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奕在議事廳上來回踱步,顯得甚是焦急。唐柳臉上敷着藥布,不停嘀咕咒罵着唐絕豔,此時他餘毒未消,發音含糊不清,沒人聽得懂。倒是唐少卯氣定神閑,要了茶水跟一盤金錢桔。唐奕見他清閑,忍不住問道:“往常你不是最有辦法?想到怎麽應付二丫頭了?”
“沒。”唐少卯說,渾不在意般,拿起茶杯品了一口,又放下,過了會才道,“等七叔他們回來再說。”
唐少卯是兵堂堂主,名義上掌管了唐門兵權,實則卻是文職。唐門的家族性是九大家之最,兵堂隻負責唐門轄下的兵務與人事,實際兵權遠不如掌事一句話。冷面夫人于兵權掌控更是穩固,重要人物均親自考核任命,唐少卯雖有發言權,多半隻是走個過場罷了。
雖然兵堂無實際兵權,但仍掌管唐門上下所有兵務,唐門有多少子弟,分布所在,裝備配給,領頭者性格能耐,唐少卯了如指掌。他年輕時風流英俊,才思敏捷,據說養了頗多情婦。他向來以辦事幹練、足智多謀自矜,是唐門的智囊之一,祭祖大典遭擒一事實是他生平奇恥大辱。
唐奕見他沒想法,又問:“你覺得老夫人這一摔,傷勢……怎樣?”
唐少卯道:“瞎猜不如摸門道,你怎麽不去老夫人房裏問安?”
唐奕怒道:“這不是廢話嗎!我們不剛被八衛趕出來?就剩下七叔跟錦陽堂弟等消息!”
唐少卯道:“既然知道,等消息吧。”
過了會,唐孤鐵着一張臉與唐錦陽一同走入。唐奕忙上前問道:“七叔,堂弟,怎樣了?”
唐錦陽怒道:“大夫進去了就沒再出來,八衛死守着門口,連我爹都不讓進去!我跟七叔等了大半天,等不到一點消息,要不是看在娘的面子上,早把他們給拿下了!”
他說着,走到議事廳的主位上坐下,俨然一副掌事模樣。唐少卯輕輕咳了幾聲,唐錦陽不解問道:“少卯兄怎麽了,喉嚨不舒服?”
唐少卯道:“是啊,最近嗓子有些啞,吃點桔子養喉嚨。”
唐錦陽道:“少卯兄可得保重,以後唐門需要仰仗你的地方還多着呢。”
衆人見他點不透,都看向唐孤,唐孤并不介意,坐了首席。唐錦陽道:“娘受了傷,現在不知道狀況,唐門上下一堆事情要辦,百廢待舉,大家暫時,嗯……”他想了想,問道,“兵堂有什麽事嗎?”
唐少卯道:“沒什麽大事。所有公文都放在太夫人書房,代掌門有空去批示就是。”
唐錦陽又問道:“那刑堂……有事嗎?”
唐奕道:“一切照着規矩,最近的大事也就段家寨那件事,都正法了。”
唐錦陽道:“嗯,很好,沒事了。那工堂……”
唐柳道:“咩事咩事,都咩事。”他口齒仍是不便,講話有些大舌,實不願多丢這臉。
唐錦陽又要問賬房,沒看到唐飛,問:“飛堂哥人呢?”
衆人面面相觑,唐孤冷冷道:“這當口又不是議事,當然沒人通知唐飛,你犯什麽糊塗!”
唐錦陽一愣,道:“可……唉……唐門這麽多事,我剛接任代掌,當然得了解了解。柳堂哥,派人通知飛堂哥過來議事。”
唐柳最是不想開口,聽他吩咐做事,翻了個白眼,也不理他。唐孤道:“你是打算在他面前把二丫頭的事也給議了?”
唐錦陽一愣,道:“這不好,我也不知道飛堂哥站哪邊。瞧他模樣,好似打算兩不相幫。”
唐孤道:“難爲你看出來了。既然不打算跟他說這事,叫他來幹嘛?”
“我先叫他來問問賬房的事,等要讨論二丫頭的事,再叫他回去就是。”
唐孤怒道:“你不辦事,興許唐門還沒事,你要辦事,沒事也給你辦出事來!得了,講正事!”
