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秋 七月
“我在大廳見着了琪琪、向兒、小馬的屍身……是我害死他們……”甘鐵池說着,雙手掩面,不住啜泣。李景風心有不忍,伸手撫着他背,問道:“怎會這樣?你說那個叫明不詳的人到鐵鋪,委托你打造一把兵器,之後你離開爐房,就見着三人的屍體。那你口口聲聲說那妖怪叫明不詳,又是怎麽回事?”
甘鐵池回想起那日慘劇,眼神迷茫,似是空了一般,似回憶又似呓語般緩緩說道:“我抱着屍體,腦中一片空白,什麽也記不清了。我見明不詳走來,就問他……是不是你害死了我女兒徒弟?他搖搖頭,對我說,是我害死了他們,又說……說……”他說到這,哽咽起來,又是惶恐又是害怕。李景風怕刺激他,忙道:“别說了,歇會吧。”
甘鐵池顫聲道:“讓我說完……那時他……向我走了過來……就蹲在我身邊……像是你現在這樣般……對我說……他說……是向海……讨回公道。我吃了一驚,他怎會知道向海的事?我腦子一團混亂,眼前一片空白……我看着那少年……變成了向海的模樣……對着我笑。他問我,後不後悔?爲了鑄術……爲了空前絕後……我……我……”
李景風驚道:“原來向師傅真是你……”
甘鐵池抱頭痛哭道:“我一直後悔,後悔了幾十年!我照顧他妻兒,把鐵鋪讓給向兒繼承,我一直都在後悔!”他哭得撕心裂肺,李景風反倒不好責難他。又聽甘鐵池道:“我看着那少年……忽然……忽然就變成了向海的模樣……一直問我後悔嗎……一下子又變成琪琪的模樣,不住問我,爹……你爲什麽不出來看我?一下子又變成小馬的模樣……問我爲什麽不将琪琪許配給他……有時又變成向兒,逼問我……爲什麽要害他爹……他們一直跟着我,跟着我……我沒命地逃,沒命地逃……之後發生的事,記不清了,隻知道到過一個山寨,後來被你帶來這……”
他低下頭,對李景風道:“要不是遇着你……謝謝……”
李景風拍拍他肩膀,道:“你病好了,我帶你去見三爺,好嗎?”說着要拉他起身。甘鐵池卻不願意,道:“我……我不出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麽了?”
甘鐵池搖頭道:“我不出去。”說着看向周圍各式神像。李景風知他餘悸未消,也不逼他,隻道:“你要留在這就留着,隻是這事我得向三爺禀告。”
甘鐵池點點頭。李景風正要走,忽地想着:“他把那個明不詳當作妖怪,是因爲疑心生暗鬼,見着明不詳變成了被他害死的兄弟至交模樣。可明不詳見他瘋狂,爲何要說是向海來讨回公道?到底是老前輩當時糊塗聽錯了,還是這明不詳真的知道什麽,故意報複?”轉念一想,甘鐵池一家四口原本平安,明不詳一來就家破人亡,要說不相幹,那也太巧,可要說相幹,也毫無證據。何況明不詳不住提點甘鐵池去看女兒徒弟的狀況,或許是知道了什麽才提點他。可若明不詳真知道什麽,爲何不直說?
他想不明白明不詳的動機,隻牢牢記下了這名字。
李景風向齊子概說了甘鐵池的事,齊子概啧啧稱奇,道:“他害死義兄,雖是二十餘年前的往事,仍要追究。他這幾年受了不少苦,晚些我會處置他。”李景風知道三爺的處置必定公允,也不擔心。
齊子概又道:“中元過了,八月試藝,還行嗎?”
李景風搖搖頭道:“我沒事。”
原來齊子概往青城喝喜酒,宴席上見着了沈玉傾兄妹,捎帶了李景風的消息。沈家兄妹知道李景風由齊子概親授武藝,又是欣喜又是訝異,寫了封信請齊子概轉交,信上簡略說了文若善的死訊。李景風聞訊後心情激蕩,不敢置信,連齊子概也看出他神色有異,當下問了原因,李景風隻說死了一名好友。此後幾天,李景風雖行止如常,但仍能看出他郁郁寡歡,齊子概知道難以寬慰,也不多說什麽。
齊子概又問:“你跟沈家兄妹有交情,怎不留在青城,反倒大老遠來崆峒?”
李景風道:“沈公子兄妹是我恩人。我在青城有些麻煩,這才來崆峒學藝。”
齊子概點點頭,道:“以你現在本事,試藝比武倒是不怕,馬術弓術就讓人捏把汗。今年過不了,明年再來就是。不過是否真要加入鐵劍銀衛,你得想清楚了。”說完便讓李景風回去休息。
李景風回到土堡。他這兩日心情郁悶難解,又有許多疑問。沈玉傾兄妹信上隻粗略寫了文若善與謝孤白調換身份,他這才知道原來那位自稱“謝孤白”的主人叫文若善,而小八才是謝孤白。可爲何這一對朋友要假扮成主仆?文若善正當年輕,又怎會突然暴斃?他全然想不通,又想起甘鐵池的事,明不詳究竟是好是歹?想到饒刀山寨,又是誰滅了戚風村,嫁禍饒刀山寨?再思及諸葛然問他的公平、公道,自己也想不清怎樣才是公平公道。他輾轉反側,隻覺世間事撲朔迷離,難以分辨,自己有限的智慧要怎麽剖清這許多的陰謀詭計、人心叵測?
他深夜難眠,起身披了衣服,往屋外走去。中元節剛過,天上明月正圓,月光下,他信步而走,看見十幾名鐵劍銀衛正收拾法會時搭建的大棚與地攤,繁華過後,隻留一片寂靜,到了明日,又得恢複如常。
崆峒城有宵禁,無解宵令戌時後不得往來行走。這解宵令又稱“夜行牌”,若不是有任務,多是小隊長職級以上才有。鐵劍銀衛紀律分明,五人一伍,爲首者稱“伍長”。伍長身份地位與普通鐵劍銀衛并無不同,因爲多半由年資較長的銀衛擔任,故又有别稱叫“老槍”,隻負責組織自己五人的工作。十伍一隊,爲首的是“小隊長”,披肩上繡一長一短兩條黑線,這得過了試藝,經過考核方能晉升。四隊一旗,稱爲“掌旗令”,肩繡與小隊長同爲一長一短。每旗都派有一支旌旗,圖案各不相同,出戰操演時會打起旗号,因爲旗幟被系在硬木所制的木杆上,故掌旗令又被稱作“硬杆子”,得有些功績才能到這階級。掌旗令的居所多半住得靠近崆峒城些,也有少數成家的或世居邊關的會住外圍。再往上,五旗一堂,堂主肩繡兩長黑線,能掌管千人部隊,堂口各有别稱,李景風所知的便有飛虎、雄鷹、巨木、神弓等各堂。四堂稱爲一門,統領稱爲“掌兵”,肩繡兩長一短黑線。崆峒共有六門,除了這六門,還有一些獨立的堂、旗,各自有領頭人,像是三爺,手下直屬的便有擎天、厚土、神弓、飛騎四堂。堂号繁瑣,李景風記不清這許多,隻知道崆峒并無副掌門,三爺是武部總轄,朱爺是文部總轄,這兩人分掌文武,肩繡兩長一短的銀線。二爺前往昆侖當盟主,代掌門是朱爺,想來也是,三爺這性格,當了掌門還不悶死?
