”。他平素喜怒不形于色,每當心事郁結便來這間用石材建成的怒房摔砸物品發洩。這些物品多半由金銀所制,摔不壞,砸不爛,聲響雖大,聲音卻不外洩——且不破費。

他本名叫俞大肉,父親以殺豬爲生,幫他取這名字,是指望他長大後能“大碗喝酒,大口吃肉”,是個衣食無缺的意思。他打小便跟着母親去養豬戶收集豬糞,賣給農家堆肥,那時他身材瘦弱,無論何時身上都沾着豬屎味,同齡孩童都嫌棄他,每當他經過,那些孩子都會捏着鼻子喊:“好臭!好臭!”遠遠跑開。

他在家鄉被人看不起,十五歲時就加入漕幫行船。他年紀雖小,卻勤奮努力,頗得船老大賞識,引來其他同輩船夫嫉妒。這些人知道了他出身,每每經過他身邊時都會故意捏着鼻子說:“好臭!哪來的豬屎味?”他爲此沒少打架,但總是寡不敵衆。他知道自己還擺脫不了這味道。

于是俞大肉把掙來的錢都請了老師,學文學武學經商。他力争上遊,方滿二十歲就當了船上二把手,二十五歲就當上船老大,船上的人從此再也不敢輕視他,也算年少有爲。他讓父親不再殺豬,也不讓母親繼續收豬糞,把他們請去襄陽,自己掙的錢夠二老養老了。

可某一天,他在岸邊督促船夫運貨上船時,一個路人經過他身邊,捏着鼻子講了一句:“好臭!”他轉頭去看,認得那是兒時鄰居,現已加入武當。那人用輕蔑的眼神看着他,說道:“大老遠就聞到豬屎味!”

恍惚間,連他自己也聞到了那味道……

他終于明白他被嘲笑的原因不是因爲豬糞,而是因爲出身低賤。隻要你比别人低賤,别人就能輕易嘲笑你。無論換什麽工作,無論離豬屎多遠,你身上永遠有那股臭味,那是一股名叫“低賤”的味。

他要往上爬。

他轉到了襄陽幫的内部,從師爺做起,把每件商事都辦得妥當熨貼。

他休了妻子,娶了前任漕幫幫主的獨生女,一個隻會吃的女人。他總覺得這老婆這輩子就隻幹兩件事,第一件事是吃,第二件是思考待會要吃什麽。

妻子足足比他重了兩倍,也是他生平所見最擔得起“龐然大物”這四個字的人。

他爲自己改名俞繼恩,表字報之。“繼恩報之”四字報的不是父母師恩,而是表達對前任老幫主知遇之恩的感激,有恩必報之。

馬屁拍盡,廉恥丢盡,本事展盡,他的身份扶搖直上,終于,他繼承了嶽父的家業,當上了襄陽幫幫主。

再也沒人敢笑他臭。

俞繼恩再次見到兒時鄰居時,對方仍隻是一名領了俠名狀的保镖護院。俞繼恩命人搬來一桶豬屎,對他說:“跳進去,給你五十兩。”

兒時鄰居二話不說,跳進了豬屎桶裏,還問他:“要不要把腦袋也泡進去?”

俞繼恩這才笑了。

但他也不是沒有遺憾。每當他見着現在的妻子,就回想起他的前妻。他覺得虧欠,派人送去銀子周濟。不料這事被妻子知道了,大吵大鬧,不得已,他隻好當着妻子的面把前妻打了一頓,連同跟前妻生的一對子女一并趕出宜昌,這才讓妻子氣消。

然後他就造了這間怒房。

武當山上的道士們隻管索要,把地方事務分給大小派門處理,誰繳的稅多,誰的份量就重。這些年靠着苦心經營,襄陽幫成了武當境内最大的門派,每年捧着大筆銀子供養那些道士。

發完脾氣,俞繼恩靜靜坐下來,思考整件事的來龍去脈。

華山明擺着沖自己來,然而武當不解決,隻管索取煉丹藥材。更嚴重的是,漢水這條商路若是斷了,襄陽幫收入勢必大減,自己在武當的分量就輕了。

說到底,無論襄陽幫多大,在九大家面前就是矮了一截。

嚴非錫到底有什麽目的?這些年給華山的禮數沒有不周到,何苦這樣捅他屁眼,鬧得他不歡騰?

