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八年 春 三月
“這路真他娘的難走。”朱門殇後悔沒在上一間野店打尖,他沒料到一路往太平鎮走上二十裏都沒見着一間客棧。更氣人的是他錯走了小徑,路面崎岖,兩側芒草直比人高,往太平鎮的路上能荒涼成這樣,道家的無爲而治到了武當真成了無所作爲而治,真是瞎雞巴毛亂搞!
抱怨歸抱怨,也怪自己走錯了路,眼看将近戌時,還不知幾時才能進城。今夜無月,視物困難,若是冒險繼續走下去,再走錯路就麻煩了。
這小徑甚窄,隻容一人前行,如此深夜,料來也不會有人走動,朱門殇想了想,與其冒險繼續走,不如在此野宿。計議已定,他取出小刀,割了一大捆芒草鋪在小徑上,又從行李中取出雄黃石灰等物,在周圍灑了一圈,架了蚊帳,點起艾蒿,想着将就些便罷。
朱門殇躺在芒草上,左右芒草足有人高,倒像野營在峽谷中。一陣風吹得芒草波浪般搖晃,朱門殇忽地想起,記不得幾年沒看見海了,此行不如一路向東,順道往江蘇走走。
想着想着,不知不覺便困倦睡去。也不知過了多久,隐隐約約中,似乎有細碎的撥草聲響,那是野獸在芒草間行進的聲音,朱門殇立時驚覺。他坐起身來,又細細聆聽,确定無誤後,掀開蚊帳站起來,察看是什麽東西在附近走動。
“是狼?”朱門殇心想,又覺不對,狼是群居,要是狼群,聲音應該更多些。人向來比野獸更歹毒,說人避獸,獸更怕人,這裏應該已經很靠近太平鎮,有人住的地方,猛獸必然走避。
他忽地想起《水浒傳》中武松打虎的段子,把行騙用的長針握在手裏,不由得泛起苦笑,心道:“要真是大蟲,我可不知道老虎的穴位,不知是朱門刺虎還是虎吃朱門?”若真是老虎,絕不能慌張走避,在這種崎岖小路,自己絕計快不過虎,走避隻會被當作獵物撲擊,得徐徐而退。
朱門殇再聽那聲音,似乎不隻一處。“兩隻?”朱門殇更驚,低聲罵了聲“操”,擡頭看看天色。此時夜色昏暗,不辨時辰,靠着些微星光,勉強隻能看到周身幾尺範圍,連收拾東西都困難。朱門殇摸索着找到行李,背在背上,正要離開,又聽到草叢撥動的聲音。
三隻?不可能!兩隻大蟲已是稀罕,三隻當真焉有此理!若說是狼,三隻又太少。正猶豫間,朱門殇猛然醒悟。
是人!
隻是若是人,怎地走在如此荒徑也不亮起火把?朱門殇想了下,猜測是有人密會,恰巧就在左近,不掌燈火是怕露了形迹。這種密會肯定不會有好事,還是别摻和的好。
他雖好奇,但敵三我一,要是什麽大人物密會,指不定他還因着好奇冒險一探,但這荒山野嶺的,若隻是遇到尋常武人談些下作事,爲着不值錢的秘密枉送性命,那可大大不值,還是省下的好。
他伏低身子,沿着暗路慢慢前行,生怕驚擾了對方。隻是這路難走,才走出十幾步,突然絆了一下,朱門殇身子一歪,急忙伸手抓住芒草,仍是摔在了芒草上。
這一下雖摔得不疼,但動靜不小,不遠處芒草堆裏一個聲音驚道:“誰在偷聽?!”似乎是個中年人。
随即沙沙聲響,那幾人竟找來了。朱門殇知道被誤會,忙道:“我是旅客,在這休息,沒事沒事!”
“沒事就好,有沒有受傷?”
那幾人腳下仍是不停,快步追了上來。
這問候未必安着好心,聽聲響,對方腳步甚急,如果真不打算怎地,隔着芒草問幾句就是。這會兒要強行解釋不是不可,就怕對方不信,這風險擔不起,朱門殇也加緊腳步,摸着黑在崎岖小徑上快步前行,嘴裏說道:“我沒受傷,不用勞煩了!”
“沙沙”的芒草聲停了,朱門殇正安下心來,又聽後邊有人喊道:“讓爺們瞧瞧,這荒山野嶺的,受傷了可不好辦!”
原來那幾人追到小徑上來了。朱門殇哪肯停步,隻是實在太黑,隻怕走得太急又要摔倒,隻得道:“沒事沒事,我這便走了!你們别跟來,摔着了不好!”
後面那人又道:“這麽晚去哪?”
朱門殇道:“回家!”
那人道:“你别跑啊,好好說話!”
“我什麽都沒聽見!”朱門殇答,“你們别跟來!”
“沒聽見你幹嘛跑?”那人問。
“你追我當然跑!”朱門殇道。
“你跑我當然追!”那人道。
“你追我幹嘛?”朱門殇問。
“你聽見什麽了?”
“我什麽都沒聽見!”
這話說成死胡同了,朱門殇忍不住莞爾。忽地聽到背後一聲“唉呦!”料是有人摔倒,朱門殇忙道:“你們有人摔倒,别追了,摔死了怎辦?”
