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局外有局

第40章 局外有局

眼看鋼刀就架在朱門殇脖子上,沈玉傾仍是不露聲色,此時更要沉得住氣,才不會亂了原先的布置。他道:“朱大夫是青城客卿,卯爺以他爲質,這是存心和青城過不去?”

唐少卯道:“公子挾持老太爺,難道不是跟唐門過不去?”

沈玉傾道:“有什麽事,何不請七爺出來解釋?”

唐少卯道:“七爺病了。”接着又高聲道,“太爺,請您出來,跟咱們回去吧!”又道,“沈公子不用拖延時間,一句話,放人還是不放?”

沈玉傾見朱門殇低着頭一語不發,照理而言,此時他怎麽也該破口大罵個幾句,這不是他性格。但此刻不宜對他多表關心,免得成了把柄,沈玉傾冷笑道:“一個客卿就想換老太爺,卯爺,你這帳沒算清。你要殺便殺,青城總有算上這筆帳的機會。”

唐少卯微微一笑,道:“沈公子,借一步說話。”沈玉傾雖擔心他忽施暗算,卻也不願示弱,戒備着走上前去。

唐少卯拱手道:“公子來唐門,不過爲聯姻結盟,牽扯進唐門的家務事,實屬逾矩。眼下局勢明朗,強弱懸殊,公子與二丫頭往日無舊近日無恩,何苦趟這渾水?唐門多的是女人,奕堂哥家就有兩丫頭,姿容品貌才德兼備,與沈四爺正是良緣。這事能大能小,沈公子,你便綁了二丫頭起來,不動刀兵,你要是看上了二丫頭,我保她性命,讓你帶回青城,朱大夫也保平安。隻要公子一句話,馬車奉上,再無留難,否則……”他說到這,停頓了一下,接着說道,“昨日邊界有傳書,點蒼的使者已經進了貴州,過不了幾天就會抵達灌縣。我本有些心底話想與諸葛掌門談談,但隻要公子一句話,點蒼的使者我即刻打發了去。”

沈玉傾知道唐少卯的意思,如果青城堅持不退,這場大戰過後勢必與唐門交惡,唐少卯會與點蒼結盟,那自己這番前來,除了開罪唐門外,沒任何好處。

小八說得對,或許幫着唐少卯對付唐絕豔才是最好的法子。唐少卯此刻勝券在握,就算唐絕出來喝止也無濟于事,自己沒證據,他總能先把人帶走,再慢慢處理。何況還有朱大夫,隻要一開戰,朱門殇必然首當其沖。

他又看了一眼朱門殇,若說唐絕豔真有失策,就是她昨晚應該把朱門殇帶出來。可也不能怪她,帶走朱門殇隻會坐實她勾結外人對付冷面夫人。小八說得還是沒錯,唐絕豔昨晚是該殺了朱門殇,但她沒這樣做,反倒讓朱門殇成爲人質,或許這是她昨晚犯的第二個錯誤。

沈玉傾看着唐少卯成竹在胸的模樣,忽地轉頭喊道:“小妹!”

此時,沈未辰正站在唐絕豔身後,聽沈玉傾一喊,伸手扣住唐絕豔肩膀。這一下快逾閃電,唐絕豔吃了一驚,壓肩拐肘向後撞去,沈未辰側身避開,順勢拿住她手肘。沈未辰功夫高她不止一籌,唐絕豔慢了一手,隻一招間便受制。她雖受制,仍咯咯笑道:“我真沒想到,你們一開始就打這主意?”

這下變生突然,五毒門人也驚呆了,紛紛把兵器朝向青城,連白大元與張青一時也不知所措。

唐少卯哈哈大笑,事已至此,沈玉傾确實别無選擇。沈玉傾道:“一換一,朱大夫換二小姐,這是其一。其二,我們撤出唐門,在灌縣等卯爺給個答複。”

唐少卯應了一聲“行”,忽地退開幾步,退到身後衛軍前,示意手下放人。

沈玉傾暗暗歎了口氣,這唐少卯即便占盡優勢,仍無絲毫松懈,看來擒賊擒王的主意是行不通了,在換質中途救下朱門殇的打算也多有變數。

不過,他們還摸不清小妹的功夫深淺,但凡唐少卯稍稍低估沈未辰,不見得救不了人。

“換人吧。”沈玉傾揮揮手,示意沈未辰押着唐絕豔上前,五毒門不住叫罵,沈未辰隻作不聽。小八這計劃本沒向其他人說過,這樣青城弟子與五毒門的反應才真切,以唐少卯此時的優勢,斷然不會對他們起疑。

押着朱門殇的兩名侍衛正要上前,唐少卯喝道:“八個上!不!”他想了想,道,“丙七隊,你們護着朱大夫過去!”

丙七隊正要動作,沈玉傾連忙喝止道:“且慢!”又對唐少卯說,“人太多了。換個人質而已,你讓這麽多人上前,我不放心。”

唐少卯道:“要不,你們出去再換?你們,停!站住!”他見沈未辰押着唐絕豔漸近,立即喝止。沈未辰假裝沒聽見,又多走了幾步,直到唐少卯連連喝止,這才停步,不過離着朱門殇還有三四丈距離。這舉動又讓唐少卯起了疑心,沉聲道:“你們都出去,我們到外面換!”

眼看唐少卯如此精細小心,沈玉傾籌思如何拖延時間,道:“我先看看朱大夫。他到現在還沒說過一句話,我擔心他。”

唐少卯笑道:“這有何難?朱大夫!”他叫了幾聲,朱門殇隻不回應,一旁侍衛罵道:“卯堂主叫你呢!作死!”兩人聯手将朱門殇拉起,隻見朱門殇臉色慘白,身子不斷抽搐,随即白眼一翻,昏死過去。侍衛驚道:“堂主,他中毒了!”

衆人大驚,沈玉傾大喊一聲:“朱大夫!”搶上前去。唐少卯先是一愣,随即喊道:“攔着他!”

