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春 三月
馬車駛入了唐門大院,拜帖遞到府中,迎接諸葛然的是名美豔不可方物的少女。
諸葛然挑挑眉毛。
“小妹唐絕豔,唐門兵堂堂主。”那女子道,“恭迎副掌。”
“兵堂堂主?”前往崆峒時,諸葛然就聽說唐門出了事,唐少卯謀害冷面夫人,已經處刑。可他沒想到,接任兵堂的會是這樣一名千嬌百媚的的少女。而且這身打扮……嗯,也不是什麽壞事。
唐絕豔……諸葛然想起這名字了,是唐錦陽的小閨女。上回見着她時還是個沒長大的孩子,當時就覺得這娃兒漂亮,沒想到已經長成這麽……大了。諸葛然瞥了一眼唐絕豔胸前,心想:“沙絲麗和沈未辰都算罕見的美人,但論撩起男人的欲望,沙絲麗比之猶有不如,沈未辰更是差之遠矣。”要說差别在哪?沈未辰是大家閨秀,不好亵渎,沙絲麗還未脫稚氣,少了些高冷,唐絕豔讓人覺得難以上手,越是難上手的女人越能激發男人的欲望。
本來,看到唐絕豔這樣的美人,普通人就很難移開視線,諸葛然更是那種死盯不放的。
然而他很難不在意站在唐絕豔身邊的另一人。
那人年約四十,身長七尺,體格魁偉,一顆頭比别人短些,卻又比别人大些,長了張比齊子概更整齊的四方臉。若在平時,即便沈玉傾這樣器宇軒昂的貴公子對諸葛然而言也不過是個昂貴的裝飾品,他見多識廣,就不覺得有價值,畢竟虛有其表的人多了去。妙就妙在這人一字眉,留着兩撇小須,一般人說國字臉大概隻是形容臉形方正,可他呢,眉須唇搭上鼻梁與寬人中,活脫脫就是個完整的“國”字。當然,左唇上方那一小顆黑痣絕對是畫龍點睛的一筆。
也隻有這樣特殊的一張臉才能讓諸葛然把目光稍移到他身上,也虧着這張形貌特異的臉,讓諸葛然認出這個人來。
“豪兄,許久不見。”諸葛然輕輕舉起拐杖,就當行了禮。唐豪抱了個拳,當作回禮。
這是唐孤的三子唐豪,據說得了唐孤的真傳,諸葛然跟他碰過幾次面,是唐門二代中少有的人才,跟他爹一樣沉默寡言,能用拳頭說話絕不用嘴。
雖然是個人才,諸葛然的目光也隻停在他身上片刻,時不時又飄向唐絕豔胸口。這樣盯着姑娘看是極爲失禮的舉動,何況唐絕豔的身份非同一般,然而諸葛然不在乎,唐絕豔也不介意。“副掌,這邊請。”唐絕豔比了個手勢。諸葛然與她并肩走着,唐豪差着兩步,跟在兩人身後。
衛堂堂主的身份可不比兵堂低下,顯而易見的,唐絕豔還有另一層身份。起碼以前諸葛然跟唐錦陽見面時,唐豪不但不會走在身後,有時還走在唐錦陽身前。不過那時他自己跟那笨蛋一樣,都隻是掌門的兒子,父親死後大哥繼位,他才當了副掌,身份上就有了微妙的差别,唐豪肯退這兩步,是對他的禮遇。
諸葛然一邊走,一邊不時斜眼瞄着唐絕豔乳側,胸脯随着敞開的衣襟不住晃動,若隐若現。他忍不住側着頭,幾乎是直視了。
冷面夫人命長,這是唐門之幸嗎?她若早死十年,又該是誰當唐門掌事?或許是唐少卯?這樣一想,唐少卯的叛變也不足爲奇。
喔,差一點就看見了。諸葛然皺起眉頭。可惜了。
“等會要左轉,副掌門走路小心了。”唐絕豔提醒道。
“我知道,來過很多次了。”諸葛然微笑道,“我這人有個好處,走過一次就不會迷路。”
他剛說完,轉過拐角,忽地眼前一黑,不自覺“哎!”了一聲,不知撞上什麽不軟不硬的東西,跌了兩步才穩住身子。他定睛一看,隻見唐錦陽捂着胸口下緣道:“哎,是誰……”
話說到一半,唐錦陽就見着了諸葛然,忙道:“原來是諸葛副掌!”
原來是這傻瓜,唐錦陽。這家夥繼承了父母所有缺點。他兩個弟弟一個早夭,另一個跟父親一樣胸無大志……哦不,隻有笨蛋才會認爲唐絕是個胸無大志的孬種。唐錦陽才是孬種,他爹唐絕絕對不是。唐絕是否有其他優點諸葛然不清楚,但肯放下身段、自知知人這兩項優點唐絕肯定是有的。
隻見唐錦陽不停抱怨女兒怠慢客人,唐絕豔隻是不住嬌笑,顯然不把父親的吩咐當一回事。“諸葛兄,家母已備好宴席,等着你大駕光臨,這邊請。”唐錦陽示意,竟是要接手招待諸葛然。
“不了,我喜歡侄女,讓侄女帶路就好。”諸葛然道,“宴席過後,有空再找錦陽兄聚聚。”
唐錦陽笑道:“當然,咱們好多年沒見了吧?還記得以前年輕,那時你還沒當上副掌,跟令兄常往唐門地界跑。我常跟女兒講,諸葛副掌可喜歡我們四川風情,摸得熟透了。”
我來唐門可不是爲了見你,諸葛然心想,嘴上道:“四川風土好,出的人物多。别耽擱了,走吧。”
見冷面夫人是件難差事,路上總得找些東西犒賞自己。
曲徑通幽,三人一路前行。“這唐門大院可真夠深的,委屈了我這雙腳。”諸葛然找了個由頭,問,“老夫人可安好?”
