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鐵池在元字号裏出生,那是武威最大的鐵鋪。
鑄造是崆峒冠絕九大家的技藝。除了鐵礦,甘肅另産有各色礦産,這些礦産爲鑄造提供了各色原料。又因兵需,早在怒王時期甘肅便設有許多鐵鋪,昆侖共議後的前二十年,那還是崆峒的好時節,那時九大家出錢出力,從東邊運來大批石材,建造了崆峒城。
那時仇不過三代的規矩才剛定立,各家趁着還能借報仇的名義争奪地盤,不住殺伐。那也是鐵鋪最好的年代,隻要能把鐵片開了鋒,三百文就能到手,要是能打得一副好刀劍,三五兩銀子夠一家老小溫飽個把月,要是有把神兵利器……你得躲得隐蔽點,以免被人謀财害命。
元字号打造出來的兵器就算稱不上“神兵”,也絕對當得起“利器”兩字。更難得的是,産量大而質量精。能一次生産大量兵器的鐵鋪不多,元字号是當時鐵劍銀衛主要的兵器來源,老闆元丙吉也成了武威的首富。
到了甘鐵池出生的時節,九大家的供給早就斷了,各自的版圖也大緻成形,除了少數疆界還有些争執,這武林算是平靜。那些趁着天下大亂時營生的鐵鋪絕大多數都改了行當,有手藝的繼續留着,沒手藝的買幾畝良田耕種爲生,或者轉經商,又或者索性拿了自家的兵器練起武來,華山境内的武字堡就是這樣起的家。
元字号依然在,但已無過往的風光。幸好,能鑄造大量兵器的鐵鋪終究不多,每隔段時節,鐵劍銀衛弓箭槍頭鎖子甲等大量的兵器需求仍是由元字号供給。元家買了大畝良田,頗有改換行當的意味,老掌櫃退休了,長子早逝,由次子元應成執掌這個老字号。
元應成是個踏實的人,九大家不動刀兵,行俠仗義的事都給門派管了。寶劍空利,深夜悲鳴,管多不管精、價美實惠才是正理。這也是元字号後來的方針,技藝不必精湛,又多又便宜才好。
甘鐵池第一次見到向海是在爐房,他正蹲在燒鐵的鍋爐前望着紅滾滾的鐵汁發楞。唇上挂着被高溫烤幹的鼻涕痕迹。兩人打過招呼。甘鐵池問他:“你爹是爐房的嗎?”
問這句話,多少帶着點想擡高自己的驕傲,誰不知道爐房那些大塊頭兒都是賣苦力氣,沒點能耐的粗人。鑄房負責鍛造的師父才是有真本事。
“我爹是鑄房的。”向海反問:“你怎麽在這?爹不都說小孩子不準進爐房?”
這問題是多問的,他們的父親很快就大罵着追來。他們隻得各自逃跑。晚上回家,免不了一頓罵。
向海與他同年,一樣有不服輸的硬脾氣,他們總是玩在一起,又時常吵架,吵不過就動手。向海高些,甘鐵池壯碩些。兩人時常鼻青臉腫的回家。大人都說下次再打,就不讓兩人往來,可兩人第二天照常一起玩,一起打架。也沒礙着誰的交情。
身爲鑄師的兒子,他們總是比拼着誰的父親鑄造出來的兵器比較好。一開始隻是吹牛,後來開始争吵,最後不可開交,直到某次兩人各自偷了父親剛鑄好的刀互砍,砍到刀口卷了,确認了兩人父親的鑄術不相上下,才停止了這場無意義的比拼。
當然也是因爲他們各自被父親狠狠打了幾十下屁股。那可是打鐵用的手,每一下都夠讓個孩子呼天搶地叫不敢。
十歲那年,甘鐵池跟向海在元字号的院子裏嬉戲。幾輛馬車停在了門口,車上走下一名婦人與數十名壯漢。壯漢跟在婦人身後,顯得極爲尊敬。
除了總是闆着一張毫無表情的臉外,那婦人唯一讓人印象深刻的隻有那雙眼睛。甘鐵池隻看了她一眼,就連忙轉過頭去。
那目光銳利的像是要紮進人心裏頭去。
他們是來找老闆元應成的。老闆對那名婦人也非常恭敬,哈腰鞠躬,甚是禮貌,又招待婦人參觀元字号。
甘鐵池後來知道,那婦人就是唐門的二少奶奶,帶着人來研究袖箭的制作。
唐門對袖箭的要求極高,而袖箭的優劣取決于兩個地方,一是機括的設計,二是所用材質。
唐門對袖箭的需求大,單件工價高,對元字号而言這是一筆重要的收入。冷面夫人走後,留下了八名據說來自金羽山莊的弓手參與袖箭的制作。他們改進了傳統袖箭的形狀,使其射程更遠更有力,當然,這必須符合機括的使用。
幾乎所有元字号的師父都參與了這精細活,但制作出的成品卻頗不滿意。唐門要的袖箭比平常更短小便攜,且希望能藏有更多箭支,這有相當的難度。兩人父親每天都是一臉疲憊,時常在工房誤了晚飯沒回來。他們倒樂着這沒老子的日子,日日嬉鬧,一下往爐房跑,一下往鑄房走。又偷了爹的鐵錘學着模樣敲石頭。那鐵錘太沉了,得兩隻手捧着才耍的動。
這兩孩子早将鑄造當作未來的工作,爲了這樁事,兩人又起争執。
“你想這事咋辦?”甘鐵池問向海,當然是指唐門袖箭的事。“爹說工房畫的圖不行。片簧的空隙不夠,張力不足。工房反怪是爹的手藝不好。氣得爹就要掄捶子打人了。”
向海說:“得先把材料弄好。鋼的韌性不足,做出來的片簧力道就不足。我看他們全使錯了力。應該想辦法先把鑄材弄好才是。”
“就那塊鐵,還能弄出什麽花樣來。”甘鐵池回嘴:“好材料那這麽好弄到。既然是袖箭。當然得從機括設計下手。”
“呸,卵上無毛胡說大話,工房那些師父不會畫圖?你去跟人家指指點點?”
“你他娘的卵毛比我多?咱們脫了褲子一根根數,誰輸誰舔卵蛋。人家爐房的師父比你不會造鋼嗎?”