這一聲幾乎隻比沈玉傾的動作慢了一個呼吸,蓋因沈玉傾的動作全然出于關心的本能,毫不遲疑,唐少卯腦海中卻多轉了幾個念頭。“是誰下的毒?幾時下的毒?怎樣下的毒?”唐少卯并不關心朱門殇生死,在聽到消息的那一瞬,他聰敏的頭腦本能地先去判斷理解問題,也就慢了這一個呼吸。或許,這就是他的松懈。

直到唐少卯喊出“攔着他!”,沈玉傾的頭腦才瞬間冷靜下來,他知道自己可以多做一些事。一名侍衛橫刀攔阻,他趴低身子,迎面一拳打在對方下巴上,他感覺自己擊碎了對方下巴,那觸感跟他練武時用拳頭擊碎磚頭類似,隻是多了點柔軟。随着侍衛倒下的聲響,他已搶至朱門殇身邊,那裏還有一名侍衛。

唐少卯犯的另一個錯是不該喊“攔着他!”他終究不想傷害沈玉傾。假若他喊的是“殺了朱門殇!”或者喊“押下去!”,若是前者,沈玉傾就不敢繼續前進,若是後者,押着朱門殇的侍衛即刻退入衛軍人潮中,沈玉傾也無計可施。甚至喝令衛軍上前,或者更具侵略性的“擋下他!”都更能發揮作用。

但“攔着他”是個不明就裏的指令,後方的唐門衛軍是初次聽從唐少卯指揮,攔是攔了,隻是誰去攔?難不成兩千人全湧上去攔?若是平時,這樣的指令還稱不上失誤,但此刻是内戰,無論房子裏的唐絕或者面前的唐絕豔都是唐門上層人物,初掌衛軍的唐少卯也沒辦法達到唐孤的令行禁止,這都讓衛軍有了猶豫。

但他們終究是訓練精良的隊伍,猶豫的時間并沒有很長,從唐少卯下了命令到阻擋沈玉傾的侍衛倒下,衛軍會意過來,已有十幾人沖出,之前下令待命換人的丙七隊也沖向朱門殇。

然而終究遲了一步,無論唐絕的居所前多寬敞,終究不過是十三進大院中的一間莊院,周圍擠了兩千餘人,也就隻剩中間這數十丈方圓的空地,朱門殇又位在前端。

沈玉傾已沖到朱門殇身邊,抽出腰間“無爲”,直刺朱門殇身邊侍衛。那侍衛的刀本架在朱門殇身上,見他一劍刺來,又快又急,又沒接到殺人質的命令,隻得揮刀相格。“當”的一聲,那侍衛的刀蕩了開去,沈玉傾一把抓住朱門殇,飛起一腳,将那侍衛踢得滾了幾圈。

于此同時,沈未辰與唐絕豔也搶上前來,丙七隊二十六名衛軍也已殺到。唐絕豔射出鐵蒺藜,衛軍紛紛揮舞兵器抵擋,此時不比昨夜,衆人早自提防,隻有一個侍衛中招,剩餘的依舊湧上。沈玉傾背起朱門殇便走,沈未辰取出峨眉刺與追兵交戰,方才抵擋幾下,白大元等人早已擁上,援救主人。白大元是青城耆老,武功高強,尋常衛軍領隊不是他對手,他且戰且退,掩護沈玉傾三人退回唐絕居所前。

此時唐少卯已看出沈玉傾根本無意交換人質,急忙大喊道:“救出老太爺!殺!”話音剛落,衛軍以四隊爲一個方陣,整齊沖出。

白大元心中一凜,遵照沈玉傾的指示喊道:“青城弟子,結陣!”青城弟子圍成兩個十人面的方陣,守在沈玉傾等人身前。

沈玉傾将朱門殇拖到身後,沈未辰急得淚珠隻在眼眶裏打轉,卻不知如何施救,忙對唐絕豔道:“快救朱大夫!”

唐絕豔道:“我沒帶解藥。”說着替朱門殇把了脈,又道,“他吃的是死藥,撐不到半個時辰。”

沈玉傾一顆心頓時沉了下去,半個時辰如何擺脫眼前困境?忽聽到殺聲震天,唐門的第一波沖鋒已經展開,前四隊已經與青城交兵。旋即又聞慘叫聲傳來,又是連着兩個方隊沖了過來,青城與五毒門弟子隻把房屋前圍得水洩不通,以免傷及少主。緊接着,四、五、六……連着六七個方隊沖入,沈玉傾轉頭望去,隻見白大元身先士卒,一雙鐵拳接連打翻了兩名衛軍,又擊傷一名小隊長,但随即又有一名小隊長上來夾攻,而不少青城弟子與五毒門弟子已然倒地哀嚎。再往外看去,戰圈外不遠處還有四個方隊湧上,如此懸殊的人數,隻怕轉眼要敗。

雙方交兵不過刹那,戰況已如此慘烈,沈玉傾望向小八,隻聽謝孤白舉起青城令旗喊道:“放火!”

唐門衛軍圍得甚緊,兩千多人全擠在這數十丈方圓裏。幾名青城弟子點起了堆積在小屋前的柴火,那是之前沈玉傾命他們收集起來,說是造飯取暖用的,爲此還砍掉不少造景用的奇花異卉。當時連白大元也覺古怪,此時柴火點燃,頓時冒起熊熊濃煙,沈玉傾即刻取出手巾,捂住口鼻。

一陣秋風把這濃煙吹送開來,沈玉傾隻覺得一陣頭暈目眩,雖然有了藥巾,仍是差點摔倒在地,連忙施展輕功向前躍出。隻聽周圍全是“哐當哐當”的聲響,不是交戰的聲音,而是兵器落地的聲音,哀嚎聲與呻吟聲不絕于耳。

跟在沈玉傾身後的是沈未辰跟唐絕豔兩人,她們同樣捂着藥巾。三人所經之處猶如波開浪裂,無論青城弟子、五毒門人還是唐門衛軍紛紛倒下,有幾個頑強的想要攔阻,沈玉傾隻是輕輕一推,這些人便摔倒在地。更後方的衛軍中毒稍淺,揮舞兵器阻擋,但此刻已構不成威脅,沈玉傾沒有戀戰,隻是格擋住他們的攻擊便繼續前進。