“副掌這次來唐門是爲關心太婆身體?”唐絕豔咯咯笑道,“挺有心的。”
上回點蒼派來的使者都被冷面夫人用養傷爲理由給回絕了,諸葛然先前往崆峒,跟朱指瑕見過面,回程時才拜訪唐門。
“上回派來的使者沒見着老夫人,說是剛受傷,身體不适,不見外客。”諸葛然道,“我等老夫人休養,等了快半年才來拜訪。”
“這樣太婆就不好裝病了。”唐絕豔咯咯笑道,“副掌也真有耐性呢。不過太婆年紀大,老人家傷筋動骨,難免養得久些,就算這回見不着也不奇怪。不過幸好,太婆好些了,能見副掌。”
唐絕豔的意思無非是暗示諸葛然,冷面夫人可以一直躲下去,諸葛然奈何不了她。可既然冷面夫人願意見他,那就表示有條件可談。
這姑娘會是唐門的下任掌事,諸葛然心想。她話裏藏話,體面又不失身份,更不怕把話挑明了說。
“你爹生下你這閨女,不容易。”諸葛然道,“得多大造化。”
三人走至宴客廳,唐絕豔推開門,微笑道:“還請副掌在裏頭稍待,小妹告退了。”
“别急着走,我還想多跟你聊聊。”諸葛然道,“有你在,唐門的風景都好了。”
“外頭的風景好,裏頭風景可不怎樣。”唐絕豔道,“副掌還是一個人進去吧。”
諸葛然走進大廳,隻見地闆上方方正正蓋着四塊麻布,看那形狀,竟是四具屍體。招待客人的地方竟放着四具屍體,而且如此明目張膽?諸葛然甚覺好奇,走上前去,掀開一塊麻布,底下果然是屍體無誤。
這個死人年約五十,下颌蓄胡,右腰肝髒處被戳了個口子,緻命傷卻是被割斷的喉嚨。
他翻開第二具屍體,是名三十歲左右的壯年男子,右腰肝髒處與左邊心髒處兩個傷口,心髒處的傷口明顯要大些。第三具屍體傷在右腰和左肺。第四具屍體是名年輕女子,隻有右腰處有傷口。
諸葛然心中明白,蓋上麻布,過了會,冷面夫人領着八衛來到。諸葛然起身,雙手拄着拐杖,彎腰行禮。
“副掌不用客套。”冷面夫人道,“老身受不起大禮。”
“我也很少對人彎腰。”諸葛然道,“這天下能讓我彎腰的,掐着指頭也算不出五個。覺空首座是因他的權勢,齊二爺是因爲身份,隻有老夫人,是基于我對您的尊敬。”
雙方叙了座次,冷面夫人微微颔首,看向角落處,問:“那四具屍體副掌見過了?”
諸葛然點點頭:“看過了。”
“看出什麽來了?”
“看不出來。”諸葛然道,“我功夫不好。”
他自然是看出來了,不過裝傻也無妨。
“若副掌看不出來,那老身就解釋一下。那四具屍體都有一個共通點。”
“身上有傷口嗎?”諸葛然道,“多數死屍身上多多少少都帶點傷。”
“這四具屍體是在夔洲發現的,肝髒上一劍,另有一個較大的傷口。”冷面夫人問,“斬龍劍方敬酒,副掌聽說過嗎?”
“聽過,華山的頂尖高手,老嚴的大将。”諸葛然問,“怎地?”
方敬酒是華山大将,善使雙劍,左長右短,輕巧靈活,快捷無倫。他與人動手,往往先以短劍刺入敵手肝髒,再用長劍給予緻命殺招。此刻諸葛然并非不懂,隻是裝糊塗。
“也不怎地。”冷面夫人道,“嚴非錫死了個兒子,卻要找唐門晦氣,派了不少人馬化整爲零,繞道青城,再到邊界滋事。這些人個個身手不凡,殺傷民衆,劫掠财物,當地門派追捕,反被他們滅了,死了幾十個,傷了上百個,居民大老遠來唐門求救。副掌這次來,是打算給個交代嗎?”
“就算是方敬酒幹的,那也是華山的事,我一個外人,頂多……”諸葛然說到這,故意停了會,才接着道,“幫唐門跟華山排解排解。”
“點蒼管教華山就像主子管教狗一樣。狗咬人,主人就該喝叱,有排解的嗎?”
“老嚴畢竟死了個兒子。”諸葛然道,“我勸兩句,也不是這麽容易就能放下。”
“既然勸不動,哪來的排解?”冷面夫人道,“副掌怎麽說?”
“東四西五,點蒼、華山、唐門都是西邊的門派,應當連成一氣,别讓和尚道士尼姑看笑話。”諸葛然道,“我想老嚴應該懂,大局爲重。”
“唐門跟青城倒是挺團結的,再過幾個月,我孫女就要嫁去青城,這話該對華山說。”
“沈庸辭跟誰都好,八面玲珑得緊,他要是能幫唐門守緊門戶,方敬酒這樣的大人物能輕易入得了唐門?”諸葛然轉動手中拐杖,聳聳肩道,“青城的祖訓是什麽?中道。這兩字狗屁,說穿了就是啥都不管,誰也不幫,興許還帶着些看熱鬧的态勢呢。”
他又嘻嘻笑道:“點蒼就不同了,金石之交。”
雲南礦産豐富,盛産美玉與各類金屬,諸葛然借這說法強調兩派之間盟約可以堅不可破。
“不就指望老身支持你哥當盟主?”冷面夫人道,“如果唐門跟華山開戰,點蒼站哪邊?幫着狗咬人?”