唐錦陽被他罵了一頓,不敢作聲,隻好道:“是,是,先說二丫頭的事……”
唐孤揮手道:“慢!談二丫頭之前,我還有事要問。”他說着,環顧衆人,目光如電,甚是淩厲。衆人被他目光一掃,都覺心中一顫。
唐孤雖老,威儀不減,雖隻管着衛軍,不掌政務,換作前朝也不過就是個羽林衛的缺,然而唐門自下而上,除了冷面夫人,最怕的便是這位衛軍統領。
衆人被唐孤一瞪,都不敢說話,等了半晌,唐孤仍未開口。唐錦陽素來跟唐柳交好,給了他幾個眼神,唐柳嘴角抽搐了幾下,使個暗肘推了推唐奕,唐奕隻是假裝不知,一時大堂上鴉雀無聲。
直等到衆人心焦了,唐孤才伸出一根指頭:“我就問一件事。”說到這,他又停頓了一下,見沒人想要說話,這才接着道,“是誰對太夫人下的毒?”
此言一出,衆人又面面相觑,唐錦陽道:“這……肯定不是我,我向來孝順……”
“那是誰!”唐孤大喝一聲,道,“你們老實說出來,這話不傳出門外,我還能從輕發落!你們要隐瞞,等我查出了,一家老小都難保!”
衆人不敢作聲,過了會,唐錦陽道:“柳……柳堂哥。”
唐柳看了他一眼,似是詢問,唐錦陽這才說:“你就認了吧。”
唐柳大急,也顧不得發音含糊,忙道:“不似我,不似我,泥别信口雌房冤枉我!”
唐錦陽道:“你是管工坊的,‘五裏霧中’都歸你管,長命香又是你經手,你也不喜歡二丫頭,不是你是誰?”
唐柳道:“你怎不縮奕哥,二阿頭當堂頂撞他!這幾年的大似都給二阿頭辦了,他風頭被搶,恨得緊!”
唐奕罵道:“你把嘴裏的屌吐出來再說話!滿口尿騷味,胡言亂語!二丫頭氣焰嚣張,誰不是被她壓着?她進你工坊要拿什麽藥就拿什麽藥,你不也管不住?”
唐孤又看向唐少卯,唐少卯猶豫了半晌,這才道:“七叔……我們原以爲是你幹的。”
唐孤怒道:“放屁!”
唐少卯道:“莫說我們沒這膽子,事前誰知道老夫人要宣布繼承人?這幾年大夥都隻是揣測,哪料到會有這一手?老夫人年事雖高,可身子骨向來健朗,這事來得突然,除了七叔你,沒人有這本事。”
唐孤道:“看來是沒人承認了?”他環顧四周,見衆人都不說話,又道,“也罷,看這事怎麽了結。你們保佑嫂子身體康健,若有個三長兩短,二丫頭就上位了,我倒是想瞧瞧她怎麽收拾你們!”
唐錦陽道:“她又不姓唐,怎能讓她上位?趕她走就是!”
唐奕道:“怎麽趕?拿掃帚攆她出門?”
唐錦陽啞口無言,隻得道:“想辦法!她不過就是個刑堂副堂主,不到二十歲的小姑娘,還怕鬥她不過?少卯兄,你向來足智多謀,想個辦法吧!”
“我倒覺得你們大驚小怪。”唐少卯淡淡道,“若說誰毒害了老夫人,那還得詳細追查,但要說對付二丫頭,那倒不用憂心。衛、工、兵、刑、帳,五堂沒一個幫她,就算飛堂兄也不過就是個兩不相幫,她拿什麽跟我們鬥?峨眉不過唐門底下一個大派,那姓孟的小子摁死了也就跟金慈師太道個歉的事。嚴非錫的四兒子連華山的大事都管不了,管得着唐門的事?青城那個,我瞧着是個正人君子,二丫頭勾引男人那套在他身上不頂用,估計也不會幫她。”
唐柳道:“老夫人醒來,她上位,老夫人有個三長兩短,還是她上位,你什麽也别做,等她來收拾你。”
唐少卯道:“也不是這個意思,隻是她威脅不了我們,我們可以慢慢收拾她,從長計議。”
唐錦陽道:“怎麽慢?說不定娘明天就沒事了!”
