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場裏鴉雀無聲,年輕一輩的銀衛不知道發生了什麽,聽了三爺的話,仍是莫名其妙,有想發問的,此刻也不敢多嘴。
包括朱爺和洪萬裏在内,所有人的目光都彙聚到李景風身上。
此時,李景風已隐約猜到眼前的敵意與父親有關,可父親到底做了什麽十惡不赦的事,竟要三爺出口保自己?他想問,卻覺喉頭幹澀,心止不住地下沉,剛張開嘴,牙關就不住作響,這一響就再也閉不上嘴了。
他不是沒遇過危險,福居館被追殺,隴川道上遇匪,風小韻埋伏的村莊,還有險險被饒長生所殺……他怕死嗎?不,那幾次遇險,他都能鼓起勇氣面對。
但沒有哪次像這次一樣,他毫無來由地身陷險境——他根本不知道父親做了什麽!這一次,令他牙關發顫的不是對死亡的恐懼,而是委屈、冤枉與不甘心。
李景風極力平息内心的震顫,他多麽希望朱爺能笑着對他說,這隻是三爺開的玩笑,要他别介意。
“擒下。”朱爺說話了。
幾乎同時,距離他最近的洪萬裏伸手來搭他肩膀。這一手極快,但李景風仍然看得清楚,肩膀本能一縮,身子向後退去。洪萬裏一個墊步,左拳揮向他小腹,這一拳如風馳電閃,李景風沒料到他下手如此之重,胸腹後縮,再退,洪萬裏又一步踏出,屈肘上擊,撞他胸口。
這三招連環猛惡至極,被擊中必定重傷,李景風能連避兩招,于旁人看來已是不可思議。但第三下李景風勢已用老,無力再退。
就算能退,又要退到哪去?周圍都是鐵劍銀衛,來觀禮的便有上千人,怎麽走?就算脫出這個校場,邊關地界還有上萬名鐵劍銀衛,到哪都是敵人,如何闖得出去?
李景風心念電轉間,洪萬裏這一肘眼看就要撞上他胸口。忽地,一隻有力的手握住了他的胳膊,又有一隻手掌在他胸前一擋,“啪”的一聲,那一肘便打在了巨掌上,洪萬裏反被震退幾步,不由得怒目看來。
“我送你一程,以後别回崆峒了。”握住胳膊的是齊子概的手,暖暖的,李景風轉頭望去,見到那高大的身影、堅毅的方臉與有力的大手。齊子概就像個偉岸的巨人,無論情勢多險,隻要有這人站在身後,總能讓人安心。
李景風眼睛一酸,他自幼失父,這幾個月受齊子概教導保護,就如父兄一般。但他不能隻依靠三爺,他要爲自己發聲。
“我沒做壞事!”李景風啞着嗓子喊道,吐出聲音時,他才知道自己有多委屈,“我不知道你們在說什麽!”
然而沒人理會他,他的意見微不足道。
“三爺,他是李慕海的兒子!”洪萬裏道,“他身上背着仇名狀,你不能保他!”
幾條人影飄然飛上台來,是金不錯等五名議堂重将,李景風此時眼界早不是初入崆峒時那般懵懂,看他們身法就知個個是頂尖高手。
“我要他活着走出崆峒。”齊子概負手挺胸,冷冷道,“他一定要活着出去。”
金不錯道:“三爺要義助他?李慕海害死的可是你……”
“住口!”齊子概打斷金不錯,“我知道李慕海做了什麽,比你們都清楚!”
包成嶽沉聲道:“三爺,别爲難自己人!”他回頭看了一眼台下衆人,又看向齊子概,搖頭道,“這裏有上千人,你救不了他!”
齊子概一挑眉:“這些人都聽你的嗎?”随即大喝道,“鐵劍銀衛聽令!”
他是武部總轄,圍觀的鐵劍銀衛頓時肅立。
“讓道!”
一聲令下,鐵衛如波開浪裂,竟真讓出一條道來。
包成嶽沉聲道:“長平門的弟兄,列方陣!守住道路!”
他是長平門總掌兵,這回試藝主要補充長平門缺員,不少長平門鐵衛本着看後進的好奇心參與典禮,此刻聽到直屬上司号令,一個個從人群中走出,堵住道路,十人一列,十列一陣,列了一個半方陣,估計總共有百三十人上下。階級最高的一人站到隊伍頭前,料想不是堂主便是掌旗令。
“擎天、厚土、神弓、飛騎的弟兄,列隊!”齊子概喝令一聲,數十名鐵衛聚集到堂前,列成兩個半圓,一前一後,約摸三十餘人,與長平門的對峙。這是直屬齊子概的堂兵,隻聽從齊子概的命令。
金不錯道:“三爺,你真要爲這小子内讧?”