李景風想着,自己連這些階級品秩都記不清,又怎麽看得破繁瑣的人情世故?他覺得饒刀把子是好人,可饒刀把子幹的卻是壞事;他本以爲諸葛然是個壞蛋,可一路相處下來,卻覺得他雖高傲,也不像自己想象中那樣殘忍邪惡,反倒透着幾分可愛的狡猾蠻橫——若是讓諸葛然聽到自己說他可愛,隻怕大老遠的又要叫胡淨來扇自己巴掌了。
李景風無解宵令,并未走得太遠,見着一間土堡仍有燭火。他知道那是間小酒館,這時候招待的多半是掌旗令以上的鐵劍銀衛。他本不以爲意,眼看宵禁将近,想回自己居住的土堡,忽聽裏頭說道:“那百來人擋住了山寨後門,要跟咱們博命,那真是一場好殺!我指揮弟兄沖将過去,好幾個人拿了刀就往我腰腹招呼!我一槍下去,朔倒了幾個,當中有一個抓着我槍杆不放,我一用力,将他拎起來,跟拎個肉串似的!”那人哈哈大笑,“隻一甩就把他甩了出去!别說,那馬匪頭子可真悍勇,纏住了幾個弟兄,我看勢頭不對,怕年輕弟兄武藝不精,在馬匪頭子手上吃虧,左手持槍,右手拔出腰刀,騎着馬沖向前去,‘唰’的一聲,将匪首手臂一刀砍斷!”
李景風倏然一驚,又聽裏頭衆人喝采。聽那人道:“那馬匪頭子痛得大聲慘叫,在地上一邊哀嚎一邊求饒。我心想,朱爺吩咐除匪務盡,于是手起一槍,戳他個大窟窿!他那些匪子匪孫被我馬隊一沖,散了個七零八落,我大喊一聲,兄弟們,今天一個也不放過!呵!這些馬匪看着悍勇,隻敢欺淩弱小,見他們頭領被我這樣輕取,吓得肝膽俱裂,動都不敢動!咱們弟兄左沖右突,如入無人之境!我槍刺帶刀砍,收拾了十幾個,雪地上像蓋了張紅毛毯似的,痛快!”
又一人道:“趙掌旗滅了饒刀寨,這可是大功勞!升任副堂指日可待!”
那趙掌旗道:“哪的話!要不是爲了崆峒子民,大過年的誰惹這晦氣?”
此時李景風再無疑慮,怒從心起,推開土堡大門,喝道:“你說謊!”
那趙掌旗便是率隊滅了饒刀山寨的趙心志,他正與四名同爲掌旗的戰友誇耀自己功勞,卻見一名青年闖入,大聲喝叱,不由得回頭去看李景風,愠道:“哪來的狗種在這裏大呼小叫!”
李景風怒道:“饒刀把子雖是土匪,卻是條好漢,他才不會跟你求饒!他死時怒眼圓睜,毫無貪生怕死的模樣!他雖有罪,也把命賠了,你怎能這樣侮辱他?再說,饒刀寨守住後門的全是不會武功的老弱婦孺,你殺老弱婦孺,算什麽英雄好漢?”
趙心志被他說破,不由得心虛,喝罵道:“臭小子,你又知道了?!”
李景風怒道:“我就是知道!要不,你對天發誓,說你沒半點虛言!若是有假,天打五雷轟!”
趙心志怒道:“那群馬匪死有餘辜,你替他們說話?!”轉念一想,喝道,“莫非你是饒刀山寨的餘孽?好大的膽子,竟然混到崆峒來!”
李景風怒道:“我不是!我被饒刀山寨救過,在山寨裏住了兩個月,認識了饒刀把子!他是好漢,殺了沙賊的首領,救了一村子的人!”
趙心志道:“你若不是,怎會知道得這麽清楚?”又道,“饒刀山寨兇殘歹毒,哪會救人?更不可能放人出寨,洩露形迹!你就是山寨餘孽!”說着起身抽出刀來。身邊幾名掌旗見狀,也紛紛起身。
李景風怒道:“你被人揭穿,便要殺人滅口嗎?你被三爺叫去責罵,以爲沒人知道嗎?”
趙心志一愣,心想自己被三爺責罵,這事自己沒說出去,三爺與朱爺也不是愛說事的人,怎地這少年竟會知道?
席間另一人道:“你是什麽人?這裏有你講話的份?”
李景風道:“我叫李景風,是學徒!”
趙心志罵道:“你同情馬匪,诋毀咱們鐵劍銀衛,還當什麽學徒?!”說罷反過刀身,一刀劈向李景風。他雖逞惡,崆峒城下終究不敢随意殺人,隻想給李景風一點教訓,教他閉嘴。
李景風見他這刀猛惡,雖是刀背,挨了也要受傷,側身閃避。趙心志是掌旗,功夫不俗,見他避過,左手一拳打向他面門,李景風認得是三爺教過的潛龍拳,順手格擋。
趙心志見他格擋手法,立即停手喝道:“是本家的師兄弟?你師父是誰,怎教出你這種徒弟?”
李景風道:“我沒師父!”
趙心志怒道:“你用的是崆峒的潛龍拳,要是沒師父,便是偷師!我抓你去刑部!”
李景風道:“這功夫是王歌教的!”
趙心志哈哈大笑,道:“王歌是誰?我沒聽過這個門人!胡吹瞎編,先抓起來!”
李景風怒道:“你才胡吹瞎編!山寨就算罪有應得,也不該侮辱死人!”
趙心志越聽越火,正要動手,又聽一個聲音道:“什麽時辰了,還不回去睡覺?”
李景風一愣,望了過去,隻見廚房裏走出一名中年人,年約五十,骨查臉,額頂稀疏,臉色紅潤,矮壯身材。趙心志等人見了他,連忙拱手彎腰道:“見過洪總教領!不知道您老人家在這,打擾了!”
李景風不認得這人,但料是重要人物,也拱手行禮,卻不知如何稱呼。
洪總教領上下打量了李景風一眼,問道:“你同情馬匪?”