同時,背後隐約有了亮光,朱門殇一回頭,那三名壯漢竟點起火把追了上來,隻在十餘丈外了。
有了照明,三人步履頓時快了起來,十幾丈距離轉眼就要追上。有光,自然就露了臉,臉都露了,看來是打定主意殺人滅口,解不解釋早已無關緊要。朱門殇見其中一人鋼刀在手,忙從行李中掏出火把,隻是逃命要緊,哪容他慢慢磨蹭點火,眼看那三人便要追上,朱門殇念頭急轉,把火把插回去,回身低頭喊道:“别追了,我不跑了!我有銀子,都給你們!”
那三人以爲他膽怯,臉現喜色,喊道:“你别走,好好說話,沒你的事!”朱門殇見兩人持着火把,提着鋼刀的便是其中之一,剩下那人兩手空空,不知用什麽兵器,待他們走近,忙佯跪道:“大爺饒命!”
那提鋼刀的見他要跪,也不打話,對着他肩膀一刀直劈下來。朱門殇見對方如此歹毒,也自惱怒。此時他上半身前仰,雙膝将彎未彎,腳下猛一發力,一蹬欺上前去,左手扣住對方持刀手腕,右手一翻,長針在手,戳入歹徒肩貞穴中。那人隻覺手臂又痛又麻,鋼刀把握不住,頓時松落,朱門殇順勢回身,左肘向後撞向那人胸口。那人叫了一聲,向後摔倒,朱門殇左手一抄,順勢奪了他的火把。
那三人料不到朱門殇忽爾求饒,忽爾暴起反擊,且攻勢如此淩厲,一時愣住。趁此時機,朱門殇搶到火把,右手握拳,作勢揮向另一名持火把的人。
那人反應極快,肩膀後縮,眼看便要避開這拳,突然手腕一陣酸痛,像是被什麽戳到似的,火把脫手落下。原來朱門殇把針夾在指縫中,此時燈火昏暗,不細看怎知他拳中夾着根尺半長針?他表面打肩膀,實際是要趁對手縮肩之際刺他曲澤穴。眼看第二支火把掉落在地,朱門殇一記橫掃,将火把遠遠踢飛,沒入芒草叢中,随即轉身就跑。
那人也不含糊,火把雖然被奪,趁着朱門殇轉身要逃,飛起一腳踢在朱門殇後心。朱門殇隻覺一股大力撞來,像是被人用大木槌在背上捶了一下,胸口一悶,憋着一口氣向前直奔。
那三人破口大罵,急忙追上,隻是朱門殇快了幾步。隔着三四丈的距離,朱門殇把火把放在身前,用身體遮着火光,後面便看不清道路,他自己卻跑得飛快。
眼看就要擺脫對方,朱門殇心下竊喜,突覺肩膀一陣劇痛,顯是中了暗器。他也顧不得有毒沒毒,隻是放足急奔,就這樣直奔了一刻光景,突覺一陣天旋地轉,喉頭一甜,“哇”的吐了一口血,腳下一個踉跄,摔倒在芒草中。
“操他娘,暗器有毒!”朱門殇心想,又不知對方是否還有火把,是否會摸黑追上,想要起身再逃,掙紮了一下,隻覺全身乏力。他從藥囊中摸出針來,在肩上紮了幾針,又在舌下含了顆百解丹。方才一陣急跑,隻怕毒血已散入經脈髒腑,就不知毒性厲不厲害,百解丹能不能救得性命。
他胸背劇痛,知道是剛才中了一記穿心腿,隻這一腳,他便知對方功夫不差,不與之硬碰是對的。隻是這身手絕非尋常盜匪,荒郊野外,爲何有這樣三名好手,那是想不透也懶得去想的。
隻是對方既然知道他中了暗器,應該料他走不遠,若是摸黑追上,此刻自己毫無還手之力,必死無疑。他掙紮了會,站不起身,又憋着咳嗽,甚是難過。
朱門殇轉頭再看,隻見來處遠方有團細微火光,他倏然一驚,想來對方找回了火把,或者另弄了照明物,正急追而來。此刻想要再逃也是困難,朱門殇歎了口氣,心想:“難不成我朱門殇今日真要枉死在這?”這大禍當真來得莫名其妙,朱門殇心下不甘,待要籌思脫身之策,隻覺腦袋昏沉沉,難以集中精神。
忽地,他又聽到一陣細微的芒草撥動聲,不禁吃了一驚,忙勉力舉起火把四顧照看。那火光不亮,隐約中見到不遠處的小徑前方依稀有條人影,正低頭對着芒草,發出輕微的“窸窸窣窣”聲,像是在吃着什麽。
朱門殇忙高舉火把,勉力叫了聲:“救命……”此刻他全身乏力,雖是大聲喊叫,仍隻得一般音量。所幸此時夜深人靜,那人似乎聽見了,回頭見有火光,走了過來。
等人靠近,朱門殇才在火光下隐約見着這人模樣,隻見他衣衫褴褛,兩眼泛紅,嘴裏塞滿了芒草。芒草能吃嗎?朱門殇來不及想這問題,隻道:“救命……快……”
這人左右張望了一下,背起朱門殇,一腳将火把踩熄,快步離去。
他對此地甚是熟悉,雖在暗夜中,仍是腳步穩健。隻是他體力甚差,走得也慢,朱門殇想催促,卻也知困難。又聞到這人身上傳出陣陣惡臭,朱門殇是大夫,知道這是爛瘡腐肉的味道,回頭去看,隻見後方火光漸漸靠近,更是着急。
這人走了一小段後,忽地往小徑旁的芒草走入,他撥開芒草,原來此地還藏有一條密徑,這等隐密,隻怕當地也沒幾個人知道。
這人體力甚差,走一陣,喘一下,走一陣,喘一下。那密徑甚窄,朱門殇被芒草割得滿臉是傷,衣服也被勾破,此時也無能叫苦。再回頭看時,那火光循着原路追去,顯是追丢了。
至此,朱門殇方才喘了一口氣,一放松,頓覺天旋地轉。也不知過了多久,朱門殇心想:“娘的……現在到底是啥時辰,這天是不會亮了嗎?”