一名枯瘦老者向前站了一步,李景風不知他身份,隻聽他道:“就算一滴水,隻要是從關外流進來的,都得擦得幹幹淨淨,這是崆峒守衛邊關百年的規矩。”
“他從青城來,不是從關外來。”齊子概道,“我就是要他走,别讓我一說再說。誰要問罪,先擒下齊某便是!”說着,他深吸一口氣,渾身噼裏啪啦不住作響,這是他運起崆峒神功混元真炁的模樣。
那老者一咬牙,道:“三爺,得罪了!”說罷雙腳一分,雙掌在身前交錯,腳下擺了個不丁不八的姿勢,雖然古怪,可架勢十足。
除了朱指瑕,其餘六人圍成一個圓,包圍住了齊子概與李景風兩人。這六人俱是議堂重将,不是掌管要職便是總掌兵。鐵劍銀衛不出甘肅,雖在武林上名氣不響,但這六人任一個都是頂尖高手,何況還有個朱指瑕在旁,即便齊子概武功蓋世,這一關也難闖過。
李景風不想連累三爺,轉身對齊子概道:“三爺不用爲我冒險。”說罷就要向前走去。然而齊子概鐵箍般的手仍緊緊抓着他手臂,絲毫沒有放松,李景風想要掙脫,哪裏掙脫得開?
隻聽齊子概道:“話說完了,誰要上前請招?”他目光如電,環顧衆人,大堂上劍拔弩張,一觸即發。
“讓他走。”這時,一個斯文的聲音說道,衆人愕然,齊齊望向朱指瑕。
金不錯上前一步:“朱爺……”
朱指瑕擡手示意金不錯不用說下去:“他若是蠻族卧底,李慕海不至于蠢到連姓名都沒換。他不過就是走錯門罷了。”
李景風向前踏出一步,大聲道:“我不走!”
衆人又紛紛看向他。
李景風大聲道:“我沒做錯事!我什麽也不知道!爲什麽我不能入鐵劍銀衛?你們要殺我,說跟我爹有關系,也得讓我知道我爹犯了什麽事!”
洪萬裏呵呵笑道:“很好!三爺,不是我們要留,是他不走!”
齊子概冷冷道:“這裏輪得到他說話?”
話音一落,他足尖一點,提着李景風縱身飛起。衆人要攔,朱指瑕飄然閃到衆人面前,道:“讓他去。”
衆人面面相觑,包成嶽問:“掌門回來怎麽交代?”
朱指瑕道:“我自會交代。”他頓了一下,又道,“三爺的性子你們知道,真要鬧得崆峒大亂?”
洪萬裏冷冷道:“也不能由得他這般胡鬧,崆峒不姓齊!”說罷拂袖而去。衆人見他大怒,一時不知說什麽好,議論紛紛。
李景風被齊子概提着回到土堡,齊子概将他放下,道:“收拾東西,我送你出崆峒。離開甘肅,永世不要回來。”
李景風道:“三爺,我爹究竟犯了什麽事,結了什麽仇家?要死也讓我當個明白鬼!”
“你不用死。”齊子概道,“隻要離開甘肅,遠離鐵劍銀衛,就不用死。”
“什麽事不能讓我知道?”李景風大聲道,“也讓我知道爲什麽躲!”
齊子概看着李景風,過了半晌,問道:“你今年……二十一了?”
李景風點點頭。齊子概歎了口氣,搖頭苦笑道:“别跟自己良心過不去……李大哥,你這樣子,良心過得去嗎?”
李景風一愣,顫聲道:“三爺……你……你說的那個當了死間的朋友……”
齊子概看着李景風,道:“難怪小猴兒那天欲言又止,細細一看,真有幾分像。小猴兒不想提往事,大概也是沒想到你爹娘竟連化名也不用,你又說來自青城,以爲隻是長得像,就放你上崆峒了,沒想到……景風兄弟,你爹幾時走的?”
李景風道:“記不清了,隻記得四歲還是五歲那年,有一天娘抱着我哭,說爹死了。我那時還小,看見娘哭,就跟着哭。那天之後,就再沒見過爹了。”
齊子概問:“怎麽走的?”
李景風搖搖頭,道:“娘說是病死的。”母親雖這樣說,但他卻沒有父親生病的印象,隻覺一切來得突然,好像父親某天突然就從他生命中消失了一般。
齊子概又問:“你娘呢?”
