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九年 春 二月
沙絲麗對齊子概屋裏所有東西都好奇,桌椅、棉被、炕、櫃子、書籍、衣服,每樣她都沒見過,一會指着桌子問:“這做什麽用?”齊子概回答是放東西的,沙絲麗歪着頭不解,“東西不是放地上就好?”
齊子概說道:“放地上容易踩着。”
沙絲麗又指着書櫃問:“這個呢?”
齊子概道:“放書用的。”
“書?”沙絲麗看看書櫃,又回頭看齊子概,想去拿書櫃上的書,又猶豫着不敢伸手。齊子概順手抽出一本遞給她,沙絲麗認不得上面文字,道:“黑黑的,一塊一塊。”
齊子概點頭道:“這叫書,把字寫在上面,用來記載一些事情。以後我教你認字,你就知道上面寫什麽了。”
沙絲麗似懂非懂,把書扔在地上,又去找别的玩。齊子概把書撿起,說道:“東西用過了放回原處,别亂扔,以後找不着。”說着把書放回書架上,又道,“你以後用過什麽都得放回原處,知道嗎?”
沙絲麗環顧周圍,想了想,有些不解,指着書櫃問:“放書的?”
齊子概點點頭,沙絲麗又指指地闆上一本被随意丢置的書,問:“放書的?”
齊子概尴尬道:“不是,這是……不乖的人亂扔。”說着拾起書來放回架上,又道,“跟我來。”
他領着沙絲麗到一間空屋,說道:“以後這就是你住的地方,我房間在對面。”
沙絲麗瞪大眼珠子,欣喜雀躍,跳上炕,裹着棉被不住打滾,起身撲向齊子概。齊子概側身閃過,沙絲麗撲得急,險些摔倒,齊子概一把拉住她,讓她坐下,歪着頭想了想,正要開口,又支吾其詞,摸着下巴忖度着該怎麽說,過了好一會才說道:“你覺得開心,隻要說謝謝就好,親和抱,隻能對喜歡的人做。”
沙絲麗道:“我喜歡義父。”
齊子概道:“不一樣,你若真喜歡一個人,自然會懂。”
沙絲麗皺起眉頭,滿臉疑問:“巴叔不是這樣說的。”
齊子概道:“你喜歡巴叔嗎?”
沙絲麗搖頭:“沙絲麗看見巴叔會發抖,但是巴叔給沙絲麗吃東西。”
齊子概道:“我也給你東西吃,我教的你要聽。以後不能随便拉着人親拉着人抱,不能随便讓人碰,也不要随便碰人。”
沙絲麗猶豫着,似乎不知道齊子概這樣說的用意。一個聲音說道:“你要是不聽話,以後不給你吃東西。”
諸葛然推門進來,沙絲麗見到諸葛然,不禁一縮,躲到齊子概身邊。齊子概道:“别怕,叫人。”
沙絲麗一臉茫然:“叫人?”
齊子概道:“以後你住在這,見着的人多了,要有禮貌。每個人都有稱呼,你見到人要打招呼。叫他諸葛叔叔。”
沙絲麗甚是怕諸葛然,嗫嚅着喊道:“諸葛叔叔……”
齊子概笑道:“别怕,你諸葛叔叔隻有嘴巴兇而已。”
諸葛然拉了張椅子坐下,道:“你這樣帶孩子,管不住。”又問沙絲麗,“知不知道自己幾歲?”
沙絲麗眨着眼,不明所以。諸葛然又問:“幾歲了?”沙絲麗仍不明白。諸葛然又問:“你在山上過了幾個冬天?”沙絲麗道:“很多個,六七八九個……很多個。”
諸葛然看着她,說道:“差不多十五上下,小不過十三,大不過十七,就當你十五歲吧。以後人家問你年紀,就說十五,懂嗎?”
沙絲麗點點頭,齊子概皺眉:“你問她年紀幹嘛?”
諸葛然拿手杖在地闆上敲了兩下,罵道:“臭猩猩别插嘴。”又道,“沙絲麗是外族名字,啓人疑窦。換個名字,你以後不叫沙絲麗,改姓齊。”又對齊子概道,“幫她取個名。”
齊子概摸摸下巴:“這我真沒想過,就叫沙絲麗不行嗎?”
諸葛然道:“想讓人懷疑她,盡管叫。等她被吊在城牆上當肉串,你再來個一夫當關,慷慨赴義。”
齊子概道:“那就叫齊白蓮,出淤泥而不染,行吧?”
“蓮你娘,難聽死了,你幾時見過蓮花?”諸葛然罵道,“換個。”
齊子概不以爲然道:“我覺得這名字挺好,好聽好記。你書讀得多,來一個。”
諸葛然沉思半晌,說道:“就叫齊小蒹吧。蒹葭蒼蒼,白露爲霜,是個好名。”
“啥?”齊子概問,“什麽蒹葭,什麽白鹿黑鹿?”