于是兩名孩子又吵了起來,一個說對方無理,一個說對方異想天開。這一吵,足足大半年互不搭理,直到向海生了病,甘鐵池帶了一塊蒸馍去探望他,倆孩子這才言歸于好。
感情雖然恢複,鑄造上的事,誰也不能認慫。兩人開始往各自的方向鑽研起來。
沒等這倆孩子長大,元字号已爲唐門設計了一款新式袖箭,一式兩發,威力也比往常大些。唐門滿意了,訂制了兩千品,元字号每年隻能産出兩百品,分十年交貨。
但甘鐵池與向海卻對元字号的袖箭嗤之以鼻。甘鐵池畫了很多設計圖給父親看,但父親隻是搖頭。至于向海……
十九歲那年,向海笑嘻嘻地找到甘鐵池,給他看了一張圖。
“這是什麽?鋼爐?”甘鐵池皺着眉頭,“底下放的焦炭也太少。”那是一個下層滿布風口的煉鋼爐圖形。“你把焦炭放哪?”甘鐵池問。
“把生鐵置入,焦炭放在底層,之後鼓風。”
“火力不夠。”甘鐵池道,“這鐵水在鍋裏凝成一團了。”
“要是放太多煤炭,煉出來的鋼脆度太高,打造不了好兵器。”向海說,“我們試試。”
“試你娘,哪來的錢?”甘鐵池罵道。向海的鍋爐需要很多銀兩來實現,這可這不是兩名年輕人試得起的玩意。而元字号已經無心在鍛造這塊繼續精進了。這塊老牌子,生産的是大量價廉物美的兵器。
“元字号沒用了。”向海道:“我們合開一間鐵鋪。你來鑄造,我來煉鋼!”
“我他娘的傻了才跟你一起喝風。”甘鐵池罵道:“元字号的饷銀少了嗎?”
罵歸罵,兩人卻是相對微笑。
于是甘向鐵鋪開張了。兩名少年離開了元字号,帶着父親給的銀兩,經營起自己的鐵鋪。
甘鐵池有天分,打造的都是精品,雖然花費的時間長,倆少年鑄造出來的兵器确實不同凡響,甘向鐵鋪的兵器漸漸有了口碑。他們攢着銀子,自行搭建了煉鋼爐。果不其然,第一次的試驗失敗了,鐵水在鍋裏凝結成塊,好不容易造起來的鋼爐一次就報廢。
向海并不氣餒,又畫了第二張設計圖。這次仍以失敗告終。向海增添了煤炭的數量,雖然保住溫度,但控制火侯困難,煉出來的質量反不如前。
遇到困難的不隻向海,甘鐵池一樣有困難。他所畫的設計圖過于精細,普通鋼材根本無法達到那樣的強度。
他們明白必須合作,才能造出那款袖箭。
鋼爐的構建并不容易,等到第五次測試鋼爐時,他們已是山窮水盡。兩人早已各自娶妻,爲了建造這個鋼爐幾乎散盡家财。最後這次煉鋼,連元字号的老師傅也來看他們。
“這鋼爐不行。”老師傅皺起眉頭,“炭少鐵多,火力不足。”
向海不理會老師傅的警告,将鐵水倒入鍋中,開始大肆鼓風,把火力鼓到最旺。
奇迹發生了,鐵水在鍋爐中翻騰,冒出淡淡的煙霧,那霧中有褐色、綠色,仿佛還有些更淡的紅色。
倒出來的鋼水凝結後,老師傅們發出了贊歎。
那是一塊上好的精鋼。
幾乎等不及這塊精鋼冷卻,甘鐵池就挽起袖子,鍛造袖箭需要的材料。
第二年,唐門來元字号取貨時,甘鐵池偷偷塞了一筒袖箭給唐門的使者,請他們帶回去給掌事的看。
一個月後,十餘輛馬車停在甘向鐵鋪前。馬車上走下的婦人甘鐵池見過,隻是他沒想到,當年的二少奶奶現今竟是唐門掌事,更沒想到她竟會爲了這袖箭親自來到武威這間小鐵鋪。
冷面夫人隻問:“你一年能給我幾品?”
甘鐵池跟向海所設計的袖箭一次能裝填三支,威力又比元字号設計的袖箭更大,他知道唐門一定會有興趣。
“這鍛造不易,不是普通師父能打磨出來的。”甘鐵池道,“一年最多隻有十品,一品二十兩。”
“太貴,太少。”冷面夫人搖頭,“這東西沒用。元字号的袖箭一品隻要二兩銀子,一年能給兩百品,足夠唐門的衛軍汰舊換新。你一年十品,産量不足,價格也高上十倍,且大了些,不實用。”
甘鐵池與向海都吃了一驚,爲了鑄造這袖箭,兩人散盡了家财,雖然元字号跟他們買了不少新煉的鋼錠作材料,但這轉手的價格跟花費的功夫實在不成比例。
“要麽更便宜、更多,要麽更好、更貴。”冷面夫人道,“隻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隻是半吊子。”
“我們沒錢了。”甘鐵池咬牙道,“這樣下去,你隻有元字号的袖箭能用。”
冷面夫人遞出了一張三百兩的銀票,這是一筆巨款。
“我隻要六品,或者六十品。更好,或更便宜。”冷面夫人道,“兩年的時間,夠嗎?”
他們别無選擇。
這是甘鐵池第三次與向海發生争吵。甘鐵池想制作更好的袖箭,向海卻不願意。
“把這煉鋼法門帶去元字号,夠我們下半輩子無憂了。”向海說道,“這袖箭成本最多壓低到十幾兩,怎麽做都是虧。我們也沒本錢再弄新的鋼爐。”
向海的考慮當然有他的道理。他妻子已經懷孕,正缺錢。新的煉鋼技術是他發明的,到了元字号,元老闆肯定願意再出錢讓他試驗。
可是自己呢?甘鐵池設計的袖箭如果沒有向海的鋼材,絕計無法完成。而新款袖箭造價太高,元字号早無心追求鑄造技術,隻想制造便宜又好的兵器,自己的一身本事到了那裏又怎麽施展?可能看在向海的面子上,元字号會善待自己,或許衣食無憂,但這門手藝終歸給了元字号。向海留下了技術,自己留下了什麽?
過往的争吵或許還有求同存異或殊途同歸的可能,唯獨這次……
※ ※ ※
冷面夫人看着眼前的成品,即便是向來喜怒不形于色的她也不禁動容。
“一品五管箭,隻比之前略大些,仍能藏在袖中,可以釘穿一寸厚的木闆。我幫它取了個名,叫‘來無影’。”甘鐵池說道,“每一品都是我親自打造,一年五品,兩年可制十品。三百兩,冷面夫人覺得可以嗎?”
“隻有十品,不能更多?”冷面夫人問。
“甘向鐵鋪剩下我一個人了。”甘鐵池黯然。
“你朋友去哪了?”