李景風道:“六年前病死。”他頓了一下,又道,“我問過娘爹的事,她說爹出身甘肅,領過俠名狀,在城裏大戶人家當護院。”他忽地想到一件事,又是一驚,“難道……爹沒死?他到了甘肅,入了鐵劍銀衛?他爲什麽抛下我和娘?又犯了什麽罪,當了死間?”
齊子概緩緩道:“那都是崆峒的往事,你不用問,知道也無益。”過了會又道,“你隻要記得,你爹沒做壞事。他是舍己爲人,當了替罪羊……那件事不小,當時我們雖然想幫他,可我哥當時還不是掌門,隻能讓他冒險去當死間……”
他說到這,長長歎了口氣,想了想,搖搖頭,接着道:“這事有些牽連,還不是能告訴你的時候,總之他自願出關當死間。我說過,一旦決定出關當死間,崆峒就發仇名狀,一方面掩人耳目,同時以家人作威脅,以防被策反。照理說,這該是隐密的事,唯獨你爹那次不同……有朝一日,我會告訴你真相。”
李景風在冷龍嶺上便聽過死間的規矩,當時就覺不合理,當下不忿道:“我爹爲崆峒做死間,反要被威脅仇殺三代,這是什麽道理?”
“沒有道理。百年前的大戰幾乎覆滅了關内,蠻族處心積慮,入關前早在關内散播不少内間,當年連九大家内都有人信奉薩教,以緻戰事初期頻頻失利。大戰過後,爲了防堵蠻族,九大家連一滴水都不肯漏進來。”齊子概緩緩道,“你爹最後送來的消息就是蠻族五分,各自争鬥的事。”
李景風道:“我爹反了嗎?你們有證據嗎?若我爹沒反,爲什麽要殺我?”
齊子概道:“你爹久無音信,大家都以爲他死了,沒人懷疑過……但你……”他頓了一下,道,“你就是你爹反了最好的證據。”
李景風疑道:“怎麽說?”
齊子概道:“你爹犯死罪,出關當死間,那是二十五年前的事了。”
李景風一愣,訝異道:“不可能!那我爹早在關外,我又……啊!”他忽地明白一件事,“你說我爹他……是從密道……”
齊子概點點頭:“你才二十一歲,你爹是走密道回關内,帶走你娘,逃到青城。他回到關内,卻從未回來禀告密道的事,密道如此重要,爲何不回崆峒複命?隻有一種可能……”
李景風倒抽一口涼氣,難道父親當真投靠了蠻族?那他是真的病死了,還是……出關了?又或者父親知道自己若回崆峒複命,必然逃不了被處死的命運,索性帶着娘遠走高飛?
無論哪種結果,父親都背叛了崆峒,背叛了鐵劍銀衛。
至此,李景風終于明白自己在崆峒的确呆不下去了,鐵劍銀衛的夢想終究是斷送了。
“三爺……我爹到底犯了什麽事?”李景風垂下頭,這是他最後想知道的。
“别問了。”齊子概堅決不肯透露,“收拾好行李,跟小房告别。”
※ ※ ※
齊小房正坐在桌前練字。齊子概人雖粗豪,卻是寫得一手好字,逼着齊小房也跟着認字寫字。李景風受傷後許久未來,齊小房見着他,丢下筆迎上前來,歡喜叫道:“景風哥哥!”
李景風摸着她的頭,強顔歡笑道:“寫字無聊嗎?”
齊小房道:“爹喜歡,不無聊。”她見李景風神色憔悴,疑道,“景風哥哥,你怎麽了?”
李景風道:“我要離開崆峒,以後很長一段時間不能見面了。”
齊小房皺起眉頭問道:“不回來了嗎?”
李景風道:“不回來了。”
齊小房眼眶一紅,幾乎要哭出來。李景風忙道:“别哭别哭!你哭……我……我也要哭了。”
齊小房跺腳道:“景風哥哥不要小房了!”
李景風不知如何安慰,隻得垂下頭。
齊子概道:“景風哥哥不是不要小房,是不得已。你乖乖的,别讓景風哥哥擔心,以後說不定還能見面。”
李景風忙也道:“是啊,小房要乖,聽三爺的話。你乖,以後我們還能見面,要是不乖,我就回不來了。”
齊小房噘起嘴道:“小房一直很乖!”
李景風摸着齊小房的頭道:“景風哥哥知道,以後也要繼續乖喔。”
齊小房低下頭,“嗯”了一聲。
齊子概問:“還想見誰?”
