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五年 冬 十一月
院子裏還堆着昨夜的殘雪,挂在屋檐下的冰柱搖搖欲墜。眉清目朗的白衣青年臉上染着一抹酡紅,現在不過辰時,他已有微醺之意。青年把幾根枯枝擺成縱橫交錯的幾個井字形,又從身後書堆中抽出幾本書,撕成兩半,塞在井字的空隙中。那堆書約摸有四五十本,看封皮似乎是同一套。青年拾起地上的酒壺,将酒灑在柴堆上,點起火折子。
大火熊熊燒着,黑煙帶着股酒香,引來院外的行人側目。他們看向大院,隻是搖頭歎氣,幾名披着銀色披肩的武夫見了,露出讪笑神情。
青年又喝了口酒,蹲下,拿起剩下的書,幾頁幾頁撕下,扔入火堆中,撕完一本又一本,這才燒了近半。一名中年男子走來,見他在燒書,快步上前将他推倒,罵道:“一大早,又發什麽毛病!這些書不要錢嗎?”
青年道:“又不能給人看,燒了算了。”
中年人罵道:“你吵着要寫書,你哥花了銀子請人印,你又燒掉,不白燒了銀子?你、你當銀子天上掉的?敗家,真是敗家!”說着就要撲滅火堆。
青年怕傷着他,拉着他手道:“爹,小心。”
忽地,一陣風吹來,黑煙把中年人嗆得眼淚鼻涕齊流,他不禁又破口大罵道:“就不該讓你讀書,讀成癡兒!快提水來滅火!”
青年應了聲好,一轉頭,把剩下的二十幾本都丢進火裏。中年人罵道:“你這孩子怎麽不聽話!這都是錢,錢啊!唉……”
聽到吵鬧聲,幾名青年男女也來到院裏,見父親發脾氣,上前勸道:“爹,又怎麽了?”一名留着兩撇短須的青年皺眉問道:“若善,你幹嘛呢?”
“不能賣的東西,放着占地方。”名叫若善的青年男子答道,“還有多少?一并燒了吧。”
另一名白淨青年捏着鼻子問:“大清早的,你喝酒了?”
短須青年顯是動了怒,愠道:“秀娘,家裏還有幾本?一并搬出來讓他燒!”
那名喚秀娘的婦女應了一聲,卻沒動,隻道:“這都是小叔的心血……”短須青年罵道:“讓他燒!燒完讓他死了這條心!”又喝叱青年道,“你要燒自己的心血我不管,大白天喝酒,你這是不長進!你要把自己給廢了,那就沒用了!”又轉頭對妻子道,“秀娘,還愣在這幹嘛?帶人去搬書啊!”
青年默不作聲,過了會,秀娘領着下人搬來成捆書籍,約有三四百本。中年男子嚷道:“怎麽都燒了?都是錢印的!唉,糟蹋!别燒,拿去包油條也不浪費!”短須青年拉住父親道:“爹,文家不缺這點銀子。”又對文若善道,“讓你一并燒了,燒完了去塾裏,别讓孩子等!記得洗過澡再去,一身酒臭!”
他拉着父親、妻子和兄弟回到屋内,隻留下文若善一人看着大火。文若善一本接着一本将書投入火中,燒着燒着,眼眶泛紅,不禁自嘲般苦笑起來……
※ ※ ※
“君子不器。器,是器具的意思,意指專用。這句話的意思是說,君子不是器具,不能隻有一種用途,拘泥于一才一藝,把自己給限制住了,需得博聞廣洽,多才多藝;也不能成爲别人的工具,爲别人所利用。”文若善說着。學童們正襟危坐,也不知是在認真聽課還是早神遊物外。他瞥見一人眼睛半阖半睜,頻頻點頭,喊道:“子冠!”
那打瞌睡的學童連忙起身,喊了聲“老師”,文若善問道:“剛才說君子不器,這是什麽意思?”
子冠瞠目結舌,答道:“君子不氣……君子不氣……意思是,君子,要品德好,涵養好,不随便亂發脾氣,遇到不順心的,也要……呃,也要有涵養,例如……例如……”他見文若善皺起眉頭,連忙說道,“例如老師發問,學生答錯了,老師是君子,老師不生氣,這就叫君子不氣。”
其餘學童哈哈大笑,文若善也不禁莞爾,說道:“你倒是聰明,懂得臨機應變。”說着敲了一下他的額頭,“這是罰你上課打瞌睡。”又講解了一遍君子不器的意思。子冠雖然聽懂了,又忍不住問老師:“老師,你說君子不要成爲别人的工具,不要被人利用,可我們學這個,當了君子,誰要用我們?”