過了會,朱門殇覺得周圍芒草漸趨稀疏,再看四周,竟已走到條小道上來。小道盡頭有間木屋,那人把朱門殇放倒在小屋門口,蹲下身去,不住喘息。
朱門殇聲音虛弱,道:“大恩難報……請壯士……留個名姓。”說着伸手去抓那人褲腳。
那人忽地雙手抱頭,哀鳴一聲,抓起朱門殇的手臂大口咬下,像要吃他肉似的。朱門殇吃痛,這一驚,不知哪來的力量,暴起推了對方一把。那人體力本就甚差,被這一推,跌了開來,又搖搖晃晃站起,再不看朱門殇一眼,轉身離去。
朱門殇躺在屋外,正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天空中泛起微微光亮。
“總算天亮了。”朱門殇心想。
“呀”的一聲,木屋門開了,他聽到了一個女子的驚呼聲,随即昏了過去。
※ ※ ※
朱門殇是被嬰兒哭叫聲吵醒的。他睜開眼,發出輕微的呻吟,聽到一個女子聲音喊道:“他醒了!他醒了!”聲音漸遠,似乎出了房去。
未幾,有快速的腳步聲接近,一名方面闊耳的粗壯男子走到床前,問道:“你怎樣了?”
朱門殇動了動身體,仍是酸痛,隻是背上好些了,忙道:“水,給我水!要整桶,我中毒了!”
那人應了一聲,連忙離去,過了會,打了整整一桶水來。朱門殇仰頭喝下,喝到腹脹如鼓幾欲嘔吐才停下。
“舒服!”喝了這一大桶冷水,朱門殇精神稍複,這才發覺手腕上纏着布帶,肩膀與後背有溫熱感。他伸手一摸,發現貼上了膏藥,問道:“是你幫我上的藥?”
那方面男子說道:“你是大夫吧?我見你行囊裏有藥膏,就順手幫你貼上了。”
朱門殇點點頭,問道:“在下朱門殇,敢問恩公高姓大名?”
“我姓江,你叫我江大就好。”江大說完,又回頭喊道,“娘子,準備點吃的!”房間外應了嬌滴滴的一聲“是”。
朱門殇道了謝,撕下肩膀上的膏藥,從傷口中擠出一點血來,嗅了嗅。
江大說道:“我幫你把毒血擠了出來。隻是你中毒後行走,毒素散入血中,隻怕有害。”
朱門殇“喔”了一聲,訝異問道:“你是江湖人?”
江大道:“以前學過一點武,知道點江湖事,不頂用。”他說話時眼神閃爍,顯是有所保留,但對方既然救了自己性命,朱門殇也不好多問,隻道:“這毒我應當能解,隻是藥囊中藥材不齊全,得請江兄幫我買些。”
江大道:“這有什麽問題,大夫把藥方備下便是。”
朱門殇道:“你幫我買些田七、牡丹皮、金銀花、夏枯草,這四樣便行。”一并交待了分量。
江大記下,江妻抱着嬰兒走入道:“淨兒老是哭,你且幫我哄會,我去弄點吃的給客人。”
隻見這女子三十多歲模樣,相貌清秀,頗有姿色,隻是有些消瘦,外貌上與江大頗不般配。又想江大學過武,又有隐瞞,想來也是有故事的,朱門殇便不多問。
江大接過嬰孩,不住逗弄,那嬰兒隻是啼哭,急得江大手足無措。朱門殇道:“孩子抱來給我瞧瞧。”
江大一愣,不知朱門殇想做什麽。朱門殇又道:“嬰兒啼哭,可能是不舒服,讓我看看。”
江大把嬰兒抱給朱門殇看,朱門殇看那嬰兒,約六個月大小,臉色蠟黃,想了想,問道:“有沒有沒洗的尿布?給我看看。”
江大出去一問,江妻連忙取了來,朱門殇見上面沾着稀屎,伸手指沾了點,放在嘴邊舔了一口,又喝水漱口,打量着江大夫妻。江大夫妻見朱門殇神色嚴肅,甚是緊張。
朱門殇問道:“嫂夫人,方便把個脈嗎?”
江大問道:“爲何?”