“如果隻是輕傷,大夫早出來了,起碼也傳兩句話安定人心,我猜……”唐少卯道,“老夫人傷得不輕,恐怕暫時還是昏迷,三五天醒不來。”
唐錦陽驚叫道:“三五天?這麽快?”
唐孤冷冷道:“你巴不得你娘别醒了是嗎?”
唐錦陽慌道:“不是這意思,是……唉,就是……三五天能收拾二丫頭嗎?”
唐柳道:“老夫人跌這一跤不輕,就算醒了,一時也不能管事,關照不到二丫頭。隻是難免夜長夢多。”
唐少卯道:“我倒是有個快捷法子。”
唐錦陽忙問道:“什麽法子?”
唐少卯道:“那名青城來的大夫。”他想了想,接着道,“隻要他咬定是受了二丫頭的主使對老夫人下毒,全部的事都結了。我們再給二丫頭一條路走,嫁去青城,或者受審,二丫頭再倔也沒得選,即便老夫人想翻案也翻不了。”
唐錦陽喜道:“好法子!”
唐孤想了想,道:“唐奕,刑堂歸你管,你處置。”
唐奕忙點頭稱是,唐孤這才道:“我去見二哥,看他什麽打算。”
唐錦陽與這七叔一相處就不自在,忙起身相送。唐孤離去後,唐錦陽道:“沒事了,大夥回去辦公,該怎樣就怎樣,得齊心爲唐門辦事,曉得嗎?”
唐少卯道:“還沒完,有些事剛才七叔在,不方便說,現在說出來大家讨論讨論。”
唐錦陽瞪眼道:“還有什麽事?”
唐少卯道:“老夫人如果安好,那是最好,可老夫人如果有個萬一……”
唐錦陽罵道:“你咒我娘幹嘛!”
唐少卯道:“誰敢咒老夫人?我是實話實說。如果老夫人真有萬一,二丫頭就要上位,你們說,到時七叔是反,還是幫着二丫頭?”
唐錦陽道:“這不廢話?七叔他……他……”他想了想,竟沒把握。唐孤性格剛烈,反對唐絕豔繼位,可也是最忠于唐絕夫妻的,若木已成舟,是否會爲大局着想反倒支持唐絕豔,誰也說不準,畢竟當年冷面夫人繼位,唐孤功不可沒。
唐柳聽出弦外之音,說道:“少卯你想說什麽?直說吧。”
唐少卯道:“我是擔心二丫頭趁亂行刺老夫人。她狠毒狡猾,不可不防,得加派點人手保護。”
冷面夫人身邊有八衛保護,想要行刺談何容易?至于保護的人手,整個唐門多少衛兵?隻要呼喊一聲“刺客”,馬上便有人來。除非唐孤要反,否則加派人手純屬多此一舉,反過來說,若唐孤要反,加派多少人手都是多餘。
倒是唐絕身邊,保護的人就沒那麽多了。
唐奕道:“這事我曉得了。府内的衛軍是七叔管的,我同他商量商量。”
唐少卯道:“我也去活動活動,探些口風。”他摸着下巴道,“二丫頭想聯外制内,可沒那麽容易得逞。”
衆人各自起身離去,唐柳拉了拉唐奕袖子,唐奕知道他有話說,先跟唐少卯同行,等唐少卯回到兵堂,又繞去工坊找唐柳,果然見唐柳正在等他。
“你方便講話了?”他比了比嘴巴,“别把馮京說成馬涼,現時随便點亂子都會出大事。”
唐柳道:“好多了,沒事。”休息了這一會,他總算恢複,問道,“你覺得老夫人是誰害的?”
唐奕道:“我要知道,當場就把他拆穿了。總之不是錦陽堂弟,老夫人放個屁都能把他吓個半死,他沒那個膽。”
唐柳道:“你不覺得老夫人倒下後,少卯話就多了?之前他雖也反對二丫頭,可沒出過什麽主意,招待青城世子那個宴會上,大家可勁要把二丫頭嫁去青城,唯獨他一言不發,怎地這當口反倒積極起來了?”
唐奕訝異道:“你懷疑是他?”