諸葛然道:“一個草字頭,底下一個兼字。”他舉起拐杖比劃着。齊子概搖頭:“這字我都不會寫,換個簡單點的。”
諸葛然罵了幾句,又想想道:“日高日上,日上日妍,越長越大,越大越漂亮。女字旁的妍,齊妍。這個字總會寫了吧?”
齊子概道:“用點大家聽得懂的字,盡往冷僻處找典故,裝博學呢?”
諸葛然罵道:“你來一個聽聽!”
齊子概問沙絲麗道:“你有喜歡的東西嗎?”
沙絲麗喜道:“沙絲麗愛羊肉和大餅!”
齊子概問諸葛然:“齊小羊?齊大餅?”
諸葛然深深吸了一口氣,冷冷道:“行,就這名字。”
齊子概哈哈大笑,諸葛然看了看周圍,想找靈感,沙絲麗又道:“沙絲麗還喜歡這,這裏舒服。”
諸葛然眉頭一挑,道:“你帶她回崆峒,算是給了她一個家,就叫齊小房吧。”
齊子概一拍大腿:“行,就這個名字!”對沙絲麗說道,“以後你就叫齊小房。”
沙絲麗不甚理解,隻得點點頭。
諸葛然道:“以後若有人問你多大年紀,叫什麽名字,你怎麽回答?”
沙絲麗道:“十五歲,我叫齊小房。”
諸葛然點點頭,又道:“如果有人問你過去住哪,怎麽過日子的,你就說你腦袋被撞壞,什麽都記不得。如果人家還要問,你就說你爹叫齊子概,叫他問你爹去。”
沙絲麗茫然地點點頭。諸葛然又問了幾次,仔細囑咐,這才起身。
齊子概取了酒壺和兩個酒杯,放在桌上斟滿,問道:“你特地來說這些?”
諸葛然舉杯,跟齊子概碰了一下,喝了酒,道:“要走了。”
“這麽快,不多住兩天?”齊子概把酒杯斟滿,舉起酒杯示意,兩人又碰了一杯。齊小房沒喝過酒,聞着氣味芬芳又有些刺鼻,見他們碰杯,甚是好奇。
齊子概笑問:“乖女兒,要試試嗎?”
齊小房點點頭,齊子概又取來一個酒杯斟滿,齊小房拿在手上把玩良久,齊子概跟諸葛然都盯着她瞧。齊小房學着諸葛然跟齊子概碰杯,齊子概笑嘻嘻跟她碰杯,齊小房一飲而盡,被辣得嗆咳起來。齊子概哈哈大笑,問道:“好喝嗎?”
齊小房感覺一股熱流自體内散出,暖暖的,甚是舒服,隻是頭暈眼花,說了句:“很……舒服。”便坐在地上,眼神空洞,怔怔望着遠方,不住傻笑。
齊子概見她喝醉,哈哈大笑,又問諸葛然:“要不再留幾天,幫我教教這女兒?”
諸葛然翻了個白眼,道:“我要不是被你抓去找密道,早該回去了。”又道,“還有事呢。華山跟唐門最近鬧得不可開交,我看沈庸辭這老小子怎麽繼續他的中道!裝他娘的佯!”
齊子概道:“楚靜昙兒子都多大了,還替你哥記恨?沈庸辭不像你一張嘴就犯毛病,你瞧不慣罷了。”
諸葛然微笑道:“我哥都不介意了,我替他記恨啥?沈庸辭這人,站着趴着開口說話都有模有樣,一套接着一套,八面玲珑,倒是他兒子……嘿……會是個人物。”他想起沈玉傾,想起幾個月前在青城吃的啞巴虧,對這青年頗爲贊許。
齊子概又斟了一杯酒:“我就說你,安生的日子不過,攪黃一池水做啥?我瞧你哥也不是短命相,十年而已,等不及?”