李景風想了想,道:“甘老前輩。”
甘鐵池與齊小房一般,也在寫字,但他抄寫的是佛經。他依舊住在李景風爲他貼滿佛經神像的房間,隻要求添置了一張書桌,朱爺仍希望他能爲崆峒鑄造兵器,對他甚是禮遇,應了這要求。見着李景風時,甘鐵池正在抄寫《地藏王菩薩本願經》,見李景風進來,他雙手橫夾着筆杆合十,恭敬地放下筆,這才起身相迎。
他聽李景風說完始末,也覺感慨,勸道:“塞翁失馬,焉知非福。恩公是個好人,也許老天安排恩公離開崆峒,另幹一番大事業。”
“别叫我恩公,聽着别扭,叫景風就好。”李景風道,“我不想幹什麽大事業,隻想學好武功,做點有用的事。”
“景風兄弟接下來要去哪?回青城?”
李景風道:“青城我回不去,也不知道要去哪。”
甘鐵池想了想,拿筆在紙上畫了張圖,交給李景風道:“你雖不願我叫你恩公,但我确實爲你所救,一直無以爲報。你往南行,經過武都時找甘向鐵鋪,鑄房裏有個機關,裏頭收藏着這些年我的得意作品,有樣東西你或許合用,帶着防身,其他的,揀喜歡的帶走就好。”
李景風忙推辭道:“我不能要!”
甘鐵池歎道:“我爲鑄術害了好友性命,犯了這麽多錯,那些東西我再也不想見着。你心地仁厚,拿着行俠仗義也算替我贖罪,否則隻是爛在那而已。”
李景風聽他說得有理,這才接過圖紙,又問:“甘老前輩,你……真不想出去?”
甘鐵池笑道:“你覺得我是被困在這?我倒覺得待在這心安理得。當了鐵劍銀衛,崆峒就是你的屋子,現在離開,崆峒以外都是你的屋子。屋子大小有别,大得跟天下一樣,心就安了,就真海闊天空了?我瞧未必如我在這贖罪,抄寫佛經來得平安喜樂。心無定所,能找着一個地方安置了,才叫安心。”
李景風想到自己即将漂泊無依,天地茫茫,連要去哪都不知道,反不如甘鐵池這般平靜,于是也不再勸,隻道:“保重。”
甘鐵池笑道:“景風兄弟也保重。我在這裏日夜誦經,祝禱你一生平安。”
接着,甘鐵池又說了些關于收藏的事,兩人聊了一會,李景風辭别了甘鐵池,提了行李到了城門口,見齊子概和齊小房已在等他,竟連朱爺也在。李景風走上前去,對朱指瑕行了禮,喊了聲“朱爺”。
“你是個好小夥,可惜崆峒不能留你。”朱指瑕拍拍李景風的肩膀道,“别怪朱爺。”
李景風搖頭道:“不怪朱爺。”
朱指瑕點點頭。王歌牽來一匹馬,喊了一聲:“兄弟。”
這段日子李景風到城中學藝都是王歌照應,兩人有些交情,李景風不免感傷,道:“王大哥,這段日子多謝你照顧了。”
王歌苦笑道:“算不上什麽。”
“我送你一程。”齊子概拉了齊小房一同上馬,陪着李景風來到土堡外圍。三人一路前行,齊小房想起中元節,問李景風道:“景風哥哥,你幾時再陪小房玩?上次那麽多人,小房好開心。”
李景風道:“小房乖乖聽三爺的話,下回見面就帶小房去玩。”
齊小房點點頭。齊子概問道:“接下來要去哪?”
李景風搖搖頭:“我也不知道。”
“不如去點蒼找小猴兒?他定不會爲難你。要不回青城也行。”齊子概頓了一下,接着道,“我跟楚夫人說一聲,她會照顧你。”
李景風仍是搖頭。點蒼畢竟與青城對敵,到了點蒼,日後見着沈家兄妹與小八、朱大夫他們豈不是尴尬?