“老夫人也知道點蒼跟華山交好,是人難免護短。老夫人說老嚴是狗,也許說得對。”諸葛然微笑道,“主子若不護着狗,狗也不會幫着主子咬人。”
冷面夫人冷冷道:“早把話揭破不就得了?”說着從懷中取出幾個信封,那是九大家公文往來時唐門所用的信封,封口尚未烙上金漆,也未書送往何處。
諸葛然抽出信紙,不由得一驚。
是仇名狀。唐門對方敬酒等數名華山門人發出的仇名狀!
方敬酒在唐門殺人是奉了嚴非錫的命令,若調解得宜,頂多賠償,或者交出幾名兇手了事。退一百步說,華山硬要包庇方敬酒,他頂多終身不入唐門地界。可一旦發了仇名狀,就要仇殺三代。仇名狀越界殺人不涉罪行,以後唐門中人可以大咧咧殺入華山找方敬酒報仇,方敬酒自然也能入唐門随意殺人。
更甚者,若把仇名狀的“株連”算進去,報仇時若遇阻擋,可視爲同夥,一并殺之。兩大門派株連之廣,除非嚴非錫乖乖交出方敬酒,否則真與宣戰無異。
方敬酒是嚴非錫的大将,他不可能交出。這幾封信還未寄出,冷面夫人是警告自己,唐門既不讓步,也不打算用戰争的方式結束這場糾紛。現而今仇名狀上寫的還隻是方敬酒的名字,如果下一個名字寫的是嚴非錫……
仇名狀一經發出,若雙方不調解,可是仇殺三代,這可比一場大戰更加難以收拾。
“我以爲冷面夫人是最願意打破規矩的人。”諸葛然将信封放回桌上,推到冷面夫人面前,“青城那小子說了什麽,讓老夫人這麽死心塌地?李玄燹又給了什麽好處,讓那小子肯替她奔波?”
“隻怕李掌門到最近才知道有這孩子替他奔波。”冷面夫人道,“沈庸辭這兒子跟他爹不同,他的中道可不是虛頭巴腦的糊塗帳。”
“這年頭,不是蠢豬生了虎,就是鳳凰生了雞。”諸葛然搖搖頭。眼下用華山要挾唐門的做法已是不成。這冷面夫人要是幾個月前死在奪權上,自己倒是輕松了。
“這仇名狀且不急着發,一切等盟主調停再說。”
也罷,冷面夫人剛烈冷酷,天下皆知,自己本也是存着萬一的心态來試試。眼下暫時别把事情鬧大。這事就是紮在心口上的一根刺,雖然不深,以後若遇時機插進去,不死也要剝層皮。總之這根刺要拔要插都不是現在該定的,隻是看來這一票是到不了手了。
那,是該告辭了,諸葛然想着要走,卻未起身。
冷面夫人或許不能威脅,但若說她真被沈玉傾感動,堅決支持衡山,那還不如相信豬會爬樹。她以一個外來女子的身份改寫了唐門傳位的制度,這樣的人會支持沈玉傾的中道?
這個老太婆肯定在謀劃着什麽……諸葛然心想。
※ ※ ※
“怎麽不招降,先審後殺?”齊子概問。眼前這人尖臉闊耳,眉毛稀疏,身材矮小,是當初帶隊滅了饒刀山寨的統領。他叫趙心志,崆峒本家嫡傳弟子,齊子概師伯的徒孫。
“禀三爺,他們抵抗。我們隻帶兩百人,招降困難,活捉更難,不打個措手不及,怕弟兄們多死傷。”趙心志苦着一張臉。本來一場大功勞,如今落得被審問的下場,他似乎覺得自己甚是委屈。
“老弱婦孺也殺?”齊子概用力一拍扶手,“啪”的一聲巨響,如雷貫耳,在議堂中不停回蕩,唬得趙心志臉色一變。
“他們堵住了出口,讓人跑了。”趙心志無奈道,“追上去,還是跑了些,不追,跑掉的更多。這些馬匪爲禍鄉裏啊……”
“趙兄弟沒做錯。”朱指瑕道。他坐在次席,與齊子概之間恰好空出一個座位,那是掌門,人稱“齊二爺”齊子慷的位置。
隻聽朱指瑕道:“三爺沒說過招安的事。再說,饒刀山寨屠了戚風村,死有餘辜。”
“戚風村不是饒刀山寨滅的,是夜榜。”齊子概道。
“夜榜?”朱指瑕疑惑,“請夜榜殺一個人得花多少銀兩?要他們滅一個村,又得花多少銀兩?有這等深仇大恨,也得有這身家。三爺,你說笑吧?”
“是夜榜自個說的,他們沒理由頂戚風村這口鍋。”
朱指瑕沉吟半晌,道:“即便三爺說的是真,趙兄弟也不知道。隻能說天意如此,也算是他們打家劫舍的報應。”
“隻搶糧油,不傷性命,這要真是報應,華山每天不打百八十道雷?連劈帶誤殺,每天都得死幾十口姓嚴的。”
“這話倒像是諸葛副掌的口氣。”朱指瑕道,“不管怎麽說,趙兄弟沒犯錯。你若罰他,以後鐵劍銀衛見着馬賊,剿還是不剿?”