文若善一愣。這世道,讀書人的出路少了許多。
又有學童發問:“我瞧書上說以前有種東西叫科舉,讀書人可以考官做,現在讀書有什麽用?”
文若善道:“讀書不是爲了做官,當君子也不是爲了做官。且不論這個,現在九大家雖然沒科舉,門派地方上還是有用得着讀書人的地方,寫字、告狀,算賬,每個門派都有師爺,用得着讀書人的地方很多。再說,讀了書,學了詩文,就比别人多懂些道理,多點風雅。”
他嘴裏雖這樣說,心裏卻想,縱然學了許多,抱着匡世之才卻無處用武,朱泙漫學屠龍之技,又有何用?不由得悶了,說道:“開卷。”
學童們紛紛翻開書本,文若善道:“《倫語》第二章,《爲政篇》,念。”
他想起父親早上說的,就不該讓自己念書,念成了癡兒,确實,現在念什麽四書五經都不如練一套伏虎拳有出路。雖說九大家要掌政務還是需要讀書人,沒有科舉反倒專才專用,讓四書五經成爲風雅之物,讀來學點做人的道理,這不是壞事。聽說前朝的官很多就是讀了死書,才會差點被蠻族給滅了,但自己絕不是念死書的人。居安思危,生于憂患死于安樂,這都不是死道理。
他歎了口氣,在學童的吟誦聲中見到學堂外站着一名與自己年紀相若的年輕人。
那人一身剪裁合身的淡青袍子,披着一襲羊裘。面容俊秀,一雙眼半阖着,卻是炯炯有神,嘴角挂着一抹淡淡的微笑,看着和藹可親,卻不知怎地有種疏遠感。他就站在學堂外不遠處一株桃樹下,不過幾丈開外的距離,因着這笑容,恍惚間那人卻站在幾裏外似的,竟叫人分不清遠近。
文若善定了定神,再細看時,那穿着淡青袍子的公子似乎覺得自己打擾了授課,往街上走去。
“夫子?”一個童稚的聲音把文若善的神思喚回課堂上,他轉過頭,一名學童問,“《爲政篇》念完了,要念下一篇嗎?”
“不了。”文若善道,“上午你們練字,老師出去一下。”
“老師又要去喝酒了?”方才打瞌睡的子冠笑道。
“别胡說!”文若善闆起臉道,“再胡說,罰你抄書!”
子冠吐了吐舌頭,忙取出文房四寶,學童們各自開始磨墨。
文若善步出學堂,向着那青衣公子離去的方向望去,雪地上猶有足迹。他遲疑着要不要追上去,忽聽一個聲音嘲笑道:“這不是文大才子嗎?我們的天水才子文哥哥!”
他嫌惡地回過頭去。他認得這人,這人名叫杜猛,是他對街的鄰居,自小便拜入崆峒轄内的奔雷堂,此刻冬衣外披着件銀色短披肩,那是鐵劍銀衛的标記。
“文哥哥怎麽不在課堂上教書?開小差?”杜猛笑道,“你不是常說天下要亂,蠻族要來?你不認真帶幾個弟子,以後蠻族打來了,沒有師爺替我們發檄文,送訊傳信,豈不是要一敗塗地?”
文若善道:“我是錯的,天佑崆峒,天佑天下,沒什麽不好。”
“就你們讀書人愛吓人,唯恐天下不亂!”杜猛啐了一口,說道,“我堂弟在你塾裏念書,你好好教,教些有用的,别把你那傻氣也教他了!”