“去年他登山,失足摔落崖下。”甘鐵池難過道,“隻留了一個遺腹子。”
冷面夫人點點頭,沒多問什麽,隻從懷中取出一疊銀票。
來無影必須用向海留下的鋼爐煉制精鋼,由甘鐵池親手打造。到後來,甘鐵池又改良了幾次來無影的設計,最後改成四管箭,威力卻更大,近距離射擊,即便箭上不喂毒藥也足以緻命,每品要價五十兩,成了唯有唐門重要人物才能配置的暗器。
甘鐵池一直照顧着向海的妻兒。向海的遺腹子叫向英才。一年後,甘鐵池移居隴南武都。又一年,他生了一個女兒,取名甘琪琪。
雖然換了地方營生,向海也已不在,但甘向鐵鋪的名号一直沒改下。甘鐵池畢生鑽研鑄術,利用向海的鋼爐熔鑄許多合金,打造出一把把利器。他擅于設計機關與各式奇門兵器,因此博得了“妙匠”的名号,連崆峒派也慕名而來,請他設計便宜好用的袖箭兵器。
向海的妻子臨終前,甘鐵池向她保證,等甘琪琪成年之後,就嫁給向英才,繼承甘向鐵鋪,以紀念兩家情誼。
又過了幾年,他收了一名徒弟,姓馬,甘鐵池爲他賜名馬成鋼。
再過幾年……
※ ※ ※
馬成鋼才上了門栓,就聽着了敲門聲。
“打烊了,明天請早!”馬成鋼大聲道。
敲門的人也不啰唆,聽到馬成鋼這樣回答,再無響動,連問也沒問一聲。一般人多半會多問兩句,或者多求個情,這反讓馬成鋼好奇起來。
“外面的人還在嗎?”
“在。”外面的聲音答道。
“怎麽不應聲了?”
“先生不是說明日請早?”門外的聲音答道,“我明日再來。”
“真是個老實人。”馬成鋼心想。
“外面是誰?”向英才走了過來,問道。
“客人,叫他明天請早。”
“才剛關上門,怎地不放他進來?”向英才問,“看個兵器,耽擱不了多久功夫。”
“甘向鐵鋪不差客人。”馬成鋼不耐煩道,“關門又開門,倒像是咱們不做這生意會餓死似的。怎地,賺不着錢心疼?”
向英才默然片刻,道:“我就問問而已。”
“怎麽又吵了?”梳着兩條大辮子的甘琪琪瞪着一雙明媚的大眼問,“剛才門外有聲音?”
一見到甘琪琪,馬成鋼立即眉開眼笑:“師妹!有客人敲門,我打發走了,叫他明天再來。”
“喔?”甘琪琪甩着辮子,說道,“飯菜好了,今天有你愛吃的獅子頭呢。”
向英才聽了這話,皺起眉頭,轉身要走:“我去叫師父吃飯。”
甘琪琪忙道:“也有鹵牛筋呢。”
向英才停下腳步,一會,又徑自走去。
“連句謝謝都不會說,當自己是什麽人了?”馬成鋼繃着臉,又對甘琪琪道,“你幹嘛對他這麽好?”
甘琪琪低着頭,道:“他畢竟是我未來的丈夫。”
“什麽未來丈夫!”馬成鋼怒道,“師父養了他二十年,不欠他了!就那口破爐,要不是師父妙手,真能産出什麽百煉鋼來?呸,幾十年前的老古董了!”
甘琪琪拉着馬成鋼的手,低聲道:“師兄,我知道你對我好。你别生氣了,爹聽到會不高興的。甘師兄隻是話少了點,是個好人。”
馬成鋼呸了一聲,轉過頭去。
甘琪琪愠道:“你這是發他脾氣,還是給我臉子瞧?”
知道師妹生氣,馬成鋼連忙涎着臉讨好道:“我哪敢對師妹發脾氣?師妹……”說着執起甘琪琪雙手。甘琪琪臉頰一紅,輕輕掙脫,隻覺馬成鋼握得更緊,隻得轉過頭去,嬌嗔道:“你做什麽?放手啦,别讓向師兄看到。”她雖這樣說,卻無掙脫之意。
“你到底喜不喜歡我?”馬成鋼問。
甘琪琪臉上更紅,低下頭道:“喜歡啊,怎不喜歡。”
“那跟師父說。師父疼你,肯定幫你解除婚約。那小子得了師父的手藝,頂多分他點家産,當個甘向鐵鋪的分店,餓不死他,要找哪個短命的當老婆也由得他。”
甘琪琪掙脫了馬成鋼的手,輕聲道:“這不行的,爹不打死我,也得打死你。”
馬成鋼道:“師父疼我們,不會的。”
甘琪琪搖頭,隻聽腳步聲響,是父親與向英才一同走來。她叫了聲爹,迎上前去,挽着父親的手臂就走。
甘鐵池點了點頭,徑自走向廚房。
他醉心鑄業,甚少打理家事。三年前妻子尚在時,餐桌上還有些聲音,現今四個人吃飯,靜得像是半夜的睡房。向英才與馬成鋼各自夾了一塊雞肉給甘琪琪,甘鐵池皺起了眉頭,似乎頗厭煩他們師兄妹的相處模式。吃完飯後,甘鐵池才道:“我在鑄房,沒事不要來煩我。”
師兄妹三人應了聲是,各自收拾碗筷休息去。
到了晚上,甘琪琪正要入睡,忽聽見敲門聲,打開門,卻是向英才。甘琪琪皺起眉頭,低聲問:“這麽晚了,你來幹嘛?被爹看見了還不罵人?”
向英才微笑着,從身後掏出了一個羊脂白玉镯子。
甘琪琪驚呼一聲,抱住向英才就往他臉上親了下去。
向英才卻摟着她的腰不肯放手。
“這玉镯子不便宜吧?”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懷裏,低聲問。
“給你的都值得。”向英才向來沉默寡言,隻有對着甘琪琪時話才多些,“那野種老纏着你,你怎不跟他說清楚?”
“馬師兄人很好。他是真心喜歡我。”甘琪琪道,“再說,這幾年爹懶做兵器。鐵鋪都靠他維持……”
原來甘鐵池早對鑄造一般兵器失去興趣。這幾年甘向鐵鋪所販賣的兵器全是由馬成鋼打造。隻是挂的仍然是甘鐵池的名号,妙匠的鑄品最少得七八兩銀子一把。換了馬成鋼的名字,隻怕連一兩銀子都不值。
“屁!”向英才罵道:“若不是爹的鋼爐造出好鐵。他真以爲是靠他的本事?瞧他那張狂模樣。我是忍他,不是怕他。”
随即又愠道:“你老幫他說話,難道你也喜歡他?”