齊子概咬咬牙,終于道:“你下去吧。”
趙心志見這事終于了結,連忙告退。齊子概雖是氣悶,卻也無可奈何。
※ ※ ※
李景風被安排到距離崆峒城頗遠的一個土堡。
那是學徒的住所,每座土堡住着二十四名學徒,都沒有自己的房間,一座大土堡裏整整齊齊放着四張長炕跟一張桌子。如果順利通過試藝,當上鐵劍銀衛,可以換到離崆峒城近一點的地方。李景風聽其他學員說,每位鐵劍銀衛都有自己獨立的房間,一座土堡裏隔了十二間房,每間房裏就放一張炕,不過多了面牆壁,就不用把一身行頭全丢在床頭。聽說以前房間裏還配置衣櫃桌子,後來那些老家具漸漸壞了,也沒補上新的。
再往上升等,領了職,可以住得更好些,若要住到崆峒城裏,享受石堡遮風避雨的溫暖,除非是功夫頂尖的精銳被派在城中駐守,不然就是重要幹部。大多數鐵劍銀衛幾年也進不了城一次,就隻在城外過日子。
鐵劍銀衛的身份跟俠名狀大大不同,多數俠客領了俠名狀還得自力更生,當上鐵劍銀衛後,崆峒會依職等發給饷銀糧食。隻是若升不上去,這糧饷少得糊口也難,有些銀衛不得不在附近另謀差事,或者佃地耕種,學些手工藝制作。雖然如此,鐵劍銀衛這工作仍是個鐵飯碗,又有免錢的師父教導武功,不少貧困的農家子弟仍願投身銀衛維持生計。說起來,比起一般門派,鐵劍銀衛保留更多前朝的軍隊制度。
李景風每日日程,早起接受勞務分派,下午則是學藝時間。學藝有兩種方式,一是未拜師的人跟着崆峒派遣的教頭學習門下各派武學,若是遇着不喜歡的教頭也可申請調換。教頭的考核需參考每年試藝通過人數而定,因此也不敢怠慢。自家人管這種學徒叫圍場。一般來說,沒有關系門路的弟子多半依循這種學習方式,大概占了學徒的七八成左右。
另一種叫孤門,便是另行認了師父,每日下午自行前往學藝。通常拜師都得給束修,得有些家底才能養得起師父,可若有家底,又何必到土堡受苦?多半是在外面學藝有成,回來考個鐵劍銀衛就好。是以土堡裏孤門的學徒拜的師父多半也是資曆較老的鐵劍銀衛,或者是有關系,或者長輩有交情,這才能拜得師父,單獨傳藝。
無論圍場或孤門,每月逢五數,如初五、初十,必須聚集起來學馬術,直到出師爲止。每月逢七數則需學射箭。這些都是作戰必備的技能,比起其他們派,崆峒教習更多的是戰場技能。
而駐守在崆峒城,未因公外出的鐵劍銀衛,日常的功課便是練習各種戰陣。齊子概曾對李景風說,論武功,鐵劍銀衛所學或許不如少林、武當,甚至未必赢過點蒼、衡山。但若論團戰,三十名少林弟子絕計打不赢三十名鐵劍銀衛,如果騎上馬,差距就更大了,如果還拿着弓箭,那又差距更大。
李景風這間土堡隻有他一人是孤門,王歌是他名義上的師父,每日中午載他入城,交給齊子概指導。這是避免被人另眼看待,齊子概希望他能多與其他學徒相處。李景風想起這半年所遇非富即貴,自己從一個店小二跻身權貴之列,到現在還得學着“體察下情”,不免苦笑。
他于身份之别并不介意,本質上仍是那個店小二的心境。土堡隻供給三餐一宿,且夥食不佳,當年在青城的生活比起現在竟還舒适得多。
李景風另一個工作是照顧甘鐵池。甘鐵池曾是崆峒名匠,素有妙匠之稱。齊子概派人前往他故鄉,想查一下發生什麽事,鎮上的人都不清楚,隻知道他死了徒弟女兒,從此消失。又請了大夫診治,大夫看了半天,束手無策。甘鐵池有癫症,無法在土堡與人同住,隻得塞住他嘴巴以免他自殘,獨自關在一間房裏,每日李景風前去打掃,順便陪他說話。
齊子概雖教李景風武功,但十日裏倒有五六日不在,也不知道跑去哪。每次教學,也不管李景風懂了沒,就把一套拳法掌法拆解一遍,要李景風記住,這才開始指點細節。但他武學深厚,所教必是精要,李景風就算隻學個一天,也要練個十天半月才能稍稍理解,甚或一個月也不見純熟,因此也不算耽擱了修習。
某日,李景風替甘鐵池打掃便溺,忽地想起朱門殇講過蟲的故事。記得朱門殇說:“治病,得往心裏頭去。”他想,甘鐵池得的是心病,心病得往心裏頭治,可怎麽從心裏頭治?
李景風回到齊子概房間,一邊練功,一邊苦思。他怕人打擾,又怕引人注意,除了打掃甘鐵池居所外,其他時候都躲在齊子概房裏練功。
他正想得入神,忽見齊小房從屋裏走出,兩人打了個照面。齊小房愣了一下,叫道:“景風哥哥!”李景風笑道:“你肯下床啦?”