齊子概知道李景風不想依仗權勢,否則以他跟沈家兄妹的交情,隻需一封推薦信在九大家中就能找到名師,當下也不說什麽,隻道:“我跟江西彭小丐有些交情,有事可以找他幫忙。”
李景風點點頭。三人走出兩裏,直到天色昏暗,周圍不見土堡,李景風才道:“三爺,送到這就行了。”
齊子概點點頭,忽地手一伸,從李景風腰間抽出初衷,道:“看着,我隻演示一遍!”說罷縱身下馬,在荒野上舞起劍來。
隻見齊子概踏步飛身,刺、挑、劈、削、撩,直将周身滾成一團銀光般,滾滾黃沙中如狂龍騰舞,凜然不可侵犯,直把李景風看得傻了。猛地,齊子概大喝一聲,千百劍影合而爲一。齊子概一個翻身,退回李景風馬邊,順手一塞,将初衷送回劍鞘。
“你說要學劍法,回來後也沒機會教你。這是崆峒派的龍城九令,‘但使龍城飛将在,不教胡馬渡陰山’,這劍法比之前教你的功夫強多了。”齊子概說着,将一本書塞到李景風懷裏,正是龍城九令的劍譜。
“這已是崆峒最上乘的劍法,比起彭家的五虎斷門刀不遑多讓。你劍法尚未入門,修練困難,若日後得人指點,從基礎學起,學到精深處,靠着這劍法就算不能縱橫武林,也足可揚名立萬。”
李景風心中激動,眼眶含淚,跳下馬來與齊子概相擁,道:“三爺,你待我真好!”離情依依,甚是不舍。
齊小房“哇”的一聲哭了出來,也跳下馬抱住李景風。她一哭,李景風更是不舍,眼淚直流,過了會才翻身上馬,道:“三爺,小房,保重!”
說罷縱馬而去,隻将齊小房的呼喚聲遠遠留在身後……
※ ※ ※
李景風一路南行,途經蘭州,想起年初時諸葛然便是在此查案,找出密道方位,不過數月時間,當真恍如隔世。他又往南行,到了武都,找着了甘向鐵鋪。
鐵鋪早已荒廢,大門上了鎖鏈,屋檐牆壁大多損毀。衆人都說這是間鬼屋,前屋主鑄造發狂,想學幹将莫邪,殺了自己女兒徒弟投爐煉劍。李景風翻牆入内,隻見庭院裏雜草叢生,棄置着不少破敗雜物,大廳裏的兵器早被人劫掠一空,連桌椅壁畫等擺設也一并掠去,唯留地上一大攤黑色污漬,料是甘琪琪三人相擁而亡的地方。
鑄房裏也一片雜亂,除了鋼爐笨重無用,連鐵塊煤炭等物也被搬空。李景風走到水池前,那是夯土所建,爲鑄造儲水用,長寬近丈,高及腰部,裏頭鋪着地磚,池水早已幹竭,唯有壁上還留着些苔藓痕迹。李景風照着吩咐翻進水池,在磚塊上按了幾下,找了幾處後,果然有一處磚塊松動。他按了按,那機關多年未動,啓動不得,他站直身,用力踩了兩腳。
随着“喀啦啦”幾聲響,石磚下沉,鑄房中央的地闆上開出一個凹槽,約摸六尺見方,位置正在鋼爐前不遠處。李景風走過去,見那暗格深達四尺,裏頭堆着數十件古怪兵器與不知何用的器物,有的挂在暗格周圍,有的堆放在角落裏。
他跳下地洞,好奇查看,先見着一柄銀鈎,明晃晃的,順手取下。這銀鈎看似與尋常銀鈎沒區别,握在手中隻覺劍柄拇指處似乎有個機簧,他好奇一按,銀鈎彎折處突然彈出一柄小刃,與那銀鈎并起,像把剪刀似的。
李景風心想,這剪刀一樣的裝置莫非是用來夾住對手兵器?他卻不知這銀鈎最關鍵的便是這柄玄鐵所制的小刃,若是套住木制的兵器把手,一夾即斷,若是勾中敵人手腳,隻要一按機括,頓時就能把手腳剪斷。
他又看到一個細長鐵盒,沉甸甸的,怕不有十來斤重。鐵盒前端有個圓孔,他掀了掀鐵盒上的機括,一篷銀光暴射出去,噼裏啪啦打在牆上。李景風細看,那是每根長約一寸的鐵針,足有數百根之多,打在牆上,竟打出三尺方圓大小。
這一打之後鐵盒足足輕了一半,李景風心想,這暗器要是就近射出,滿布三尺方圓,誰躲得過?隻是鐵盒這麽醒目,看你拿着這玩意,誰還會近身?而且也太重了。他打開機盒,見裏頭凹槽栉比鱗次,要把針裝回去隻怕得花上大半天時間,不由得苦笑道:“也挺不方便的。”
他看了幾件新奇暗器,這才見着甘鐵池要給他的東西。那是一根黑色油亮的金屬小鐵管,隻有小指粗細,長約七寸,一前一後綁着金銀兩色綁帶,上有四個小孔凹槽,像是根小鐵箫似的。李景風拿在手中掂了掂,不過幾兩重,甚是輕巧,随身攜帶容易。