朱門殇道:“沒事,我看嫂夫人清瘦,怕是體質的緣故。”
江妻道:“好。”便把手腕伸出。朱門殇把定之後,心中有數,卻又更疑惑起來,囑咐江大将藥囊取來,取出一小搓藥草,揉成一小團塞在嬰孩鼻孔裏,又伸手在他人中輕輕揉了幾下,那嬰孩果然不哭了。
江大抱過孩子,憂心問道:“這孩子怎麽了?”
朱門殇道:“這孩子腸氣郁塞,幸好不嚴重。隻是他年紀小,不便下針,我開個藥方給你,你買藥時一并買了。”他又開了十幾樣藥材,從行囊裏掏出銀子道,“這藥方有幾樣貴重的,一并算我帳上。”
江大接過銀子,掂了掂,道:“這銀子多了。”
朱門殇道:“一點銀兩,聊表感謝之意。”
江大連忙推辭,朱門殇隻道:“你莫推辭,你孩子要調養身體,不留些銀子買藥不方便,就當是給孩子的紅包。”
江大隻得道謝收下,朱門殇又道:“趁着藥房未關,趁早去買吧。”
江大出門後,江妻哄了小孩睡着,拿着兩張烙餅進來:“家裏沒什麽好招待的,隻有這兩張餅,客人莫怪。”
朱門殇接過餅,忽然問道:“嫂子常受傷嗎?”
江妻一愣,問道:“朱大夫爲何這樣問?”
“孩兒的病是娘胎裏帶來的。”朱門殇道,“夫人小産過吧?母胎久傷,淤血不散,傷了孕器,壞了根本。”
江妻吃了一驚,一時不知如何回話,朱門殇見她神色,又肯定幾分,隻道:“你們夫妻救我性命,家事我本不便置喙,隻是長此以往,隻怕難再受孕,對你身體也有影響。”
江妻低垂眼睑,道:“大夫誤會了,外子待我很好,我這是老家帶來的毛病。大夫若不信,可以詢問外子,不用顧忌。”
朱門殇将信将疑,隻道:“我讓尊夫買的藥中有專門替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材,我開副藥方給你,按着吃,半年後身體便可大愈。”
他把纏在手上的布條取下,下頭是昨晚那人咬的齒印,深入肉中,若不料理,隻怕要留下痕迹。朱門殇取出消肌生膚膏抹上,又重新包起。
到了黃昏時分,江大帶着藥回來,還買了一隻雞爲朱門殇補身。朱門殇見江大對妻子呵護備至,感情甚笃,不由得信了江妻的話。到了晚上,朱門殇問起江妻舊傷,江大隻是敷衍幾句,絕口不提過往,說到爲夫人準備的調理藥方,江大卻是眉開眼笑,感恩不已。
朱門殇道:“我隻會醫術,你救我性命,這尚不能報你恩情于萬一。”
就這樣将息幾天,朱門殇内外毒傷漸漸痊愈,起立坐卧如常。這日,江大出門幹活,朱門殇聽見有人敲門,又聽見江妻開門的聲音。隻聽她對着某人說道:“慢點吃。”随即又聽到關門聲,朱門殇正覺得好奇,突然見着小屋窗外,一雙血紅眼睛正朝裏窺視。
那眼神朱門殇認得,連忙上前,對方受了驚吓,轉身就跑。朱門殇沖到屋外,開門欲追,已不見對方身影,想是跑到了僻靜小路上。
江妻訝異問起,朱門殇問道:“方才那人是誰?”
江妻道:“是附近的乞丐,一身瘍瘡,時瘋時正常。”
朱門殇道:“他救過我,我想幫他,到哪可以找着他?”
江妻道:“他偶而會來找我乞食,朱大夫不如等外子回來商議。”
待到晚上,江大忙完農活回來,朱門殇又提起那人,江大這才說起柴家的故事。
原來那乞丐姓柴,名樂進,是太平鎮最大的藥鋪柴福藥鋪的二公子。據說早些年柴二公子是個不學無術好吃懶作的無賴,柴父屢教不聽,竟憂心成疾,七八年前便被他氣死。柴父死後,柴家的産業盡數落到長子柴樂同身上。柴樂同與他弟弟大相徑庭,是個勤奮苦幹精打細算的人,不過幾年光景,又把柴家的産業翻了一番。柴二公子也不分家産,淨日裏伸手張嘴都是要錢讨吃,活得似個蛀米的麥甲,吃完一顆又一顆。
他們兄弟本就不和,柴樂同自然不滿,嚷着要分家産,要弟弟把自己那份取走,從此斷絕往來。柴二公子雖然糊塗,于錢财上卻不犯蠢,金山銀山總會吃空,不如靠着大哥掙錢養他,那是掏不盡的聚寶盆。
就這樣,柴樂同日夜喝罵柴二,柴二隻作不聽,吵得急了,柴二便在家中作惡,逼得柴樂同讓步,當真一個屋檐下,仇恨深似海,柴樂同隻能天天詛咒柴二不得好死。
沒成想,約摸兩年前,柴二果真染上怪疾,先是每日食量巨增,一日七餐,餐餐都頂兩三人份,卻越吃越是臉黃肌瘦,過沒多久便落得形銷骨立,全身長瘡生瘍,臭不可聞,兼且雙目通紅,宛如鬼魅,又懼光,隻能晝伏夜出,每日卯時還從嘴裏吐出一小匙活蟲。柴二遍尋名醫,沒人知道他得了什麽病,自然無從治起。城裏的人都說,柴二公子是得罪了人,被下了蠱,沒得救了。
“怎麽不說是柴樂同下的藥?”朱門殇問,“他們兄弟這樣不和?”