部分衛軍察覺不對,想要散開,唐絕居所院子後方便是廊道,廊道雖寬,仍不夠讓這麽多人同時撤出。衛軍靠得太近,火起時前面人擋住了後面人的視線,後方衛軍看不清前面發生什麽,彼此推擠,反倒動彈不得,濃煙又乘着風勢,等他們聞到嗆鼻的煙味時,早已身軀一軟。

唐少卯爲了展示實力,把所有衛軍全帶來,此時反成了緻命失誤,讓這本就難以疏散的地形變得更加擁堵。若他隻帶了五百,甚至一千人來,都不至于落入如此窘境。

沈玉傾三人所向披靡,近兩千衛軍竟隻能目送他們闖過。他們很快就看見了唐少卯,唐少卯正自目瞪口呆,訝異爲何衛軍突然大亂。眼見身邊護衛一一倒下,他很快明白發生了什麽,迅速掏出藥巾捂住口鼻,立刻轉身要退出大院。

絕不能讓他逃走!摻在柴火中的“五裏霧中”影響範圍有限,而且效力不長,這裏還是唐門,唐少卯隻要退了出去,即刻就能找到幫手。沈玉傾加快了腳步,正估摸着還是太慢,一條人影自身旁急掠而過。

還是帶着小妹讓人放心,他心下一寬。

唐少卯才跑了幾步,沈未辰擲出峨眉刺,如一道銀光流洩,射向他後腦。唐少卯轉身揮扇格擋,同時,唐絕豔擲出幾顆鐵蒺藜,打他腳下。唐少卯向後縱躍,雖然避開暗器,但這幾下閃避已經延遲了他退出大院的腳步,沈未辰已追到他面前,手上峨眉刺刺向他眉心。唐少卯揮扇抵擋,兩人都是一手捂着藥巾,以單手過招,沈未辰挑、刺、戳、掃,把一根峨嵋刺使得出神入化,唐少卯也非易與之輩,折扇忽張忽合,有時如盾抵擋,有時如短棍掃打,有時又如點穴撅,刺向沈未辰要穴。兩人所使都是短兵,兩團身影便似滾在一起般難分難舍。

沈玉傾看出小妹氣力不足,毒煙燃起時她站得近,就算有藥巾仍受影響,唐少卯離得遠,中毒不深又及時解毒,受的影響不大。唐少卯也察覺沈未辰氣力不足,折扇三下疾探,都往沈未辰臉上招呼,想來他認爲但凡少女都愛惜容顔,尤其是沈未辰這樣的美人,這一着當能逼退對手。然而這方式對沈未辰卻是無用,她一步未退,手上峨眉刺見招拆招,化解了這三下攻勢,饒是如此,唐少卯仍趁機退開一步,轉身要走。

沈玉傾恰已趕到戰圈中,手中無爲遞向唐少卯後背,封住了他的退路。唐少卯隻得回頭接招,沈未辰又欺了上來,将他逼回原地,甚至後退了些。

接着跟上的是唐絕豔,她未用兵器,玉足橫掃,攻向唐少卯下盤。唐少卯武功雖高,以一敵三,已是無力回天,剛避開沈玉傾長劍,猛地小腿一痛,胫骨已被唐絕豔踢斷。他哀嚎一聲,單膝跪地,沈未辰把峨眉刺頂在他喉頭,沈玉傾喝道:“讓衛軍退下!”

這幾下交接極快,自濃煙升起到唐少卯受擒,還不足一刻鍾,衛軍全看呆了。

唐少卯恨恨道:“唐柳投靠你們了?”

唐絕豔咯咯笑道:“你昨晚去找了奕堂叔,怎麽就沒去找柳堂叔?要是早知道了,也不至于輸得這麽難看。”

唐少卯道:“輸什麽?你又不姓唐!”他挺起胸膛道,“要殺便殺!我死了,這些衛軍還不把你們碎屍萬段!”

唐絕豔咯咯笑道:“所以你還不能死。”說着一把抓起唐少卯,與沈玉傾兄妹一起退回唐絕居所,又要了繩索将唐少卯綁住。沈玉傾見謝孤白口鼻雖捂着藥巾,卻也坐倒在地,小八躲在屋内,也是一副神情委靡的模樣,至于其他人,早躺成一片了。

解“五裏霧中”的方巾煉制不易,隻有唐門中緊要人物才有,唐柳掌内坊,這是他保管之物,雖然帶了些過來,也隻夠分給這幾個重要人物。

唐柳捂着藥巾從屋裏走出,見他們抓了唐少卯,又驚又喜,道:“你們真把事給辦成了?”他走到唐少卯面前,恨恨踢了他一腳,罵道:“你這賊厮,害了老夫人還不夠,竟還害了七叔性命!”

唐少卯冷笑道:“沒想你竟然投靠了外人,倒是我失策了。”

“你沒失策。”謝孤白打起精神道,“你沒找柳爺聯手是有原因的。唐家兩位長輩都死了,連七爺也死了,就算你讓大少爺繼位,消息傳到昆侖去,難免物議,你怕節外生枝,想找個替死鬼。柳爺掌管内坊,偷藥下毒最易,你是打算把所有罪名都推到他身上去吧?”

唐柳恨恨道:“謝公子提醒我時我還不信,見你始終沒來找我,這才信了!”

謝孤白道:“柳爺,辦正事要緊。”

唐柳走到屋外,大聲喊道:“衛軍聽令!唐少卯謀反作亂,已經成擒!所有人退到院外,等老夫人醒來,自有發落!”

衛軍聽了這話,一時不知如何反應,唐柳又道:“沒讓你們辦事,就要你們退出去,難道還怕惹事不成?都退下!不退下的,我一個一個戳死!”

