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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9章 崆穴來風(上)

第49章 崆穴來風(上)

昆侖八十九年 春 一月

在青城時,李景風就常聽衆人提起諸葛然,他是點蒼副掌門,點蒼想要謀取下任昆侖共議的席位,所以諸葛然在青城策劃了一場暗殺,又滅口了福居館。他想起當日慘案,掌櫃無端橫死,不由得對這人有些厭憎。

隻見諸葛然找了塊稍空的地方,拿拐杖指着李景風面門比劃幾下,道:“讓開點。”态度甚不禮貌。李景風挪了挪,空出一塊地,諸葛然拄着拐杖坐下,與他跟胡淨離了點距離,這才開口問道:“三爺,又搞什麽鬼?崆峒這麽缺錢糧,要綁着我跟點蒼勒索?”

齊子概咧嘴笑道:“密道的事,副掌聽說過?”

諸葛然問:“去年嵩山掌門納了女婿,三爺聽說過?”

齊子概愕然:“聽過,怎地?”

諸葛然道:“三爺覺得怎樣?”

齊子概疑惑道:“跟我有什麽關系?”

“是啊,密道我也聽說過,我書櫃裏還有本《隴輿山記》下冊,收藏得挺好,就怕壞了,市面上買不回來。”諸葛然道,“可這跟我又有屁關系?”

齊子概道:“蠻族入關不是小事,小猴兒該不會連這也不幫吧?”

諸葛然道:“你娶老婆,我倒願意幫忙洞房,别的,再商量。”

齊子概拍胸脯道:“沒問題,齊某成婚之日就請副掌來驗貨。”

諸葛然道:“得了,我還不曉得您老的性子?空口套白狼那是我的活,你要套狼得動手。你把我捉來,行,困着我不讓走,也行,要我幫忙,想都别想。”

齊子概拍着諸葛然的肩膀,大笑道:“小猴兒别開玩笑了,以咱們的交情,這忙肯定會幫的!”

諸葛然聳聳肩,道:“老朋友講交情不是想借錢就是要賴賬,您是哪樣?這樣,咱不廢話,要我幫你找密道,你也得幫我個忙。”

齊子概道:“好說好說,天大的忙我也幫了。”

諸葛然道:“點蒼想選下任盟主,還請三爺跟二爺打個招呼。”

李景風早知此事,并不訝異,胡淨臉色一白,顯然震動不小,卻不敢插嘴。李景風道:“副掌門,照理說,下任盟主該是衡山派才對。”

胡淨聽李景風插嘴,大感意外,忙拉着他衣袖示意他别亂說話。諸葛然望向李景風,撅起嘴問道:“大爺貴姓?”

李景風回道:“我姓李,叫……”

“沒問你名字。令堂可好?”

怎地無端端問起母親來?李景風丈二金剛摸不着頭腦,隻得道:“家母已過世……”

諸葛然故作震驚道:“李掌門怎麽過世了?三爺,你聽過這事?”

齊子概道:“他是我朋友,無門無派,就是個普通人,小猴兒别耍他玩。”

諸葛然道:“現在是他耍着我玩!我就想問,他要不是李玄燹的私生子,又是哪家大門大派的世子掌門,敢多這個嘴?”

李景風站起來,大聲道:“你身份高貴,也要占個理字!難道身份低下就不能說話?”

他如此大聲斥責諸葛然,一旁的胡淨臉色慘白,他不知李景風與諸葛然的恩怨,隻想這年輕人不知死活,連諸葛然都敢頂撞。豈知諸葛然不怒反笑,舉起手杖敲着地闆道:“坐下坐下,站這麽高,欺負矮子嗎?”

李景風察覺自己失态,漲紅着臉坐回地上。諸葛然道:“小子,你要說理,我們就說理。剛才是誰先插嘴,誰先大聲說話?是我倚強淩弱還是你仗高欺矮?”

李景風一時語塞,過了會才道:“是我沒禮貌,向副掌門謝罪。”說着鞠躬謝罪,但對這名矮子仍無一點好感,于是又道,“但照規矩,下屆昆侖共議盟主該是衡山派才是,怎會是點蒼?這是道理嗎?”

諸葛然摸着下巴道:“你剛才有句話說得好,身份高貴也要占着理字,身份低下難道就不能說話?你要說話,我讓你說,是這個理對吧?”