“我的鑄造之術起于‘來無影’,這是‘來無影’的大成之作,可惜鑄造困難,無法量産,我隻造了這一個。我給它取了個名字,叫‘去無悔’。”他想起甘鐵池的囑咐,“兵者兇器,望你善加利用,不可輕易傷人,但凡用之必定無悔。”
李景風知道“去無悔”裝填困難,也沒有試驗,揣入懷中,爬出暗格,重新關上機關,翻牆離去。
接着要去哪兒?李景風想着。少林?武當?衡山?少林雖是武學正宗,但規矩繁多,要習得上堂武學并不容易。武當……聽說武當内部甚是混亂。沈玉傾兄妹四處奔波,便是爲了幫衡山取得盟主之位,青城與衡山必定交好,不如往湖南去……
他在青城被通緝,走四川一路隻怕給自己招來麻煩,隻得往華山方向走,沿漢水先到湖北武當境内,再向南往湖南衡山。
他轉往東路,先在臨洮搭船往西安,再換船南下。華山境内管轄嚴格,嚴刑峻法,通行往來不便,李景風路上遇到幾次盤查,推說自己是保镖,護送客人前往崆峒,之後要往武當。
這一路上,他不住翻閱齊子概給他的龍城九令劍譜,隻覺艱澀難懂。他見齊子概使過一回,不時拿起初衷試着演練幾招,總是不得要領。
漢水是連結陝西和湖北的重要河流,沿線不少商船往返,李景風上了一艘往漢口的商船,沿河而下。
他再次坐船,有了前回經驗,暈船不太厲害,不用一天便習慣了。他沒錢,在船上隻能與其他旅客共住,一間艙房睡了七八個人,連腳都伸不直。
平時無事,他便去甲闆上吹風。這日他站在船沿眺望岸邊,忽見沿岸停着許多大船,約有數十艘之多。那些船造型特殊,船首雕着龍虎狼豹等各式猛獸,與一般商船大大不同。又見岸上不少人聚集,他心下納悶,問了同船的旅客道:“這是哪裏,怎地停了這麽多船?”
那旅客道:“那都是華山的戰船,那些人都是領了華山俠名狀的俠客。”
李景風問:“這麽多俠客聚在一起做什麽?”
那旅客道:“你沒聽說嚴掌門有個兒子死在了四川嗎?唐門跟華山結大仇啦。”
“不是說二爺調停了?”李景風問。
那商客搖搖頭道:“哪那麽容易。說是暫時不打,戰船俠客全聚在漢水,時刻待命。唉,華山唐門不接壤,戰船南下,第一個倒黴的怕不得是青城。”
李景風皺起了眉頭。
一天夜裏,李景風正屈着腿靠牆睡覺,忽然被一陣敲鑼打鼓聲驚醒,見衆人亂成一團,忙問道:“出什麽事了?”
一名同住的旅客道:“有河匪打劫啦!”
李景風吃了一驚,忙擠出艙門,往甲闆跑去。隻見船沿上擠滿人,見不着前方光景,他拉住一名船夫問道:“船被劫了?匪徒呢?”
那船夫怒道:“不是咱們被劫!别攔着我幹活,要不連咱們也被劫了!”
李景風一愣,趁着兵荒馬亂之際擠上高處,往火光處望去。隻見百餘丈外的大江上,一艘巨船不打旗号,揚着一張白帆,船上人高舉火把,火光映得江面一片通紅。那巨船正緩緩靠向一艘商船,商船上打着“襄”字旗号,船上人也高舉火把。李景風目力極佳,見一名臉上有疤的青年正指揮船上保镖不住射箭。
此時兩船相距不過數十丈,那巨船吃水深,速度較快,不消多久便能追上商船。反觀自己這艘船,與兩船漸行漸遠,想來是船家擔心受到波及,從旁繞過。
李景風心下不忍,四處張望,見一名勁裝男子正看熱鬧,知道是船上保镖,忙從高處跳下,上前問道:“有船被搶,咱們不幫忙嗎?”
勁裝男子翻了個白眼道:“幫什麽忙!那是襄陽幫的船,又不是我們白河幫的!再說了……”
李景風問:“怎樣?”
勁裝男子上下打量他,見他腰間懸着劍,問道:“你是哪個門派的?不是華山境内的吧?”
李景風一愣。他無門無派,也沒俠名狀,卻佩着把劍,他知道若不說清楚隻怕又要惹麻煩,可到底該說自己來自青城還是崆峒?他一時爲難,隻得道:“我……我是四川人,往崆峒考鐵劍銀衛,沒過,隻得去武當,想領個大門派的俠名狀。”
“四川,唐門?”那勁裝男子眼神忽地戒備起來。李景風猜測這人是華山弟子,忙道:“我來自青城底下的小門派,叫……”他想起當初在客棧時常不平提起的門派,忙道,“鐵拳門!”