諸葛然道:“按座排次,輪着說話,上桌吃飯,下桌拉屎,這日子多無趣。”他執起杯子,“百多年來,九大家不知出了幾十上百任掌門,放進族譜,逢年過節亮牌位,誰都記不得幾個名字。掌門如此,副掌門更不消說,連牌位都沒,隻在十年八年沒人翻的掌門譜錄上挂個名。五十幾年前少嵩之争,嵩山雖然輸了,曹令雪的名字總算讓人記下。這世道,不隻沒了俠客,連英雄也沒,是人就不該活得這麽窩囊。”他與齊子概碰了杯,仰頭喝下,“我哥有這興緻,我自然陪他耍,你用拳頭留名,我動腦袋。成與不成,三五十年後人家提起昆侖共議,總會想起一個人,叫諸葛然。”
齊子概知他想在武林上弄出點動靜來,也不好勸他,兩人你一杯我一杯,偶而讓齊小房喝一杯,盡說些閑事。一壇白幹很快見底,諸葛然告辭,臨走前給了齊子概一個藥方。
“照方子配藥,研成藥膏讓小房抹上,遮蓋她那幾根金發,就當叔叔送她的禮物。”諸葛然看着趴在地上呼呼大睡的齊小房,又道,“那愣小子跟着你,得多給他點苦頭吃。”
送走諸葛然,齊子概睡了會,醒來時晚膳已經送到,兩大碗羊雜湯面,兩顆饅頭,一盤烤牛肉,一盤串烤羊肉,一大盤燙青菜,還有兩顆水煮雞蛋,附了一小碟醬油。若是換了九大家中其他家的膳食,以齊子概的身份,這餐簡直可算寒酸,可在崆峒,齊三爺這日常已算得上豐盛。
齊子概正要去叫齊小房吃飯,卻見她裹着棉被從屋裏走出,嘴裏說着:“沙絲麗……餓……”
齊子概闆起臉道:“你叫什麽名字?”
“齊……齊小房……”齊小房望着桌上飯菜,垂涎欲滴。
“以後你困了就回炕上睡,别老讓我抱你上床。”齊子概知道她過去風餐露宿,現在有個遮風擋寒的地方,着地就睡。除此之外,還有許多毛病要改。齊小房點點頭,又望着桌上食物,齊子概也點點頭,齊小房歡天喜地,端了面就跑,齊子概喝止她,齊小房望着炕,說道:“那裏……舒服……”
齊子概指着桌子道:“吃飯得在桌上吃。”又見她先喝湯,伸手要去撈面條,齊子概拍了她手背,教她拿筷子。齊小房夾不起來,勉強把面條卷起,一口口送進嘴裏。齊子概搖搖頭,瞧她跟剛懂事的孩子似的,不難猜想她這十幾年日子何等艱苦。正感慨間,聽到敲門聲,打開門,站在外頭的人臉容俊秀蒼白,身形甚是單薄。
“朱爺?”齊子概一挑眉,讓了路。朱指瑕卸下披肩,挂在衣架上,見齊小房正抓着牛肉往口中送,甚是訝異。
齊子概道:“小房,叫朱爺。”
齊小房沒起身,含糊叫了聲“朱爺”,又拿起羊肉大口吃了起來。
朱指瑕笑道:“聽說三爺領了個女兒,便是她了?”
齊子概抓抓下巴,道:“這孩子打小住山上,無父無母,什麽都不懂。”
朱指瑕微微一笑,也不介意,說道:“密道的事我聽副掌說了,我派了一隊人過去把守,若真遇到薩教族人過來,就将他們擒下,拷問同夥下落。”他說着,坐上茶幾旁的椅子,道,“三爺這次立的功勞不小。”
“我還圖升官嗎?”齊子概道,“這事了結,也算去了隐憂。沒想到薩教真沒死心,還虎視眈眈着。”
“也不知道那條密道幾時挖的,送了多少人過來。三爺,見着活口嗎?”
齊子概望着齊小房,淡淡道:“沒了,就一個把關的。估計那氣候地形,住不了太多人。”
“這也是難點。”朱指瑕道,“春夏兩季還好,一旦秋末入冬,冷龍嶺光秃秃一片,遠近不着村店,派去的人手多,住不了,人手少,看不住。”
“喔?”齊子概問道,“朱爺怎麽打算?”
“現在是二月,我們守九個月,要是十一月還沒人走這條通道,我打算炸了它。”朱指瑕道,“這樣裏頭的人出不去,傳不了消息,蠻族也進不來。再挖一條這樣的通道,怕不還得個十幾二十年。”
齊子概想了想,道:“就照朱爺說的辦。”
說話間,齊小房已把飯菜席卷一空,正望着窗外發呆。朱指瑕招招手,道:“過來。”齊小房向來唯命是從,當即走至朱指瑕面前。朱指瑕見她吃得滿臉油膩,雖然年紀尚幼,容貌冶豔,一雙大眼清澈透明,天真無邪,不由得愣住,從懷中取出手帕,問道:“你叫什麽名字?”
“齊小房,我爹是齊子概。”齊小房說道。
朱指瑕遞出手帕,齊小房把臉上油膩擦去,遞還給朱指瑕。朱指瑕伸手接過,目光竟無半分稍移,隻盯着齊小房看,過了會才把手帕收起道:“三爺,你這女兒頗俊的。”
齊子概見朱指瑕看傻,甚是得意,臉上仍不露聲色,淡淡道:“是長得不錯。”又道,“還有件事想請朱爺處置一下。”
“三爺請說。”
齊子概道:“隴南附近有群馬匪,叫饒刀山寨的,朱爺聽過沒?”