李景風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隻得點點頭。

諸葛然又道:“昆侖共議九十年,盟主是點蒼崆峒丐幫少林武當衡山輪着做,那青城華山唐門又礙着誰啦,爲什麽當不了盟主?”

李景風一愣。青城、華山、唐門在九大家中勢力較小,盟主之位向來與他們無關,可這不就跟自己方才說的話相違背,身份低下就不能說話?

諸葛然道:“再講件事,你說這是規矩,是哪門子的規矩?三爺,昆侖共議規定九大家該怎麽輪盟主嗎?”

齊子概搖頭道:“沒。”

諸葛然又看向李景風,問:“這個規矩從哪裏來?”

李景風覺得他所言在理,卻似乎又是強詞奪理,可錯在哪兒自己也說不出。諸葛然見他讷讷說不出話來,又看向齊子概,問道:“臭猩猩,這是你朋友?”

齊子概點點頭,諸葛然轉頭對胡淨道:“你叫什麽名字?”

胡淨忙道:“小人胡淨,副掌門有什麽吩咐?”

諸葛然指着李景風道:“給他一巴掌,用力。”

胡淨看向齊子概,見他無攔阻之意,便向李景風歉然道:“兄弟,對不起,我是奉命行事。”說着狠狠一巴掌打向李景風。李景風見他打來,這一巴掌雖快,要閃卻是不難,隻是不想在這事上又得罪諸葛然,讓齊子概難做,于是一咬牙,“啪”的一聲響,隻覺臉上火辣辣一片。

諸葛然微笑道:“這巴掌不是處罰你沒禮貌,是讓你記得,下次開口前一定得想清楚,愚蠢比軟弱死得更快。”

李景風道:“我腦子差,不會說話,但你那不是理。”

諸葛然點頭道:“行,慢慢想,想通了,講得赢我,還你這巴掌。”

李景風咬牙道:“好!”

齊子概道:“該講正事啦。小猴兒,門派的事向來朱爺比我管得勤,這事我最多幫你說上兩句。”

李景風慌道:“三爺!”

諸葛然把手指放在嘴邊,比了個“噓”,問道:“想清楚怎麽說了沒?”

李景風一愣。諸葛然的說詞他反駁不了,照規矩,昆侖共議排除了青城華山唐門這三派,就是以大欺小,可承認這是有道理的,那以點蒼勢力确實足以跟衡山叫闆,甚至還占着優勢,它硬要以大欺小也沒錯。甚而言之,昆侖共議九十年後,勢力早有消長,又怎麽判定哪幾家有資格,哪幾家沒資格?再說這天下大勢他雖聽沈玉傾與謝孤白聊上許多,但所知終究膚淺,又怎能分剖仔細?諸葛然堂堂一個點蒼副掌門又何必跟自己多費唇舌?李景風雖然性格質樸,見識淺薄,但并不笨,這一回想,諸葛然剛才那番話表面上是對自己說的,實則是對三爺說的。

諸葛然點點頭,道:“學乖了。”又對齊子概道,“你不幫忙,那我也幫不了你。臭猩猩,下回再會。”說罷起身要走。

齊子概一個閃身攔在他面前,諸葛然眉頭一皺,換個方向要走,齊子概腳步一錯又擋在他面前。隻見諸葛然嘴角微微抽搐,低聲道:“臭猩猩,你來真的?”

齊子概笑道:“我可不是這傻愣子,跟你說道理。現在你落在我手中,你想跑就跑,我想抓就抓,你跑我抓,你跑我抓,你跑得掉是本事,跑不掉就跟我走南闖北找密道,找着了就放你回去。”

諸葛然道:“我被你抓走的事傳回點蒼,可不是鬧着玩的。”

齊子概笑道:“九大家兵不犯崆峒,中間還隔着唐門和青城,等你哥找上我哥,我哥再派人找我,一來一回不折騰個一年半載隻怕找不着。”

諸葛然臉色鐵青,一雙眼睛咕溜溜盯着齊子概看,這才道:“行,幫你這個忙。不過我腿腳不利索,你得找兩個人伺候我。”

齊子概笑道:“這有什麽問題!”指着胡淨道,“這段日子好生服侍副掌門!”