甘琪琪臉色一變,低下頭難過道:“我早晚是你的人,你現在就這樣猜忌我,以後成親了又怎會待我好?罷了罷了,這玉镯子你拿回去。橫豎我們都有婚約,不用費這功夫讨好我。”
向英才忙道:“我不是這意思,隻是馬師弟……他不死心。”
甘琪琪哭道:“我們打小一起長大,感情好。你老要我别理他,你們狠心,卻來逼我當狠心人。”
向英才軟聲安慰道:“我沒逼你。随你,我信得過你。”
甘琪琪将頭埋在向英才懷中,這才破涕爲笑。
若問這兩個男人她喜歡誰多一些,或許甘琪琪自個也不清楚。照着父命,她是該嫁給向英才,可她也喜歡看這兩個男人爲她争風吃醋的模樣。
這甘向鐵鋪裏頭,隻有她是最受寵的,也是最該受寵的。
※ ※ ※
第二天一早,甘琪琪提了門栓,剛開門,就見着一名少年站在門外。少年一張俊美秀麗的臉龐,盤着辮子,膚色白裏透紅,穿着一襲粗布青衣。那青是天空色那種青,洗得發白,卻幹淨,那本是粗料子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不知怎地就顯得光彩了。
怎麽有這麽好看的人哪?甘琪琪不禁看得呆了。
“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少年說了來意,見甘琪琪并未理會,于是又道:“姑娘,我想打造兵器。”
甘琪琪這才反應過來,俏臉酡紅,忙道:“請進!”
馬成鋼問了一聲:“誰啊?”走上前來,見到是名少年,也覺訝異,打招呼道,“客官來得早。”
甘琪琪忙道:“是啊,這麽巧,我們一開張您就來了。”
少年淡淡道:“我昨晚就宿在門口。”
馬成鋼訝異道:“你昨晚睡門口?”又一想,問,“你是昨晚那個客人?”
少年點點頭,過了會又道:“我一直沒走,就坐在門口。”
那自己與甘琪琪調情的對話豈不是都被他聽去了?馬成鋼心想,心底頗不踏實。
甘琪琪又問:“公子要買什麽兵器?刀、劍、峨眉刺?還是……”
少年道:“我想請甘老先生替我打造一柄兵器。”
“要定制兵器?師父親自打造的?那可得不少銀兩,你有嗎?”馬成鋼覺得這少年怪裏怪氣,加上他衣着儉樸,不似有錢公子,更是起疑。
甘琪琪嗔道:“師兄,你說這什麽話?也不怕得罪客人?”又轉頭對少年道,“我師哥心直口快,公子莫介意。啊,還沒請教公子姓名?”
“明不詳。”少年道,“日月明,語焉不詳的不詳。”說着從懷中掏出一疊銀票。
“這裏約摸是一百兩,還請點點。”明不詳說着,語氣甚是禮貌。
甘琪琪訝異這少年身上竟有如此巨款,卻不接過銀票,隻問:“你要鑄造什麽兵器?刀、劍?還是槍頭、鏈子镖?這幾年家父年紀大了,不是什麽兵器都接。”
明不詳搖搖頭,道:“都不是。”說着遞出一張圖紙。甘琪琪接過,馬成鋼也湊過來看。
“這是什麽玩意?”馬成鋼罵道,“刀不像刀,劍不像劍,就是個大湯匙。中間镂空,還要兩面開鋒?這也太強人所難!”
向英才聞聲趕到,說道:“拿來我看看。”
馬成鋼罵道:“看個屁!你又做不出來!”
向英才知他存心挑釁,也不回話,從甘琪琪手中接過圖紙看了看,不禁皺起眉頭,說道:“我問師父去。”說着快步離去。
馬成鋼搖頭道:“這一百兩忒難賺了。”
甘琪琪埋怨道:“你别老是招惹向師兄。”
馬成鋼撇了撇嘴,甚是不以爲然。
甘琪琪對明不詳道:“客官進來坐會,待會爹親就有回複。”
明不詳點點頭,走進了鐵鋪大廳。甘琪琪正要跟上。馬成鋼忽然看見甘琪琪的手腕上多了一隻羊脂白玉镯子。不禁上前攔住問道:“師妹?你那镯子哪來的?”
“我什麽東西都得向你說嗎?”甘琪琪愠道。
“向英才送你的?”馬成鋼泛起一陣厭惡:“你脫下來,我買更好看的給你。”
“好看也不見你送我。”甘琪琪滿臉不悅,轉身就走。馬成鋼上前要攔,甘琪琪隻不理他。趕忙着進大廳招呼客人。
都怪那個臭小子,馬成鋼暗怒。希望師父不要接這單生意。早點把那小子趕走。
甘向鐵鋪雖說是鐵鋪,可不比一般鐵鋪,而是一座三進大院,寬大整齊。前廳擺放着兵器,數量與一般鐵鋪相近,但每把兵器都端放在架子上,展覽般整齊肅穆,以刀槍劍等常見兵器爲主,刀分鬼頭刀、厚背刀、斬馬刀,劍也有各式,長劍、短劍、鴛鴦劍等等。
明不詳對細細端詳這些兵器,問道:“這些兵器都是甘師傅親手打造?”
馬成鋼大聲道:“是啊!不是師傅鑄造,哪有這麽好的兵器?”
他這話說得毫無愧色,每個來看兵器的顧客都很滿意馬成鋼的手藝,從沒有人起過疑心。
然而明不詳隻是點點頭,就站在前廳的桌前靜靜等待,再也不去看那些兵器。
難道這少年看出了什麽?馬成鋼心底有些不踏實。
甘琪琪倒茶款待,又偷眼去瞧明不詳,心想:“真似個玉琢的雕像。”彷佛昨晚向英才所贈的玉镯子都不及眼前這少年溫潤,一時間目光竟不能移開。
過了會,向英才快步走來,說道:“師父有請。”
明不詳點點頭,道:“多謝。”說着,對三人微微一笑。
甘琪琪看得癡了。
※ ※ ※
鑄房在三進院子的最裏層,比前廳占地更廣,連同鑄鋼爐在内,器具一應俱全,還有個大水池,裏頭整理得幹淨整潔,除工具以外再無旁物。
甘鐵池見着這少年也是一愣,他沒想到竟然會是這麽年輕的一名少年,隻有……十七八歲?最多也就二十。
“你這兵器是誰設計的?”他問,“刃長一尺三,兩面開鋒,中間镂空,刃面還有弧度。”
甘鐵池想了想,道:“這兵器可以作短劍刺擊,也能當短刀砍劈。它若刺入體内,挖出來就是一塊肉,歹毒無比。”
“我不打算用它殺人。”明不詳淡淡道,“隻是防身。”
甘鐵池問:“這是你設計的?”