“與他計較什麽呢?”文若善想着,微笑道:“是。”杜猛見他微笑,覺得自己被瞧不起了,想再尋話刺他,道:“你們文家這麽有家底,你還做什麽教書先生?回家當米蟲,給你父兄養着吧!”說完徑自離去。
文若善并不生氣,他最大的脾氣早沒了。他回頭看了看,方才的青衣公子早已不知去向。他想着自己找那公子也不知要幹嘛,又回頭看了私塾裏的學童,見他們正奮筆疾書,那個愛偷懶的子冠正斜眼偷觑他,料是等他一走便要溜出去玩耍。
也罷,讓他們玩玩吧。這些四書五經又有何用?還不如學些實際的技能方能濟世。世道不同了,執着于這些不切實際的做啥?他尋思着許久未買書了,早上才燒了上百本,書坊就在附近,不如去找些書來看看,遇着好書,買回來教學生,也好過這些“死書”。
他信步走至書坊,卻見方才那名青衣公子正與書坊老闆說話。隻聽那人問道:“這也沒有嗎?”
書坊老闆說道:“《隴輿山記》确實隻有上冊,沒下冊。”
聽到這書名,文若善心中一動,閃身到街角,聽那青衣公子與書坊老闆對話。那青衣公子接着問:“這《山紀》上冊隻寫了隴南山川人物,下冊合當寫隴北,我遍尋不得,特地來天水找這本書,若這裏也沒有,哪裏會有?”
書坊老闆道:“這書被禁了,二爺不讓出,都退回去了。”
青衣公子問道:“禁了?爲何?”
書坊老闆道:“胡說八道,危言聳聽,就被禁了。”
青衣公子又問:“怎麽胡說八道,危言聳聽?”
書坊老闆道:“大抵是說天下大亂,崆峒不能自安之類。對了,他還異想天開,說蠻族挖了條地道,可能有幾十裏長,從關外挖進來,通到我們關内,你說,有趣不有趣?”說着哈大笑。
那青衣公子道:“是很有趣。”
文若善聽了這話,心裏頗不是滋味,轉身就走,又不知要去哪。回私塾?沒上課的心情,天寒地凍,不如再去酒肆喝上兩杯暖身,隻是哥哥知道又要罵。可罵便罵了,自己往後還能做什麽?娶妻生子,在私塾中當一輩子教書先生,或者再陪哥哥去經商,在天下大亂前攢點積蓄,等着熬過這場大禍?若隻能這樣,那還是趁着現在能醉,多喝幾杯吧。
他到了酒肆,叫了壺白幹,喝了兩杯,一股暖意從胸腹之間升起。他松開領口,大哥送他那柄象牙折扇掉在地上,他俯身撿起,系回腰間。一擡頭,偏生這麽巧,方才那名青衣公子也來到。那公子見着他,兩人第二回打了照面,卻見那公子走到他面前,問道:“相逢有緣,公子介意搭個伴嗎?”
接二連三遇到,文若善也覺趣,于是道:“請坐。請問公子大名?”
“敝姓謝,謝孤白。”那青衣人微笑着,卻有些疏遠,“‘天光初亮,其色孤白’的謝孤白。”
“這名字有意思,天光初亮,其色孤白,先生是自诩照亮黑暗的第一道曙光嗎?”
“天還沒黑,見不着曙光。”謝孤白道,“得等天黑了,才會有人等着天亮。”
文若善心中一動,覺得他話中有話,似乎隐喻什麽,見他出言不俗,于是道:“謝公子請坐。”
謝孤白坐下,問道:“才正午就喝酒?先生看起來不像貪杯之人。”
“天氣太冷,暖暖身。”文若善問,“剛才學堂外,先生爲何盯着在下看?”
“那扇子。”謝孤白指着文若善腰間扇子,“臘月天,有些不合時宜,不由得在意。”
“家兄所贈,随身帶着。”文若善自嘲道,“每逢入冬,便與我同病相憐。”
隻是扇子還能等到盛暑,自己卻被困在這風雪中了。
“那是白象牙制成的,私塾的束修隻怕三年也買不起。上面繪了什麽?”
“什麽也沒有。”文若善打開象牙折扇,一片輕勻細膩,潔白純粹。他舉起扇子,對着遠方,這白又與雪天相連,真可謂“落了個白茫茫大地真幹淨”。
“如此良材,可惜了。”謝孤白道。
文若善心中又是一動,收起折扇,挂回腰間,道:“我是想,象牙乃恒久之物,無論請誰畫上兩筆,終究要褪色,倒不如保持本色,才見恒久。”
“象牙質美,但無論多恒久,隻是貴重。尋得國手妙筆繪上兩筆,相得益彰,方足傳世。”
匹配得起這象牙的國手嗎?還是算了吧。文若善心想。一時沒有說話。謝孤白見他不回話,道:“是在下唐突了。尚未請教公子高姓大名?”