諸葛然如此古怪難纏,這怕不是一樁苦差事?可胡淨又不敢推卻,隻得苦着臉道:“是……”

諸葛然翻了個白眼道:“我說兩個人,你就算把這夯貨拆成兩半,也隻有左右上下兩個半人。”

齊子概道:“這人勤快,一個當兩個使。”

諸葛然哼了一聲,道:“三天沒睡好,我去歇歇。”說罷往房門走去,卻被齊子概一把拉住,攔腰抱起道:“小猴兒,咱哥倆這麽多年沒見,親近親近,一起睡吧!”

諸葛然身材矮小,齊子概身形高大,這一抱便像大人抱小孩般。諸葛然揮舞拐杖打在齊子概身上,怒道:“臭猩猩,說了不跑就不跑!快放手!成什麽樣子,耍猴嗎!”

齊子概這才将他放下,笑道:“小猴兒乖乖睡覺,待會我去陪你。”諸葛然冷哼一聲,知道自己決計溜不成,悻悻然在隔壁開了間房,自個睡覺去了。

齊子概對着胡淨道:“你也早點睡,明兒個出發。”胡淨唯唯諾諾地應了一聲“是”,離開房間。

等兩人走後,齊子概這才問李景風道:“你剛才被打,我沒攔着,你惱不惱我?”

李景風搖頭道:“三爺有事要求他幫忙,自然不便幫我。”

齊子概哈哈大笑,道:“你也忒小瞧了小猴兒。他一張嘴就寒碜人,但可不小氣,我讓他打你,是要你記得這巴掌。”

李景風愕然,問道:“什麽意思?”

齊子概道:“小猴兒說得沒錯,沒腦子比沒武功死得更快。你心直口快,容易得罪人,這巴掌記得了,以後想清楚該怎麽說再開口。”

李景風想了想,道:“我大概懂了。”

齊子概又道:“答應了陪你拆招,來。”說着左手豎直,掌面朝着自己,示意李景風攻過來。

李景風搖頭道:“我不要三爺陪我拆招,這趟幫三爺,就想請三爺通融些。”

齊子概訝異道:“通融什麽?”

李景風道:“三爺,您能讓胡淨将功折罪,怎不能讓饒刀山寨的人将功折罪?”

齊子概搖頭道:“這不成,饒刀山寨裏有鐵劍銀衛的人,不是我做主就能放。再說,那些将功折罪的不是情有可原就是罪刑不重,再不然就是有點本事,殺了可惜,給他們一個機會洗心革面,可饒刀山寨屠了戚風村,幾百條人命,放不得。”

李景風搖頭道:“寨主連我的性命都不想害,怎會屠村?一定有隐情。”

齊子概闆起臉,正色道:“他們終究幹過壞事。網開一面也隻有一面,就算情有可原,但由得他們開條件,那不叫俠義,叫縱容。”

李景風又道:“假如查出戚風村的案子不是饒刀寨幹的,又找到密道,能不能将功折罪?”

齊子概想了想,道:“找着密道是大功勞,那些鐵劍銀衛回不去,放他們各自謀生,隻要不再幹傷天害理的事就行。”

李景風喜道:“多謝三爺!”

齊子概舉掌道:“廢話說完了,再不攻過來,我要打過去了!”

李景風一愣,眼前掌影忽動,是齊子概一掌拍來,連忙伸手格擋……

※ ※ ※

第二天辰時,李景風一起身就覺得全身酸痛。昨夜與齊子概拆了一個時辰的招,雖說三爺沒用真力,也挨了不少拳頭。胡淨敲了門,叫他過去讨論事情,原來齊子概怕諸葛然摸黑逃跑,昨晚當真睡在諸葛然房裏。

四人聚在一間房裏,隻見諸葛然早已鋪好紙張筆墨,在紙上畫了個雞腿骨一樣細長的圖形,李景風看不懂,問了胡淨,胡淨道:“這是甘肅的形狀。”又見諸葛然在骨頭邊緣畫了幾筆,是山的形狀,又在旁邊标記地名。諸葛然寫字甚爲潦草難看,李景風隻分辨得出幾個山字,其它一字不識。

齊子概皺眉道:“小猴兒這是寫字還是畫畫?我都分不清了。”忍不住接過筆,在紙上寫了起來。沒想齊子概看似粗豪,一手楷書卻是圓潤飽滿,煞是好看。

諸葛然淡淡道:“我七歲就把教寫字的夫子辭退了,換了個夫子,寫字忒難看。”

李景風好奇問道:“怎麽辭退了?”