“柴樂同雖對兄弟刻薄,于鄉裏間卻是好人,柴福藥鋪每年義診施藥,散去不知多少家财,街坊哪會懷疑柴大善人。”江大接着說道,“到後來,柴二公子病情加重,癫狂的時候多,清醒的時候少,一旦癫狂,動辄咬人,大夥都說他要吃人了。柴樂同說管不住這弟弟,索性放生了。柴二離了太平鎮城,到了荒郊野外,專吃芒草樹皮維生,這也就幾個月前的事。他偶爾會來我家門口乞讨,我們見他可憐,會施舍些烙餅幹糧。”
朱門殇這才明白爲何那時柴二會将他搬到江大夫妻門前,原來是認了這是戶好人家,會有照顧。
朱門殇道:“我想請江兄幫個忙,不知可否?”便把當日自己受傷獲救一事說了,又道,“他于我有救命之恩,我當幫他。”
江大說道:“柴二公子是開藥鋪的,認識的名醫多了去,這些人都治不好他,你有辦法?再說,柴樂同也未必同意你替他診治。”
朱門殇道:“即便是死馬,也得治治。”江大本是好人,聽他這樣說,當即允諾。唯有江妻面露難色。
當晚,朱門殇在床上睡着,到得半夜,聽到有人講話,忽地醒來,原來是江大夫妻在說話。
隻聽得江妻說道:“你是好人,可也要量力。朱大夫是江湖人,事情牽扯得多,我怕我們這幾年的安生日子又要被攪亂。”
江大道:“總不好見死不救。”
過了會,隻聽江妻歎口氣道:“我們也是得人幫忙才能躲在這偷生。也罷,你自己小心,顧着我,也要顧着淨兒。”
江大道:“你放心,我會小心。早點睡吧。”之後再無聲響。朱門殇心下有數,不久也跟着睡了。
第二天一早,朱門殇便進了城,先在鬧市賣弄鋼口,耍把戲。他料想那日三名好手應已離去,若還留在太平鎮,當夜一片漆黑,就那一會兒照面,未必能認出他來。
此回他擺弄鋼口分外認真,不一會便招來人群,他使盡把式,不計成本,現場施醫放藥,遇到欠缺的,立即開了藥單讓人去柴福藥鋪買藥。此時他醫術比數年前更有長進,當真妙手回春,藥到病除。
他一連三天行醫,驚得太平鎮人盡皆知,第四天,他還未到攤子,周圍便有數百名民衆争相求醫,擠得水洩不通。
朱門殇望向人潮,當中果有一人青衣青袍,頗有些氣派,他打聽過形貌,認得是柴福藥鋪的掌櫃柴樂同,于是歎口氣道:“當今天下就真沒什麽疑難雜症?我在這裏施醫布藥,原指望能治些疑難雜症,可不料盡是些小病,留在這,耽擱了我的醫術。罷了,諸位且去,我換下個地方行醫,也好救助那些……無醫可治的可憐人。”
衆人見活菩薩要走,忙不疊地挽留,朱門殇道:“這樣吧,此處若有惡疾難治,我便留下醫治,要是治不好,我便一輩子留在太平鎮施醫布藥。若是沒有頑疾,你們也别耽誤了别地州府的病人。”
衆人聽了紛紛鼓噪,都想起柴二公子的病,于是喊道:“柴二公子!柴二公子的病還沒人能醫呢!”當中也有人喊道:“你要是能醫好柴二公子,那才叫本事!”“沒錯!”
聽見衆人鼓噪,柴樂同臉色一變,轉身要走,朱門殇故意朝他看去。果然衆人也跟着看了過去,好些人上前将柴樂同攔住,說道:“柴大善人,你弟的病有救了!”“是啊是啊,就算醫不好,也爲咱們太平鎮留個活菩薩!”
朱門殇也跟着上前,問道:“府上可有疑難雜症?”
柴樂同臉色頗爲難看,道:“舍弟染上奇症,藥石罔效,朱大夫就不用費這個心了。”
朱門殇挑挑濃眉,說道:“試試又何妨?不如到府上看看。”
柴樂同道:“舍弟染病後瘋癫,逃出府已幾個月,隻怕早不在了。”
朱門殇挑了挑濃眉道:“若能找回醫治,可否?”
柴樂同見衆人都看向他,一時不好拒絕,心想小弟失蹤幾月,病成這樣,早該死了,便是答應也無妨,于是道:“若能找回小弟那是甚好,若是不能,也别勉強,耽擱了活菩薩救苦救難。”
朱門殇道:“那所需藥物診金,便由柴家藥鋪一并承擔了?”他心想,以柴二的病情,不着落在柴家藥鋪身上,隻怕自己承擔不起。
柴樂同隻得點頭道:“當然,當然。”
朱門殇得了允諾,便趕回江大處守株待兔。過了兩天,江大正好在家,那柴二神智稍複,又來敲門索讨食物。江妻把門打開,江大與朱門殇從屋裏搶出,兩人同使一招扣腕擒肘,一左一右,将柴二給制住。
朱門殇與江大互望一眼,心中同時想道:“少林弟子?”