“在下姓文。”文若善道,“文若善。”
“天水才子文若善?”謝孤白似是有些驚訝。文若善卻道:“先生怕是早猜着了,才會找我攀談吧?”
“也不算猜着,直覺罷了。”謝孤白道,“我打聽過《隴輿山記》的作者,知道《隴輿山記》下冊被禁,又看先生年紀身份都相符,出身富貴卻在私塾教書,非貪杯之人卻在白天澆愁,便有點疑心,上來問問,不想一碰就着。這下好,敢問先生,是否收有《隴輿山記》下冊?”
“你來得不巧,今早才全燒光了。”說到這,文若善又斟了杯酒喝下。
文家在天水小有名望,雖稱不上豪門巨富,但數代積累,也有規模。文若善自小喜歡讀書,這已不是科舉功名的年代,讀書多爲了識字記賬,畢竟人要讀書就得用腦袋,腦子用得勤,思路就靈活。他兩位哥哥也讀書,但唯有他最認真勤奮,天分也高。文若善深信讀萬卷書不如行萬裏路,十六歲起就與父兄一同遠行經商,把所見所得記載下來,遇有疑惑便詳查深究,寫了一本《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風土人物等等。文家有錢,他自行印刷出書,頗受好評,得了個“天水才子”的稱号。他得了激勵,又寫了第二本書,卻不料被禁。
文若善大受打擊,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以他家底,去門派當師爺也興味索然,他父兄怕他懶,蓋了間私塾讓他授課,就這樣過了一年有餘。文若善本還存着一絲希望,派人多次詢問崆峒都得不到答複,知道無望,隻得看破,于是把書全燒了。
“一本也沒留下?總有樣本吧?”謝孤白問。
“都燒了,不能給人看的玩意,留着幹嘛?”
“這就奇了。”謝孤白道,“《隴輿山記》記載甘肅南方地形人文,批注甚詳,先生才高八鬥,謝某甚是佩服。這書在西北一代流傳極廣,下冊怎會不能給人看呢?”
“我在書裏寫了幾句風言風語,二爺覺得瞎扯,于是禁了。”
“二爺人在昆侖,也看着這書了?”謝孤白問道。
“二爺看沒看過不重要,崆峒禁了就是二爺禁了,管他是二爺手下哪個師爺的意見,都是這個道理。”
“文公子在書中寫了什麽風言風語?”謝孤白問。
“我到了邊界,見城牆繞山而走,波瀾起伏,壯闊非常,鐵劍銀衛監視嚴密,聽說二十幾年前還有蠻族試圖偷越邊城,這幾年卻少見薩族信徒。卻又差不多這時開始,邊界周圍多了許多路人無辜遇害,說是盜匪,卻找不着兇手,更有屍體或者臉孔被打得稀爛,面目模糊不能辨認,或者被燒成焦屍,總之,這些案子最後都打成了懸案。”
“我懷疑蠻族可能偷挖了一條地道,從關外進入關内,所以少犯邊關,這些屍體可能是他們所爲。又寫道,唐門、華山、青城、點蒼、衡山、丐幫這十年來濫發俠名狀,恐怕别有居心,長此以往,天下必亂,建議昆侖共議讓九大家管轄俠名狀,莫使一方勢力坐大,容易生亂。”
“這書全收回來了?”謝孤白問。
“二爺禁了後,收回九成,還有幾本在外。”
謝孤白沉思半晌,說道:“先生有見地,這幾句話說得有理。”
“有理?”文若善哈哈大笑,“我寫《隴輿山記》,得了個‘天水才子’的稱号,等我寫完下冊,也得了個新稱号,叫‘天水瘋子’。你說有理,莫不是安慰我?”
“先生想要争口氣?”謝孤白問,“大丈夫有志難伸,受人誤解,胸中塊壘不平,抑郁難解也屬尋常。”
“我才不管這些。”文若善道,“昆侖共議後九十年太平,除了少嵩之争、汾陽夜襲幾件大事,就隻有些不痛不癢的小争執,現今當然無人信我。我寫這書不是爲了危言聳聽,是擔心這天下……”他皺起眉頭,“我知道我是對的,但沒人信。積蓄越久,越是危險,若九大家内讧,邊關又告急,重演百年前蠻族入關鐵騎屠城的慘劇,将又是生靈塗炭。”
謝孤白道:“先生心系天下,怎不做些什麽?”