諸葛然道:“他隻有字好看,雞毛子有個屁用。後來也不知去了崆峒還是哪裏,聽說養了窩寫得一手好字的猩猩。”

齊子概笑道:“小猴兒惱羞成怒了。”

諸葛然指着地圖道:“《隴輿山記》上下冊記載了甘肅的地形風土,我知道的就這些。一步一步來說,先說這密道怎麽挖。出口需在隐匿處,少人迹,又得避開鐵劍銀衛的巡查,這是廢話。我就指這幾個地方。”他指向崆峒左下角,齊子概皺眉道:“昆侖?”

九大家盟主所在處,被稱爲“昆侖”的地方位于崆峒西南方,甘南,昆侖山脈末端的積石山,現稱雪山,那是關内與蠻族的交界處,過了山便屬關外。

諸葛然道:“昆侖地勢險惡,如果潛入的蠻族數量稀少,從昆侖山西側翻過來,這條路倒是方便。”

齊子概道:“遇上了還能跟咱們盟主打個招呼?那裏駐軍多,地形又險,峭壁陡立,雖然跟蠻族就隔着一座山,那可是座千丈懸崖,要爬過來,難。”

諸葛然道:“挖地道呢?”

胡淨搖頭道:“諸葛副掌,挖地洞與鑿山是兩回事。昆侖山險峻,蠻人要從另一邊挖路過來,那是不可能的。”

諸葛然點點頭,順着地圖向北移動,指着甘肅西側道:“冷龍嶺有山巒掩護,周圍又少人煙,過了冷龍嶺向北,地勢太險,冷龍嶺南方一片平坦,無處可躲,隻有這冷龍嶺恰是一處。”說着在地圖左側山脈末端圈了一小塊起來。

齊子概點點頭:“有道理。”諸葛然又提筆沿着地圖東北畫了個大圓,說道:“邊關駐軍最多,又是崆峒本營,卻不用翻山越嶺,我要是蠻族,這個險可以冒。”

齊子概道:“這範圍鐵劍銀衛搜查最久,朱爺現在也在這找着,沒發現。”

諸葛然道:“再往東,那就往華山去了,除非蠻族的蠻是野蠻的蠻,要不還真跟嚴非錫扯不上什麽關系。”

齊子概道:“小猴兒打算往哪裏找?”

諸葛然指着甘肅西邊道:“邊關有你家朱爺顧着,昆侖又不可能,就往冷龍嶺去吧。”

齊子概讓胡淨去市集買了兩匹好馬,四人四騎往西北而去。一路上李景風都在琢磨諸葛然說的道理,好不容易想到說法,猛地縱馬向前與諸葛然并駕,說道:“副掌,你說昆侖共議沒有青城唐門華山不公平,照你說的,要公平就該九大家輪着來,就算要改也該換青城唐門華山,而不是點蒼。”

諸葛然橫了他一眼,淡淡道:“什麽都要公平?假如今天有十大家、二十大家,也得照輪?哪個門派掌門是讓弟子輪番上任的?照你這說法,少林一人當一年方丈,覺字輩還沒輪完一半,剩下的估計都老死了。”

李景風語塞,反問:“那怎樣最好?”

諸葛然道:“我覺得現在這樣挺好的。九大家共同推舉,不行嗎?”

李景風道:“可威逼人家選你,手段不光彩。”

諸葛然道:“那是手段不光彩,不是辦法不光彩,辦法不光彩還談什麽手段。”說着橫了李景風一眼,問道,“你怎知我威逼人家了,聽誰說的?”

李景風悚然一驚,方覺自己說錯話。隻聽諸葛然回頭喊道:“胡淨,過來!”

胡淨策馬上前,問道:“副掌有什麽吩咐?”

“給他一巴掌,我在前面得聽到響。”說罷夾緊馬腹,加快離去。

胡淨無奈道:“景風小弟,對不住了。”說着一巴掌甩向李景風臉頰,又是清脆的一聲響。

李景風臉上又挨了一記,懊惱道:“是我說錯話。”心裏又是松口氣又是擔憂。松口氣是因諸葛然并未追問,擔憂卻是怕他是否猜着自己與沈家兄妹的關系,又是否猜着他就是當日福居館唯一幸存的店小二。