還有接下來的客人……算算時辰也該到了。如果有這客人當靠山,或許還有條路走……

俞繼恩站起身,收拾了心情,離開怒房。

他把所有的情緒都留在這間房裏,他告訴自己,隻有在這間房裏他才有脾氣。

他換上笑臉,準備迎接客人。

※ ※ ※

李景風吃過飯,置放了行李,換了衣服,從舊衣袖口中取出去無悔。這去無悔一次隻能裝四支箭,裝填困難,那日船上遇險,敵手太多,又是一團慌亂,他還不善使用,竟不及施放。下回若遇着危險,可得牢牢記住,要不白死了,還把這東西落在别人手上。

他把去無悔重新安放進袖口,見時辰還早,練習了幾次如何施放,又覺無聊,正打算練劍,剛拿起初衷,見周圍俱是玉器花瓶字畫,房間雖大,隻怕一個失手,随便砸破點什麽都賠不起,隻得到中庭去。

他走過廊道,兩側共十幾間上房,每間都精心布置,用來招待貴賓。以李景風身份,原本怎樣也輪不着他住,但他救了一船貨物人命,那得值幾千兩銀子,俞繼恩自然善待他。

他經過明不詳房間,竟然聽到誦經聲。他聽了一會經文,隻覺甯靜祥和。他不想打擾明不詳,徑自走到中庭,卻見楊衍也在中庭練刀。隻見月色下一團刀光翻滾閃動,李景風看了會,覺得這刀法雖然不差,但也算不上高明。

忽地,楊衍刀勢一變,縱身而起,一橫一豎,畫了個十字,氣勢威猛,與之前截然不同。李景風驚歎地想,果然,以自己這點功夫,怎麽去分辨高明與否?單這一招,看似簡單,實則威猛無匹,前面那些粗淺刀法不過是爲這招鋪路罷了。

他怕打擾楊衍練功,正要悄悄退回,楊衍卻已發現他,說道:“你要練功?怎麽不出來?”

李景風道:“怕打擾了你。”

楊衍道:“這麽差勁的功夫,無所謂打擾不打擾。”

李景風道:“哪裏差勁了?我瞧這最後一招,氣勢威猛,化繁爲簡,實在厲害得緊,武當被譽爲天下功夫第二,果然有過人之處。”

楊衍沉默半晌,道:“就隻有這招不是武當功夫。”

李景風“咦”了一聲,頗感訝異。楊衍坐了下來,似乎滿懷心事,過了會才道:“你去衡山是要拜師學藝嗎?”

李景風點頭說是,坐到他身邊,問道:“你心事忒多,怎麽了?”

楊衍道:“這種破功夫,再練十年也報不了仇。”說着舉起刀來,在地上比劃了一下,接着道,“我見過一人,他這招揮出,随手就能劃出兩橫兩豎。他說他年輕時能橫三刀豎三刀,我就想,我要是能練到跟他一樣三橫三豎,或許就能報仇。可我怎麽練,也隻這一橫一豎。”

“可我隻剩這個機會了,要報仇,我也沒别的功夫好使。”

楊衍以手掩面,甚是懊惱。李景風安慰道:“武當的功夫博大精深,你才入門,不急,假以時日必然能學到高深武功。”

楊衍搖頭道:“難。那一票師叔伯,連我師父在内,一心想的都是煉丹修仙。你瞧瞧這武當,敗壞成什麽樣了?山上的人不管事,隻要按時繳稅便不管底下門派搞什麽動靜。你猜猜,武當山的道士什麽時候下山最勤?”