朱指瑕點點頭,道:“原來是這回事。三爺不用擔心,上個月元宵沒過,我們就剿了。”
齊子概如遭雷殛,猛地起身,訝異道:“剿了?!”
※ ※ ※
李景風被十餘人押着,動彈不得。饒長生抽出刀來,喊道:“還山寨弟兄命來!還我爹命來!”說罷一刀捅向李景風胸口。
李景風隻覺胸口一痛,忽地有人喊道:“少主别急!”一人抓住饒長生手臂,卻是老癞皮。隻聽他說道:“少主,讓他說話,莫冤枉了人!”
饒長生罵道:“還有什麽好說的!狗娘養的兩人一走,不到半個月崆峒的狗爪子就上門,有這麽巧?能這麽巧?!齊三爺?呸!齊子概就是無恥無信的狗!你就是忘恩負義的狗崽子!”
李景風聽他大罵,隻覺辛酸。那刀已插入胸口,隻差半分便要穿過肺髒,他忍着胸口劇痛大喊道:“三爺沒有出賣你們,我也沒有!”
老癞皮問道:“你都走了,又回來幹嘛?”
李景風道:“我跟三爺說好了,能招安,可以招安!我們到崆峒去……他們……他們不會爲難我們!”隻說了這幾句話便疼得幾欲暈去。
饒長生怒道:“肏你娘!你見我們沒死幹淨,又回來害我們?!”說着一腳踹在李景風頭上。李景風腦袋“轟”的一聲響,天旋地轉,昏了過去。
再醒來時,李景風隻覺胸口劇痛,睜眼一看,仍是那間熟悉的囚房。他伸手摸去,手腕與腰間俱都系着鐵鏈,正如當初一般。李景風恍恍惚惚,彷佛這幾個月的經曆都是夢一場,唯一的差别或許是胸部的傷口并未包紮,血已滲透棉襖,又或許是他擡起頭,窗外搖曳的鬼頭刀旗已不複存在,旗杆早已歪折在地,那瘋老漢也不在身邊。
他勉力坐起身來,不住咳嗽,又聽到屋外傳來嗚咽聲。“呀”的一聲,有人開了牢門,李景風擡頭望去,不是白妞是誰?隻見她神色憔悴,兩眼通紅,隻一個月不見,竟消瘦了許多。李景風甚是不忍,輕輕喚了聲:“白妞。”
白妞神色凄楚,搖了搖頭,坐了下來,從懷中取出一塊面皮遞給李景風。李景風此時哪有食欲?别過頭去,眼眶通紅,用衣袖擦拭眼睛,忍不住又落淚。他不住擦拭,方想開口,一張嘴,喉頭哽咽,不禁啜泣起來。
白妞見他哭了,也啜泣起來,兩人相對無言,牢房裏唯有低回的哭聲。良久,白妞擦去眼淚,說道:“長生哥領着弟兄在收拾屍體,等把他們安葬了,就要把你燒死,替爹和饒刀把子,還有衆多弟兄報仇。”
李景風低頭道:“我沒出賣山寨,三爺也沒有。”他擡起頭,與白妞目光相對,問道,“到底怎麽回事?”
白妞黯然低頭,過了會才說:“那天你跟三爺走了,大夥亂成一團,有弟兄說要搬遷山寨,也有說要散夥的。刀把子安撫了弟兄,說他信得過你跟三爺,卻也要大家改頭換面,墾荒營生。”
“弟兄們看了荒地,都知道墾荒不易,不搶村落,哪夠支撐到開完荒?刀把子說想辦法,就是不肯走。他說,這次走了運,讓你趕跑三爺,下次鐵劍銀衛來,弟兄們又要逃去哪?還是得轉正經行當,讓饒刀山寨變成饒家村。爹說,刀把子身上還綁着一樁冤屈,從不了良。刀把子說,真有那天,他一個人扛了。大夥都擔心着,沒想,來得這麽快……就在元宵前一晚,來了一群人……”
白妞說到這,身子忍不住簌簌發抖,李景風知道她害怕,握住她的手,問:“是鐵劍銀衛?”