然而兩人并未認親,江大心有疑慮,朱門殇知他有心事,不希望有人追究。那柴二慌忙掙紮,又咬又抓,朱門殇讓江妻取來繩子,将柴二綁起。柴二渾身爛瘡,臭不可聞,江大屋裏有嬰兒,怕沾染了惡氣。朱門殇道:“我先跟他聊聊。”
那柴二大罵道:“你們抓我幹嘛,抓我幹嘛?是柴樂同那狗雜種要你們來害我的嗎?”此時他口齒不清,不過似乎尚有神智。
朱門殇道:“我是大夫,你大哥讓我來醫你。”
“我不信!”柴二死命掙紮,無奈繩索綁得嚴實,掙紮不開。過了會,柴二尖叫一聲,就跟貓被踩了尾巴似的,兩眼圓睜,滿地打滾,問了也不回答,張口便要咬人。朱門殇知道他狂症發作,取來毛巾,将他嘴巴塞住。
江大道:“你一個人沒法帶他進城,我幫你吧。”
朱門殇道:“恐有不便。”他知道江大身上有秘密,不想引人注意,擡着柴二進城,格外引人矚目。
江大歎口氣道:“送佛送上西,這是我一個恩人說的。”說完不禁露出一絲苦笑。
朱門殇與江大将柴二搬進城裏,頓時引來圍觀。衆人聞着柴二身上的惡臭,紛紛捏起口鼻走避,不敢靠近。
他們本一路要往柴福藥鋪走去,早有人通報消息,柴樂同急忙趕到,問道:“你哪找到他的?”
朱門殇道:“就在城外小徑上,那裏多的是芒草樹皮,要有心,随便也尋得到。”
柴樂同被他擠兌得不知該說什麽,于是道:“他身上有蟲,柴家藏藥多,有些不便,不如找間客棧安置下來,慢慢診治。”
可又有哪間客棧願意收容這形狀恐怖的病人?朱門殇問了幾間,沒人答應。朱門殇道:“既然沒客棧收留,不得已,隻得住回家裏。”柴樂同隻得出了重金,借了間空屋讓柴二入住。
“新衣服和被褥呢?”朱門殇進了空屋,不見人送雜物過來,隻得請江大去柴府索讨。柴樂同真心不把柴二當兄弟,朱門殇說一樣他給一樣,到得後來,惱了朱門殇,拿起紙筆,寫下:大木桶、柴火、幹淨毛巾二十條。衣服三套,每日要來換。八角、巴豆、附子、冬蟲夏草、川穹、幹蟾皮……
他一連羅列了數十項藥材,柴樂同看那藥方,名貴藥材雖有,一小半都是毒物,雖不樂意,但此事驚動了全城上下,他怕受非議,不得已隻好派人送了去,足足有三大盒之多。
朱門殇燒了熱水,見柴二依然神智不清,也不解開繩索,與江大合力替他洗刷,洗出一攤攤污泥黑水,足足洗了三桶才幹淨。柴二身上處處膿瘡,朱門殇搗藥,江大不懼惡臭,細細洗刷,把瘍都擠出後,朱門殇才替他上藥。到了傍晚,江大顧念妻子,約好明日再來,先回家了。
朱門殇爲柴二把脈,見他脈像紊亂,診不出個所以然來,想起江大說的症狀,煮了一大鍋粥喂食柴二。柴二也不挑食,來多少吃多少,直把五人份的粥都給吃完了,仍是意猶未盡,不停張嘴去咬朱門殇,朱門殇隻得再将他嘴巴堵起。
過了會,柴二神色稍複,忽地坐起身來,對朱門殇眼神示意,“嗚嗚”了幾聲。朱門殇見他清醒,又将他嘴裏破布取下。
“你爲什麽要救我?”柴二問道,“大家都說我沒救了,你白費功夫。”
“是你哥讓我救你的。”朱門殇道,“他想救你。”
“他想害我!那狗娘養的,是他下的毒!”柴二大吼道。
“不是毒,是蟲,你吃了奇怪的蟲。我沒見過這種蟲,你哥更不可能見過。”
“是蠱,他對我下蠱!”柴二道,“他不想我花他的錢,派人對我下蠱!”
“要有這麽好的玩意,九大家早搶破頭了,不會用在你身上,浪費。”朱門殇道。
“那爲什麽整個太平鎮隻有我一個人生病?”柴二道,“大家都吃一樣的東西,爲什麽隻有我得了病?”
“你沒吃過奇怪的東西?河鮮?海鮮?就你吃過的?”
“沒!”柴二答得斬釘截鐵,“太平鎮不是什麽大鎮,昂貴的參鮑翅蟹是有,還能吃什麽新奇東西?”又不屑道,“有什麽好說,定是那狗娘養的下毒!”