明不詳點頭。
甘鐵池搖頭道:“不切實際。刃身太薄,一旦與敵人兵器碰撞,馬上就要卷口變形。鍛造上也有難度,要有弧度已是不容易,如果是兩片刀刃一左一右合起來……”
“一片刀刃。”明不詳道,“兩片刀刃夾合有縫隙,容易損壞。”
甘鐵池點點頭道:“确實。”
“我去過元字号。”明不詳道,“本以爲他們有資曆,能應我所求,但他們說沒這種材料,讓我來找你。”
“我也沒辦法。”甘鐵池道,“就算是我煉出來的鋼也達不到這種要求。”他把設計圖遞還給明不詳,明不詳卻沒有接過。
“如果有這個,行嗎?”明不詳從懷中取出一小截食指粗細的赤色金屬,細看時,隐隐泛着一層黑光。
“烏金玄鐵?你哪弄來的?”甘鐵池驚道。
“買的。”明不詳道,“花了不少力氣才買到。”
甘鐵池眼中放出了光芒。
烏金玄鐵産自崆峒,據說是天上降下的殒鐵,開采困難,提煉更困難,一把兵器隻需加入一點,便能制成吹毛斷發的神鋒。
但烏金玄鐵極難利用,與精鋼混合後鍛燒,比例稍有不對,材質便有損傷,且無法回複,即便比例對了,鍛造也異常困難。
“據說關外有一種鋼,名喚烏金鋼,用來制造兵器,吹毛斷發,現已失傳。”明不詳道,“這種兵器從未有過,隻有你有辦法鍛造。你若成了,這會是天底下獨一無二的兵器,前無古人,後無來者。”
甘鐵池心念一動。自從甘向鐵鋪成名後,他打造的兵器成了各家所愛,一把刀劍動辄百兩。但那都是尋常武器,寶刀名劍,誰沒見過個一兩把?
自己所鑄造的那些兵器是否足以青史留名?甘鐵池想起快二十年前,青城的掌門三子送來了三支烏金玄鐵,讓他打造了三把寶劍。那确實是他的得意之作,但有資格青史留名嗎?不,那種東西太多了。那樣的寶劍除非遇上足以讓它揚名立萬的主人,否則隻是好看的擺飾品,也許會珍藏在青城的樓閣上,直到歲月将它鏽蝕成斑駁不堪的模樣。
來無影呢?
大量生産的暗器無論多精緻,永遠就是等着被改良的命運,一如自己改良過去的來無影般。等到有了更好的冶金技術,有更精細的設計圖出現,來無影就像是之前被遺忘的那些作品,運氣好點,會在一本記載着暗器演變曆史的書籍上找到一張聊堪紀念的圖像。
踏着前人足迹行路,腳印必将被後來者掩蓋。
這少年說得沒錯,隻有這兵器鍛造出來,才是屬于他的作品,天下間獨一無二。
甘鐵池想起冷面夫人對他說的:“隻有最好的才值得被尊敬,不上不下都是半吊子。”
“行,我試。”甘鐵池點頭,語氣堅決。
明不詳看着他,微微一笑,像是感謝,又像是禮貌。
※ ※ ※
甘鐵池關了甘向鐵鋪,封了鑄房,除了明不詳外,沒有人可以進去。他囑咐甘琪琪将每日飲食放在鑄房門下的通口,剩下的就是等。
除此之外,他沒有再交代什麽,每日裏隻跟明不詳讨論如何鑄造這把兵器。明不詳見聞廣博,博覽群書,知道不少古法與域外鍛造知識,甘鐵池深以爲奇,明不詳隻道:“沒什麽,都是書上看來的,沒試過,也不知道效果。”
向海留下的煉鋼爐經過幾次改良,鍛造出來的成品比當年猶有過之,但這次要加入烏金玄鐵鍛造,需要的溫度又要更高。明不詳又提出幾個意見,甘鐵池試了幾次都告失敗,重又設計,苦惱不已。
這段時間,明不詳一直住在鐵鋪裏。
甘琪琪時常來找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探聽着他的來曆,明不詳也不拒絕,說自己原是少林弟子。
“少林弟子?”甘琪琪訝異問道,“你要剃渡嗎?”
“未必。”明不詳道,“若有佛緣便剃渡,也許不會。”
“什麽是佛緣?”甘琪琪問,“佛緣到了有什麽征兆?”
明不詳想了想:“那沒有征兆,知道時機到了,時機便到了。”
甘琪琪不解,但聽說他沒要剃渡,頓時覺得安心。可爲什麽安心?甘琪琪臉上一紅,又問:“你……許過親嗎?”
“我在少林長大,見過的女子不多,是孤兒,也沒婚約。”
甘琪琪道:“原來沒有爹娘照顧,可憐的孩子,你小時候不好過吧?”
“得自在,便無挂礙。放下貪嗔癡,便離苦得樂。”
“你的境界也太高。”甘琪琪咯咯笑道,“我看你真有佛緣,早晚要出家當和尚。”
“少林寺的俗僧娶妻生子也是常見的。”明不詳道,“我師父雖是正僧,但我未剃渡,就算出家,未來是正僧俗僧也不可知。”
甘琪琪臉更紅了,她還想再多問些什麽,卻發現明不詳正看着自己的手腕,不由得疑惑。
“我的手怎麽了?”甘琪琪舉起手問,“老看它做啥?”
“那手镯……”明不詳想了想,道,“不合适。”說完似是察覺自己失言,忙又道,“姑娘不用在意。”
甘琪琪皺起了眉頭。
這羊脂白玉镯确實是上品,但太白了,經明不詳一提點,她也發現自己的膚色本就白晰,戴上了這手镯反倒凸顯不出優點……
這天,明不詳從鑄房裏走出,就聽到向英才與甘琪琪的争執聲。他在轉角處停步,隻聽向英才質問道:“你這個月對我怎地這麽冷淡?”
甘琪琪道:“就事忙……”
“忙什麽?”向英才問,“鐵鋪都關門了,還能有什麽事要忙?”
甘琪琪歎道:“就因爲鐵鋪沒事,馬師兄也沒事……我……我若跟你親近,怕他吃醋,你們又要争吵。”
向英才道:“你是我未過門的媳婦,他憑什麽跟我争?要不,我們找師父問問去,把這事給說得一清二楚,讓他别再來煩你。”說着,他抓起甘琪琪的手便要往鑄房走。
甘琪琪忙道:“别,爹忙着呢!驚擾到他,他會生氣!”
向英才忽地驚問:“我送你的手镯呢?你怎麽拿下了?”