然而擔心無用,諸葛然也未再提起,此後夜裏打尖,白日趕路,路上行人漸多,幾天後便抵達蘭州。

蘭州是崆峒的大城,路上不時可見服色各異卻披着銀色短披肩的武林人物。李景風見那些披肩上各自繡着長短數量不同的黑線,多半是一長,少數一短,罕見一長一短兩條的。問了胡淨才知道,原來銀色披肩便是鐵劍銀衛“銀衛”二字的由來,長短黑線則是軍階,短線是新入的,長線是老兵,一線以上便是隊長人物。他們與尋常領俠名狀的俠客不同,這披肩便是制服,也是身份表征,若遇公差要出崆峒,隻消穿上這披肩,尋常俠客都得讓着,若遇争議,當地門派也會偏幫,這也是昆侖共議的協定。

齊子概問道:“小猴兒,蘭州再往北就是會甯了,接着該怎麽辦?”

諸葛然道:“把這三十年來冷龍嶺到蘭州、會甯一帶所有發現無名屍、毀容屍、失蹤人丁的案子通通找來讓我瞧瞧。”

齊子概笑道:“行。”

一行人找了客棧住下,齊子概讓當地門派送來未破的懸案。齊三爺駕到,誰敢怠慢?不一會,累積了三十年的懸案送到,竟有兩百件之多,含着供詞線索證據,還得馬車拖送,齊子概見了,不由得皺起眉頭。

諸葛然要李景風五年一個區段各自計算總數,打從十八年前起,每年便多幾具無名屍。

“就從二十年前算起。”諸葛然要了附近地圖,又取了幾十枚釘子,做了赤青黑白四種顔色标記,五年内的案子用赤色,十年内的用青色,十五年内的用黑色,二十年内的用白色,又說,“冷龍嶺以東,蘭州、會甯以西的留着,其他不要。”

李景風看諸葛然布置,忽地醒悟,說道:“我懂了,蠻族若是從冷龍嶺過來,沿途若被人發現,就要殺人滅口,沿着這些屍體的蹤迹找去,就能找到密道了!”

諸葛然擡頭看了他一眼,冷冷道:“你若想自殺,别把劍刺進鏡子裏。”說着拍拍自己胸口,道,“往這裏刺才死得了。”

齊子概哈哈大笑,胡淨也忍俊不住,李景風知道諸葛然繞着彎罵自己笨,連自殺都不會,隻得閉嘴。過了會,諸葛然又擡頭,對他說道:“我剛才比的是我的胸口,你得刺自己胸口才行。”

雖仍是調侃,這次連李景風也噗嗤笑了出來。

諸葛然釘完釘子,這二十年間蘭州以西竟有四十餘件懸案,隻是單看釘子分布,甚是淩亂廣泛,一時也不知該從何查起。諸葛然點點頭,顯得滿意,又看起卷宗來。

李景風見齊子概給了自己一個眼色,起身跟着走出,隻留下胡淨陪着諸葛然。這幾日,胡淨當了諸葛然的跟班,爲他端茶遞水穿衣除襪,嘴上雖然抱怨,倒是把諸葛然服侍得極好。

兩人走出屋外,李景風問道:“三爺有事?”

齊子概摸了摸下巴,道:“我瞧小猴兒還得忙乎一陣子。這一路上跟你拆招,你也算練得純熟,趁着有時間,我且多教你一點,看着……”說罷一拳打向李景風面門。

李景風觑得真切,頭向後仰,仍是慢了一步,幸好拳頭堪堪碰到鼻尖便停下。

齊子概問:“看見了?”

李景風點點頭。

齊子概又問:“看見了怎麽不閃?”

李景風道:“來不及閃。”

齊子概又道:“我數到三,一二三便出拳。一、二、三。”他說完“三”,李景風早向後仰,這拳便打空了。

齊子概問:“怎麽這次閃得開了?”

李景風搖頭說道:“三爺先說了,我有提防,又知道這拳怎麽出,就閃得開。”

齊子概點點頭,道:“就是這個理。我問你,我出拳打你時,你是不是盯着我拳頭看?”