文若善道:“我能做什麽?書都被禁了,崆峒有誰會信我?”
謝孤白道:“先生希望怎樣的結果?找着這密道?”
文若善道:“這密道定然非常隐密,我不會武,找着了隻怕也難回報。崆峒有鐵劍銀衛,隻要在邊關細查,或者循着線索找到奸細,總能有所斬獲,但是……唉……”他歎了口氣,默然不語。
謝孤白望向酒肆外,問道:“要是能找着奸細,就表示蠻族能越過邊關而來,密道之事便可信了吧?”
文若善道:“奸細可能早已離開甘肅,天下之大,怎麽找?”
謝孤白道:“崆峒守着邊關,從密道過來的奸細無論多少,總會留些在甘肅的。”
文若善道:“聽公子這麽說,你有辦法?”
“辦法是有,但得冒險。”謝孤白道,“我若能幫你證明,你複寫一本《隴輿山記》下冊讓我拜讀如何?”
文若善哈哈笑道:“這有何難!你準備怎麽做?”
“我說了,你得冒險。”謝孤白道,“還有,你得戒酒,真成了酒鬼,辜負你一身才學。”
這人竟好像真有把握?文若善皺起眉頭。
※ ※ ※
那天之後,文若善不再喝酒,每日早起便駕着馬車到城外山上廣澤寺參拜。北方天亮得晚,又值隆冬,出門得摸黑。廣澤寺在半山腰上,馬車得停在山下,走半個時辰小徑上山,小徑崎岖險峻,甚難行走,因此廣澤寺香客甚少,除了廟裏大小兩個和尚,罕見人煙。
這是謝孤白的吩咐,要他找一間人煙稀少的寺廟每日參拜,最好是在山上,這才方便被人下手。謝孤白隻講了一半他便明白用意,于是将一把匕首藏在雪靴中,以備不時之需。他雖是不會武功的書生,卻極有膽識,也不懼怕。
第一日上山,他剛進寺院,就見謝孤白正等着他。原來謝孤白昨夜便已上山,此刻早已升好爐火,等他來到。
他在火爐前坐下。這幾日積雪未退,小徑實是難走,雖是深冬,他也悶出一身汗來,若不烤火,極易着涼。
“我看過地形了,這地方可以。山路險峻,刺客若在中途行刺,怕被你糾纏着摔下山去。你不會武功,到了山上平坦處便好下手,把你從山上推下去,就死成意外。”
“你确定有人要殺我?我不過寫了本書而已。”文若善道,“下冊九成都收回銷毀了,看過的人不多。”
“聽過的人卻未必少。天水城的人都聽說了,蠻族奸細,或者其他人也該聽說了。”
“其他人?”文若善疑惑,還有什麽其他人?
“你的書很有用,把隴南一帶地形記載得清清楚楚,不少商賈都用作參考。”謝孤白道。
謝孤白在廣澤寺前後繞了幾圈。那寺依山而建,蓋在半山一處小平台上,寺廟不大,僅一間主殿與一間卧房,茅房建在寺後懸崖旁。他叫來文若善,指着茅房說道:“就這裏了,你行嗎?”
文若善道:“若我是對的,就能讓崆峒提早防備。”他眼中閃着光芒,他覺得自己可以不再是個無用的書生。
謝孤白點點頭,說道:“寺裏的和尚我打點過,讓他們暫時到山下住,這段時間,我都在這等你。”
文若善喜道:“有勞了。”
此後文若善每日來廣澤寺,與謝孤白閑聊半個時辰便下山。謝孤白極爲博學,像是踏遍九大家般,于各地風土人情治理狀況無不了如指掌,文若善深感欽佩,若不是謝孤白要他照計劃行事,真想搬到山上與他同住。
就這樣,他每日上山下山,約摸十來天後,甘肅來了場大風雪。他方起床就聽到屋外風聲呼嘯,他不顧父兄嫂子的勸阻,堅持要去廣澤寺。車夫不敢得罪他哥哥,他便穿上棉襖,戴上手套蓑衣鬥笠,自行駕車出門。
風雪越來越大,雪地裏馬車難行,他勉強辨認道路,到了山下,拴好馬車,已是延誤多時。他頂着風雪上山,一路上隻覺朔風撲面,刮得臉頰刺痛不已,道路更是濕滑不堪,一不留神便要摔落山下,粉身碎骨。他回過頭去,雪中似乎有條人影,一名樵夫提着斧頭從後跟着,看着是要上山砍柴。他這幾日見着路人就戒備,今日雪狂風大,視物不清,他更是緊張,隻怕對方暴起發難,自己難逃毒手。
也不知那人真是普通樵夫,抑或也顧忌雪路濕滑,始終未曾靠近,文若善提心吊膽,終于走到廣澤寺,隻見那人也不理他,徑自往山上走去。
他松了口氣,抖落一身雪屑,進寺參拜佛祖,見謝孤白坐在窗邊窺視,低聲問道:“那樵夫走遠了嗎?”