甘琪琪道:“我覺得不好,便拿下來。”
“怎地又不好了?你以前不戴着挺好?”向英才提高音量,顯是動怒了。“是馬成鋼要你摘下的?”
“我以前覺得好,現在覺得不好。”甘琪琪見他糾纏,也怒道,“你就總愛逼我,就愛讓我當壞人,要我去找師兄吵架。他是我師兄,咱仨一起長大的,你不顧情義,就不許我念着交情?硬要逼我撕破臉……你逼,你逼,逼死我好了!”
向英才見她發怒,忙軟聲安慰,自責不是,又問:“你最近常去見那姓明的小子?”
甘琪琪經他安慰,本已消了一大半氣,聽他提起明不詳,又發了怒,道:“他是外地人,我覺得新奇,想問些江湖事。怎地,還礙着你了?”
向英才忍了氣,連忙道歉。甘琪琪甩開他手,徑自跑開。向英才原本要追,又怕惹她生氣,隻得停下腳步,一回頭,見明不詳走了過來。
“你……你都聽到了?”向英才甚是尴尬。
明不詳行禮道:“我不是故意聽你們說話,抱歉。”
向英才搖搖頭道:“沒事。”又不放心問,“等兵器鑄成了,你會離開吧?”
明不詳點頭道:“這當然。向師兄怎會問這問題?”
向英才忙搖手道:“沒,就是問問而已。”
明不詳道:“甘師傅是個精細人,他将甘姑娘許配給向師兄,必是看上了向師兄合适,否則又爲什麽不是許配給馬師兄?”
向英才道:“那是他答應過我娘親,還有,他跟我父親是好兄弟。”
明不詳似是一愣,道:“是,向師兄是向海師傅的兒子。看來元字号那邊傳的流言不過就是毀謗甘師傅而已。”
向英才聽他提起父親名諱,不由得好奇:“你怎會知道我父親的名字?元字号?那不是師父的老東家嗎?”
向海亡于甘向鐵鋪成名初時,名聲并不顯揚,難得有人問起。明不詳這樣一名少年,隻怕父親死時還未出生,竟然也知道父親的名字?
明不詳問:“向師兄沒回過武威?”
向英才搖搖頭:“我沒回去過,娘也不帶我回去。”
明不詳猶豫半晌,向英才見他猶豫,更是起疑,明不詳隻得道:“我來時先去過武威的元字号,那裏的人很嫉妒甘師傅的成就,都提起了若不是向師傅的煉鋼爐,甘師傅也沒這等成就。”
“父親的功勞師父是常挂在嘴邊的。”向英才道,“他沒一天忘記。”他口中說着,心想,明不詳這話似乎是圓了之前的話語,元字号毀謗師父,把功勞歸給了父親的煉鋼爐。但他爲何如此遲疑,又爲何問他是否回過武威?
明不詳忽道:“馬師兄那邊,如果向師兄真的跟他說不清,或許我能幫忙勸勸。”
向英才大喜,問道:“你要幫忙?”又疑惑道,“可你一個外人……”
明不詳道:“就因我是外人才方便說話。要不你與甘姑娘之間老橫隔着一個人,不辜負了甘師傅的苦心?”又道,“我就盡盡人事,說甘姑娘喜歡你,你們又有婚約。勸他莫執着。”
向英才道:“他脾氣暴躁,若是動手……”
“我會與他好好講,若他想要動手,”明不詳淡淡道,“我想……他也傷我不着。”
明不詳這提議又引起了向英才的懷疑,他一個外人,爲何願意幫自己?何況感情之事也不是外人方便插手的。隻是他實在厭倦了馬成鋼對甘琪琪的糾纏,如能假明不詳之手把這件事給了結,那是最好不過。
當晚,向英才輾轉反側,總覺得明不詳說話語帶保留,不盡不實。又想起自小到大母親都絕口不提爺爺奶奶與外公外婆之事,不免納悶。逢年過節,祭祖時并無爺爺奶奶與外公外婆的牌位,自己打小在武都長大,怎麽母親到死都沒帶自己回過家鄉見長輩?這都二十年了……
他越想越疑,他想問師父,但師父正在閉關,不見别人,要問明不詳,想來也不會有結果。
不如趁着師父閉關,明天就去一趟武威吧……向英才心想。
幾天後,明不詳又去見甘鐵池,隻見甘鐵池兀自抱頭苦思鋼爐搭設。
“令嫒與兩位師兄似乎有些争執,甘師傅,要不緩個兩天,出去看看?”明不詳問甘鐵池。
“不用了,那三口子能有什麽雞毛蒜皮事?争風吃醋罷了。”甘鐵池道,“你瞧,這圖行嗎?”
明不詳看了圖,淡淡道:“試試。”
鋼爐架起後,甘鐵池試煉了一鍋鋼,總算有了滿意的效果。這以後,便沒明不詳的事了。
“你若想看我鍛造,随時可來。”甘鐵池道,“此外,别讓其他人打擾我。”
“不先跟琪琪還有兩位師兄打個招呼嗎?”明不詳問,“你兩個月沒見着他們了。”
“看他們吵架,分心。”甘鐵池撫着明不詳給他的烏金玄鐵,眼神甚是迷離。
“自從打造了最後一品來無影,我就沒了想望。”他說道,“來無影的設計已經到了頭,要更好,就無法量産。刀、劍、槍、甩手镖,這些尋常兵器我已做到厭煩。再好的兵器也是依着前人的作品去改造,我想做些别人沒做過的東西,但是兵器必須要有人會用,無論設計出多奇特的兵器,如果沒人會運使,它就是一塊廢鐵。”
他說着,取出一個約一尺長的鐵盒子,在上頭掀了一下,奪奪奪,一連六聲,在牆壁上釘上了六顆喪門釘。
他随手抛下,又道:“這十年來,我困在鑄房裏,就想着怎麽制造出新兵器,直到你來了,帶來這張圖。”他拿起明不詳所畫的設計圖,輕聲道,“這次若成了,這就是一把前無古人後無來者的新兵器,我這一生也算沒白活了。”
明不詳聽他說得真切,點點頭,沒再說什麽,開門離去。
三天後,鑄房裏燃起了烈焰,甘鐵池打着赤膊,将烏金玄鐵磨成細屑,摻入了鐵水中……
明不詳去見了甘琪琪,甘琪琪很意外,這還是明不詳第一次主動找她。
“甘師傅起爐了。等兵器鑄好。我就得走了。”明不詳道:“甘姑娘待我很好,我想該打聲招呼。”
“你要走了?”甘琪琪難掩臉上失望神色。又問:“你以後會回來嗎?”