那些衛軍這才拾起兵器起身,腳步蹒跚地向院外走去,有些功力差的連武器也拿不動。他們雖中毒無力,仍維持隊形,沈玉傾不禁暗暗佩服,又想:“若是七爺統領衛軍,隻怕我們三人不能這麽輕易得手。”

此時局面稍穩,他關心朱門殇,忙上前探視,見朱門殇仍在昏迷。他雖不會醫,也察覺朱門殇脈象紊亂,更是焦急。

隻聽唐絕豔道:“搖醒他,灌他喝水,讓他吐些出來,我去拿解藥。”沈玉傾回頭,唐絕豔已飛身離去。

唐柳看向那堆柴火,搖頭道:“可惜了這些‘五裏霧中’,十多年的積累,全沒了。”

沈未辰打了一桶水來,也不管朱門殇尚自昏迷,掰開他嘴巴,将整桶水倒進他口中。水入鼻中,立時将朱門殇嗆醒。朱門殇雖然神智不清,但他行醫多年,本能地知道中毒喝水的道理,張嘴不住喝水。沈未辰灌完一桶,又去提了一桶,到了第三桶上,朱門殇“嘔”的一聲,嘔出一大攤穢水,沈未辰這才稍稍放心。

朱門殇虛弱着道:“繼續……再來……”

沈未辰又去提了水,朱門殇一口接一口,喝了又吐,吐了又喝,模樣甚是痛苦。

過了會,唐絕豔趕回,将朱門殇扶起,一顆藥丸塞入他口中。朱門殇服了藥,勉力睜開眼,道:“你還活着啊……”

唐絕豔笑道:“我還沒死,你倒是一隻腳埋進土裏啦。”

朱門殇點點頭,道:“何止一隻腳,我半個身子都埋進土裏,剩顆頭啦。”說完閉上眼睛,又昏了過去。

沈玉傾忙問:“怎樣了?”

唐絕豔道:“看命了。”

沈未辰急道,“不是吃了解藥,怎麽還要看命?”

唐絕豔道:“藥入口便已傷身,就算解了毒,身子早已受損,能不能活還是看他造化。行了,先别管他,這裏的迷霧支持不了多久,外面還有人呢。”

沈未辰漲紅着臉,顯是動了怒,沈玉傾雖也臉色鐵青,但知此時不是内讧的時候,拍了拍沈未辰肩膀道:“我們去打點水,替白師叔他們解毒。”

果然,空曠之處迷煙散得極快,不到半個時辰,周圍隻餘些許氣味,一些功力較深的,如五毒門門主巫欣、白大元等已能起身走動,隻是全身酸軟,功力不足。沈玉傾兄妹打了水分給衆人服用,衆人精神漸漸恢複,白大元帶了幾個功夫較高的弟子跟去打水,讓衆人提神。

衛軍雖然退下,卻未離去,千餘人仍守在院外,等待下一步指示。又過了會,唐錦陽與唐驚才先後來到,鬧了一上午,他們兩人竟然現在才到。

唐錦陽看了這情況,大吃一驚,罵道:“二丫頭,你又搞什麽鬼?!”

唐絕豔咯咯笑道:“爹,大姐,怎麽折騰了一上午,你們現在才到?”

唐錦陽道:“昨晚鬧了這麽多事,我睡得晚點,唉,不是說這個的時候,你幹嘛抓着你卯叔?”

唐絕豔道:“卯叔害了七叔公,又想害死太公,我把他抓起來,等候發落。”

唐驚才驚道:“小妹你别胡說,卯叔不會幹這種事!”

唐絕豔道:“好端端的,七叔公怎麽病了?你不信,問他七叔公在哪養病,他要說得出來,我就放他走。”

唐少卯喊道:“錦陽兄,你由得一個外人頤指氣使?别管我,你是代掌門,領着衛軍殺進來便是!殺了這個外人,不用管我!”

謝孤白眉頭一皺,沒料到唐少卯竟想同歸于盡,這得對唐絕豔懷着多大恨意?唐驚才忙拉着唐錦陽,說道:“爹,現在衛軍隻聽你指揮,你别莽撞,有話好好說。”

唐絕豔隻是冷笑,唐錦陽正在猶豫,唐少卯又道:“讓二丫頭得了勢,唐門就落入外人手裏啦!”

唐錦陽一時沒主意,問道:“奕堂主呢?你奕伯去哪了?來人,快!快去找奕堂主過來!”

唐驚才道:“奕伯父向來讨厭二丫頭,這時候找他幹嘛?爹你自己做主就好,别傷到太公跟卯叔。”

唐錦陽看向周圍,衛軍裏站在外圍的中毒不深,現在多已恢複,他們人數優勢太大,即便隻有兩三成的人恢複,應付青城那些中毒更深的人也綽綽有餘。唐少卯不停叫罵,惹得唐錦陽心煩意亂,就是要激他動手,沈玉傾怕他誤事,找了塊布塞住唐少卯嘴巴。

然而唐錦陽終究不是幹大事的人,他怕傷了父親,又怕對方還有什麽詭計,遲遲不敢作主。唐奕聞訊趕到時,見了這景況也是暗叫不妙,沒着想唐少卯領了兩千人浩浩蕩蕩來搶人,竟然一敗塗地,更爲自己押錯寶懊悔。

唐錦陽問道:“現在怎麽辦?”

唐奕問道:“大丫頭怎麽說?”

唐驚才道:“我說别動,等太婆醒來便好,卯叔卻要爹别理他,快點打進去。我說這可不成,二丫頭沒理由害太公太婆,與卯叔也是誤會一場。”

唐奕知道這不是什麽誤會,自己昨晚選錯了邊,若是等二丫頭上位,隻怕自己要遭報複。他見沈玉傾那邊青城弟子多半委頓在地,想來中毒更深,反觀己方衛軍倒有一小半恢複了精神,此時攻入勝算極大。此時此景,不如賭上一把,于是道:“代掌門,二丫頭大逆不道,你下個令,将她擒下吧。”

唐錦陽并不真是沒主意的,反之,他對歪主意的決心尤爲堅定不移。他找唐奕過來,不過就是要多點底氣,聽唐奕這樣說,當即喊道:“衛軍聽令!”