李景風道:“我不是同情馬匪。有的事,沒的事,就該明明白白。饒刀把子就算死有餘辜,也不能這樣糟賤他人品!”
洪總教領冷哼一聲道:“馬賊也講人品?”
李景風道:“難道馬賊就得任人冤屈,把不該受的惡名也攬下?”他想起饒刀山寨無故攬上戚風村慘案,更覺冤屈。
趙心志見他理直氣壯,怒道:“說話小心點!洪總教領可是……”
洪總教領揮手制止趙心志說下去,對着李景風道:“你有什麽證據說他騙人?”
趙心志聽洪總教領替自己說話,也道:“是啊,你當時在山寨裏?喔,我懂了,你就是那批逃走餘孽!你幾月來崆峒的?說啊!”
李景風大聲道:“我不是山寨的人!”
洪總教領問:“你不是山寨的人,滅山寨時你在場?要不,你怎知他說謊?”
李景風道:“我就是知道!”
洪總教領搖頭道:“這算什麽?你說他胡說,又沒證據,是誰誣賴誰?”
李景風一愣,一時答不出話來。趙心志哈哈大笑,道:“還是洪總教領明察秋毫,教你露了餡!”
李景風漲紅着臉,怒道:“守在出口的明明都是老弱婦孺,你……”說到這,卻不知如何接下去。
洪總教領指着李景風道:“抓起來!”
趙心志伸手去抓李景風,李景風身子後仰,避開趙心志。趙心志連抓幾下,李景風閃躲功夫極好,趙心志武功雖然高他許多,竟也抓他不住。另外幾名掌旗見他不從,搶上幫忙,李景風東躲西閃,泥鳅似的滑不留手,幾個掌旗令手忙腳亂,竟一時奈何不了他,還是當中一人逮着李景風後退的機會,從後攔肩一抱,這才抓住李景風。
李景風奮力掙紮,怒道:“抓我幹嘛?!”
洪總教領道:“戌時已過,你有解宵令嗎?”
李景風一愣,道:“沒有……”
洪總教領道:“杖十下!”又對趙心志說道,“你來打!”
說完,洪總教領徑自離去。趙心志正惱李景風說破他吹噓,大聲道:“把他掀倒了!”
幾名掌旗令武功本較李景風更高,将他壓倒在地,掙紮不得。
有人問道:“沒刑杖怎麽打?”
趙心志到廚房借了掃帚,讓人脫了李景風褲子,抄起掃帚往他屁股打去。他借機報仇,每一下都用盡全力,竹枝刮在李景風肉上,十下打完,已是鮮血淋漓。李景風忍着痛,一聲未哀。
打完,趙心志丢了掃帚,喝道:“滾回娘胎去!再啰嗦,抓你去刑部!”
李景風咬牙切齒,一跛一跛地回到土堡。
※ ※ ※
第二天,王歌帶李景風入城學武,見他身上有傷,騎不了馬,甚是訝異,問了始末,李景風隻說自己誤了宵禁受罰。王歌道:“再半個月就要試藝,這傷怕會耽誤。”
李景風無奈道:“若真耽誤了,也沒法子。”
隔天,王歌特地帶了傷藥來,對李景風道:“三爺不方便來見你,囑咐你好好歇息。真過不了關,耽擱半年也算不上什麽。”
李景風這傷直養了十餘天。某天夜裏,李景風在床上輾轉,突然嘴巴一緊,睜開眼,見一條高大人影站在面前,還未開口,那人低聲道:“閉嘴。”說着将他扛上肩頭,大踏步出了土堡。
那人扛着李景風,行走時仍是健步如飛,不出一點聲響,直把李景風帶到一處僻靜所在,才将他放下。
“三爺,現在什麽時辰了?又要害我挨闆子?”李景風道。
齊子概嘻嘻笑道:“怎麽,屁股還疼得厲害嗎?”
李景風環顧四周,離最近的土堡還有三十餘丈,周圍燈火俱滅,唯有一彎月牙與星光照亮大地。他有夜眼,微光中亦能視物,但料來别人見不着他們,于是道:“好許多了。”
齊子概道:“我聽王歌說你誤了宵禁。有看上的姑娘,半夜出門幽會?”
李景風道:“三爺莫取笑,沒的事。”
齊子概撫着下巴道:“這就奇了,以你性子,半夜不睡覺,能幹嘛去?”
李景風不語,半晌才道:“我隻是想,這世上分辨好人壞人好事壞事,原是極難……”
齊子概笑道:“想這麽大的問題,還不如好好練功。”
李景風問道:“三爺,你怎麽分辨好人壞人?好人幹了壞事,壞人幹了好事,到底算好人還是壞人?”
齊子概驚訝道:“真想這個啊?”
李景風道:“我就想知道饒刀把子這樣的人該怎樣處置才算公平……”
齊子概沉思半晌,道:“說件事,甘鐵池的處置昨天下來了。”
“怎樣?”李景風問。
齊子概道:“朱爺要他替崆峒鑄造兵器抵罪,但他不肯再碰鑄造,暫時關在那房間裏,就當是坐牢,關十年。”
“十年……”李景風心想,“以甘前輩的年紀,說不定得死在牢中了。”
齊子概問道:“你覺得太短還是太長?”
李景風道:“他殺害好友,本該重刑,可這幾年受了這麽多苦……十年……隻是覺得不忍,他這把年紀……”
“你覺得不忍,是因爲你跟他相熟,動了感情。”齊子概正色道,“饒刀把子對你有恩,你見着了他好處,才心心念念記挂着他。那是你見着了,别人見不着,你覺得他是好人,可别人不這樣認爲。”
李景風道:“我知道寨主幹了壞事,沒想幫他脫罪,可饒刀山寨這麽多無辜……”
齊子概道:“這事我問過了,處置不得……”他語氣唏噓,似乎頗以爲憾。他沉默半晌,說道:“世上人有千千萬萬,每個人想法不同,念頭不同。一件事你看是好事,例如你知道饒刀山寨不搶便活不下去,可教被搶的村民看來,自己又犯了什麽錯,一年的積累活該被人平白搶走?你覺得山寨裏的老弱無辜,可也有人想,山寨吃着搶來的糧油,這些人就算不上無辜。你覺得饒刀把子是好漢,别人看他是混蛋。你說對,别人說錯。你怪崆峒照顧不周,讓山寨的人挨餓,朱爺要說,幾萬鐵劍銀衛守在邊關,哪來的餘糧給土匪?饒刀把子怪鎖了邊關,斷了商路,那蠻族闖進來,又要怪誰?”
李景風問道:“那該怎麽辦?”