“好端端的青城弟子幹嘛去當鐵劍銀衛,吃撐了嗎?”那勁裝男子顯是不以爲然。李景風見他未追究,又問:“你剛才話說一半,難道這船被劫背後還有事?”
那人道:“連同這艘船在内,襄陽幫的船今年已被劫第三回啦!哪有這麽巧的?嘿,怕是被人盯上了。”
李景風問道:“被誰盯上了?”
那人道:“華山可不是武當那個糊塗地方,什麽事都明明白白的。漢水上停着這許多戰船,河匪還能這麽猖獗?呵……要是普通船匪,說不定還有見義勇爲的道理,這船匪不普通,送上去不是找死嗎?”他這話意有所指,似乎暗示劫船是華山默許的。
“劫了船,船上的人會怎樣?”
“不一定。有身份的說不定會綁了要贖金,其餘的就趕下船。拜昆侖共議的規矩所賜,姑娘們大多能保持清白。出來打饑荒,誰不是爲了求财?要是惹來圍剿,麻煩就大了。不過也有膽大妄爲的,就不說了。隻是這艘船……沒那麽好運氣。”
“怎麽說?”李景風問道,“這艘船怎麽了?”
“今年襄陽幫被劫的三艘船都是一個活口不留的。”
李景風吃了一驚:“一個活口不留?”
那勁裝漢子點點頭,道:“熱鬧看夠了就回房去。一堆人擠在船頭,被擠下河,黑燈瞎火的可撈不着。”
李景風轉頭望去,眼看那賊船就要逼近商船,自己這艘船卻轉了舵,漸漸遠離。他一咬牙,道:“我去幫忙!”
勁裝漢子訝異道:“幫忙?你傻啦?”
李景風也不理他,擠入人潮中。兩船相隔數百丈,李景風不知該如何靠近,正猶豫間,忽見船邊挂着幾隻打撈貨物用的浮桴。他當即抓起一隻扔入河中,跳下河去,身後爆發出一陣驚呼。
李景風水性本佳,遊上浮桴,正要撐船卻發現無槳。這下可尴尬了,李景風正不知如何是好,有好心人忽然從船上擲出一物,喊道:“快劃回來!”李景風順手接過,正是一柄木槳,不由得大喜過望,趕忙往那遭劫的商船劃去。
然而李景風仍是莽撞,河流湍急,他一艘浮桴在河中載浮載沉,維持不翻已是困難,遑論決定方向。幸而不知天意還是運氣使然,那商船竟緩緩向這邊駛來,許是見着附近有其他商船經過,想要求援,也可能是爲了閃避盜匪。
李景風大喜,又見那商船雖已近到數十丈内,卻也即将被賊船追上,沒過多久,兩船已成并行,賊船搭上橋闆,一群人持刀往商船上殺去,雙方交兵,不少人負傷跌入水中。
李景風見狀更是心急,正巧一陣大風吹來,把浮桴往大船方向吹去。到得近處,見那商船甚高,李景風正尋思該如何上去,忽見船舷垂挂着繩索,于是飛身一撲,恰恰抓住繩索,拽住往上攀爬。
他剛上船,便聽到有人高喊:“這是武當委托的商船!劫了這船,武當定要追究!”
船上一團混亂,李景風一時不知誰是賊誰是商。他四顧望去,隻見先前見過的那名臉上有疤的青年怒目圓睜,正被三四名壯漢包圍着,于是拔出初衷,搶上前去,從後一劍砍翻一名匪徒。
三名匪徒見有人幫忙,一人轉身揮刀砍向李景風。李景風今非昔比,對方這一刀對他而言毫無威脅,他側身閃過,雙方過了幾招,他觑準一個空子,反手一劍刺入那人胸口。他這一劍并未使出龍城九令——他還沒學會,這樣還能一擊得手,他不由疑惑:“怎地這群盜匪這麽弱?”
那青年得他相助,緩出手來,以一敵二,先是斬斷一名盜匪手臂,又與剩下一人纏鬥。李景風搶上,兩人聯手,對方哪支撐得住?那青年提刀猛進,插入盜匪心窩。
那青年得救,正想向李景風道謝,一看之下卻認不得,又見他全身濕漉漉,不由得訝異問道:“你是誰?”