李景風搖頭道:“不知道。”

楊衍道:“催繳稅款時最勤!誰繳的錢糧多,誰就有分量。就像這襄陽幫,表面是武當轄下,可俞幫主說什麽掌門師父都會依着三分,沒别的原因,就是錢糧藥材繳得多!”他歎了口氣,“早不是武當轄着底下門派,而是底下門派供養着武當。山上隻剩幾個師叔伯有心管事。要不是當年留下的根底厚,隻怕比唐門青城都不如,瞧,這不被華山欺負到頭上來了?”

李景風問道:“煉丹修仙,真能成嗎?有用嗎?”

楊衍道:“要升仙,抹脖子快多了!”

李景風噗嗤一聲笑了出來,問道:“武當怎麽變成這樣的?”

楊衍罵道:“我哪知道!”

“不是幾時變這樣,是一直都這樣。”李景風聽聲音便知道是明不詳,他誦完經,不知爲何也來到中庭。或許也是來練功的,李景風想。

“外丹一直是道家重要法門。以前藥材貴,礦物稀缺,所以練丹的人少,現在的武當轄着安徽湖北兩地,什麽藥物都有,也足夠。”明不詳道,“至今還有不少人靠着煉丹修練内功。”

“有用嗎?”李景風問。

“有時有用。”明不詳道,“真有人因此精進功力,才有更多人癡迷此道。”

“師父正煉一顆太上回天七重丹,還差着幾分火侯,不日便要大成,到時就該白日飛升了!”楊衍哈哈大笑,“就是等不及,這趟才讓我下山押船,結果全沉在漢水了。”

說完,他又對李景風說道:“你去衡山拜師,也得留意挑個好師父。我若早知如此,當初便不來武當了!”

“玄虛掌門二十年沒收徒弟了。”明不詳道,“他對你肯定青眼有加。”

楊衍哼了一聲,不置可否。

明不詳忽道:“有人來了,是俞幫主的客人到了。”

李景風與楊衍連忙起身,正要回避,忽聽到一個姑娘聲音道:“你到了客房,别看人家東西值錢,順了回去!”

另一人道:“呸!我真要錢,耍個把戲,他還不服服貼貼送上,求我救他性命?”

李景風一愣,心想:“這聲音好耳熟……”望向門口。楊衍也望着門口,表情甚是古怪。

一男一女從廊道轉了進來,李景風隻覺一陣暈眩,脫口喊道:“沈姑娘?!”

沈未辰也訝異道:“景風?!”

李景風見她身邊跟着朱門殇,背後便是沈玉傾與小八——不,是謝孤白。衆人在此不期而遇,都是又驚又喜。李景風忙搶上前去,喜道:“你們怎會在這?”

沈未辰興奮道:“你又怎會在這?”

朱門殇罵道:“這他娘的什麽孽緣!你往北我們往東,這都能撞着!”

李景風乍逢故人,歡喜得猶如炸開來,忙上前去拉朱門殇,道:“朱大夫你也在,真是太好了!我有個朋友……”他說着,回過頭去,隻見楊衍僵立原地不動,怔怔看着朱門殇。

朱門殇見着楊衍也是一愣,随即走上前去。“好像長高了些?”他上上下下打量着楊衍,伸手搭上他肩膀,挑了挑眉毛,“壯了不少。”

“朱大夫,好久不見。”楊衍說着,眼眶微濕,嘴角微微揚起。這是李景風第一次見他打從心底裏真心實意地笑了出來。

“好久不見。”朱門殇道,“這些年過得怎樣?說說。”

楊衍笑道:“還不都是些狗屁倒竈的事。”

沈玉傾見他們故人重逢,不好打擾,見旁邊還站着一人,問:“景風兄弟,這位是?”

李景風道:“他叫明不詳,少林弟子,是路上結識的朋友。”

沈玉傾拱手行禮道:“在下青城沈玉傾。”

明不詳拱手還禮:“少林,明不詳。”

“在下謝孤白。”謝孤白也行了一禮。他拱手作揖,彎腰時,恰恰與明不詳四目相對。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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