唐柳道:“你沒聽他最後那段話,明面上是要我們保護老夫人,另一層意思是說如果老夫人死了,二伯還活着,二丫頭就上位了,這不是唆使咱們,要阻止二丫頭上位,就得……”他頓了一下,道,“我也不跟你遮遮掩掩,他的意思就是二伯不能活,讓你跟七叔商量,把人手都調去保護老夫人,那保護二伯的人就少了。”
唐奕搖手道:“你别跟我說這些。我去找七叔商量保護老夫人的事,七叔自有定奪,衛軍輪不着我做主。我還得找那大夫晦氣,先走一步。”
唐奕轉身要走,唐柳喊道:“要是二丫頭被拔了,那你說誰會上位?你嗎?”
唐奕回過身,正色道:“誰上都行,隻要姓唐我都服,就算是錦陽堂弟我都服。唐門百年基業,不缺有本事的掌事,也沒缺過亂七八糟的掌事,可唐門還是唐門,沒少了一塊也沒多了一塊。”
“這不是奕哥的真心話。”唐奕走後,唐柳心想,“走了二丫頭,老夫人不會把位置傳給錦陽弟,七叔已經老了,隻能再找繼承人。總之,有了空子,奕哥就有機會。”
至于自己,若是沒點想望,就不用蹚這渾水了。唐門,給女人管得夠久了。
※ ※ ※
唐奕沒去見唐孤,先去了大牢。朱門殇坐在地上,神色從容,見了他還打了招呼道:“要放我出去了嗎?”
唐奕讓人拉了椅子坐下,笑問道:“你怎麽覺得我會放你出去?”
“我在青城就是這樣,住沒幾天就有人放我出去了。唐門總該比青城講理些,查無實據,就可以放我走了。”
唐奕道:“放你出去也簡單,你從實招來,二丫頭怎麽讓你下毒謀害老夫人的?”
“放你娘的屁!”朱門殇罵道,“就說了跟我沒關系,别往我這裏塞罪名!”
唐奕使了個眼色,四名壯漢擡了個木造的籠子進來,約摸一人高,裏頭墊着幾塊磚頭。朱門殇臉色一變,驚道:“你想幹嘛?”
唐奕道:“怕你不懂。這叫‘立枷’,又稱‘站籠’,一般人站上一天就得死。”
朱門殇道:“我可是青城客卿!沈公子是我好友,他是未來的青城掌門,你不怕壞了青城跟唐門的關系?”
唐奕道:“唐門不怕跟誰交惡。你乖乖說,省得受罪。”
朱門殇道:“說屁!沒的事,我能說什麽!”
唐奕道:“随便你怎麽說,隻要說二丫頭是怎麽勾引你,騙你幫她下毒,說得圓就行。”
朱門殇已知對方鐵了心要栽贓,想着如何拖延。唐奕有心要他吃些苦頭,揮了手,兩名侍衛上前架住朱門殇,把他押上站籠,又将他腳下磚頭抽去。朱門殇勉強以前腳掌觸地,脖子懸于半空,幾欲窒息,忍不住破口大罵。
唐奕道:“省點口舌,留點力氣,你還有得熬。”他剛說完,一名侍衛快步走來,低聲在他耳邊說了幾句話。
唐奕大聲道:“回告沈公子,朱門殇是嫌犯,再來問一百遍我也不會讓他見人,更不用想着救他!”唐奕掌管刑堂,深知用刑三味,話一說完便起身離去。
眼下朱門殇受的苦還不夠,且不忙着逼供。
※ ※ ※
嚴青峰望着坐在妝台前的唐絕豔。她正在梳頭,黑得發亮的烏絲襯着白得膩人的粉頸,誘惑十足,讓人忍不住想撲上去,咬上一口。
他是華山掌門的四子,論身份是尊貴的,但在掌門位置的競逐上落後幾位哥哥太多,繼續呆在華山,不是留在門派裏養着就是領個閑差當富貴少爺,所以他決心出來闖闖,沒想到最後竟在唐門落腳。
他想要這個女人,沒有一個男人不想要這個女人。妲己、褒姒,那些書上記載的足以傾國傾城的美人就該長這個樣子,沒有一分瑕疵,肌膚上連一塊斑都見不着。他爲這個女人癡狂,願意用客卿的身份當一個護衛,隻等這個女人垂青。
有這種想法的男人多了去,隻要她開一聲口,他相信會有成百上千的男人爲她去死,但不是每個人都有資格當她的客卿護衛。除了自己,還有另一個礙眼的人,來得比他早兩年,但他連客卿都算不上,隻是個标準的護衛罷了。
他看向身旁的孟渡江。峨眉不過是唐門轄下一個門派而已,孟渡江不過是個峨嵋弟子,與自己九大家嫡子的身份相比,雲泥之别。但他還是厭惡他,非常之厭惡。唐絕豔的身邊不該有别的任何男人,有他就夠了,當然,他相信孟渡江也是這樣想的。
或許那也是因爲他知道,隻有唐絕豔想挑的男人,沒有男人可以挑唐絕豔。而對唐絕豔而言,容貌、身份、武功、聰明、财富,這都不是她的标準。她的标準隻有喜愛,而沒人了解她的喜好。
他連那個有着粗眉毛的朱大夫也跟着厭惡起來。他不能預測哪種男人會讓她動心,所以他厭惡任何一個被允許接近她的男人,這種不安讓他對唐絕豔愈加癡迷。男人,越得不到就越想要,他相信孟渡江也是這樣想的。
“出去吧,我要換衣服。”唐絕豔簡單吩咐,命令他就像命令下人一樣。她對誰都是這樣。在華山的那段日子,隻有他呼喝下人的份,除了父親,誰敢這樣對他說話?