“沒辦法讓天下人都覺得公平。”齊子概道,“幹了壞事就得受罰,至于受到多大懲罰,看造化。哪個太平年代沒壞人,又有哪個時節能把壞人都抓光?自己理得着多大冤屈,踩得了多少不平?盡力而爲。就一句話擱在心裏——别跟自己良心過不去。”
李景風一愣,這話他聽得熟了。母親說,那是父親常挂在嘴邊的一句話。
“我以前認識一個人,這話是他說的。”齊子概道,“他受了委屈,跟饒刀把子一樣,本着好心,可終究幹了壞事。”
李景風心中一突,問道:“後來呢?”
齊子概看着前方,那是崆峒城的方向,黑夜中朦朦的看不清楚。
“出關當死間,此後再沒回來了。”
“當了死間?”李景風心想,這就跟父親沒關系了。他幼年喪父,已記不清父親容貌,母親隻說是領了俠名狀的俠客,爲求生計才搬到巴縣去。
“每做一件壞事都必須付出代價,無論大小。”齊子概道,“若是有苦衷就能幹壞事,那理由越是冠冕堂皇,壞事就能幹得越發沒底線。”他拍拍李景風的肩膀,道,“做你自己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爲敵,你也由得天下去批判你。”
“做自己覺得對的事,就算千夫所指,天下爲敵。”李景風反複思索這句話,忽地豁然開朗,道,“我懂了!”
齊子概道:“真懂了?”
李景風點頭道:“懂了!”
齊子概道:“懂了就回去睡覺。八月初一要試藝,你這爛屁股騎得上馬嗎?”
李景風笑道:“屁股爛了也要上!”
齊子概哈哈大笑:“本來你這品行留在甘肅當鐵劍銀衛可惜了,不過,也挺好的。”說着又提起李景風衣領,“回去了!”
他說走就走,轉眼又将李景風送回土堡。
“早點養好傷!你好幾天沒來,小房想你了!”
“哭了嗎?”李景風問。
“那倒沒有。”齊子概摸着下巴道,“也就念叨兩句。”
“白疼她了。”李景風笑道,“估計她想念羊肉串跟面條還多些。”
齊子概大笑,李景風怕笑聲引來巡邏,自己又犯宵禁。齊子概推他肩膀道:“去吧。”随即身子一晃,飄然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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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月初一,崆峒試藝。
不知不覺,離開青城已經一年,李景風心想,自三月來到崆峒至今,也有五個月了。這五個月裏,他每日勤奮苦練,想着隻要通過試藝便能成爲鐵劍銀衛。
做了鐵劍銀衛,此後再也不能離開崆峒,也見不着沈玉傾兄妹、小八和朱大夫。當然,若他們念着交情,或許會來崆峒看他,可自己又與他們有什麽交情?不過是船上那幾個月的萍水相逢罷了。
或許沈未辰出嫁時三爺也會收到喜帖,那自己要不要拜托三爺,跟去喝杯喜酒?沈未辰見着自己,還會記得自己嗎?
“别想些亂七八糟的。”他胡思亂想好一會,這才甯定心神,“得先通過試藝。”
少林與崆峒的試藝向來是九大家中最難的。一般來說,鐵劍銀衛多數在二十四歲那年通過試藝。李景風今年剛滿二十一,可真正學武的時間,就算把在船上被沈玉傾兄妹指點的都算進去,也不過一年……
試藝在每年二月和八月舉行,除了邊關,同時也在天水、武威、蘭州等地舉辦。共有三項考究:箭術、馬術、功夫。試藝場所在土堡外的荒原上,有八個考場。試藝者需向考官繳交名卷,名卷上注明父母姓名籍貫,出生何處。爲防止蠻族奸細混入崆峒潛伏,鐵劍銀衛于身世考核十分嚴格,父母不詳者一律不收,又怕有人出關走私,或者洩密給蠻族,父母犯重罪者也不收。
李景風繳交了名卷,分配了考場。這次在邊關參加試藝的共有一千餘人,照三爺的說法,能通過的最多兩百餘人。
第一輪比馬術。荒野上紮了二十二個稻草人,前八後七,左三右四,零零落落,散得極不規則。應試者需在時限内策馬繞過稻草人,同時揮刀砍劈或持槍戳擊,二十二個草人最少得擊中十五個才算過關。馬匹可自帶,考場也備有應試的馬匹,馬價高昂,多數考生都是騎着考場的馬上場。
李景風混在人群中,望向考官群,隻見當中一張桌子,上首坐着五人,當中一人自是三爺齊子概。朱爺雖是代掌門,卻坐在三爺左邊的次席,右邊的三席竟是那日在酒肆遇見的洪總教領。李景風甚感訝異,問跟來的王歌:“那人是誰?”王歌道:“那人是教部掌事洪萬裏洪總教領。說起來他才是主考,三爺跟朱爺都是陪看。”
李景風一驚,沒料到當日見到的洪總教領身份如此之高。王歌接着道:“最左邊那個是我舊上司,兵器部的總管,他的名字也合着他身份,金不錯金兵總。右邊那位是六門部曲裏長平門的包成嶽包掌兵。兵器部與長平門缺員,這次優先遞補,所以來看試藝。議堂十六個座位,他們個個都有席次。”
李景風見那金不錯身材矮小,細瘦幹枯,披散頭發,留着兩撇鼠須,噘着一張嘴,似乎看什麽都不順眼。包成嶽精壯結實,皮膚黝黑,半黑半白的絡腮胡,頭發紮成一條粗壯的長辮。兩人俱在四五十歲上下,看着都比三爺略大些,與洪總教領肩上都繡着兩長一短的黑線。
前頭二三十人,過關的約摸半數。李景風聽唱名的考官念到自己,站上前道:“學徒李景風應試!”說完到馬廄牽了馬。正要上馬,忽聽一個聲音道:“且慢!”
李景風聽出是洪總教的聲音,頭皮一麻。衆人看向考席,隻聽洪萬裏沉聲道:“下去!”
李景風訝異問道:“怎麽了?”
洪萬裏道:“你沒資格考,下去!”他臉色冷峻,話語中也無商量餘地,甚至不想聽李景風辯解,隻是命令,似乎多講一句都不屑。
李景風怒道:“我怎麽沒資格了?”
齊子概眯眼歪頭,卻未說話。
李景風上前一步,大聲問道:“我哪裏沒資格?”
朱指瑕輕聲問道:“洪總教領,怎麽回事?”
洪萬裏道:“他同情馬匪,心術不正。我懷疑他是馬匪出身,加入鐵劍銀衛别有所圖。”
李景風大聲道:“我替饒刀山寨說話,是因爲寨主對我有恩情!污蔑死人,誇耀功勞,算什麽英雄好漢?”
洪萬裏冷冷道:“受人之恩就能不顧是非,罔顧大義?鐵劍銀衛都是弟兄,剿殺馬賊何等兇險?生死相搏,刀口上賣命,輪得到你來評斷誰是英雄好漢?”