此時衛軍無主,自然聽唐錦陽号令,聽到這話立時打起精神來。反觀沈玉傾這邊,除了少數幾人,其餘都起不得身。唐柳見對方就要殺入,連忙喊道:“使不得,使不得!你們不管少卯的命了嗎?”

唐錦陽道:“少卯兄也要我們攻入!柳弟,你背叛咱們,勾結二丫頭,以下犯上,怪不得我們了!來人!”

沈玉傾知道對方要攻入,忙望向小八,問他是否還有辦法。隻見小八搖搖頭,顯是無計可施了。沈玉傾歎了口氣,對唐絕豔道:“二小姐,隻怕我們隻能幫到這了。”

唐絕豔咯咯笑道:“行啦,就這點底氣,能玩到這程度也算不差了。”言下之意竟是将眼前生死置之度外了。她又道:“沈公子,想辦法拖點時間,說不定還有機會。”

沈玉傾疑道:“還有機會,難道冷面夫人會醒來?”

唐絕豔道:“太婆幾時醒來得看運氣,我可沒打算等她。你想辦法拖點時間吧。”

沈玉傾點點頭,正要上前,忽聽得有人喊道:“住手!快住手!二丫頭是你親生的女兒!”

衆人聞聲看去,卻是總務府的唐飛來到,他一手還拉着個中年婦女,看他這模樣,衆人都覺奇怪。

隻聽唐飛氣喘籲籲,大聲喊道:“我找到造謠的人啦!”又對着那名婦女道,“你說,你說說!”

衆人看那婦女,見她衣着平凡,與一般農家婦女無異,面容多有風霜,隻是五官端雅,想見年輕時甚有風華。唐錦陽細細看了她一眼,驚道:“你是……香姨?”

沈玉傾皺起眉頭,看向唐絕豔,眼中有詢問之意。唐絕豔道:“她叫香君,以前是太公的侍妾,後來年紀大了,太公将她送出府,沒想被小白臉騙光積蓄,幾年前來求收容,太婆探知底細,将她打了出去。”

那中年婦女立即跪下,哭喊道:“你們說好了饒我一命,說話得作數!尤其是二小姐,二小姐答應饒了我嗎?”

唐飛道:“我說饒便饒,二丫頭,你怎麽說?”

唐絕豔道:“就饒你無罪,說吧。”

唐錦陽道:“飛堂兄,現在這什麽局面?你把爹以前的侍妾找來幹嘛?”

唐飛道:“她就是造謠說二丫頭不是你親生的人。”

唐錦陽吃了一驚,道:“我不信!”

唐飛道:“你且聽她說說。”說着,拍了香君肩膀一下。

香君連忙道:“我說,我說!幾年前,我被騙光積蓄,身無分文,走投無路,隻得來找老爺,求在唐門裏幹個雜役,讨口飯吃。沒想……沒想夫人覺得我太沒用,把我趕了出去,我無計可施,隻得到妓院賣身。我年紀大,受了不少冷嘲熱諷,想起老爺不顧多年恩情……”

唐飛罵道:“你罵誰呢?!”

香君忙改口道:“是我不會想,老爺對我是恩重情深,給的銀子夠我過下半輩子!是我自己蠢,被人騙了,又……又對夫人懷恨在心,就在妓院裏到處宣揚,說……說二小姐不是少爺親生的。沒想,就這樣一傳十,十傳百,散出去了。”

唐錦陽半信半疑,卻不知該問什麽。唐飛問道:“是老夫人打你,你遷怒二丫頭幹嘛?”

香君道:“我聽說老夫人最疼愛二丫頭,所以……是我不對!飛爺饒命,二小姐饒命!”

說完,她頻頻叩頭,像是怕極了似的。

唐絕豔眉頭一挑,道:“現在真相大白,還有誰敢說我不姓唐?”說着,又轉頭對唐奕道,“奕堂叔,過去的事那都是卯爺挑撥,我不跟你計較,你也别找我晦氣,咱們一筆勾銷怎樣?”

唐奕聽出唐絕豔話裏有話,連忙點頭道:“原來是我錯怪了侄女。如今水落石出,都怪這潑婦造謠生事!”說着一腳踢向香君。唐飛連忙攔下,說道:“奕爺别氣,我答應過她不傷她性命。”

唐驚才問道:“爹,你打算怎麽辦?大夥還等你吩咐呢。”

唐錦陽向來不喜歡唐絕豔,蓋因唐絕豔從不把他放在眼裏,就算知道她是親生,也無半點欣喜之意。但如今唐少卯被擒,唐柳、唐奕、唐飛都站到女兒那邊,雖不見七叔唐孤,料想他也隻聽父親的話。自己身爲代掌門,此刻又控制着衛軍,是要一聲令下搶人,還是等母親醒來再說?他一時間竟不知該如何是好。

他想了想,正在猶豫,隻聽謝孤白喊道:“大少爺,卯爺害死了七爺,你要是幫着他抓了太爺,回頭發現七爺死了,等老夫人醒來你怎麽交代?”

唐錦陽最怕冷面夫人,這話正觸動他心事,忙道:“快去找七爺!找着七爺,問七爺怎麽處置!”

唐驚才道:“七叔公正養病,去哪找?”

唐錦陽道:“唐門再大,兩千多人找個人都找不着?”

“不用找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道。

所有人望向聲音來處,隻見一名頭綁繃帶的老婦人在八名侍衛圍繞下,緩緩從院外廊下走出。

沈玉傾笑了。

是冷面夫人,她終于醒來了。

※ ※ ※

包圍唐絕居所的衛軍已經撤退,他們在兵堂裏發現了唐孤。唐孤傷得很重,斷了一隻手,卻沒死,傷口已包紮妥當。唐少卯或許是顧念親情,又或者不敢殺他,更可能是留着他一命,也許意外時能派上用場。衛堂的人趕忙将他送去診治,大夫說幸好唐孤功力深厚,性子又堅毅,換别人早死三五回了,但無妨,還救得回來。

餘下别無他事,唐門恢複了日常秩序,沈玉傾安置好朱門殇就前往大廳與冷面夫人會面。

“沒想才一天,唐門就發生這麽多事。”冷面夫人道,“這次多虧你了。”

沈玉傾拱手道:“晚輩僭越,若老夫人不來,還不知如何收拾。也是天佑唐門,有驚無險。”

“原來你也知道僭越了。”冷面夫人道,“不過我承你的情。想來你們也怕了二丫頭的性子,大丫頭性子溫和,許給四爺,不算委屈吧?”