他還是退了出去,跟那個他厭惡的男人一起退了出去,同時帶上了門。
唐絕豔沒有把門掩實上闩,就在房裏換了衣服。或許從門縫裏能看見乍露的春光,但他沒有去看,那個讨厭的人自也不敢。就是這樣,她總是挑戰你不敢做的底線,你可以用各種手段想要她,但你最後總是要不到她,除非她願意。
“進來吧。”她喚道。
嚴青峰與孟渡江進到房裏。唐絕豔換下了那身莊重的素服,回到她原本的打扮。她今天穿的是一件金邊褛空開胸衫,配一條寶藍薄紗披肩,跟一件開到腰際的叉裙,即便是青樓女子,也沒人敢穿得如她這般妖豔。
“姑娘沒見着太夫人嗎?”孟渡江問。
該死,這個問題應該由自己先問的。嚴青峰看了孟渡江一眼,對方的眼神同樣充滿敵意。
“進去的大夫沒再出來,太婆傷得不輕。”
“那朱門殇不能留。”嚴青峰已經弄不清自己是出于嫉妒還是真心獻策,但這話總是對的,“他熬不過刑,會把你招出來,隻要招了,就算事後翻供也無用。”他淡淡說道,“殺了他。”
※ ※ ※
“朱大夫非救不可。”沈未辰自責道,“是我貪玩,不該瞎起哄,要他偷‘五裏霧中’。”
自回到房中,沈未辰便不住道歉自責,沈玉傾皺起眉頭,他不是個愛追究責任的人,此時責怪小妹也無用。其實朱門殇若真想索藥,開個口,以他青城少主的面子,一兩顆“五裏霧中”不是問題,更多都行。然而他知道朱門殇的性子,讨不如偷,一來是不想求人,二來純粹是貪玩。他行爲失當,惹的麻煩卻着實不小。
沈玉傾道:“現在罵你又有何用?怎麽救朱大夫才是正事。”
“正事應該是聯姻的事。”小八道,“我們可不是來闖禍的。”
沈未辰道:“你是說朱大夫不用救了?”
“朱大夫肯定要救,小八的意思是,那不是咱們此行的正事,不可莽撞沖動。”謝孤白道,“得謀定而後動。”
沈玉傾道:“我向唐奕說了幾次,還找了唐孤,他們不讓我見朱大夫,這事棘手。”
沈未辰又懊惱道:“怪我不但沒攔着他,還跟着玩上了。”
小八道:“我倒覺得,小姐這次是救了朱大夫。”
沈未辰道:“怎說我救了他?”
小八道:“朱大夫是有毛病的人,這毛病不改,即便你當下攔他,他也總能再惹出事來。若不是你讓他多偷了一顆‘五裏霧中’,今日隻怕更加分辯不清,沈姑娘是幫了他。”
沈未辰苦笑道:“承您開解,謝啦。”她心想小八爲安慰她竟想出這歪理來,她仍覺自責,但對這番心意也是感激。
沈玉傾問道:“謝先生可有妙策解救朱大夫?”