衆人聽了這話,紛紛交頭接耳起來。李景風面紅耳赤,仍不退縮,道:“饒刀山寨該死,該滅!但寨主殺了沙鬼,救了一村!他縱然該死,如今也已死了,難道非得殺一個膽小鬼才能凸顯鐵衛的威風?何況殺害山寨裏的老弱,算什麽光彩?”
洪萬裏臉色一變,深深吸了一口氣,緩緩道:“你若覺得鐵劍銀衛不光彩,那也不用你加入!來人……”
他正要發号施令,另一個宏亮的聲音道:“慢着!”
說話的人正是齊子概。洪萬裏皺起眉頭,問道:“三爺?”
齊子概道:“他還年輕,不懂可以教。再說,殺老弱是不得已,那日我也訓斥了趙心志。總不能跟人說,要爲民除害,就連無辜的老弱殘病也一并剿了?”
“吃盜來的米糧,不算無辜!”洪萬裏道,“來路不正,受之無愧,至少是從犯!”
“這話說來就長了,說完也不用試藝了。”齊子概道,“簡單點說,他幫我找了密道,又救過我性命。萬裏兄,就當功過相抵,行嗎?”
“他救過三爺性命,還幫忙找着密道?”洪萬裏狐疑道,“怎沒聽三爺提過?”
“我不想讓他慣養,讓他在土堡待着。他這身功夫還是我教的。”
洪萬裏之前見李景風在酒館中用了崆峒本家功夫,當時說是王歌傳授,可王歌又非出自崆峒本家,聽齊子概這樣說,信了幾分,又看向朱指瑕,似是詢問。
朱指瑕淡淡道:“我替三爺作證,是有這回事。”
“就算有這回事。”洪萬裏冷冷道,“那是三爺欠的情,不是崆峒欠的債。”
他竟是連齊子概的面子也不想給。
“找着密道總不是我一個人的情。”齊子概道,“你是總教領,你說了算。”
洪萬裏沉着臉,過了好半晌,始終一言不發。李景風見他不說話,懸着一顆心,也不知怎樣。
“試藝開始,上馬!”洪萬裏說完,坐回座位上。
李景風心中那塊大石總算放下,翻身上馬,雙腿一夾便往場中奔去。他騎術得三爺與沈未辰傳授,進步神速,來到崆峒後又勤于練習,雖稱不上一流,卻也不含糊,當下左右穿梭,身形擺蕩,揮刀砍向稻草人,二十二個稻草人砍倒了十六個,勉強過關。
馬術之後是弓術。靶心三十丈遠,十五箭内步射中六馬射中二才算過關。
李景風目力極佳,靶心看得清清楚楚,可惜雖然看得清,手卻跟不上,步射到第九箭時才滿六。餘下六箭馬射,到第四箭才中靶心,第五箭落空,隻餘最後一箭。
他把定心神,吸了一口氣,猛張弓,一箭射出。齊子概皺起眉頭,暗自歎氣,照這軌迹,這箭偏了幾分,李景風隻怕得明年再來。
不料一陣大風吹來,竟将那箭吹偏了些,“奪”的一聲,正落上靶子邊緣。齊子概哈哈大笑,不禁得意忘形,道:“連天也幫你!”又拍着洪萬裏的背道,“萬裏兄,這小子是福星,有運氣啊!”
洪萬裏隻是沉着臉不說話。齊子概見他臉色不善,心想:“這小子進了鐵劍銀衛,隻怕有得吃苦。也好,多些磨練。”
第一天試藝結束,李景風這考場一百四十三名報考,隻過了五十二名。洪萬裏擡頭看看天色,說道:“天色已晚,今日到此爲止。明日辰時比武試藝,過午不候!”
說完,衆人各自散去。李景風回到土堡中,甚是雀躍。三項比試中唯有武藝這項他最有把握,按照三爺跟朱爺的說法,尋常鐵劍銀衛不是他對手,明日通過試藝幾乎手到擒來。
他回到土堡,一衆與他同住的學徒擁了上來,有些人見了他今日表現,紛紛贊歎。李景風這幾個月勤于練功,甚少與同住學徒往來,但他性子樸實溫和,常常幫些小忙,是以人緣不錯。
有人替他歡喜,自也有人不滿,有幾名學徒便道:“畢竟是孤門,跟我們這些圍場的不同,學得快,幾個月就能通過試藝!”
李景風知道自己确實占了便宜,不好反駁,于是道:“我請大夥吃飯吧!”
一名學徒道:“你要當鐵劍銀衛,以後平步青雲,應該是我們請你吃飯才是!”
有人道:“是啊,三爺今天還替你說話!原來你還認識三爺啊!”
又有人問:“那三爺怎麽不收你當徒弟?當了三爺的徒弟就算入了崆峒本門,再過二十年,議事堂就有你的座位了!”
李景風被誇得有些窘迫,道:“我功夫是三爺教的,可三爺不想收我做徒弟,以後也未必會入崆峒本門。”
有人道:“三爺是考校你天分,過了試藝,就會提拔你當弟子啦!”
又有人道:“我們請你吃飯!景風大哥,以後多關照!”
李景風不住推卻,衆學徒卻是不依,一群人收齊銀兩,想買些酒菜回來。可圍場的學徒能有多少銀兩?湊了半天隻有百來文,買飯菜尚且不夠,何況買酒。
李景風取出花剩的銀子,折了約兩錢重量,交給采買的學徒,道:“我貼補些吧。”
也不知是今日試藝,慶祝的人多,又或者是路上耽擱,足足等了大半個時辰,采買的學徒才回來。隻見他身上灰撲撲的,手裏提着兩大壇酒。衆人埋怨他回來得晚,他紅着臉諾諾道:“路上摔了……”
衆人笑道:“摔一下能耽擱大半個時辰?莫不是坐在路上哭了?”
那人也不說話,紅着臉把酒菜擺好。
李景風奇道:“怎地酒這麽多?”