原來齊小房一沾上棉被便深深着迷,除非齊子概叫她出來吃飯學習,整天隻抱着棉被打滾賴床,不肯起身,這還是她第一次主動離開房間。
李景風打了聲招呼,想起齊小房世,隻覺可憐。又想:薩教那群人不僅蠻橫,更是喪盡天良,不管拜佛拜菩薩,心念虔誠的哪能幹這種惡行?其實無論哪個宗教都有爲非作歹之徒,李景風此念不過先入爲主的成見罷了。
想起薩教,李景風靈機一動,不禁脫口叫道:“有辦法了!”第二天,他請齊子概買了許多佛像、觀音像、羅漢像、太上老君像、通天教主像……等各式神像,挂在甘鐵池房間各處。讓三爺替他跑腿,倒不是他托大,實在是除了崆峒提供學徒的三餐一宿外,他早已身無分文。
齊子概聽了他的計劃,雖覺此法不甚靠譜,然而死馬當活馬醫,不妨一試。
兩人把各式佛像貼滿整間小屋,連屋頂窗口都貼上太上老君跟如來佛祖。齊小房見他們貼得有趣,也跟着刷漿糊貼佛像,隻是弄錯正反面,被齊子概糾正。
張貼完畢,李景風蹲下,輕聲安慰甘鐵池道:“别怕,這裏有神佛,妖怪不敢進來。”
隻是李景風雖然軟言安慰,甘鐵池仍是神色驚慌,不停哭喊。齊子概見他慌張,歎道:“看來沒用。”
李景風道:“也不見得沒用,得慢慢來。”
此後每日,李景風總會待在甘鐵池房裏一個時辰,不住安慰甘鐵池,隻說房裏有神佛,妖怪不敢靠近,又說些降妖伏魔的西遊、封神故事。那些故事是他小時候聽的,記不清,常有錯漏,但總之便是有神佛在,妖怪不敢靠近這一套。
四月過後,端午便近,八大家照例送來一些賀禮,多半是雜糧粽子、油鹽食品,也有少部分銀兩。九大家禮尚往來,崆峒卻是隻收不送,一年三節的賀禮是慣例,這些禮物又有些是九大家與各地商賈指名給朱指瑕和齊子概的禮物,兩人也一并捐了出去。
這日,李景風前來練功,見齊子概正把玩着一枚玉扳指,笑道:“小猴兒越來越闊綽了。”一問之下,才知是諸葛然用個人名義送的禮物。齊子概道:“這禮物是我跟小猴兒的交情,别的禮物我都送入庫房,唯獨這一項留着。”
李景風心想,三爺與諸葛然果然交情深厚,将他所送的禮物特别珍藏,于是問道:“三爺跟副掌認識多年,應該送了不少禮物,三爺都收藏在哪了?”
齊子概道:“當了。”
李景風訝異道:“當了?”
齊子概道:“不當,出門的旅費哪來?雖說我哥當上盟主後,這幾年九大家的禮數重了些,總的來說還是剔着牙縫過日子。出門不帶點銀子,隻報公差,打家劫舍嗎?”
李景風愕然,心想這當了跟先入庫再領出到底差别在哪?還真不好厘清。後來想想,許是報賬時不用看人臉色吧。
“你也有。”
“我?”李景風訝異。
“小猴兒也給你準備了禮物。”齊子概說着,掏出一封紅包遞給李景風。李景風拿在手上,沉甸甸的,約摸二兩重,内心疑惑,打開一看,竟是二兩壓成薄片的銀子,銀面上寫着“李景風”三字。
“銀子?”李景風更是訝異。
“二兩銀子,實用。”齊子概笑道。
“是挺實用。”李景風苦笑。此刻他身無分文,這二兩銀子的零花無疑是一筆巨款。
齊子概又道:“小房也有。”
齊小房瞪大了眼睛。隻見齊子概從懷中取出一枚金鎖,比李景風的銀子厚實些,上面寫着:“不苦不病,芳齡永繼。”似乎是純金打造,雖遠比不上齊子概的玉扳指貴重,與李景風的二兩銀子相較又是雲泥之别。
齊小房不知這金鎖價值,放進嘴裏咬了兩口,苦着臉道:“不能吃。”她看齊子概與李景風哈哈大笑,渾然不知何故。
端午過後,也許是神像起了作用,也許是真信了李景風的安慰,甘鐵池情緒漸漸平靜,不再發瘋,也不再吼叫,每日隻是靜靜看着牆上的佛像。
李景風見他似乎稍有恢複,卸下他嘴上木球,甘鐵池仍是怔怔看着牆上佛像不動。李景風又關注了他一天,确定他不會自殘,這才将木球收起。隻是此時的甘鐵池雖不發狂,也不說話,李景風怕刺激他,絕口不問,隻用諸葛然給的銀兩買了一串佛珠,教甘鐵池念佛号。
每日一個時辰,李景風坐在甘鐵池面前口誦佛号,他要示範給甘鐵池看,所以特别誠心。他本有耐性,一坐便是一個時辰,不知爲何,念着念着便覺心神甯定,過去練武時雜念紛飛,逐漸思慮清澄,武功反大有進展。他不知專心重複一個無聊的動作本就是收攏雜念的好方法,隻道是意外收獲。
六月時,李景風聽說華山似乎暫停了挑釁唐門,說是二爺居中協調的結果。也就這個月某天,甘鐵池忽然學他不停念誦佛号,李景風大喜過望,另買了一串佛珠給他。李景風念誦完畢後,甘鐵池兀自不停念誦,李景風也由得他去。
此後甘鐵池神智漸漸清楚,偶而也能說幾句辭不達意的單語,李景風借了一本《三字經》,一字一句解釋給他聽。恰好齊小房也在學習,齊子概索性省事,每日讓齊小房跟着李景風學《三字經》,遇到疑難便問。《三字經》是基礎,人人都會,李景風解釋甚細,甘鐵池并非失憶,之前李景風說話不是安慰他便是念誦佛号,如今話多起來,聽着聽着,腦子似乎也清楚了些。
眼看七月将至。七夕不是崆峒過的節日,但中元法會卻是邊關上最重要的節日,蓋因當年紅霞關血戰,屍橫遍野,十數萬英靈長埋此地,套句諸葛然的說法,要是棺材闆壓不住,地都能給掀起來。
也因此,邊關上除了每個月的最後一日是休息日外,唯有除夕到初三,以及七月十三到十六各四天,學員不用服勞役,圍場的弟子不用上課,駐守的銀衛也有輪休,用來采買置辦中元法會所需器物,順便休養生息。
“我要去青城喝喜酒。”齊子概道,“我不想去,但還是得去。”他摸着下巴,若有所思,又道,“也不知想什麽,挑七月成親。”
“青城?”李景風喜道,“幫我捎個信給沈公子兄妹,還有朱大夫、謝公子、小八……”
“這麽多人?”齊子概皺起眉頭,“就兩個,沈玉傾兄妹。别的,沒了。”
“可是這種聚會似乎不是三爺該去的才是?”李景風疑惑道,“不是派個使者去就好了?”