“那是你哥,他是狗娘養的,你又是誰養的?”朱門殇罵道,“你救過我,我定會救你。”
“我救過你?”柴二眼中有些茫然,又想了想,“我背你去烙餅家?”
朱門殇點點頭。
“我記得那戶有個很标緻的媳婦。”柴二道,“是個好人家,等我病好了,得好好酬謝他們。”他說着說着,眼神又開始迷茫起來,忽地又發出尖叫,滿地打滾。朱門殇知道他又發作,把他嘴巴塞住,徑自去睡了。
到了第二天卯時,柴二突然大聲哀嚎,不停扭動,朱門殇被他驚醒,忙起身察看。隻見柴二滿口流涎,不停幹嘔,忽然兩眼一翻,昏死過去,嘴角隐隐有東西蠕動。朱門殇忙将他嘴裏塞的布條取出,隻見一小撮赤頭白身的小蟲不停蠕動,每條有燈芯粗細,一節小指頭長。朱門殇知道他被嘔吐物堵住氣管,此刻已沒了呼吸,忙将他口中異蟲清除,伸手挖他喉門催吐。柴二幹嘔幾下,仍沒醒來,朱門殇忙将他立起,從後環抱,握拳抵腰,用力向上掀了幾下,柴二嘔了幾下,仍不見效。
若讓他這樣死去,豈不白費功夫?朱門殇将柴二放平,捏着他鼻子,以口對口,用力将他喉中異物吸出。須知如此做法,若怪蟲侵入朱門殇口中,朱門殇也要染病。
此時顧不得這麽多,朱門殇吸了幾口,突然一股黏稠物随着一吸到了口中,朱門殇忙轉頭幹嘔,吐出了一團稀糊,當中隐隐有幾條蟲爬動。異物一清,柴二大聲咳嗽,恢複呼吸,朱門殇顧不上他,忙去漱口催吐,隻怕自己也被寄生。嘔了半天,看不出什麽,朱門殇驚疑不定,不知到底如何。
再看那柴二,呼吸通暢,仍是目露兇光的模樣,直像是要把朱門殇給吃了似的。
朱門殇将那團小蟲拾起,放入碗中觀察。這是沒見過的蟲類,也不知哪來的,隻是現在連自己也不知道是否吃進了這蟲。他轉頭看看柴二,懊悔自己竟如此大意,忘了他卯時吐蟲的病症。
他把那些小蟲分在八個小碗裏,又拿了附子、班蝥、巴豆霜等幾項毒物熬煮測試,想看哪種對症。過了會,幾個碗中的怪蟲紛紛僵斃,其中尤以附子最快。朱門殇知道附子最毒,用量務需小心,煮了一碗附子爲主的藥喝下,心中默禱,就望那些蟲子别在自己體内落地生根。
他再看柴二狀況,隻見昨日下午剛清理過的創口不到一日竟又生瘍,朱門殇皺起眉頭,這病可不好治。
到了早上,江大過來幫忙,他見朱門殇臉色不好,問道:“怎麽了?”
此刻朱門殇腹痛如絞,也不知是附子湯的作用還是異蟲作怪,隻是淡淡道:“沒什麽。”
江大看柴二的傷口又生瘍,甚是訝異,對朱門殇說道:“這病實在難纏,你真有辦法醫治?”
朱門殇沉吟道:“我也不知,但應該可行。”
朱門殇以附子等毒物熬了一碗藥湯,之後同副藥渣又加了些緩解毒素的藥材,再煮二煎。等柴二清醒,朱門殇在木桶下堆了柴火,囑咐他進入桶中,先煮了開水,混了一煎的湯藥跟冷水倒入,又取了大量的桂圓,剝去外殼堆着當柴火,果肉都丢入湯藥中,點了火慢慢加溫,陣陣甜藥香自木桶中冒出。朱門殇笑道:“要是煮滾了,真是一鍋好人肉,可惜沒人要吃。”
江大隻聽得汗毛直豎,不知哪裏好笑。
泡在湯藥中,柴二初時神智還清醒,不久便開始全身扭動抽搐,像是正遭受極大痛苦般,再過會,開始不停慘叫哀嚎,不斷掙紮,要不是全身被綁,馬上便要站起身來。朱門殇忙喊道:“按住他,别讓他打翻木桶!”
他與江大兩人聯手,方把柴二按在藥湯中。泡了半個時辰後,柴二哀嚎漸止,水面上浮起一條條細小怪蟲,正如他口中吐出那些一般。一開始幾條,後來幾十條,再後來幾百條,足足在藥湯上浮了一大片紅白相間,像是煮了碗蟹黃蛋花湯似的,江大看得幾欲作嘔。
朱門殇見柴二逐漸安靜,隻是神智不清,急忙搶到桌邊,拿起第二煎的湯藥,捏住柴二的口鼻灌了下去。
藥湯一下肚,柴二又全身打起顫來,狂喊亂叫,拼命掙紮,要把頭埋入湯藥中。朱門殇抓住他頭,向後一拉,對着江大叫道:“别讓他進水,會溺死!”