沈玉傾忙道:“晚輩替家父和四叔謝老夫人賜婚!”

冷面夫人點點頭,道:“我這一下摔得不輕,需要将養一段時日。點蒼的使者我派人打發回去了,你若不信,可以在這多待幾日,這樣夠了嗎?”

沈玉傾忙道:“老夫人一諾千金,晚輩自無懷疑之理。晚輩急于回報喜訊,想早日折返青城。”

冷面夫人道:“沒事了,我要休息。你忙了一天,也該好好歇歇。朱大夫的毒,唐門有的是藥材,要什麽向工坊讨去,包你什麽也不缺。”

沈玉傾應了聲“是”,離開大殿,冷面夫人也起身回房。

還有很多事要善後呢。

※ ※ ※

唐少卯被帶到冷面夫人房中。此時他雙手上了鐐铐,又斷了腳,然而冷面夫人不僅年紀老邁,又不會武功,即便有了這些束縛,唐少卯仍有能力殺她。當然,隻要八衛任何一位在場,唐少卯就斷然逞不了惡。

但冷面夫人卻把八衛都遣了出去。他們有遲疑,問了幾句,冷面夫人隻是揮手要他們離開。

冷面夫人向來有她的把握,唐少卯自然是知曉的,但他還是問了:“老夫人放我在這,是看我手鐐腳铐,傷不了人嗎?”

冷面夫人道:“現在殺我,除了讓二丫頭上位,對你有什麽好處?弄不好連你兒子都要陪葬。”

唐少卯瞳孔縮了一下,仍道:“老夫人真是健忘,秋兒五年前就病死了,我唯一的女兒也嫁了,不在身邊。”

冷面夫人道:“我說的不是秋兒,是赢兒。”

唐少卯胸口一緊,沒接話。

冷面夫人道:“這事隐密,我也是琢磨了好一陣子才找出線索。從幾年前二丫頭身上的流言開始,我就察覺唐門裏有人要興事,隻不知是誰,這一摔,倒是把許多之前不明白的事都給摔明白了。但我就不懂了,少正的兒子怎麽變成你的兒子了?”

“那幾年,我在外頭養了不少情婦。”唐少卯知道瞞不住,索性直說了,“當中有一個受寵的懷了孩子,這本不該有。我從老夫人身上學來的道理,正室以外有了孩子,家裏就得鬧風波。我本想打掉這孩子,那女人卻躲了起來,費了好大功夫找着時,孩子已經生下了。”

“我收拾了孩子的娘,本想也把這孩子收拾了,但當時秋兒剛出世,我對他疼愛有加,我把那孽種抱在懷裏時,就想,一樣是我兒子,怎麽一個榮華富貴,一個就得死無葬身之地?”

“我可不像其他弟兄,把外頭生的孩子都帶進府來,原想找個人家送養就是,恰巧大嫂臨盆,生了個死胎,大哥去甘肅采買未歸,她怕大哥回來難過,找我哭訴,我替她想了個法子,讓這孩子進得了唐門認祖歸宗,又沒人知曉。這事,府裏就我跟嫂子兩人知道。”

“大哥回來後,見着孩子自是歡喜,也沒疑心。我與大哥本是兄弟,赢兒像我,自然也像他。赢兒在大哥家裏,秋兒在我家裏,倒也相安無事。”

“可惜少正死得早,秋兒早夭,唐赢繼承不了什麽,你的家業又不能過繼給他。”冷面夫人點點頭,道,“所以你唱這出大戲爲的是給你兒子鋪路,讓他有機會當上唐門掌事?也算有野心了。”

“可惜功虧一篑。”唐少卯道,“要不是青城那幫人攪局……”

“你不夠精細,就算想抓唐柳頂罪,也得注意他,不然怎會被二丫頭鑽了空子?殺老爺倒是一步妙棋,二丫頭雖也想到了,但你又收買了她身邊的客卿,算占了上風。青城會來攪局,是你沒先處理好這塊。”她竟與唐少卯分析起布局來了,“竟然傷了你七叔,更是大錯。”

“處理不了,那繡花枕頭重情甚于利益。”唐少卯道,“老夫人中了暗算後我便緊鑼密鼓地行事,如果不是我的人被抓了,也不至于逼得我傷了七叔。”

“你跟沈玉傾見過幾次面?”冷面夫人問,“你怎知他重情甚于利益?”

唐少卯默然不語,他終于明白言多必失的道理,尤其在冷面夫人面前。

“最後一個問題。”冷面夫人問,“是你在長生香中下毒嗎?”

唐少卯沉吟良久,最後終于說出:“是。”

冷面夫人與他對視良久,淡淡說道:“我知道不是。但你猜到是誰,你在維護他。”

唐少卯的瞳孔又縮了起來。

“你是死罪。至于赢兒,你把他保護得很好,整件事都沒讓他出面,這個秘密也沒有其他人會知道,他還是少正的兒子,你的侄子。但他當不了堂主,我會把他跟大丫頭一起送去青城。”冷面夫人道,“還有什麽想講的?”

唐少卯搖搖頭,說道:“老夫人的處置公正。”

冷面夫人點點頭,唐少卯站起身來,忽地想到什麽,對冷面夫人道:“我忽然想到,或許一開始我就錯了。”

冷面夫人“喔?”了一聲,問道:“哪裏錯了?”