謝孤白搖搖頭:“雪大,看不清。”
文若善皺起眉頭:“那怎麽辦?”
屋外又是一陣風聲急嘯,風雪似乎更大了。
謝孤白低聲說了幾句話,文若善點點頭,走到寺外,隻見一片白茫茫,幾乎不能視物。他繞到茅房,打開門,卻不入内,又将門掩上,閃身躲到後頭,屏氣等待。
過了會,風雪中隐約見着一條人影,正是那名樵夫提着斧頭一步步慢慢靠近。文若善心跳加劇,呼出的熱氣化成白煙,竟覺得有些熱了起來。等那樵夫靠近茅房,文若善毫不遲疑地沖出,伸出雙手奮力一推,風雪遮目,那樵夫猝不及防,一跤摔倒,往山崖下摔去。
文若善大喜:“成了!”他第一次殺人,雖爲自保,仍是心驚膽戰,一身燥熱瞬間化爲透骨的冰冷。隻見謝孤白快步走來,他忙喊道:“小心地滑!”又聽到風雪中傳來細微的悶哼聲,卻是來自懸崖方向,難道那樵夫并未摔下山崖?
文若善大驚,自己與謝孤白都不會武功,若是那人未摔下山,那隻能逃命了。但他并不慌亂,拔出匕首在手,見無人上來,走上前去。
此刻,謝孤白剛好來到,兩人小心翼翼來到山崖邊,見那樵夫正抓着崖邊樹藤朝上攀爬。文若善舉起手上的匕首,喝道:“别動!敢上來,我給你一刀!”
風聲甚急,他怕對方聽不清楚,喊得格外大聲。樵夫被他一吓,挂在半空中不敢再爬,忙道:“好心的大爺,我是山上的樵夫,不慎失足,你救我一命,大恩大德必有回報!”
文若善道:“你這蠻子!快說,你們的密道在哪?”
樵夫一愣,說道:“我不是蠻族,你誤會了!我不是蠻族,我是甘肅人,隻是個普通樵夫罷了!”
文若善喊道:“不說實話,别想上來!”
樵夫連忙解釋,又苦苦哀求,文若善隻是不信,樵夫眼看快要支持不住,隻得道:“實話說,我真不是蠻子,我是……”
風聲掩蓋了部分話語聲,以緻于文若善一瞬間以爲自己聽錯了對方的門派。他大吃一驚,望向謝孤白,謝孤白臉上沒有任何表情,隻對他點點頭。
文若善知道若是讓這樵夫活命,等他上來,自己兩人絕不是對手,即便對方肯放過自己,若他敗露的身份是真,背後的門派隻會派來更利害的人物,到時也是在劫難逃。
他拾起樵夫遺落的斧頭,用力砍向樹藤。那人見他砍樹藤,驚得魂飛魄散,一邊喊着“不要!”一邊爬上山來。
文若善不會武功,又不是做慣粗活的人,那老樹藤甚是粗壯,一斧下去竟然不斷。斧頭卡在樹藤中,一時拔不出來,地面又滑,他隻怕用力過猛,一跤摔倒是小事,摔下山崖可就麻煩了。
他一雙手凍得麻木,心裏更是不住打顫,勉強拔起斧頭,又一斧劈下。這一斧沒砍在同一個位置,眼看那人就要爬上來,文若善急了,連連揮斧,慌亂之下,幾斧劈空,餘下的力道不足,那樹藤雖多了幾道缺口,仍是不斷。
隻見那樵夫已經爬到崖邊,一手攀在懸崖上,就要探出頭來。文若善雙眼一閉,握緊斧頭用力劈下,一聲慘呼,斧頭嵌在樵夫腦門上,跟着樵夫一同摔下懸崖。
文若善雙手不停發抖,跪在地上,驚慌失措,不僅爲自己第一次殺人,更是爲自己聽到驚天秘密而震驚。
他回頭看向謝孤白,謝孤白皺起眉頭,目光深邃。
“先進寺裏避風雪吧。”
謝孤白煮了一壺茶,兩人圍坐在火爐前。文若善牙關打戰,雙手捧着茶杯,不住顫抖。他喝了茶,一股暖意湧上,慢慢流向四肢,他籲了一口氣,等手指也柔軟些,才開口說話。
“你……早知如此?”