采買的學徒道:“掌櫃的聽說是你要慶功,念着三爺的面子,多送了兩壇高梁。”
李景風聽了,甚不踏實。他向來不想依附權貴,可自己這一年怎麽碰都是權貴,即便不想依附也被逼着受些好處。今日三爺替自己出頭還可算是看在幫忙找密道的功績,這酒……他想着,明日定要将酒錢奉還。
酒菜很快被席卷一空,之前出言嘲諷李景風的也被李景風邀請同樂,衆人也不好意思推卻。二十人齊聚一堂,你一杯我一杯,有人問起李景風如何認識齊三爺,又是如何得罪洪總教領,李景風粗略說了個大概,隐去了齊小房一段不說。他本是個老實人,不善說謊,但有了與沈玉傾兄妹打交道的經曆,漸漸也學會了遮遮掩掩的本事,漏說一兩個人物,故事也能通順。
衆人不住敬酒,酒空時又有人去買,李景風聊得開心,不知不覺有些醉了。他心生警惕,道:“我有些頭昏,該去睡了,别耽誤了明日試藝。”衆人聽他這樣說,也怕耽擱他試藝,一哄而散。
李景風上了炕,他累了一天,又喝了酒,立時沉沉睡去。夜半時,似乎覺得有人在身邊哭泣,又有人在自己身上動些什麽,他不作多想,迷迷糊糊間又睡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久,該天亮了,李景風睜開眼,卻覺周圍一片黑暗。正要起身,驚覺自己動彈不得,他一愣,奮力掙紮,這才發現手腳被綁。他大吃一驚,扭動身體往旁邊撞去,隻撞着牆壁,不知自己身處何處,忍不住大叫起來。
忽聽一個聲音哽咽道:“景風兄弟,對不起!我是被逼的,别怪我!”說着,一顆頭鑽了進來,用布條将他嘴巴塞住,又道,“其他弟兄都去看試藝了,等他們回來,你也來不及了。”
李景風又怒又急,嘴巴被塞住,做不得聲。那人道:“他們說我不這樣做,明年就不讓我試藝。景風大哥,我家裏窮,隻有這條謀生路,對不住!”
李景風這才明白自己被塞在炕下,料想是這人昨晚趁着衆人熟睡時動的手腳。天一亮,衆人見不着他,以爲他去參加試藝,便沒多問,卻不料他被藏在炕下。這樣說來,昨晚帶回的兩壇酒肯定也是故意的。
他不知道是誰要害他,也許是趙心志,也許是中元節與他争執的鐵劍銀衛,又或者是昨天聽了洪萬裏說話,對他心生不滿的鐵劍銀衛,總之自己遭人陷害,那是沒錯的。
他掙紮幾下,鑽不出炕底,那名學徒又守在外面。不知現在是何時辰,也不知試藝是否開始,李景風不禁心急如焚……
※ ※ ※
辰時已過,巳時将盡,場上五十幾名比武試藝的人選已比過大半,齊子概左顧右盼,不見李景風來到,不禁納悶。
“在下錢己,上台試藝,請掌旗令賜招!”一人走上台來。充當他對手的是一名掌旗令,兩人在校場中過起招來。
齊子概望見王歌,隻見他正在人群中搜尋,似乎也是疑惑。兩人四目相對,齊子概揮揮手,示意王歌去找人,王歌得令,退出人群。
到底出了什麽事?齊子概不明就裏,隻盼望台上試藝的人能多撐一會兒。他剛這樣想,就聽“唉呦”一聲,那錢己已被打倒在地。
“這麽不濟還來參加什麽試藝!”齊子概暗罵一聲,又見一名壯漢上台。但見他肌肉虬結,橫眉豎目,看着是個硬爪子,齊子概大喜,忍不住大喊一聲:“好!”
他無端喝彩,衆人都覺古怪,全都望向他。齊子概摸摸下巴,淡淡道:“瞧是條好漢,能行!”又對那壯漢道,“撐着點,起碼過個五十招!”
“二十招就通過試藝。”洪萬裏道,“打五十招做什麽,賣把式嗎?”
齊子概一愣,又道:“打慢點,用太極拳!”
那壯漢一愣,道:“我不會太極拳……”
齊子概怒道:“這都不會?我教你!”
他正要起身,洪萬裏沉聲道:“三爺,别胡鬧!”
齊子概讪讪一笑,坐回座位。
“在下歐聲揚,請掌旗令賜招!”
不料那壯漢外強中幹,身形遲緩,與掌旗令動起手來,不過三招便被掃倒在地。齊子概“唉喲”一聲,罵道:“這麽不濟!”
眼看下一人又要上台,剩下不足二十人,就算王歌找着人,隻怕也來不及了……
※ ※ ※
李景風被塞在炕下,正自心急,忽聽一個聲音問道:“景風兄弟在嗎?”他認出是王歌的聲音,想要呼救,嘴巴卻被塞着。
隻聽那學徒道:“景風兄弟一大早就出門,該是去試藝了!”
李景風聽他這麽說,彎起身體,在炕上踢了幾腳,也不知王歌沒注意還是自己身處角落,總之并未被發現。
隻聽王歌疑惑問道:“你怎地在這?沒去練武,也沒去看試藝?”
那學徒道:“今日身體不舒服,想歇一天。大哥找景風兄弟做什麽?”
王歌道:“沒事。”
李景風聽他要走,更是焦急。
※ ※ ※
齊子概見試藝的人隻剩下五名,卻不見李景風來到。先頭這些人當中不到十個人能撐過二十招,剩下的多是三五招落敗。倒數第四人是個身材高瘦的漢子,隻過了兩招便被推倒在地。
“娘的,這麽差勁,今年沒人了嗎?”齊子概猛地發難,喝道,“一連五個!連十招都過不了!鐵劍銀衛真是一年不如一年!”
洪萬裏皺眉道:“三爺,你做什麽?”
齊子概一掌拍在桌上,一個鹞子翻身,一躍上台。
“我打一套潛龍拳,讓你們學些道理!看着!”他說打就打,不等洪萬裏阻止,竟真在台上打起拳來。他功力深厚,一套崆峒入門武學潛龍拳打得虎虎生風,一拳一腳隐隐有風雷之威,不隻洪萬裏,金不錯和包成嶽兩名議事廳上排得上席次的崆峒耆老也是目瞪口呆。隻是這目瞪口呆不是被他武學震懾——畢竟早看慣了,而是被他這逾矩行爲驚得目瞪口呆。
隻有朱指瑕似是猜到齊子概在忙些什麽,隻是微笑。
※ ※ ※
李景風聽到王歌要走,知道他一走自己便無希望,猛一咬牙,彎腰擡頭往炕上撞去,登時撞得眼冒金星,頭昏腦漲。
終于,王歌問道:“裏頭有聲音?還有其他人在?”
那學徒忙道:“沒有!沒有!”
李景風頭昏眼花,臉上濕濕的,知道流血,聽到腳步聲靠近,連忙往炕上踢了幾腳。此時王歌離得近了,自然聽得清楚,隻聽他喝問道:“裏頭是誰?!”
那學徒不敢回話,李景風忽覺腳下一股大力,有人将他拉出炕底,頓時一片光明。
王歌見找着李景風,驚呼道:“怎麽回事?”
李景風嗚嗚叫着,王歌連忙取走他口中布條,解開他綁縛,喝問那學徒道:“是你幹的?!”那學徒驚得不住發抖,不敢作聲。
李景風口中布條剛被取下,立刻道:“不是他!不知道是誰把我綁在這,我猜是鐵劍銀衛的弟兄!”