謝孤白道:“我得想想。”
沈玉傾擔憂道:“唐門不比青城,我怕朱大夫受大刑,這次吃的苦頭定然不小,唉……”他歎口氣,自知已将話說得輕了。朱門殇這次入牢,傷筋動骨都算小事,隻是說得重了,又怕小妹更加自責。
衆人正籌思間,忽聽敲門聲響,衆人眼神交換,心想:“難道是唐二小姐?”小八道:“我去開門。”
隻見門外一名黃衫麗人,甚是美豔,卻不是唐絕豔,而是她姐姐唐驚才。沈未辰訝異道:“怎麽是你?”
唐驚才看了衆人一眼,猶豫道:“你們在讨論朱大夫的事嗎?”
沈玉傾拱手道:“朱大夫惹了麻煩,我該向大小姐緻歉。”
唐驚才又問:“是否方便我說幾句?”
沈玉傾道:“請!”
唐驚才進了屋,跟衆人一一打了招呼。她見衆人席地而坐,不分主次,笑道:“沈公子真是個好人。”
她也不端架子,整了整裙子,坐在沈未辰旁邊。小八稍微挪了挪,給她讓出些地方。
沈玉傾問道:“大小姐來意爲何?”
自入唐門以來,這位大小姐深居簡出,倒像是刻意避開他們似的。唐絕豔卷入權力風暴,這姐姐又是如何看待這件事?
唐驚才眼波流轉,看了看沈玉傾,道:“我本有些猶豫,見你們這樣不分主仆地坐着,那點疑慮便打消了。沈公子,朱大夫應該不隻是你手下客卿,更是朋友知己,你定當想救他,對吧?”
沈玉傾道:“這是當然,大小姐有什麽法子?”
唐驚才搖頭道:“刑堂是奕伯父管的,二丫頭是副堂主,她比我使得上力。我來,是有件事拜托你們。”
沈玉傾疑惑道:“在唐門的地界,沈某還有什麽能幫上大小姐的?”
唐驚才低頭道:“我想請你們幫二丫頭。”
沈玉傾訝異道:“這是何意?二小姐有什麽需要幫忙?”他這訝異幾分裝傻幾分當真,唐絕豔的處境他自然明了,可訝異的是,唐絕豔似乎對這位大姐頗不以爲然,即便在祭祖大典上兩人也是各忙各的,不見交談,唐驚才竟然親自出面爲妹妹求援?
唐驚才看着沈玉傾,說道:“沈公子來到唐門有段時日了,該聽過些風言風語,祭祖大典上發生的事,難道還看不出端倪?”
沈玉傾道:“唐門的家務事,聽完也不好往心裏去。在下此行隻爲四叔求婚,别無他意。”
唐驚才愣了一下,說道:“唐門有傳言,說小妹不是親生的,她不姓唐。”
沈玉傾道:“祭祖大典上确實聽大少爺提起這事,想來隻是謠傳而已。”
唐驚才搖頭道:“謠傳是沒錯,但空穴來風其來有自。二丫頭這幾年很得太婆疼愛,風頭又健,裏外都傳太婆想讓她接班,故意放了這謠言。這謠言不真,隻是大夥盼着是真,大夥都盼着的事就假不了。”
沈玉傾這才發覺,這大小姐不僅端莊美豔,對人情世故局勢分剖也是透徹,不由得多了幾分佩服。
唐驚才歎道:“太公裝傻裝了半輩子,父親又……難免讓她瞧不起男子。二妹的榜樣便是太婆與娘,娘走得早,少了約束,她性格更是偏激,目中無人是她的毛病。可她是真有本事,假若她是男子,那些叔伯兄弟誰敢多說閑話?不過就是瞧不起女人。太婆管了他們三十年,二丫頭這麽年輕,往後還得再管他們四五十年,這口氣吞不下,所以拿着外姓說事。”
沈玉傾聽她言語中對自己妹妹頗多維護,他與沈未辰感情最笃,同爲九大家傳人,更知這般情誼難得,不由得多了幾分好感,道:“大小姐對令妹當真關心。”
小八問道:“大小姐也希望令妹當掌事嗎?”