白妞點點頭,低聲道:“他們闖進來,見人就殺。爹上去攔阻,被他們……被他們……”說到這,白妞忍不住又哭了起來,李景風輕拍她手臂安慰她,白妞才接着道,“刀把子帶着弟兄,讓老癞皮拖着長生哥跟年輕人先走。村裏的老人,張婆、趙奶奶、許爺爺,他們年紀大,不會武功,就手臂勾着手臂,堵住了後山出口,不讓那些壞蛋過去。刀把子砍殺了好多人,最後……最後……刀把子死了,那些壞蛋要追我們,放馬踩過了老人們,他們全都……”白妞顫聲不已,許久才道,“我們躲了半個月,挖野草,刮樹皮,忍饑挨凍,等那些壞人都走了,才回來替爹他們收屍,沒想……就遇見你了。”
李景風心頭酸楚,猶如針刺,過了好一會才道:“我跟三爺真沒出賣山寨,沒有……”
白妞問道:“那爲什麽他們來得這麽快?”
李景風搖搖頭,說道:“我不知道,或許是剛好被發現了。這兩年他們一直在找密道,三爺能找着這,他們也能。白妞,我知道這太巧合,可我真的沒出賣刀把子。”
白妞道:“我相信你,可說不定是三爺出賣了我們。”
李景風道:“不可能。打除夕起我便一路跟着三爺到冷龍嶺,他沒出賣你們。”
李景風把那日離開饒刀山寨後的事娓娓道來,說到齊三爺抓了點蒼副掌門,白妞“啊!”的一聲驚呼出來,又聽到兩人鬥嘴,找尋密道,雖是心中凄苦,也不禁莞爾。說到最後,李景風道:“我跟三爺說好,要帶山寨大家回去招安,這才回來,沒想到……白妞,你信我嗎?”
白妞正猶豫間,門口走進一人,正是饒長生。饒長生罵道:“白妞,你還聽他啰唆什麽?他坑害得咱們還不夠嗎!”
白妞站起身來,踢了李景風一腳,罵道:“我錯看你了,你這個畜生!”說罷徑自走出牢房。饒長生走上前來,打了李景風一巴掌,往他身上吐了一口痰,又抽出短刀,罵道:“我先挑斷你的手筋腳筋!”說罷一刀揮下,刺入李景風大腿。李景風疼得幾欲暈去,卻忍住不叫出聲來,隻是顫聲道:“我沒有……出賣……山寨……”比起身上的傷口,此刻他委屈與哀痛更甚。
饒長生抽出刀來,仍不罷休,又一拳打在李景風臉上,打得他鼻血長流,怒道:“我要燒死你,奠祭我爹和山寨弟兄!”說完甩上牢門,徑自離去。
李景風大腿血流如注,他撕下衣服,照着朱門殇指導過的法門綁住大腿止血。他自忖必死,心想這命本是饒刀把子所救,如今還給他們也是合理。自己終究幫了三爺找着密道,這輩子也算有些貢獻,不算白活了。
他昏昏沉沉,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忽地聽到有人輕聲叫喚,他睜開眼,是白妞。他正要開口,白妞捂住他嘴,取出鎖匙,替他解開手铐腳鏈。
“我在老張屍體上找着的。”白妞低聲說着,扶着李景風走出牢房,原來不知不覺竟已過了子時。
“我們睡在後山的屋子,把守的看住前門,隻有一個人,你往那走。”白妞扶着李景風到馬廄,将初衷交給他,道,“走吧。”
李景風心中感激,抓着白妞的手問:“你相信我?”
白妞點頭,歎了口氣:“但是長生哥不會信你的,他一向讨厭你。爹跟刀把子都信你,都信三爺。”
李景風道:“你勸勸長生,我們一起去崆峒。三爺說過既往不咎,沒事的。”
白妞垂淚道:“鐵劍銀衛殺了我爹,怎麽可能沒事?怎麽能受招安?大夥不可能答應。”
李景風啞然,又道:“那你……你跟我走。你放走我,長生會生氣。”
白妞道:“山寨被滅前,爹交代我照顧長生哥,這是我們一家欠刀把子的恩情。”她低下頭,“三百多人的山寨,隻剩下二十幾個,不能再少了……長生從小跟我一起長大,他隻是脾氣倔,不是壞人,不用擔心我。”
李景風不知如何是好,隻得道:“白妞,此恩此德,李景風絕不會忘。”
白妞歎口氣,道:“你……去吧。”
李景風上了馬,回頭望了白妞一眼,策馬往前門沖去。前門守衛發現他逃脫,連忙呼叫,但門口關卡早被破壞,李景風沒受任何攔阻,奔馳而去。
他奔到山腰處,見着瘋老漢,也不顧傷勢與追兵,下了馬來,将瘋老漢推上馬。意料之外,那瘋老漢隻是癡癡看着他,并未掙紮,他等瘋老漢坐定,才又策馬狂奔。
“起碼救了一個。”李景風心想。
一個也好,就算隻是饒刀山寨的俘虜,他也要救。
這是他現在唯一能做的事。
※ ※ ※
饒長生聽到呼喊聲,連忙起身。
白妞擋在他面前。
“景風哥沒有出賣我們,他說他跟三爺去了冷龍嶺!”白妞道,“他要出賣我們,除夕那天就不用幫我們!”