王歌将信将疑,說道:“快,跟我來!試藝要結束了!”說着将李景風拉起,兩人上了馬,往校場趕去。
李景風臨走前看了那學徒一眼,學徒兩眼含淚,甚是感激。
何必爲難他?李景風心想,不過就是被逼,身不由己而已。
這種事,還見得少了嗎?
※ ※ ※
“三爺,你打完潛龍拳又打星羅掌、開山腿,再打下去,要不要把彈指乾坤跟混元真炁也演示一遍?”洪萬裏道,“過了午時,我就不收試藝了。”
齊子概眼看拖延不得,隻得收招,悻悻然走回桌前。
“下一個!”洪萬裏喊道。
剩下三人也沒能支撐多久,紛紛敗下陣來,李景風終究沒趕上。洪萬裏又喊了幾聲,不見有人應答,便道:“今年試藝到此爲止,各位弟子多加精進,明年二月再來!”齊子概見大勢已去,不由得歎息。
眼看衆人散去,忽聽得有人高聲道:“弟子李景風,要參加試藝!”齊子概擡頭望去,見李景風滿臉煤污,與王歌縱馬而來。
此時隻剩幾名主考還留在場上,就連幾名試藝過招的考官也早已離開,洪萬裏擡頭看看天色,冷冷道:“午時過了。”
李景風道:“我……我有事耽擱了。總教領,給個機會……”
洪萬裏道:“明年吧。”說完要走,朱指瑕忽地問道:“你怎地弄得滿臉煤灰?”
李景風一愣,他被塞入炕下,不及洗滌便趕來,确實一身煤灰。這要說出真相,必然牽連那名學徒,受罰事小,鐵劍銀衛最重紀律,陷害同門,隻怕終身再也無望加入鐵劍銀衛。他一時想不到開脫之詞,隻得道:“禀朱爺,我……我今日打掃炕下,忘記時間,耽擱了。”
朱指瑕眉頭一皺,問道:“你在試藝時打掃炕下?怎麽受傷了?”他指指李景風額頭。
李景風道:“不小心撞着了。”
朱指瑕微微一笑,道:“掃炕撞到後腦勺見得多,撞着額頭可真少見。”
衆人都聽出當中有蹊跷,洪萬裏挑了挑眉,看着李景風,問道:“你這頭真是打掃時撞傷的?”
李景風點頭。
洪萬裏道:“你真是打掃耽擱了時間?”
李景風道:“是。”說得甚是心虛。
洪萬裏點點頭,道:“給你一個機會,跟我來。”
齊子概大喜過望,推了推朱指瑕肩膀,低聲道:“還是你有辦法,抓準了老洪的性子。”
朱指瑕搖頭道:“真知道洪總教的性子,就知道這一關不會好過。”
齊子概知道洪萬裏最重袍澤之情,所以聽到銀衛被侮便對李景風百般刁難,但現在李景風明明被陷害卻自承其過,正中他脾胃,所以給了李景風一個機會。
隻是這機會肯定不會太好。
衆人跟着洪萬裏來到一處土堡前,隻聽土堡中傳來狼嚎聲,都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
“昨晚巡邏的弟兄捕了一隻惡狼,這畜生餓瘋了,傷了兩名弟兄才将他抓住。本來是要弄死,恰好試藝,大家湊熱鬧,便沒管這畜生。”
齊子概問道:“萬裏兄,這是什麽意思?”
洪萬裏推開門,隻見土堡裏,那惡狼被鐵鏈綁在牆上,嘴角流涎,不住吼叫,兩眼發紅,顯是餓得狠了。洪萬裏派人取來一大塊羊肉放在門口,那狼見了羊肉不住嘶吼,狀若瘋狂,朱指瑕也皺起眉頭。
齊子概愠道:“你要他跟狼搏鬥?一個新入的學徒?”
洪萬裏道:“我是主考,我說了算。”
齊子概怒道:“景風兄弟,咱們走!明年再來!”說着抓住李景風要走,李景風卻不動。
又聽朱指瑕道:“三爺,先聽聽總教領怎麽說。”
“站這。”洪萬裏指着門口往裏約兩步處。李景照着他的話走到該處,洪萬裏把生羊肉放到李景風身後兩步,約在門口處,又道:“還請幾位退到門外。”齊子概雖然不悅,仍退到門外。洪萬裏走到李景風面前,道:“就一回,擋下這頭狼。”
李景風問:“擋下?”
洪萬裏道:“擋下。無論你用什麽辦法,擋下它,隻要這狼過不去,就算你赢,狼若咬着肉,就算你輸。”
李景風問:“要多久?”
洪萬裏道:“我說了,就一回。”
他說着,走到鐵鏈處,道:“我松開鐵鏈,狼會撲向你。你若不敢接受,或者狼吃着肉,就明年再來。”說着望向齊子概。
齊子概勸道:“景風兄弟,不用勉強。”
李景風練得最好是閃躲功夫,要阻止這狼吃肉卻要迎上,非他強項。他一咬牙,點點頭:“行!”說完脫下衣服,撕成四截,緊緊纏在手腕和小腿上,隻露出拳頭和腳掌,擺開架式,站了個馬樁,雙手握拳在腰。他從未見過如此野獸,但老家有不少野狗,聽老人家說,若遇着瘋狗撕咬就得打狗鼻子。他與野狗感情甚好,從不曾用過這招,或許對狼有用,或許無用,總之可以試試。
那鐵鏈一端系着狼,另一端鎖在屋角,狼隻注視着羊肉,對身旁的洪萬裏恍若無覺。洪萬裏看着李景風,問道:“行?”
李景風點點頭,道:“行!”
洪萬裏解開鎖鏈,李景風本以爲那狼掙脫束縛會立刻沖來,做好準備迎擊,卻沒想到他低估了狼的本能。
狼不隻是大狗這麽簡單,更是一頭野獸,求生的本能使它會判斷局勢。它嗅到門外有許多人的氣味,讓它更是警戒,低伏身子,卻不急着進攻,隻是望着李景風吠叫,緩緩往李景風右側繞去。
李景風甚是苦惱,他本以爲那狼會朝他直撲過來,沒想那狼反倒慢慢靠近,似乎不忙着進攻,隻是注視着他身後的肉。
對狼而言,取得那塊肉才是重點,攻擊李景風并不是它的目的,蓋因襲擊人類對狼而言并不是劃算的舉動。它緩緩繞到李景風身邊,越靠越近,越近腳步越慢,顯然它也知道李景風是個威脅,目光漸漸轉向李景風,餘光仍繞在那羊肉上。
李景風開始感覺困難,如果這頭狼就這樣慢慢走近,靠得足夠近時再一撲,隻怕自己抵擋不住。又或者它往羊肉撲去,自己就算打中了狼,隻怕羊肉也會被狼叼走——至少啃上一口。
難道要主動出擊?