“是誰對老夫人下毒?”唐少卯道,“一開始我懷疑所有人,後來知道奕、柳、飛都不是,我就疑心到另一個人身上。我問了他,他說沒有,但我不信。”他看着冷面夫人,說道,“或許他沒騙我,沒人對老夫人下毒,或許,是老夫人自己對自己下毒,拔掉那些隐憂,把唐門二代那些不成材的換下去,順便幫二丫頭鋪路。”

冷面夫人反問:“你要我查這件事嗎?”

唐少卯搖搖頭,道:“這是我胡謅的,總之不是我就是夜榜下的手。想殺老夫人的人多了,老夫人,請保重。”

冷面夫人道:“去吧。”

唐少卯離開了房間。

※ ※ ※

第二個進入冷面夫人房間的是唐絕豔。

“一覺醒來你就把一幹叔伯都收服了,我沒看錯你。”冷面夫人道,“我死之後,唐門就由你當家了。”

“那些叔伯除了卯叔,都是平庸之才。”唐絕豔笑道,“太婆可别留個爛攤子給我。”

“他們背了這麽多事,你要拔掉他們還不容易?”冷面夫人道,“這一代的唐門資質太平庸,得讓有本事的上來,應付以後的大事。”

“絕豔曉得。”唐絕豔似乎也明白冷面夫人口中所說的“大事”是什麽,“得先把這些有異心的掃除,才好辦事。心慈手軟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點點頭,忽地厲聲喝問道:“那你怎麽不殺那大夫?!他若不死,是你多大的威脅?真以爲你能把他收得服服貼貼,死也不招出你來?你忘了我怎麽說的?不可将性命攸關交托他人之手,嚴青峰就是榜樣!”

唐絕豔道:“我給了他一顆死藥,這種人也許熬不住刑,卻敢赴死。我若親手殺了他,青城就不會幫我。”

冷面夫人道:“你去殺他前,知會過青城嗎?”

唐絕豔道:“我先去拜訪了飛伯父,讓他趕着出唐門,要不,哪來的人救太公?”

冷面夫人道:“二十個死士跟一名頂尖高手,沒兩千兩銀子也不好打發,能一口氣拿出這筆現款,也隻有賬房的唐飛了。”

唐絕豔笑道:“這筆虧空不小,還不知怎麽填上呢。”

冷面夫人道:“但你沒見過青城的人就去殺朱門殇,你一開始原沒打算聯絡青城的,怎地突然改變主意?”

唐絕豔道:“也不是沒想,是來不及,吩咐辦事後就已半夜,得先去滅口。我估計着他們爲結盟而來,那幫叔伯們可不是好的結盟對象,最後還是得幫我。”

冷面夫人冷冷道:“那朱門殇人品、才智、形貌都不算上乘,你既不是爲了私情,那便是思慮不周,直到到了牢裏,這才想到聯手青城是嗎?”

唐絕豔默然不語,低下頭道:“是,我是到了大牢才想起,已是晚了。”

冷面夫人道:“那你有沒想到,他會被拿來當人質威脅你?”

唐絕豔道:“我沒想到沈玉傾竟爲了一名客卿如此犯險。”

冷面夫人道:“幸好還有得挽救,要不,今天就是你要嫁到青城去了。”

唐絕豔道:“太婆教訓得是。”

冷面夫人道:“那個香君是你早就想到的吧?怎麽做的?”

唐絕豔道:“她年紀大了,在妓院不好營生,嫁給一個農夫,原本還算殷實,生了兩孩子後,日子漸漸清苦。我讓飛伯父帶着二百兩銀子過去,綁了她孩子,讓她出來作證,說謠言是她放的。當時那般局面,大家都偏信了點。”

冷面夫人點點頭,道:“除了唐飛,隻剩下她們一家知道這件事了?”

唐絕豔點頭道:“是,我讓她們搬去甘肅了。”

“甘肅不夠遠。”冷面夫人道,“别再犯了朱門殇的錯。”

唐絕豔道:“派人跟上了,囑咐過别死在四川。”

冷面夫人道:“那隻剩下唐飛了。他是遠親,卻很幹練,是人才,得用,但你也得多留心。”

唐絕豔道:“絕豔明白。”

冷面夫人又問:“青城那些人,你怎麽看?”

唐絕豔道:“沈玉傾不是繡花枕頭,沈未辰是個學武奇才,隻是兩人都有心慈手軟的毛病。朱門殇是國手,醫術深不可測,有他制藥,對唐門甚有幫助。這次内讧用了内坊不少藥,尤其‘五裏霧中’全數告罄,許有用得着他的地方。小八是伴讀,聰明機敏,但也就是個伴讀,至于謝孤白……”

冷面夫人道:“怎樣?”

唐絕豔道:“機變百出,長于謀劃,精于計算,他才是床頭捉刀人。沒了他,沈玉傾就隻是個好人,成不了大事。”

冷面夫人閉目沉思,過了半晌,道:“留他下來。若是留不下來,”她睜開眼,目光如電,“殺了他。”

唐絕豔點點頭,道:“明白了。”

冷面夫人道:“下去吧。”

唐絕豔行了禮,離開了冷面夫人的房間。

※ ※ ※

最後一個進入冷面夫人房裏的,是唐驚才。

“知道自己怎麽輸的嗎?”冷面夫人問。

唐驚才不語。

“我把你許配給青城了。沈四爺雖然年紀大些,江湖上的名聲很是風流,你不屈就。”

“我不服!”唐驚才道,“二丫頭有人幫!”

“你沒人幫?”冷面夫人道,“整個唐門上下全幫着你,這麽好的局面都被你玩砸了。更别說你幾年前就派人放出流言,說二丫頭不是錦陽的種,先了幾手,還輸得這麽難看。”

“太婆不出來,我就拼着上去領軍,把二丫頭給捉了!”唐驚才道。

“得,想騙誰?”冷面夫人道,“我讓朱門殇去幫你們姐妹看病,二丫頭跟他碰了幾次面,你呢?閉門不出,就怕他們爲了娶你反倒幫起二丫頭是吧?仗着自己先了幾手,不差這一步?你裝了十幾年,就沒想過再騙他們一回?”