明不詳搖搖頭,甘琪琪又問他要去哪。
“漢中、成都”明不詳道:“我想去青城與唐門看看。再往雲南,聽說那兒的風光好。可惜……”
“可惜什麽?”甘琪琪問。
“甘姑娘就要成親了。要不,離開甘肅走走也好。”明不詳答。
“你要帶我去嗎?”甘琪琪問,白皙的俏臉紅得像是剛澆融的鋼塊。
“你不喜歡向師兄嗎?”明不詳問。
“那是爹的主意。我不喜歡。我也不喜歡馬師兄。”甘琪琪忙道:“爹這些年都沒鑄造,爲了維持鐵鋪的活,我才跟他們好。他們一個造鋼,一個打鐵。兩個本事都隻有一半。跟了哪一個都不會有好日子。”
她鼓起勇氣,抓住明不詳的手,感覺竟比自己的手還要溫軟柔嫩。“要不我跟你走。”甘琪琪說:“等爹替你造好兵器,我跟爹說一聲。讓我跟了你。”
明不詳輕輕将手抽回:“跟我日子更不會好。”他微笑着搖頭。笑的如三月春風,初雪銷融。
甘琪琪又看癡了。
※ ※ ※
叩叩叩……
“誰啊?”馬成鋼不耐煩地起身開了房門,門外站着那名俊秀少年。
“是你?你找我幹嘛?”馬成鋼不耐煩地問。他讨厭這小子,尤其自他來了之後甘琪琪便對自己冷淡了許多。他可不像向英才那麽胡塗,他明白,自己的意中人早對這俊秀少年想入非非了。
不過又怎樣?這人早晚要走,頂多幾個月,除非甘琪琪想跟他睡。但他也知道,這少年一直與甘琪琪保持着距離,看來并未對琪琪動心。
“你還是走吧。”明不詳道。
“走?走去哪?”馬成鋼不解,“你特地來叫我走?”
“我是來幫向師兄排解的,他跟甘小姐有婚約。”明不詳道,“你橫插一腳,隻會讓大家困擾。”
馬成鋼哈哈大笑道:“是向英才那龜孫子叫你來的?他怎麽沒種自己來?對了,前幾天他才說要出遠門,原來是沒臉皮見我,派你來傳訊?”
明不詳道:“你今晚就走,對你好。這是他們甘家跟向家的事,跟你沒關系。”
“去你娘的!”馬成鋼脾氣火爆,一拳朝明不詳臉上揮去。明不詳輕輕一退,伸腳一絆,将他絆倒在地。
馬成鋼吃了虧,更是怒火中燒,狂吼一聲撲向前去,要打明不詳。可兩人功夫實在差得太遠,明不詳飄飄然閃身避開,足不點地,馬成鋼連打了十幾拳,踢了七八腳,連他衣角也沒碰着。
明不詳甚至連發梢都沒揚起。
“這裏叫甘向鐵鋪,不是甘馬鐵鋪,你還不懂嗎?”明不詳道:“這是你師父欠向家的。”
“琪琪喜歡我,她要嫁給我!”馬成鋼聽不懂他的意思。隻是怒吼。
明不詳淡淡道:“甘姑娘親口對我說,她不喜歡你。隻是爲了維持鐵鋪的活。才對你好。”
馬成鋼一愣,鐵鋪裏的貨都是仿品,這是甘向鐵鋪的大事,這小子怎麽知道?如果不是師父說的,難道真是琪琪說的?
“甘姑娘還說,沒有向師兄的鋼,你也打造不出跟師父一樣的兵器。”
“你胡說!”馬成鋼感覺自己的自尊被扔在地上踐踏,他猛地沖向明不詳,明不詳側身避開,馬成鋼這一沖之力太大,撞上門闆,不由得一陣頭暈眼花,摔倒在地。
“今晚甘師傅要鑄劍,我得去鑄房了。”明不詳仍是重複那句話,“你走吧。”
明不詳說走就走,留下了馬成鋼坐在地上不住喘氣,想着明不詳剛才說的話。
師父念着向海夫妻的舊情,絕不可能把琪琪許配給自己,就算跟師父求情,師父也不可能答應自己。
他早就知道自己不會有機會了,那萬一的想望隻是自欺欺人而已。這鐵鋪終究叫甘向鐵鋪,隻有他們兩家後人成婚,這鐵鋪才算是實至名歸。
放棄吧,他想……師父的鑄術他已學得差不多了,留下來圖什麽?看向英才那孬種春風得意?等着看他繼承家業?
可是他不甘心……師妹是喜歡我的!馬成鋼心想。“一定是明不詳受了那孬種指使,特地來騙我!”
他站起身來,往甘琪琪的房間走去。
還有一個辦法……
向英才不在,師父與明不詳都在鑄房……
甘琪琪正躺在床上,腦中想的全是明不詳今日說的話,尋思他今天說可惜,定然是有想法。假如自己沒被許配給向英才,他是不是就要帶我去雲南?
他抽回手時,是不是還輕輕的反握了一下?甘琪琪确定有。要不,怎麽到現在能感覺到他手上的馀溫?他是不是也對我動了心思?
可還是不成的,她不能私奔,明不詳也不像是那種浪蕩子。此時她竟對向英才、馬成鋼有些怨怼起來。
她的胡思亂想被馬成鋼急促的敲門聲打斷。
甘琪琪很訝異:“你怎麽來了?”語氣甚不耐煩。
“琪琪……你喜歡我嗎?”馬成鋼問。
甘琪琪挑了挑眉毛,道:“我當然喜歡師兄啊,隻是……”她雖然這樣說着,但眼中早沒了之前的柔情蜜意。
馬成鋼沒注意到這微妙的變化,上前抱住甘琪琪道:“那你今晚跟了我吧。”
甘琪琪大吃一驚,将他一把推開,怒道:“你瘋了?爹會打死我們的!”
“師父不會的。你是他女兒,我是他徒弟,他沒兒子,還指望我替他送終呢。琪琪,你要真喜歡我,大不了我們遠走高飛!”