“《隴輿山記》記載詳盡,不止商用,也能軍用。”謝孤白道,“下冊記載着隴北地形,定有人感興趣。一查到這本書,我就知道你的預言。”
文若善默然不語,先見之明有時也會帶來殺身之禍,但同時亦覺興奮,自己終究不是大言虛妄,而是洞燭機先。隻是眼看天下将亂,生靈塗炭,怎不教人擔憂?說擔憂,憂慮中卻又藏着一絲絲欣喜,朱泙漫一身屠龍之技終不至埋沒!
他爲自己這一絲絲欣喜感覺羞愧。他沉默了許久,直到平複心情,把思緒整理完畢,才又開口。
“你也預知了天下大亂?”文若善拱手作揖,拜伏于地,“先生可有良方救天下?文若善願追随左右,效犬馬之勞。”
“沒有。”謝孤白回得淡然,文若善不禁愕然。
“沒有誰能操控天下,我們都隻是衆生中的一顆棋子。每顆棋子都會牽動其他棋子,相互影響,彼此交錯,一個最不起眼的人物都有可能改變天下大勢。”
文若善明白這道理,就像今天這名刺客不過說了件對他而言微不足道的事來求保命,卻可能因此改變天下大勢的走向。誰也不知道這件事對未來有多大影響,而這個人不過就是個刺客而已……
“俯瞰全局也無法掌握天下這盤棋的動向,汲汲營營或許也是徒勞無功。”謝孤白望着手裏的茶杯,此刻他的眼睛已不再半阖,那是一雙睿智而深邃的眼,仿佛無時無刻不在轉動着許多算計。
“先生打算怎麽做?”文若善問。他知道謝孤白是有心人,或許是與他不同的心思,但謝孤白不會對這天下冷眼袖手。
“亂終不可阻,越阻隻會越亂。與其壓抑,不如随亂起事,亂而後治。”謝孤白道,“五年之内,天下大亂,七年之内,天下太平。”
“兩年時間平定天下?先生的口氣真狂。”文若善說着。
“天下這盤棋,無論怎樣籌劃,也料不到下一刻的勝負生死。”謝孤白淡淡道,“盡人事,聽天命而已。如君所言,若蠻族在九大家内亂時入侵,可預見遍地烽煙,屍橫遍野。”
文若善默然,他向來自诩才高,但比起眼前這人遠遠不如。謝孤白是能俯瞰全局的人,不單是天下這盤棋的棋子,更有資格當棋手。
他心底某個地方被觸動,一發不可收拾。
狂風暴雪打得窗戶啪啪作響,風從窗縫中鑽了進來,吹熄了佛前燭台,火爐上的茶壺冒出蒸騰的熱氣。
水,沸騰了。
※ ※ ※
等大雪退去,他們繞到山下,找着了屍體。斧頭落在一旁,看來是落地時松脫了。
謝孤白問道:“怕嗎?”
文若善搖搖頭道:“活着還怕些,現在死了,沒啥好怕的。”
“你有膽色,挺好。”謝孤白微笑着走上前去,蹲下。
“聽說薩教信徒會在左肩紋上薩教的焰中火眼印記,你瞧瞧他有沒有?”文若善道。
謝孤白拉開屍體衣服,果然看見一團火焰印記。那火焰如一個斜放的十字,十字當中有一隻眼睛,瞳孔周圍也滿布火焰。
焰中火眼,真是薩教的印記,那他方才自報家門……
“你信嗎?”謝孤白問。文若善搖搖頭。千辛萬苦走密道進入九大家潛伏的薩教弟子,得多蠢才會在身上帶着印記?