唐驚才微笑道:“有了太婆這個榜樣,又是朝夕相見,你說,哪個唐門姑娘能沒點想望?太婆常對我們說,男人跟女人都一樣。女人能做的事,男人未必能做;男人能做的事,女人能做得更好。尤其美貌的女人,男人見了心搖神馳,亂了方寸,随時可以收服。”
沈未辰道:“這話跟楚夫人說的差不多,隻少了說美貌的後半段。”
沈玉傾的母親楚夫人最是厭憎輕女重男之風,常說巾帼不讓須眉,隻是母親從不自恃美貌,反覺得女人仗恃美貌是種自辱。他又想起段家寨寨主和看盡風月的朱門殇都先後栽在唐二小姐手上,覺得冷面夫人這話有理,比起母親的志高氣大更務實了些,同時也心生警惕,暗道自己可不能輕易被美色所惑。
唐驚才接着道:“我小時候就跟二妹一樣,想着未來能繼承太婆衣缽。太婆要女人家美貌,我用心打扮,你們可想見不到,那時我穿衣的風情可不比二妹遜色多少。”她像是想起那段日子,甚覺懷念,不由得微笑起來,又接着道,“二丫頭長得快,十二歲就有了身形,我記得那一日,她借了我的紫紗叉裙,從房裏走到議事廳找太婆,一路上不知看掉了多少侍衛的眼珠子。”
“那一日起,我就改換服裝,當起良家婦女來了。”唐驚才不禁掩嘴笑道,“我終于懂了太公爲啥裝了半輩子傻。最好的衣裳,隻有最适合的那個人穿起來才好。”
一般女子見着有人穿衣服比自己好看,多半嫉妒,唐驚才不僅未如此,反甘心退讓,沈玉傾不禁佩服她大度,又疑問道:“那日祭祖,我瞧你們姐妹甚少交談,還以爲你們感情不睦。”
“二妹的性格,誰也不好親近吧。”唐驚才歎了口氣,“她比我聰明,年歲又近,我管不住她,也不知怎麽與她親近,可她終究是我妹妹。”說着又望向沈玉傾,“我也羨慕你這樣的哥哥。”
沈玉傾心想:“若是小妹也是二小姐這種性格,我也親近不了。”一面問道:“你要我們怎麽幫二小姐?”
唐驚才道:“眼下我也無計可施。青城是座山,有依靠總比沒有好。柳叔奕叔他們那邊的消息我會去探聽,若有動作,就來幫你。還有件事,”她接着道,“别讓二妹走岔了路。”
沈玉傾道:“我這邊若有消息,也會通知大小姐。”
唐驚才起身一揖,道:“多謝大家了。”
衆人連忙起身回禮。等唐驚才去後,沈未辰才道:“想不到唐大小姐這麽疼妹妹。”
沈玉傾道:“雖說要我們幫二小姐,卻也不知從何幫起。”
謝孤白道:“我想一個人靜靜,沈公子,沈姑娘,”他拱手道,“我先回房想想,有什麽想法再通知你們。”
沈玉傾問道:“朱大夫還在險境中,不能在這裏商量嗎?”
謝孤白皺眉道:“眼下急不得,等想着了辦法再商量。小八,走吧。”
沈玉傾看着兩人離去的背影,若有所思。
※ ※ ※
唐飛今年五十二歲,除了唐孤,唐門主掌要務的幾名大人物中就屬他最年長。他是唐門的旁支遠親,與唐絕一脈同一個玄祖父,祖上沒落過一陣,到了唐絕那代,祖父才靠着經營藥鋪打通關系,得到賞識,在唐門謀得一席之地。到了他這裏才被延攬入唐門内部,穩穩當當地走了二十幾年,幾年前才當上唐門的賬房。
今早祭祖大典上發生的事着實令他震驚不已,先不說老夫人摔倒這事,唐絕豔當面跟唐孤叫闆也是怎麽也料想不到的。他回到總務府後,趕忙讓下人熬了兩杯壓驚茶,鎮鎮心神。
相較之下,唐絕豔來找他這事雖然意外,但今天已被吓夠了,什麽意外也不意外了。
“二丫頭怎麽有空來我這串門子,缺錢嗎?”唐飛喝着茶,看着坐在對面的這位遠親侄女。真是個美人,自己要是年輕個三十歲,肯定被她迷倒。不過他也知道,唐絕豔來找他肯定是有目的,多半是想拉攏。他已經打定主意,無論唐絕豔說什麽,他隻虛應故事,兩不相幫。這是他經商三代的習性,和氣生财,誰也不得罪是商人的優點,也是毛病。說到底,七叔跟唐奕、唐柳都是叔侄,連唐少卯血緣上也比他親近得多。同一個玄祖父,除了姓唐,跟外人差不了多少,連招待青城公子的宴席都沒叫上自己。這場鬥争跟他沒關系,最好也不要扯上關系。
“七叔公有些礙事。”唐絕豔道,“我想請伯父幫我除掉他。”
唐飛一口壓驚茶從嘴裏噴了出來,忙喊道:“這壓驚茶不頂事!珍珠粉,拿一兩,不,拿整盒來!”