“我沒做錯!那謝孤白可不好騙,沈玉傾也不是好美色的!”唐驚才道,“我要上前,隻怕早被揭穿!”

“你妹可是從朱門殇下的手,你就學不得?”冷面夫人道,“大意就大意,這麽多理由?”

唐驚才咬着嘴唇,過了半晌,又辯解道:“二丫頭也沒善用青城,她沒殺朱門殇,也沒聯絡青城,隻是青城硬要幫她,才讓我輸了。”

“兩千衛軍被兩百青城人馬擋下,你好意思說?”冷面夫人道,“就是輕敵罷了。你長她兩歲,還早提防她,弄成這樣,你不冤枉。”

唐驚才猶豫了一會,這才不甘心地說一句:“是,我輕敵了,犯蠢。”

“你怎麽知道赢兒身世的?”

“秋堂兄死後,卯叔常常借故來見唐赢,我起了疑,自個查的。”

冷面夫人點點頭:“利用嬴兒,假裝與他情投意合,讓少卯以爲自己做的一切都是爲了給唐赢鋪路,把所有壞事都讓少卯幹了,你還是朵白牡丹,之後隻要嫁給唐赢,明面上他當掌事,你背後操控,這個想法甚好。可惜了,你也輸在這,知道你跟二丫頭差在哪兒?”

“太婆請說,驚才聽着。”

“器量。”冷面夫人道,“你還想着利用男人,她想靠的是自己。不是借男人的手去做,而是用自己的手去做。你想當呂後,絕豔卻要當武曌,這就是器量的差别。”

唐驚才歎了口氣,道:“你跟太公本就偏愛她,開局便對我不利!”

“胡說八道!”冷面夫人道,“你跟絕豔我們都一般疼愛,打小有哪樣不公過?是你自己韬光養晦,不像二丫頭這麽出風頭,明面上的繼承人自然是她。愛裝委屈,就别抱怨受委屈。”

唐驚才隻得道:“是……”

“還有,爲什麽動你七叔公?”冷面夫人又問。

“那是少卯叔安排的……”唐驚才答道,仍是一臉無辜模樣。

“前邊剛抓到僞軍,少卯才剛趕到,你七叔公不過走到唐飛堂裏這點時間,殺手跟計謀都備好了?你真當太婆摔破腦袋了?”冷面夫人道,“起火時你最後到,那是預料到事敗,先伏好殺手,又騙你七叔公繞個路,去唐飛那裏,你趁着這時間跟少卯商議,這才抓了你七叔公,對吧?”

唐驚才道:“太婆總是明察秋毫。當時刑堂已經抓到人犯,随時會把卯叔供出來,那可不成。”

冷面夫人道:“我倒是看錯了一點。我以爲絕豔比你狠,現在看來,你比絕豔更狠。雖然傷了你七叔公可惜,但他年事已高,也該退休了。他兒子唐豪是個人才,功夫得他真傳,就是有些沖動,這也是你七叔公傳下的性格。唐門,是該換批新人物了。”她又問,“你怎麽看出青城公子重情,把這消息告知了少卯?”

唐驚才道:“我去見過他們一面,他們四人圍坐在一起,開口也無尊卑,這不是尋常少主與客卿相處的模樣。”

“觀察入微,甚好。”冷面夫人道,“記得我常說的,男人能幹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你們姐妹倆比我年輕時美貌聰明,又有身份,我能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你們也能。”

她閉上眼,吸了口氣,緩緩說道:“你們都是我的驕傲,比所有唐門男子都強。絕豔外放,強于鬥外,适合當唐門的掌事,你内斂深沉,精于内鬥,讓你嫁去青城,不是讓你過安生日子。”說到這,冷面夫人又停頓了一下,這才接着說道:

“我要你拿下青城,将之并入唐門。”

唐驚才的眼裏彷佛有了光,斂衽行禮道:“驚才不會讓太婆失望!”

※ ※ ※

自從知道唐孤沒死,唐絕就一直守在他病床前,等他醒來,爲他遞水,煮藥,喂飯,每件事都親力親爲。

唐孤望着自己斷掉的左臂,過了很久,歎了一口氣,說道:“是該養生了。”

“你嫂子想把衛堂交給豪兒打理,還得你多幫幫他。”唐絕背對着唐孤坐在爐火前,煽着風,爲唐孤煮藥。

“這種事讓下人來就好,這把年紀了,别勞碌。”唐孤仰頭看着床頂,由于失血過多,他甚是虛弱,彷佛多說幾個字就會喘不過氣來似的。

“有些活還是自己辦才安心,交給旁人都信不過。”唐絕道,“小時候,你生病都是我煮藥,多老也得幫你煮。”

“除非煮不動了?”唐孤問。

“是啊,煮不動了再說。”唐絕回答。

唐孤翻過身,望着唐絕的背影,這一動,拉扯到斷臂肌肉,甚是疼痛,但他忍着不出一聲哀鳴,隻是聲音有些發顫:“下毒的人找着了?真是少卯?”

“他自己承認了,是他沒錯,說是……看不慣你嫂子想把掌事的位置交給二丫頭。他想扶錦陽上位,自己當攝政王。”唐絕歎了口氣,“都是自家人,何苦爲難。”

唐孤望着唐絕的背影,許久沒有說話。

藥壺發出“嘶嘶”的聲響,像是有水滴落在壺上瞬間沸騰的聲音,但藥還沒滾,水從哪來?

唐孤沒注意到這聲響,傷勢讓他失去了往常的集中力,他望着唐絕的背影,過了會,又翻過身去。

“衛堂交給豪兒吧,我沒想法。”唐孤道,“是該換人了。”

“嗯。”唐絕輕輕哼了一聲。

過了會,唐絕又輕輕喚道:“七弟。”

“嗯?”

“你嫂子所做的一切,都是爲了唐門好。”

“我知道。”

唐孤緩緩閉上眼。彷佛到了此刻,過去的六十餘年歲月才一股腦地壓到他身上。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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