李景風點點頭。

齊子概搖頭道:“這隻對了一半。你要看的不是我的拳頭,該先看我的肩膀。我們出拳,肩使臂,臂使肘,肘使腕,腕使拳,一環扣着一環。你看到我拳頭時這一拳已經在半路上,自然閃不過,你要看我的肩膀是平舉、前舉還是屈肘。動手不能不動肩,擡腳不能不緊臀,你從根本處看起,自然知道對手要怎麽打你,知道對手要怎麽打你,就能用最少的動作閃避。你武功差,遇到攻擊隻能後退,不得已才彎腰,更不得已才側身。動作大,破綻多。今後你跟我拆招,注意看我肩臂肘腕,對你閃避功夫大有用處。”

李景風經他提點要訣,大喜過望,連連點頭。齊子概又指點他幾個要點,這才讓他去休息。

第二天一早,兩人又去諸葛然房間,隻見胡淨已趴在桌上睡着,桌上油燈燃盡,諸葛然醒着,那數十封卷宗分成兩堆,一多一少。

諸葛然見他們進來,隻看了一眼,就又低頭看卷宗,一邊拿拐杖戳了胡淨一下。胡淨猛然驚醒,問道:“副掌有什麽吩咐?”

諸葛然也不看他,隻道:“沒,就不想讓你睡。”

胡淨滿臉無可奈何,隻得應了聲是。

諸葛然看完最後一本卷宗,道:“看了一晚上包公案,隻看到冤情,沒瞧見包公上台唱戲。三爺,難怪甘肅氣候差,合着六月雪全堆到十二月發了?”

齊子概聳聳肩,不置可否,口才上他是不想跟諸葛然争長短的。

諸葛然拔起一根黑色釘子,接着說:“富商遭劫案,屍體十幾處深淺不一的刀傷全在胸口,那是趁着死者睡着時下手,所以傷口都在正面,要是尋常人見到匪徒,轉身就跑,背部也該有幾處刀傷。深淺不一卻又集中,這是兇手心慌胡亂砍幾刀,該是死者弟弟謀奪家産,殺兄移屍。”

又拿起一根赤色釘子道:“這無名裸屍案,殺人的是鄰居,估計是私通鄰妻引禍被殺。你瞧,胸口一刀夠緻命了,還把雞巴切下來做啥?泡酒嗎?”

說着又拔了幾根釘子,一邊拔一邊解說案情,說這是馬賊劫殺,那是仇殺,還有意外身亡的。好一會後,諸葛然盯着地圖上殘存的七八根赤青黑三色釘子道:“剩下的這些才是真的懸案,才可能是意外遇上蠻族遇害。”說完指着地圖上冷龍嶺的最南邊道,“把發現這些屍體的地方附近道路連在一起,找它的根源,差不多就在這了。”

說完又舉起拐杖将胡淨戳醒。

※ ※ ※

“這麽大一片雪山,怎麽找法?”李景風遠遠望去,隻見氣勢巍峨的一座巨山覆蓋着一層厚雪,白茫茫一片。

諸葛然道:“等入春再來,會好找些。”

齊子概笑道:“崆峒有句名言,打鐵趁熱。何況小猴兒也等不了這麽久。”

諸葛然道:“這話哪都聽得到。”

齊子概道:“可崆峒的鐵最好。”

“行,由得你說,總之沒我的事。”諸葛然道,“打打殺殺,挖洞掘空,不适合我。”

胡淨道:“三爺,雪這麽大,就算有密道,入口隻怕也給雪封了,難找。”

“上山!先找個地方休息,明兒個再找。”齊子概說罷,策馬而去。

諸葛然眯着眼,咬牙切齒道:“臭猩猩壓根沒聽人說話。”

三人跟在齊子概身後,李景風忽又對諸葛然道:“我想着了。”

諸葛焉“喔”了一聲,不太搭理他。李景風自顧自說道:“我被你繞進了死胡同。其實選盟主,方法要光明,手段也要光明。點蒼要開先例這是好事,大可推唐門、青城當盟主。現在副掌不過就是想把盟主的位置抓在手裏,公平之類的純是借口罷了。”

諸葛然聽了這話,轉頭看着李景風,李景風吃了一驚,怕又要挨巴掌。諸葛然卻沒叫來胡淨,隻道:“我沒攔着青城華山唐門拉票,他們三家要是團結,最少也有三票,足以角逐昆侖共議的盟主。現而今,青城跟唐門聯姻,華山反與唐門結仇,又把青城給牽扯進來,他們不合作,怪點蒼?”

李景風聽說唐門與青城聯姻,知道沈玉傾此行成功,不由得大喜,又聽說華山與唐門結仇,不知根由,忙問:“華山跟唐門結仇,怎麽牽扯到青城了?”