他撲上前去,抱住甘琪琪,又親又抱,甘琪琪奮力掙紮,隻是掙脫不開。
※ ※ ※
鍛造出的烏金鋼燒得赤紅,明不詳鼓起風爐,烈火在爐中熊熊燃着。甘鐵池用火鉗夾出鋼塊,不住錘打。
“我也來幫忙吧。”明不詳拿起鐵錘。
“你?”甘鐵池疑惑,他懷疑這少年是否有這力氣,正要喝止,明不詳已一錘敲下。
隻這一錘的力道竟比甘鐵池三錘更加結實,甘鐵池訝異這少年體内竟有這樣無窮的潛力。
“這段活我能做。還有點時間。要不,甘師父……”明不詳問:“你去看看你女兒徒弟吧。你已經很久沒好好跟他們說話了。”
甘鐵池搖搖頭,對他而言,隻有眼前這鐵塊才是一切。什麽女兒、徒弟,他沒耐煩去管。他舉起鐵錘配合着明不詳,一錘、一錘地敲下。
※ ※ ※
“不要!”甘琪琪奮力推開了馬成鋼,逃到房門口,“我……我不能對不起向師兄……”
羞愧、憤怒、不甘、悲憤,衆多情緒頓時湧入馬成鋼腦中,他咆哮道:“你還是比較喜歡向英才!你……你根本就是騙我!騙我幫鐵鋪鑄兵器。”
甘琪琪見他咆哮,也怒道:“就算我不愛師兄,也不會跟了你!你滾!”
馬成鋼惱羞成怒,怒吼一聲道:“婊子,我掐死你!”
他大吼一聲,追向前去,甘琪琪撒腿就跑,大聲呼救。她本想逃向鑄房,卻被馬成鋼攔住去路,于是轉向大廳跑去。
她跑得甚急,不時回頭望向後方,看馬成鋼是否追來,忽然砰的一聲,撞着了一人。那人橫眉豎目,卻不是向英才是誰?
隻見向英才眉頭深鎖,怒氣騰騰,也不知發生了什麽事……
※ ※ ※
鑄房裏回蕩着叮、叮、叮的打鐵聲,穩定而有節奏。
甘鐵池神情專注,打得扁平的鋼塊重新折疊,重複下一個步驟。
叮……叮……叮……
※ ※ ※
“向師哥?!”甘琪琪訝異道,“你這幾天去哪了?”
“師父呢?”向英才的聲音隐含怒氣,“師父在哪?我要問他,我爹是不是他害死的?!”
甘琪琪驚駭莫名,問道:“你爹怎會是我爹害死的?不……這不可能……”
“所有元字号的老師父都這樣說,我過世的爺爺奶奶也這樣說,難道還有假?”
甘琪琪還來不及分辯清楚,馬成鋼已經追上,見甘琪琪靠在向英才懷裏,更是暴怒非常。他口中雖說要殺甘琪琪,不過一時氣急,他畢竟深愛甘琪琪,真要動手隻怕還舍不得,可對向英才卻又不同。他聽到向英才怒吼,想起明不詳說這是師父欠他的,恍然大悟。師父必定會将鐵鋪、女兒都給了他,而自己終将落得一無所有……這幾年的氣悶頓時爆了開來,馬成鋼抽起大廳上的一把劍,刺向向英才。
向英才見他攻來,又見甘琪琪衣衫不整,登時了然,隻道他行兇作惡,被自己發現,想要殺人滅口,于是也抽出刀來,兩人異常兇狠地鬥在一起。
這兩人積怨已久,各存心思,向英才方知父親死亡真相,惱怒憤恨,又氣馬成鋼欺淩甘琪琪,現今又要殺自己,出手毫不留情。
此情此景,馬成鋼也百口莫辯,他盛怒之下,隻想玉石俱焚,砍得如狂風暴雨般。
兩人師出同門,功夫并不精深,理智全失之下,噗的一聲,一刀一劍各自插入對手胸膛。
甘琪琪驚呼一聲,鮮血濺了滿臉。
※ ※ ※
一次次的折疊錘打後,那烏金鋼已經漸漸有了寬刃形狀。制作兵器,配重極爲重要,甘鐵池是老手,早問過明不詳想法。接着便是最重要的一步,将打得極薄的精鋼錘打彎曲出一個弧度。
甘鐵池架起鋼片,指引明不詳錘打。烏鋼堅韌,但明不詳有着與年齡不符的深厚内力,竟是絲毫不覺疲累。
那鋼片漸漸扭曲、變形……
※ ※ ※
躺在地上的兩人雖然掙紮着,卻仍不肯放棄。兩人都看向甘琪琪,就想知道在這命危一刻,她會先撲向誰的懷抱。
甘琪琪瞪大驚恐的雙眼,雙腳發軟,卻是誰也不靠近。
“琪琪……過……過來……”向英才低聲呻吟,“我好冷……你……抱抱我……”
“琪琪……你……你是喜歡我的吧?”馬成鋼呻吟着,“我錯了,你……原諒師哥……好……不好……”
甘琪琪依然沒有動作。這兩個男人渾身是血,惡心死了,她想着,原來自己并沒有想象中喜歡他們,又或者,是因爲自己早已移情别戀?她不能确定,但她能确定的是,此時此刻,她不想走近他們當中任何一人。
她想起明不詳……那張臉可好看了,她感覺自己突然像是松了口氣似的。不是說要去雲南嗎?現在師兄們都死了,自己無依無靠,也想離開這傷心地。那跟着他不好嗎?他看起來那麽純良,是個好人……他會答應我……帶著我離開。爹也不會阻止我。
馬成鋼見她想得入神,甚至臉上洋溢着一抹淡淡的微笑。臉色一變,道:“你……你該不會……真看上姓明的那小子了?”
向英才瞪大了眼,顫聲道:“難怪……難怪那小子要騙我去武威……”
甘琪琪連忙搖頭,邊說邊向後退道:“你……你們撐着點。我去找明公子幫忙!”
是阿,她要找到明不詳,撲進他懷裏緊緊抱着他,哭說自己吓壞了,明不詳會摟着自己,輕聲安慰。她想着,雙頰暈紅,哪有半分傷心模樣?
誰都看得出來這兩人沒救了。她轉身就走,剛邁出兩步,兩條身影撲了過來。
她驚呼一聲,前刀後劍已穿過胸口。
這兩人瀕死一擊,豁盡全力,兵器穿透甘琪琪胸口,再度刺入對方胸口。就這樣,三人兩劍,串燒似的倒在了大廳的血泊中。
※ ※ ※
天明時,明不詳的兵器已經完成,甘鐵池替它套上劍柄,問道:“這兵器世間僅有,該有個名字。”
明不詳想了想,道:“人心紛紛,煩惱如恒河沙數,一念無明,頓起波濤萬丈。如此景象,不可計,不可數,不可思量。以此爲戒,因此名之:‘不思議’。”
“不思議”甘鐵池叨念着這名字,“一念無明,頓起波濤萬丈。好名字。”
他推開鑄房的大門,許久未見的陽光灑進鑄房,此時他心願已了。“好久沒跟琪琪聊聊,他們師兄妹三人的事,是不該糾纏下去了。”他想着,向着大廳走去。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