不……洪萬裏說得很清楚,“阻擋狼的一次進攻”,而不是“攻擊狼一次”。
或許這次挑戰沒有他想象中的危險,卻比他想象中更爲艱難。
必須誘敵。李景風慢慢挪動腳步,讓自己正面朝向狼,恰恰擋住了狼與羊肉中間的道路。他告訴這頭狼,必須越過自己才能搶到羊肉。
狼是狡猾的動物,當然,沒有人狡猾,但若因此輕視了狼的算計,肯定要吃大虧。那頭狼見李景風阻住了道路,又往左邊繞去,雖然換了方向,同樣越逼越近,卻不肯進攻。
李景風叫苦不疊,那狼已經走到他面前一丈處,不僅能暴起傷人——或許這是李景風最希望的結果,也能鑽過李景風身側,咬向他身後的肉。
狼的動作有多快,李景風不知道。他沒見過,但肯定很快,尤其是饑餓的狼。擋住它的去路隻會讓它更加小心,李景風心想,或許……
他不但沒有繼續阻擋狼靠近羊肉,甚至向左跨了一步,讓狼跟羊肉之間暴露出一個很好的空檔。
如果這還不夠……
他又向左邊跨了一步,讓出更大的空檔。
他不知道自己這做法是錯是對,他無法分心去看旁人的眼神,尤其是三爺的——齊子概能用眼神告訴他是錯是對。
不過話說回來,對齊子概來講對的事,對李景風未必是對的,畢竟兩人功力懸殊。
狼該撲過來了吧?李景風想,它與羊肉之間已經露出了一個兩尺有餘的空門。
然而,并沒有。那餓狼隻是更小心翼翼,更專注。它不再繞行,而是壓低身子,接近趴伏,慢慢往前靠近,目光似乎也不在李景風身上,而是在那塊羊肉上。
他維持着攻擊的動作前進,卻不肯攻擊,似乎就打算這樣慢慢走到羊肉面前,把羊肉叼走。
剩下七尺了……
距離越近,表示自己攔截狼的時間越倉促,再讓它靠近下去,就不是自己能攔截的距離了。
李景風做了最後的冒險,他将視線從狼的身上移開來,望向了羊肉。不隻是視線,還有面向,他露出了要搶這塊羊肉的姿态。
這個舉動終于惹急了野獸,那餓狼猛地一撲,李景風正要揮拳阻擋,那狼卻是撲向左側。這是一個虛招,李景風這拳揮到一半便知道落空了。
李景風愣住的一刹那,狼閃電般徑直向羊肉撲去。這畜生……學過孫子兵法嗎?李景風沒把這念頭想清,他沒時間想這個。
他想到另一件事。
擊中敵人與閃避敵人不是同一件事情嗎?差别隻是擊中是湊近,閃避是拉遠,僅此而已。
隻要阻擋一次!
幾乎同時,李景風不管身體沒有保護,猛地向前一撲,将那狼從半空中撲倒。他沒打中狼,但他阻止了狼。
可他并不好受,一隻狼爪嵌入他胸膛,另一隻狼爪攀住他肩膀。李景風胸口劇痛,狼爪随時會在他身上掏出巨大的坑洞,與此同時,餓慌了的猛獸張開巨口,往他肩頭咬去。
一隻大手扳住了狼口,将那頭狼從李景風身上提起,就跟提隻小狗似的,不等那狼合上嘴,就把大塊的生羊肉塞進它嘴裏,将它扔出屋外。那惡狼先是“嗚”的凄叫一聲,随即叼着羊肉往山野間奔去。
出手的自然是齊三爺,他心情大好,順手饒了那畜生一命。
李景風望向洪萬裏,他胸口淌着血,野狼的利爪在他胸膛與肩膀上各留下四道長約兩寸的血痕。
洪萬裏點點頭。
李景風笑了,仰躺在地。
終于……
※ ※ ※
三天後,八月初五,通過試藝的兩百二十七人将被授與鐵劍銀衛的稱号。
李景風想過這一天,卻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
他換上最好的衣服,站在兩百多人隊伍的最末端。這衣服是三爺親自買來送他的,雖說也是值不了幾個錢的粗布衫,起碼是新衣裳。
負責授予鐵劍銀衛稱号的是朱爺,他拿着名卷,一一唱名。洪萬裏站在一旁,将一件銀色披肩并一柄黑色小鐵劍交給通過試藝的學徒,有了鐵劍與銀披肩,便是鐵劍銀衛了。
至于三爺,他樂呵呵地坐在台下,看着比李景風還高興些。
“安敬德。父,安瑞海;母,池秋雲。”朱指瑕接過洪萬裏手上的鐵劍銀披,遞給了一名高高瘦瘦的青年。
“巫道全。父,巫家富;母,林蘭。”健壯的男子接過了鐵劍銀披,他看起來有三十上下,也不知考了幾次試藝。
這不過是個頭,就像線頭剛穿過針,不容易,但真正的活還在後頭。李景風想着,當上鐵劍銀衛之後就得幹活,跟齊子概學功夫的時間短了,得更加勤奮才行。
他正想着,唱名已到了最後,李景風走到台前。
“李景風。”朱指瑕看着他微笑,似有嘉許之意,“父,李……慕……海……”
朱指瑕的聲音漸漸小了。
洪萬裏瞪視着李景風,不隻他,還有金不錯和包成嶽,他們都将目光集聚到李景風身上,連三爺臉上的笑容也僵住了。
“母,顔……順……順……”朱指瑕念完這名字,抿着嘴,微微合眼,長長的睫毛隐隐跳動着。
“嘩啦啦”幾聲響,觀禮人群中起了騷動,站在前排的往前走了幾步,站在後排的也擠上前來。這些靠上前來的鐵劍銀衛幾乎全是四十以上的中年人,連參加典禮的幾名掌兵也站起身來,議堂十六個席次,包含三爺朱爺,今日來了八個,他們幾乎全站起身來。
除了三爺。
李景風看到,所有人都看向了自己。
洪萬裏并沒有将鐵劍銀披交給李景風。“他不能當銀劍鐵衛。”他隻說了這句話,對着朱指瑕。
李景風不明白。
朱指瑕緩緩點頭,道:“是。”
齊子概閉上眼,喃喃道:“别跟自己良心過不去……原來……你……”他站起身來,對朱指瑕道,“我隻有一個要求,讓他活着離開崆峒。”
李景風傻了,就在前一刻他還是鐵劍銀衛,怎麽這一刻反倒要三爺保他性命?他望向朱指瑕,想知道怎麽回事。
朱指瑕沉默半晌,道:“我若說不行呢?”
齊子概環顧四周,道:“那我就帶着他打出去。”
大堂上,氣氛頓時肅殺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