“你放他走了?!”饒長生勃然大怒,一把推開白妞,正要上馬去追,卻被白妞抱住。白妞喊道:“長生哥,我知道你生氣,但他真不會害我們!”
饒長生怒吼道:“你放走我們的仇人,放走山寨的仇人?你對得起我爹嗎?!”随即大喊,“把白妞抓起來!”
衆人面面相觑,不知該如何是好。饒長生怒吼道:“我爹死了,就沒人理我了是嗎?!這山寨就散了是嗎?!沒的事!你們不聽我的,山寨也不會散!隻要有我在,饒刀山寨就不會散!我一個人也能重建山寨!”
見他發怒,老癞皮歎了口氣,上前把白妞拉開。饒長生道:“把她關進牢房,等我發落!”說罷縱馬去追李景風。老癞皮怕他有失,上馬追了去。
他們沒有追到李景風,饒長生追了一陣,老癞皮勸他回去。“他先跑了一會,馬又好,追不上。要報仇來日方長,刀把子的屍體不能擱着不管。”老癞皮勸道,“先辦了弟兄們的後事再說。”
饒長生咬牙切齒,隻得掉轉馬頭。他們卻不知道,李景風馬上多帶了一個人,隻要再一刻鍾就能追上。
“都去睡吧。”饒長生回到山寨,對衆人說道,“明天把爹跟弟兄們的屍體火化,我們就走。”
“那白妞……”有弟兄問。
“先關着!”饒長生咆哮道,“通通去睡覺!”
饒長生撇開衆人,徑自去牢房見白妞,她正被鐵鏈綁着。
“你爲什麽要放走李景風?”饒長生咆哮道,“你就這麽喜歡他,連你爹的仇都不管了?二當家怎麽死的,他怎麽死的你忘了?你忘記鐵劍銀衛是怎麽踩過弟兄們的親人來追趕咱們?兩百多條性命!你就這樣放走他?你才認識他多久?!”
白妞低頭道:“我是喜歡景風哥,可也沒那麽喜歡。我放走他,是因爲景風哥真是無辜的。若是他出賣我們,爲什麽一個人回到山寨來,他圖什麽?”
“他是來圖我們這些沒死幹淨的滅門種!”饒長生怒道,“你聽到沒?他叫我們招安!操,招安?!騙我們去送死罷了!”
“長生哥,你爲什麽這麽讨厭景風哥?”白妞問,“你從沒好好看過他,但凡你多跟他相處一會,你就會知道他不是這種人。”
說到這裏,白妞停了會,低聲道:“我覺得,你……你嫉妒他。”
饒長生聽了這話,胸中抑郁之氣更是難平,咆哮道:“對,我就是嫉妒他!那又怎樣?!”
白妞瞪大了眼,看着饒長生。
饒長生道:“他跟我一般年紀,憑什麽他有好馬好劍,有使不完的銀子,我就得飽一餐餓一餐?憑什麽他能遊曆江湖,我隻能困在山寨?憑什麽他不會武功還能殺兩個盜匪,我學了十年劍,打劫時卻隻能壓陣?憑什麽他一來,爹就贊他人品,要我跟他學?憑什麽他學幾天羅漢拳就能打赢我?憑什麽他就會彈蒼蠅,村子裏的人都得感謝他,齊子概也關照他?憑什麽?憑什麽他一來你就看上他!我第一眼瞧見他就讨厭他,憑什麽天下的好處全讓他占盡了?沒這個道理!”
白妞低頭道:“他是村外人,我覺得有趣。刀把子、爹、村裏人,還有我,早把你當作家人般看待。景風哥……終究是外人……不能這樣比。”
“你爲了一個外人背叛弟兄?”饒長生怒道,“他們全是李景風害死的!”
白妞搖頭道:“長生,你成見太深,跟你說不明白。”
“你覺得我錯了?好,我就錯給你看!”饒長生走上前去。白妞見他目露兇光,逐漸靠近,不由得怕了起來,顫聲道:“長生……你……你要做什麽?”
“你早晚也要嫁給我,就現在吧!”饒長生撲上前去,撕開白妞衣服。白妞驚聲慘叫,饒長生用撕下的碎棉花塞住她嘴巴,怒道:“你就是我的!我什麽也不會讓給他!”他一邊蹂躏着白妞,一邊低吼着,“我要報仇!我要殺了李景風,殺了齊子概!我要把山寨的旗子插在崆峒的城牆上,插在所有鐵劍銀衛的頭顱上!”