過了會,下人送上一盒珍珠粉,唐飛也顧不上失禮,一口倒進嘴裏,咕噜噜就着壓驚茶喝了下去。
“二丫頭,你是嫌飛伯父今天吓得不夠,還來開這玩笑?”唐飛道。
唐絕豔道:“不是開玩笑,七叔公他們咄咄逼人,我總不能坐以待斃。”
唐飛道:“你回去,我就當你沒來過!去,去!”他揮手示意唐絕豔離開,唐絕豔卻不肯走,道:“飛伯父,你已經幫了我,若是讓他們得逞,你賬房的位置肯定坐不穩,難道要讓幾位堂哥回去管那幾間藥鋪?”
唐飛道:“胡說,我幾時幫你了!”
唐絕豔道:“今早祭祖,你說人人有嫌疑,那不是幫我?”
“放屁!”唐飛道,“你們用昆侖共議壓七叔,當時我若不作聲,他們必然來問我主意,我能說什麽,支持你還是支持七叔?我說人人都有嫌疑,就是大夥都别想!讓你爹上去,等老夫人醒來,自然就有了主意!”
“那是你的想法。他們本占着優勢,你一開口,就成了平局。你當時若幫着他們,五個領頭的異口同聲,搬出昆侖共議也壓不住。”唐絕豔道,“他們認定你是幫我,你不幫也是幫,不如真幫。”
唐飛吃了一驚。唐絕豔說得在理,今早的兩不相幫在唐奕這些人眼中隻怕還是偏袒,就算七叔他們赢了,自己也撈不着好處,隻怕還得被清算。他開始後悔早上不該開口,卻也明白這場鬥争中,早上那種情況,要真等到唐孤等人來問意見,那就是被迫站邊了。
可這局勢,押二丫頭是穩輸不赢的。他歎了口氣,道:“你自個都說了,五個領頭的,四個在他們那邊,衛軍、兵堂、工堂、刑堂全在那,剩下我一個不濟事的總務府,能幹什麽?真要站邊,我怎不站那邊去?二丫頭,飛伯父說句實話,沒老夫人撐腰,你鬥不過他們,也沒本錢跟他們鬥。”
“我正在找本錢。”唐絕豔淡淡道,“伯父就是我的本錢。”
“我爲什麽要幫你?”唐飛問。這是一場沒勝算的賭局。
“伯父也說了,五個領頭的異口同聲,還不把我給拔了?可怎麽沒人來找你商量,勸你站邊?”唐絕豔淡淡道,“因爲那裏人夠多了。”
是的,那裏人夠多了,單一個唐孤就撐了唐門半邊天,何況還有其他人。就算加入那邊,也沒有任何甜頭。
“再有一個原因。”唐絕豔道,“伯父跟我一樣,在他們眼中,都是‘外人’。”
唐飛的心仿佛被重重捶了一下。
是的,外人。因爲是外人,所以他們串連一氣時,沒人來找他商量,自己在五堂之外被孤立出來。二丫頭的流言傳出來時,隻有他們籌謀劃策,從無人問過自己意見。
這似遠親近外人的身份,他早已習慣,比起唐錦陽、唐孤、唐奕,甚至唐少卯,他都太遠了,遠到沒被他們當成自己人。當然,也是因爲他站在最無足輕重的賬房位置上的關系吧。
唐飛輕撫下巴。做生意的習性是和氣生财,但也講究以小博大,一本萬利,可是,這一注有勝算嗎?
“你想怎麽幹?”唐飛問,“要本錢不能空口白話,得靠本事,這可是我全副身家。”
“賬房的錢多,錢多就能辦事,伯父家三代經商,江湖上也有些門路。”唐絕豔道,“夜榜,伯父聽說過吧?”
唐飛的臉色變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