“你對這些事還挺關心的。”說到這,諸葛然沉默半晌,忽問,“我上回沒問你,你怎麽知道點蒼弄了手段?”

李景風就怕他問起這茬,這幾日絞盡腦汁想說詞,連忙說道:“我在青城遇見一個書生,聽他說起的。”

諸葛然問:“怎樣的書生?”

李景風不善說謊,一時尴尬,隻得把謝孤白的形貌形容了一遍。提到他手上的象牙扇子時,諸葛然眉頭一皺,問道:“你說的那個人叫謝孤白是嗎?”

李景風道:“我跟他萍水相逢,隻是湊巧與他同桌,聽他與身邊的書僮說起。”

諸葛然唇角上揚,彎成菱角狀,對着李景風微笑,道:“我就不喜歡臭猩猩叫我小猴子,叫着叫着,真有人把我當猴耍了。”

李景風愕然。

諸葛然喊道:“胡淨!”

胡淨大聲應道:“來啦!……”

李景風皺起眉頭,苦下一張臉。

※ ※ ※

冷龍嶺山腳下果真有一處村莊。

羊吉村正如其名,十幾戶的小村落,外頭卻圈着二十幾隻羊。齊子概敲了一戶門,開門的是名青年男子,一身俱是羊毛制成的衣物,穿戴甚是厚重。齊子概道:“我們是過路的,借個地方睡一晚。”

那人探出頭,見四人四騎,也不說話,“砰”的一聲關上屋門。齊子概摸摸下巴,又敲了幾下,好一會無反應。他又敲了一遍,直到第三遍時,門又打開,青年男子顯得很不耐煩。齊子概從懷裏掏出一小把碎銀,估計有二兩重,那青年眼睛頓時放出光芒,連忙道:“我叫庫圖,快快請進,請進!”

庫圖的妻子叫娜莎,俱是邊關少數民族名字,卻與薩教蠻族不同。娜莎此時正懷着身孕,見着銀子也是笑逐顔開,這窮地方,二兩碎銀夠幾個月生活。隻是這房屋甚是矮小,裏頭唯有一間房,擠進六個人不免局促,庫圖忙道:“我再去借幾間屋子安置客人。”

齊子概問諸葛然道:“你還有沒有銀子?”

諸葛然白了他一眼,掏了一錠約摸三兩重的銀子,齊子概給了庫圖,道:“我們要在這住上一陣,勞駕。”

庫圖忙道:“不勞駕不勞駕,等會!”

庫圖開了門,過不多久帶來兩對夫妻與一對兄弟。一對夫妻與兄弟倆俱是三十餘歲,另一對夫妻較老,四十多歲,都是中年人,各自把衆人的馬匹牽去羊棚底下安置。

庫圖又端了羊奶酒給衆人驅寒,李景風頭一次喝羊奶酒,隻覺香氣濃烈,又帶點酸味,與平常所喝黃白酒大不相同。

娜莎收了銀兩,眉開眼笑,招呼庫圖道:“今天有客人,殺頭羊招待!”

諸葛然道:“我們帶了幹糧,不用招待了,有個睡覺的地方就行。”

庫圖忙道:“這怎麽行!小村裏沒什麽好招待的,殺頭羊不算什麽!”

諸葛然笑道:“既然這樣,不如把全村人都叫來,同歡如何?”

庫圖道:“我問問村長。”

娜莎添柴加火,倒水遞酒,問道:“客人從哪裏來?做什麽營生?”

齊子概道:“遊客,四處走走,聽說冷龍嶺風光好,來看看。”

娜莎一愣,問道:“大過年的出遊?不用回家嗎?”

諸葛然笑道:“四海爲家,哪都能過年。”

娜莎道:“家裏沒面粉了,我去借點,幾位稍等。”說完徑自離去。

齊子概伸個懶腰,拍拍諸葛然的肩膀道:“小猴兒,這回多虧你了。”

諸葛然深吸一口氣,緩緩道:“臭猩猩,早點把事辦完,要不立春前我哥就上崆峒來了!”

齊子概哈哈大笑,道:“立春還早得很,來得及!”

李景風忽然想起一事,問道:“諸葛副掌,你怎麽叫三爺臭猩猩?”

諸葛然道:“你看他高頭大馬,長個子不長腦袋,方臉高額,不像猩猩嗎?”