※ ※ ※
李景風拖着重傷,好容易找到個村子歇息,敷了些藥,休養了幾天。身上僅存的銀子都在被擒時給搜走了,又要照顧瘋漢,他隻得賣了馬,改雇馬車。路上盤纏不夠,他死乞活求懇請車夫将他送至崆峒,隻說到地償還,不會拖欠旅費。那車夫見他老實,手上又有把寶劍,心想最不濟還能拿了劍抵債,便答應了。
一路上,他聽到很多消息,青城與唐門聯姻,今年七月沈四爺便要與唐驚才完婚。華山與唐門結怨,要求借道青城,向唐門興師問罪。據說有華山門人化整爲零穿過青城與崆峒的邊境,在唐門邊境集結,不時騷擾村莊門派,隐有開戰之勢,盟主齊二爺正在調停。
據說李玄燹派了使者前往少林,似乎打算商讨什麽要事,同時似乎也派人拜會了青城。
又有件傳聞是他親身經曆的,說是諸葛然在崆峒失蹤,鬧了足足個把月才回去,回程的路上似乎還要往唐門走一遭。
最後他終于抵達邊關,遠遠的便已望見了崆峒。
那是一座蓋在邊城上的巨大堡壘。
※ ※ ※
李景風第一次見到這樣宏偉的建築。
邊城已然氣勢磅礡,崆峒派竟又在這氣勢磅礡上更添了一份壯闊雄偉。
那是一座蓋在城牆上的大城,高逾數十丈,數裏外清晰可見。這座大城依着原本的邊城而建,向後擴容,籠罩住邊關出口,将通路都吞在城中。沿着邊城左右兩側各搭建了數十座浮屠似的高台,高台上有鐵劍銀衛巡邏,内藏駐兵與糧食,看着就像是一座大城與兩測延伸出去的數十座小城串連起來似的。
三龍關本名紅霞關,爲了紀念一百多年前怒王、蠻王和鐵騎王尤長帛在此的一場大戰,改名爲三龍關,是關外通往關内的第一道防線。自關外進來,唯有此地一片平坦,最易進兵,故曆朝均在此修建工事。昆侖共議後,崆峒派建立鐵劍銀衛,防守薩教蠻族,爲了就近控制,舉派遷移至三龍關。原本的三龍關受戰火荼毒,損毀不少,昆侖共議規定九大家合力出資重建邊關。
那時節,崆峒從南方調集了許多石材北運,在原本的紅霞關上,以黃土爲底,外鋪石材,蓋起了一座巨大建築。自崆峒派大門至邊關出口約摸是一百六十餘丈距離,它像是城池,但比城池更雄渾高聳,最高處高達三十餘丈,箭台林立,頂上的瞭望台能看見平原上百裏外的兵馬移動,崆峒所有重要人物與部分鐵劍銀衛都居住在這座巨大城池中。
兩側高台又名鐵衛所,每座高台駐鐵劍銀衛兩百人,一共二十七座,圍成長城之勢,每三十丈一座,裏頭備有弓箭儲糧、大小石塊等各類守城工具,作爲禦敵之用。
崆峒不隻是一個門派,它還是一座鐵壁般的堡壘。那是崆峒最輝煌的時節,裏裏外外,不含門派弟子,鐵劍銀衛就有五萬人之衆,監視着關外蠻族的一舉一動,這麽大筆的開銷全由九大家共同支付。
然而那已經是過去了。崆峒城竣工後,九大家不再支持崆峒開銷,五萬人的崆峒大軍漸次少了,甘肅境内的治安主要由小門派維持,鐵劍銀衛則是巡邏協查,絕大多數鐵衛仍住在三龍關附近。
于是三龍關就成了九大家最北邊的市鎮。
與一般的城池不同,崆峒城後方并沒有城牆。九大家兵不犯崆峒,崆峒唯一的敵人在關外,也就是說,對于身後的防禦是沒有必要的。這不是出于節儉,而是決心的宣示,崆峒城破,再無退路。
李景風先是見到一座座的土堡,大小不一,栉比鱗次。土堡由黃土建成,總量有上萬之多,土堡之間距離甚遠,足以容得下數匹馬通過。那些是鐵劍銀衛的居所,也是商家民居之地,有些較大的土堡則是鐵劍銀衛的駐紮與訓練場地。青城号稱巴縣周邊有數千青城子弟,可單這個三龍關附近,鐵劍銀衛便超過兩萬,這還不計其他門派弟子。
馬車還沒靠近土堡,就有三名穿着銀色披肩的鐵衛上前盤查。“我叫李景風,是三爺的朋友。”李景風道。
一人訝異道:“你就是李景風?怎地現在才來?三爺在等你呢。”又看向車内,見瘋漢形狀怪異,問道,“這又是誰?”