“事情可多了。”齊子概想了想,道,“難得出一趟甘肅,順便幫自己找點麻煩。要是往常,這一去大概就兩個月,可現在要顧着小房……”
自回到崆峒以來,都是齊子概照顧齊小房日常起居,一點一點教她認識器具用品,又教她洗衣掃地,做些簡單工作。他知自己粗枝大葉,就怕把這白紙似的女娃兒養壞了,更是加倍小心,一旦小房學會什麽,必摸頭表示嘉許,若是做錯了也不打罵,耐心叫她重來。這趟要出遠門,怕她一時失去依靠,甚是不放心。
“總之,中元節前後回來。這段時日,你幫我顧着小房。中元節若要看熱鬧,也帶上她走走。”他想了想,又道,“你懂節制,好好練功就不用囑咐了。”
李景風問道:“三爺,這趟回來,能教我劍法嗎?”
“劍法?”齊子概疑惑道,“馬上用劍不易,要學兵器,多的是好用的。認真說,劍真不是好兵器,刀都比它靠譜。”
這番話李景風曾聽饒刀把子說過,可自個跟沈未辰要了初衷,總不好一丁點劍法都不會。“不用多精深的,粗淺的就行。”李景風道,“我也就指望學點皮毛,别連一招半式都不會。”
齊子概也不問他理由,回了句:“行”。
齊子概離開後,李景風照常下午練功,陪着甘鐵池說話。平時齊子概常公辦離開,多半一兩天便回,齊小房乖乖等着,可這次齊子概一去近月,初時還不如何,兩三天後,齊小房見齊子概還沒回來,似乎有些焦躁。平日李景風練功,齊小房都躲在房間裏,免得打擾,到得第五天時,齊小房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還沒。”李景風回答。
又過了約摸一個時辰,齊小房又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又過了兩天,齊小房變本加厲,不到半個時辰便探出頭問:“義父回來了嗎?”
李景風被她問得煩,又見她天真,隻得道:“别問了。三爺要去很久,今天明天後天都不會回來。”
又過了兩天,李景風見齊小房餐盤上竟然有東西沒吃完,吃了一驚。這小姑娘雖然身形細小,可絕不放過任何一點能吃的東西。到了房門口,見她蜷縮在被窩裏不肯出來,李景風知道她擔心齊子概,問道:“不開心嗎?”
他聽到低低的啜泣聲,齊小房道:“義父不會回來了。以前在山上,也有很多人沒回來。”
李景風忙道:“三爺交代過,别提山上的事。”
齊子房隻是蜷曲在棉被中啜泣,不再說話。李景風隻得道:“你看月亮,等月亮圓了,三爺就會回來。”
齊小房噗地跳起身來,跑到窗邊。此時是白天,齊小房左看右看找不着月亮,急問:“月亮跑哪去了?”
李景風忙道:“晚點就能看見了。”
齊小房就守在窗邊盯着天空看,過往她在山上百無聊賴時也是這樣望着天空,也不覺得無聊。等李景風練完功,天色昏暗,齊小房見着月亮,頓足大哭:“還要好久好久!”說完撲上床,裹着棉被不住翻滾。
李景風哭笑不得,收拾了東西便回去。
此後幾天,齊小房每日醒來,一整天便是看着天空,等着月亮變圓,隻除了跟着李景風去陪甘鐵池說話。她雖不開心,齊子概的吩咐卻是半分也沒落下。李景風見她每日這樣發呆,過意不去,隻得擱下練功,陪她閑聊。
甘鐵池的狀況恢複了不少,不隻不吵不鬧,也漸漸能說話應答,隻是對于往事始終說不明白,李景風也不逼他,任由他去。某日,李景風講完《三字經》,正要離開,甘鐵池忽地迸出一句:“謝……謝……”
聲音雖然斷斷續續,李景風卻是聽得無誤,忙轉身問道:“老爺子,你好了嗎?”齊小房也被這氣氛感染,露出近日少見的笑容。
甘鐵池仍是賣力地說着:“謝……謝……”随即兩眼一暗,又陷入迷茫。李景風知道這段日子的努力終歸見效,不由得欣喜起來。
七月十三那天,李景風想起齊子概的囑咐,帶齊小房去逛市集,王歌正好值班,将馬借給兩人。齊小房見月亮越來越圓,心情漸好。
齊小房初來不久時,齊子概擔心她不懂事,露了馬腳或當衆出醜,一直将她留在房裏,後來才帶她去過一次市集。可那次出門怎能與中元市集相比?這三天是邊關最熱鬧的時節,燈火輝煌,攤販林立,茶香、肉香、酒香交雜,鑼鼓喧天,吆喝聲此起彼落。在邊關,會武的比不會武的多,賣把式膏藥招攬不了生意,各式玩具裝飾反倒比平常市集齊全些。
齊小房首要便是吃,李景風這才想起齊子概沒留銀錢給他,隻得把那摳着省着,兩個月花不到一錢的二兩銀子揣在懷裏。齊小房見着烤肉串要吃,買!見着風車喜歡,買!見着撥浪鼓有趣,買!聞到了茶香想喝,買!