李景風又問:“猩猩是懂了,那臭……”

諸葛然給他個白眼,冷冷道:“你認識他幾天?見過他洗澡嗎?”

李景風一愣。北方天寒,氣候幹燥,甘肅尤其缺水,多以擦澡代替洗澡,可諸葛然這一說,李景風想起自與齊子概相識以來,從未見齊子概洗澡,甚至連衣服也沒換幾次。

諸葛然道:“這家夥沒三五個月是不洗澡的。”

齊子概不以爲然道:“北方天氣冷,又沒流汗,三五個月還是香的。”

諸葛然啐了一口,敲着拐杖罵道:“屁!”

齊子概又道:“我不像你,洗澡省水。甘肅缺水,我得省點。”

諸葛然道:“三爺不會遊泳吧?”

齊子概臉上一紅,悶聲道:“要學也不難。”

諸葛然見占了上風,不再多說。過了會,庫圖走了進來,說道:“幾位大爺,村長請你們到大屋裏見個面。”

齊子概起身道:“好,請。”

庫圖帶着四人往村中央的大屋走去。說是大屋,這種小村莊,也不過就是間縱橫二十餘步的屋子,比起饒刀山寨的大棚還小些,強在四面有牆壁,當中堆起爐火,正烤着一隻全羊,可在嚴寒中取暖。

齊子概當先走去,諸葛然跛着腳,走在最後,許是天寒積雪,落得有些遠,李景風擔心他行動不便,放慢腳步等他。

諸葛然道:“你倒好心,陪我走。”

李景風道:“走慢點,悠着些。”

諸葛然哈哈大笑:“稍微會講話了。”

李景風冷哼一聲,他還是不喜歡諸葛然。

諸葛然問道:“我叫胡淨打你巴掌,你是不是覺得我讨厭你?”

李景風道:“我頂撞你,你讨厭我也是當然。”

諸葛然道:“你錯了。人會頂撞人,狗才聽話,這是人與狗的區别。”

李景風一愣,問道:“什麽意思?”

諸葛然道:“臭猩猩把我抓來,我得分辨誰是人,誰是狗,誰能幫我,誰不可信。這道理還是我教會那隻臭猩猩的。”

李景風想起齊子概剛入饒刀寨時的試探,不由得一愣。自從與這位讨人厭的點蒼副掌認識以來,他說的話每每能引自己深思,比之謝孤白主仆的言語還要值得品味許多。

諸葛然道:“你是人,他是狗,你才是靠得住的。”

李景風愠道:“胡兄弟是懼怕你權勢才動手打我,你反說他是狗,這不是瞧不起人嗎?”

諸葛然問道:“若當日我是叫你打他,你會打嗎?”

李景風又是一愣。

諸葛然冷冷道:“這就是差别了。”

大屋就在眼前,諸葛然道:“待會别離我太遠。”李景風還沒琢磨透他的語意,兩人已走入大屋。

村長是名五十歲的中年男子,見衆人到齊,起身行禮道:“在下卓新。歡迎,歡迎!”

齊子概也拱手行禮,笑道:“村長客氣了。”

諸葛然咳了一聲,問道:“怎麽不跟我打招呼呢?”

卓新一愣,忙陪笑道:“這位貴客,在下卓新。歡迎,歡迎!”

諸葛然道:“你先跟他打招呼,再跟我打招呼,瞧不起矮子還是瞧不起瘸子?”

他話說得僵了,大屋裏氣氛頓時一凝。李景風似乎明白了什麽,但他沒想到會是這樣。

“胡淨,賞這老頭兩巴掌!要響,我在村外都得聽到!”諸葛然冷冷道。

胡淨也察覺不對,讷讷問:“副掌……這……爲什麽?”

諸葛然舉起拐杖,指指四周,罵道:“娘的,一個破落村莊,最老的五十幾,最年輕的二十幾,沒老人沒小孩?!”他猛吸一口氣,大罵道,“用點心!一群傻子,用點心!!”

大廳的氣氛頓時緊張起來,二十餘雙眼睛緊盯着四人。齊子概咬牙道:“小猴兒就不能等多喝幾杯酒,多吃幾口肉再翻臉嗎?”

諸葛然道:“臭猩猩,交給你啦!二十幾個,行不行?”

齊子概聳聳肩,淡淡道:“他們可不是普通山賊,試試吧。”

大屋中爐火搖曳,熟透的烤全羊飄出陣陣肉香。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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