李景風道:“一個朋友,跟三爺有些淵源。隻要跟三爺說是位瘋漢,他便知道。”
守衛點點頭,說道:“不用,三爺囑咐過,不要留難你。你入了城,報上名字,自有人帶你去見三爺。”
他示意放行,李景風卻不過去,苦笑道:“能否先幫我還了車錢?”
馬車越到近處,越見崆峒城巨大壯闊,顯得周圍土堡寒酸小氣。然而此地雖然簡陋,各式民生商用物資卻是整齊供給,若不論外觀,隻怕比隴中的武威等大城更具規模。
馬車進了崆峒城,在門口停下。作爲房子,這城大得不象話,可作爲一座城池,它又小得不足以跑馬。說到底,這就是一座巨大堡壘,許多設計不是爲了住人,而是便于作戰。
李景風一見齊子概,忍不住眼眶一紅,難過道:“三爺……饒刀寨……”
齊子概臉色凝重,歎口氣道:“我聽說了……對不住,沒幫上忙。”
齊子概見他帶了瘋漢前來,問道:“你怎會帶着他?”李景風把在饒刀山寨遇到的事說了。齊子概道:“我讓朱爺發出告示,隻要他們願意被招安,便赦去饒刀山寨所有罪行。就怕……怕他們這段時間不安分,又犯下大錯。”
李景風心知招安已不可能,既擔憂又不知如何排解。齊子概見他憂慮,拍了拍他肩膀,問:“景風兄弟,要跟我學武功嗎?”
李景風甚是訝異,問道:“三爺要收我爲徒?”
“别瞎雞八毛亂說。”齊子概道,“我是說教你武功。”
李景風道:“可這不就是……”
齊子概道:“哪裏是?教功夫是教功夫,收徒弟是收徒弟。你要是叫我師父,不平白矮我一輩?總之,我當你是朋友,想學,我就教你。你若還想當鐵劍銀衛,藝成之後再考慮。”
他對李景風人品甚是欣賞,冷龍嶺上又有救命之恩,早有教導他的打算,隻是李景風絕口不提拜師之事,齊子概也不多說,叫他前來崆峒也是這個理由。
李景風并未推卻,他來崆峒本是爲學藝而來,有齊子概這樣的名師教導,那是求之不得,當即允諾。
齊子概道:“先把這老伯安置好。”他正要傳人來,忽見一名鐵劍銀衛站在不遠處的柱子後,似乎正在窺看,忍不住問道,“喂,你看什麽呢?”
那銀衛見三爺叫他,忙走上前去,躬身行禮道:“三爺好,小的叫王歌。”
“沒問你叫啥,問你站在那瞅着我們做啥?”
那銀衛指指瘋漢,道:“這小哥入城前,我就注意他了。”
李景風訝異道:“注意我?怎了?”
王歌忙道:“不是注意小哥您,是……”說着看向那瘋漢,仔細端詳,道,“三爺,這人……我似乎見過。”
齊子概甚是訝異,問道:“見過?你知道他是誰?”
王歌忙道:“不确定,得多問些弟兄。我記得他有個同鄉是咱們戰友。”
齊子概不耐煩道:“别賣關子,他到底是誰?”
王歌道:“我瞧着有些像……十一……十二年前,總之差不多是二爺還沒當盟主的時節,那時我在兵器部管弓箭,二爺想仿唐門的‘來無影’做袖箭,于是找了‘來無影’的設計工匠,我當時跟着二爺……”
齊子概訝異道:“你說他是妙匠甘鐵池?”
王歌點點頭,又搖頭道:“我不确定。隊裏有他同鄉,三爺派人找找便是。”
李景風問道:“妙匠甘鐵池?似乎是個厲害人物……三爺?”
齊子概走到那瘋漢面前,問道:“你是妙匠甘鐵池嗎?”
那瘋漢聽了這名字,渾身一哆嗦,忙道:“我不是!我不是!”說着縮到牆角,甚是惶恐。
這舉動更讓齊子概起疑,走至他身邊,低聲道:“别怕,甘師父,我是齊子概齊三爺。發生什麽事了?你且說說,我能幫你。”
甘鐵池哭道:“向兒……琪琪……你們,你們不要……妖怪……鬼……是鬼!……”
李景風聽着蹊跷,靈機一動,蹲下身子。這段時間他與甘鐵池相處,對他習性略有了解,齊子概身材高大,又是站着,自有一股壓迫感,李景風身形較爲瘦小,又蹲下,便顯得親近許多。
他問甘鐵池道:“你說的妖怪有沒有名字?”
王歌心想:“這人問得也太奇怪,問妖怪名字做啥?”
卻聽甘鐵池顫着聲音,似乎連吐出這幾個字都難。
“妖怪……名……名……不詳。”
姓名不詳的妖怪?齊子概與李景風同時皺起了眉頭。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