李景風道:“我是從那艘商船上過來幫忙的。”他指了指遠處商船,忽然看清那青年雙眼,不由得一愣。
那是一雙火眼,瞳孔周圍滿布血絲,紅得像火一般。
他覺得這雙眼似曾相識。
那青年聽他專爲仗義相助而來,不禁一愣,來不及問他怎麽過來的,又有幾名匪徒殺到。青年喊道:“小心!”揮刀砍向李景風身後,與一名匪徒過上了招。
那青年武功不差,下手尤其狠辣,刀刀往要害處招呼。李景風見又有幾名匪徒殺到,連忙揮劍迎敵。他拳腳功夫雖佳,卻不能像三爺一般一拳打死一名匪徒,劍法雖隻是三腳貓,當此危急之刻,利器在手無疑好過赤手空拳。
隻是匪徒畢竟太多,正如胡淨所說,三爺做事肆無忌憚,那是他武功蓋世,李景風憑着一股熱血上腦,卻無三爺一手回天的能耐,雖與青年聯手殺了幾名匪徒,依被困在船上動彈不得。
“操他娘的華山,操!一個養畜生的地方,一群畜生養的賊!”他聽那青年不住咒罵,像是有無數怨毒急需宣洩。沒多久,船上保镖一一死去,眼看上船的匪徒越來越多,敵衆我寡之勢更加明顯,自忖無力回天,李景風道:“兄弟,我們快逃!”
那青年道:“怎麽逃?”
李景風不知如何是好,隻見周圍火把通明,将黑夜照得如白天一般,匪徒已搶占了船舷,一波波湧上船來,船沿處都是敵人,即便想突圍跳河逃生也辦不到。随即又有兩名盜匪搶至。兩人被退到船艙邊。這才殺了兩人。
眼看逃生無路,四周都是敵人,那青年道:“先進船艙躲一躲!”說着往船艙中搶入。李景風隻得快步跟上。那被青年砍斷手臂的匪徒正捂着斷臂倒在地上不住哀嚎,青年見狀,特地搶上幾步,一刀割了他喉嚨,這才回來領着李景風進入船艙。
此時船艙中尚無敵人,青年取了走道上的火把照明。轉頭望李景風道“我想到一個地方可以躲!你跟我來!”
他見李景風皺着眉頭,臉上有不忍之色。問道:“怎麽了?後悔上船?”
李景風不忍道:“剛才那人斷了手臂,對咱們沒威脅。”
“這群狗賊會對你手下留情?”李景風雖救了他性命,青年語氣仍是不善。
“他做不到,你可以。”
“天真!”
那青年低聲罵了一句,領着李景風往下方走去。商船甚是巨大,船艙下通路曲折,未點燭火,一片黑暗。李景風聞到濃烈的藥香味,心想:“原來這船是運送藥材的。”
通過兩層向下的階梯,那青年推開一扇艙門,裏頭藥香更是刺鼻。火光中,李景風見周圍堆着十幾個紅色木箱,顯是個貨艙。
那青年彎下腰來,借着火光在艙房角落處摸了摸,像是在找尋什麽。李景風目力佳,見青年找着一個圓孔,伸手指勾住,将木闆掀了起來,再一看,原來底下還藏着一間艙房,料來是藏貴重品所用。
“你先下去。”那青年道。
李景風點點頭。底層沒有樓梯,李景風估計得有個七八尺深。他縱身跳下,那青年将火把遞給他照明,這才頂着遮蔽的木闆跳下。
他一落地,上面的木闆就勢合上,他猶不放心,舉起火把,确認了邊緣嚴絲合縫,無半點不平,這才放心。
“我們就躲在這,等他們劫完貨再找機會逃走。”青年道。
李景風驚魂甫定,喘了口氣道:“幸好有你。”
青年上上下下打量着李景風,李景風被他看得有些不自在,問道:“怎麽了?”
青年道:“你說你是特地從另一艘船上過來幫忙的?”
李景風道:“我就想……你們遇到河盜,總需要……需要幫忙。”
青年道:“竟還有你這種好人。”又問,“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李景風。”李景風伸出手示好。
青年想了想,握住他的手:“我叫楊衍,武當弟子。你是哪個門派的?”
李景風支支吾吾,一時不知如何回答。楊衍見他不語,疑道:“說不得?”
李景風道:“我沒拜師,也沒門派。”
楊衍“咦”了一聲,甚是訝異,正要再問,忽地,又有一個聲音傳來。
“先把火熄了,會被發現。”
李景風與楊衍俱是一驚,忙循着聲音看去,隻見船艙角落處竟還坐着一名青年。這船艙甚大,兩人下來時又未注意,竟都沒發現這人。
楊衍執着火把走上前去,問道:“你又是誰?”火光映在那人臉上,但見他相貌清秀俊美,披散着頭發,一身洗薄了的白衣幹淨整潔。
“我叫明不詳,是個旅客。”青年淡淡道,“跟你們一樣,躲盜匪。”
明不詳?!
李景風心中突地一跳。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