這番折騰下來,總算見她笑逐顔開,隻苦了李景風,左手撥浪鼓,右手風車,背上挂着風筝,腰上懸着木偶,懷裏藏着鐵連環,還有布偶、陀螺、竹蜻蜓、各式剪紙……全身上下挂着玩具跟在後頭。齊小房兀自蹦蹦跳跳,在酒肆聞着酒香,對李景風道:“我想喝酒!”
李景風不知她喝過酒,有些猶豫,道:“這個不行。”
齊小房納悶問:“爲什麽不行?”
李景風道:“喝酒不好。”
齊小房道:“可義父給我喝過呢,喝下去頭暈暈的,可舒服了。”
李景風心想:“這還真是三爺會幹的事。”隻得道,“喝一點,一杯,不能多。”
齊小房連忙點頭。
李景風點了兩杯酒,與齊小房一人一杯。齊小房舉起杯子要碰杯,李景風苦笑,心想:“三爺連這都教她了?”
兩人一飲而盡,李景風還好,齊小房暈陶陶的,不住傻笑。過了好一會,李景風問道:“好些了沒?”齊小房兩眼迷茫,點點頭。李景風示意要走,她起身便走,李景風正要追上,齊小房已與一人撞個滿懷。
隻聽那人怒罵道:“操!喝醉了就趴好,胡闖亂走幹啥!”
齊小房最怕喝叱,身子一縮,險些跌倒。李景風忙将齊小房拉住,不停道歉道:“對不住,我妹喝醉了。”
那人身披銀色披肩,肩上繡着一條黑色長線,身後跟着五六個與他一般階級的銀衛。渾身酒臭,顯然已喝了不少。他見撞着自己的竟是個美貌少女,不由得兩眼發直,看李景風扶着齊小房要走,搶上攔住,喝道:“賠禮就好了嗎?起碼也得陪個罪吧!”
李景風皺眉道:“不是謝過罪了?”
那人道:“是她撞我,又不是你撞我,誰要你賠罪了!”又對齊小房道,“陪我們弟兄一人喝一杯就放你走,好不?”
李景風愠道:“這不是調戲良家女子嗎?這可是崆峒城!”他聞到那人身上酒臭,又道,“喝酒鬧事,得受罰的!”
那人哈哈笑道:“中元節,崆峒街上要是一天沒打個二三十場架,哪算得上熱鬧?”
這話倒沒說錯,鐵劍銀衛管束甚嚴,一年隻有這幾天休息,是以衆人都放縱起來,嫖妓宿娼,喝酒鬧事,隻要别出大纰漏,多半睜一眼閉一眼。至于打架鬥毆,更是尋常可見。
李景風不想理他,拉着齊小房便走,又一名鐵衛攔上,怒道:“誰讓你走了!就喝一杯酒,這麽不給爺們面子?”
他音量極大,作勢起拳。這一拳本是恐吓,并非真的要打,齊小房卻驚呼一聲,縮在李景風懷裏。她在山上被打怕了,不敢頂撞,也不敢拒絕,隻得喊道:“喝,沙絲麗喝酒!沙……”說到一半,便被李景風捂住嘴巴。
李景風低聲喝道:“小房不喝酒!”
齊小房這才稍稍回過神來,輕輕點頭。那群人本就微醺,沙絲麗幾個字發音古怪,又聽李景風稱呼這姑娘“小房”,一時沒聯想到是人名。
又一人道:“你妹子都說要陪我們喝酒了,還不跟來?”
李景風怒道:“不喝!”說罷拉着齊小房便走。當中一人不忿,一拳打向李景風面門,齊小房驚叫一聲,李景風将她推開,側身避開這拳。
那人怒道:“小子還會武功?”說罷一腳踢來。
李景風别的本事不行,閃躲的本事可是一流,又得齊子概指點,當日夜榜殺手尚且傷不了他,何況一名尋常的鐵劍銀衛?隻見他左閃右避,上竄下跳,忽前忽後,那銀衛連打了十幾拳,全都落空,喊道:“幫忙啊!操!”
後面一人向李景風打來,李景風後腦無眼,聽着風聲已來不及,挨了一拳,熱辣辣的甚是疼痛。又一人飛腳踢來,這下李景風觑得奇準,側身避開。他想起諸葛人說過不反擊哪能赢,于是一腳踢出。那人原本酒醉,這一腳踢在他膝彎,他撲通一聲摔倒在地。
這場架一打起來,旁邊立時圍上一群人。中元節打架是常态,圍觀人數雖多,并無一人勸阻。餘下五人更怒,一起擁上。李景風想起齊子概所教的拆招法門,肘、臂、掌、指不住格擋招架,兼之他閃避功夫極好,以一敵五竟能苦苦支撐,圍觀者無不啧啧稱奇。直至摔倒那人也加入戰局,李景風以一以六,招架不住,隻得向當中一人臉上揮拳。“啪”的一聲,這拳雖打中對手,李景風自己也避不開拳頭,胸口吃了一拳。他跟着齊子概學武以來,從未真正測試自身能耐,于是一咬牙,把齊子概教他的一套潛龍拳、星羅掌、開山腿用來應敵。
隻聽到“啪啪啪”幾聲響,那幾人分别中招。可對方中多少招,李景風也吃了好幾拳,不僅沒占着便宜,反倒被打得眼冒金星,暈頭轉向,鼻血直流。
一人喊道:“好王八,看你龜殼多硬!”說着撲倒李景風。一被壓制,李景風可就全無辦法,還未掙脫起身,衆人一擁而上,将他按倒在地,抱以老拳。李景風隻能護住頭臉,卻是掙脫不得。
齊小房見李景風被打得凄慘,忙喊道:“别打景風哥哥!我爹是齊子概!”衆人一愣,齊齊望向齊小房,李景風連忙掙脫起身。
這些人都聽說三爺領養了一個姑娘,可不确定是否便是眼前這人。一人逼向齊小房,喝問道:“你是三爺的女兒,那你娘是誰?”