“他不是薩教的,密道證明不了。”文若善自嘲道,“我還是天水瘋子。”
“他是,他最好是,也必須是。”謝孤白道,“我已經準備好了。”
文若善訝異道:“準備什麽?”
謝孤白領着文若善從廣澤寺再往上走,撥開一處草叢,見着一個小山洞,裏頭有着燭火。文若善進入洞中,隻見裏頭擺着各式奇特法具,更有一張法像,繪着一張四手四足的神明,上身赤裸,火發沖天,臉上唯有一隻眼睛,眼中冒着火焰,甚是詭異。
這些東西他沒見過,但曾有耳聞,這都是薩教的物品,是禁物,單是持有便是死罪,更不可能有人制作。這隻能從關外取得,問題是,自昆侖共議以來,出關者不得入關,任何人都不能從關外回來,包括崆峒派出去的死間……
“你從哪弄來這些東西?”文若善訝異地看着謝孤白,神色中還有幾分疑惑。
※ ※ ※
薩教弟子死在崆峒,身上有薩教印記,還有薩教的祭祀物,毋庸置疑,這必是蠻族之人。蠻族人能來到天水,這裏離邊關何止千裏,卻沒人發現?他若不是插翅飛越邊城,便是走了密道。
天水才子說的密道有了鐵一般的證據,整個崆峒都在找這條密道,一時毫無所獲。
文若善在去見謝孤白的路上遇到杜猛,杜猛低頭假作不見,快步離去。文若善暗自好笑,又想他畢竟是個粗人,何必與他計較?
“謝謝你,我在父兄面前總算能擡起頭。”文若善道,“隻是這般弄虛作假,難免有些不安。”
“君子不器,我那天見你時,你正在教學生。你知道這句話還有别的解釋嗎?”謝孤白道。
“喔?還請老師指教。”文若善作了個揖,笑問。
“形而上謂之道,形而下謂之器。君子不器,不拘泥于形式,受限于規矩,應視目的來選擇手段,隻要目的是好的,結果是好的,過程有所不同也無妨。”
文若善想了想,說道:“我沒聽過這說法,但有理。”
“你答應給我的手抄本呢?”謝孤白挂着一抹淡然的微笑,“我是爲了書才幫忙的。”
“你要走了?不在天水多待幾天?”
“不了。”謝孤白搖頭,“我沒特定去處,想把九大家周遊一遍,考察風土人情。”
“你有鴻鹄之志,天水料來留不住你。”文若善問,“幾時要走?”
“明天吧。”謝孤白問,“來得及嗎?”
“肯定來得及。”文若善笑道。
※ ※ ※
次日,文若善帶着行李來見謝孤白。
“《隴輿山記》下冊就在我腦海裏,副本就在這。”他指指自己的腦袋,“帶我同行,就等于帶了書走。”
“這跟約定不同。”謝孤白搖頭。
“我聽到了大秘密,如果那是真的,沒多久對方就會派人來殺我,我若在家,勢必連累父兄。”
“他們以爲蒙混過關,刺客被當成薩教蠻子殺了。”
“但文若善還沒死,他們還是要來殺我,而且你需要個伴。”文若善道,“兩個人有照應,還有馬車。”他招手,一輛馬車駛了過來,車夫下了馬,将馬鞭遞給他。
“我買得起馬車。”謝孤白道,“隻是一個人騎馬方便。”
“兩個人輪流駕車更方便。”文若善說着,不理會謝孤白,把行李堆上馬車,轉頭說道,“我雖比不上你,也是個聰明人,聰明人總是孤單,我在天水等了許多年才遇到你這樣一個聰明人,有我陪着,你不寂寞。”
謝孤白未再拒絕,兩人上了馬車,文若善先駕車。
“對了,那些薩教的東西哪來的?”
“從關外帶進來的。”謝孤白淡淡道,說得好像那是一件很簡單的事似的,說完又問,“你不能用本名了,想換什麽名字?”
“我今年二十七,叫小七吧。”
“那明年呢,叫小八?”謝孤白問,他是個難得發問的人。
“那是明年的事了。”
小七揮着馬鞭,馬車加速前進,雪地上深陷的車轍漸漸遠離了天水。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