齊小房甚是害怕,隻得喊道:“我娘是諸葛然!”
衆人聽了,哈哈大笑,李景風也不知此刻該哭還是該笑,顧不得身上傷勢,拉着齊小房要走。那群人仍不肯放過,攔住道:“不陪我們喝酒,不放你們走!”
李景風此時已站穩,怒道:“有種,一對一!”
他自忖一對一,即便赢不了,憑着自己閃躲功夫,對方肯定也傷他不着。可那群無賴也非笨蛋,知道李景風閃避功夫簡直詭異,自不肯允諾,道:“她冒充三爺的女兒,我要抓她去城裏治罪!”
“别去了,她真是三爺的女兒。”一個輕柔的聲音說道。衆人回頭,看到一張俊秀蒼白的臉龐,一個單薄的身影。
“朱……朱爺!”這群人見是朱指瑕,忙彎腰行禮。李景風也跟着行禮。齊小房見他們行禮,這才跟着行禮,輕輕叫了聲:“朱爺。”
“要真抓到城裏去,就是你們被治罪了。”
爲首那人讷讷道:“朱爺……這姑娘……真……真是……”
朱指瑕點點頭:“這姑娘是三爺的女兒,這少俠還是三爺親授的功夫。要不,怎麽一個學徒就能打你們六個?”
那人連忙轉頭行禮道:“小的有眼不識泰山!兄弟,小姐,對不住!”
“喝酒打架,别過份就好。糾纏太過,容易鬧出事。”朱指瑕問李景風,“景風兄弟,怎麽處置?”
李景風搖搖頭:“誤會而已,沒事。”
朱指瑕又看向齊小房,齊小房手足無措,隻是搖頭。
“走吧,沒事了。少喝點。”
“是……是!……謝謝小姐,謝謝兄弟!抱歉,抱歉!”那群人聽朱指瑕不追究,争先恐後逃去。
“沒事吧?”朱指瑕替李景風拍去衣服上的灰塵。李景風受寵若驚,忙退了開來,道:“朱爺,我自己來就好。”他身上灰塵髒污還是小事,隻可惜買來的玩具多被打壞了。
朱指瑕點點頭,道:“我送你們回去。”
回程路上,齊小房餘懼未退,縮在李景風懷裏,李景風拍着她肩膀安慰。朱指瑕問道:“景風兄弟,你跟小房感情挺好?”
李景風道:“她就像是我妹妹般。”
朱指瑕點點頭,又問:“你被困時,隻消說出自己是三爺的朋友,或者小房是三爺的女兒,這群人便不敢皂啰,何苦白挨這許多打?”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想靠着三爺的名頭。再說,大街上人這麽多,他們真敢打死我?”
朱指瑕道:“年輕人有骨氣,挺不錯的。”
李景風笑道:“朱爺也就大我幾歲,怎說得老氣橫秋似的。”
朱指瑕哈哈大笑:“我隻比三爺小些,比你大了十幾歲有了吧。”
李景風甚是訝異,他見朱指瑕不過二十出頭模樣,怎料到已近四十。
“三爺會教,你這閃躲功夫不簡單,就是出手還有些毛躁。不過一對一,尋常鐵劍銀衛不是你對手。”
李景風沒想自己竟得到如此高的評價,喜道:“真的嗎?”
朱指瑕點點頭。
三人回到崆峒城,朱指瑕先下馬。李景風全身疼痛,唉了幾聲,好不容易翻身下馬,正要去接齊小房下馬,朱指瑕伸出手,齊小房見了,搭着他肩頭彎下腰去,讓朱指瑕将自己抱下馬來。
李景風道:“多謝朱爺今日替我兄妹解圍。”
朱指瑕微微一笑,徑自離去。
李景風送齊小房回去,卻見齊子概的房間亮着燈,齊小房喜出望外。一開門便見着齊子概正坐在桌前,齊小房大叫一聲“義父!”,撲上前去,摟住齊子概,“哇”的一聲大哭起來。
齊子概摸着她頭發,笑道:“乖女兒,想義父啦?”
齊小房隻是哭,緊緊摟着齊子概不放。
※ ※ ※
崆峒盂蘭法會之盛大着實開了李景風眼界。長達幾裏的法會場,誦經聲傳數裏,據說連少林寺都派來了正見堂的覺字輩高僧帶頭誦經。
李景風帶了些肉串薄餅給甘鐵池。即便在房間裏,街道上的誦經聲依然清晰可聞。
李景風歎口氣道:“這樣的誦經法會,老前輩,即便你女兒徒弟都不在了,也能早日超脫,你不用替他們擔心。”說着,将手上的肉串薄餅遞給甘鐵池。
甘鐵池聽着屋外的誦經聲,看着眼前的佛像,怔怔不作聲,過了好一會,又看向李景風,眼眶含淚,顫聲問道:“小兄弟……你……你叫……什麽名字?”
他雖咬字不清,但李景風跟他相處日久,早已習慣他口音,聽他主動問起名字,大喜過望,問道:“你好了?你好了?”
甘鐵池流下淚來,不住啜泣。
李景風不顧他身上異味,攬住他肩膀安慰,問道:“老前輩,你……是誰害你變成這樣的?”
甘鐵池哭道:“是我……是我自己……”
說完,又嚎啕大哭起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