江大抓住柴二脖子,朱門殇又叫:“抓他後頸,你會掐死他!”江大一手扣住柴二後頸,一手壓住柴二肩膀,朱門殇也一手按着柴二肩膀。未幾,柴二喉頭抽動,像是嘔吐,又吐不出什麽東西,隻不停咳嗽,痛苦不堪。
朱門殇察覺異狀,示意江大小心,一手按住肩膀,一手掰開他嘴巴,往他口中看去。隻見一條從未見過的綠頭硬節巨蟲,頭似蜈蚣,從柴二喉底緩緩爬出,隻比小指頭細些,長度卻不可辨。
“肏他娘的屄,這都毒不死這怪物!”朱門殇暗罵。
那蟲到了喉嚨處,卻不爬出,隻在深處徘徊。它左搖右晃,像在探視,與朱門殇對上“眼”,立時一頓。
朱門殇自然知道這蟲沒有眼睛,隻是這蟲停住的這一瞬間,真像是僵持對視一般。
朱門殇沒有錯過這一瞬,他左手扳住柴二嘴巴,右手一翻,尺半長針在手,向那蟲戳去,要把它硬挑出來。那怪蟲似是察覺危險,猛地一縮,朱門殇這迅雷一擊竟然落空,隻差半分便要刺穿柴二喉嚨,忙縮回針。
柴二突然慘叫一聲,兩眼翻白,口吐白沫,也不知哪來的力氣,扭動身體,将一桶藥浴打翻,頓時遍地蟲屍,觸目驚心。
朱門殇見他還在地上扭動,疾取金針,在他身上不停插針,直插到第三十七下,柴二方才安穩,躺在地上昏迷不醒。
總算告一段落,接着是收拾遍地蟲屍,朱門殇還好,事後,江大把晚飯都給吐了出來。
朱門殇把蟲屍掃成一大桶,引來圍觀群衆啧啧稱奇,卻無人敢靠近。朱門殇又仔細檢查,确定無遺漏後,找了木柴,把這些蟲屍通通燒了。
此時柴二用力過度,繩索在他身上磨出道道血痕,渾身是傷,血流不止。江大擔心道:“不會有事吧?”
朱門殇淡淡道:“比起那條蟲,這些外傷算小事。”
柴二一直昏迷到寅時方才醒來。他擡起頭,有些茫然,過了會,隻覺神智從未如此清醒。
朱門殇問道:“現在你感覺如何?”
柴二道:“好極了,簡直太好了!多謝神醫,多謝神醫!”
朱門殇點點頭,喂他吃粥,柴二隻喝了小半碗便說沒胃口,眼中紅絲也有退去的迹象。
柴二休息了一個多時辰,沒再陷入神智瘋狂的狀況,朱門殇這才幫他松綁。隻是他被勒得久了,氣血不順,全身疼痛自是難免,沒多久又沉沉睡去。
“治好了?”江大問道。
“沒。”朱門殇皺起眉頭道,“母蟲還在他體内。母蟲不除,子蟲不淨。”
隻是這母蟲如何能除?用同樣的手法再試一次隻怕也逼不出母蟲。朱門殇左思右想,忽然有人來報,說是柴員外有請朱大夫。
朱門殇揚了揚眉毛,前往柴府。
“坐!”柴樂同請了朱門殇上座,道,“聽說先生妙手回春,這手以毒攻毒果然巧妙,逼出了舍弟身上上千條毒蟲。”
柴樂同手一揮,一名仆人上前,雙手奉上一盤銀子,朱門殇目測了下,約摸有一百兩左右。
朱門殇道:“還沒根除,不敢居功。”
柴樂同道:“舍弟身上這蟲是怎麽也驅不幹淨的,你道爲何?因爲他自己就是最大的毒蟲。”
“他畢竟是你弟弟。”朱門殇道,“你忍心見他受苦?”
柴樂同冷笑道:“這病全太平鎮、全安徽、全武當境内都沒見過,就他一個人得了這怪病,這是天譴,天要這個好吃懶做忤逆父母的不孝子,不、得、好、死!”柴樂同說到後來,怒目圓睜,顯是十分氣憤。
朱門殇道:“你們兄弟到底哪來這般深仇大恨?”
柴樂同道:“這小子打小不學好,不讀書,不工作,就知道吃喝玩樂,天道豈有如此?就算乞丐也得沿門托缽,也得叫爹喊娘。憑什麽?憑他是柴家的兒子,他就能坐享其成?柴某人這輩子兢兢業業,就爲養他這個廢物?他若不是我弟,我第一個滅了他!”
朱門殇道:“好吃懶做者所在多有,你能滅得完?富家公子風花雪月,花費更巨大。我聽聞令弟的風評,雖然不好,但也無惡行,就是個懶字而已。”
柴樂同道:“懶就該死,沒聽過天道酬勤?他有違天道,是天要滅他。他不僅好吃懶做,連對我這個供他吃穿的哥哥和生他養他的父母也無尊敬之意,張口喝來,閉口喝去,倒像是我們欠他的。我們柴家不欠他!”
朱門殇默然無語,隻是聽着。
柴樂同道:“這一百兩銀子請大夫收下,就當是傷了你名譽的賠禮。舍弟的病你就别管了,讓他去。吃芒草啃樹皮,幾個月也沒餓死他,那是他命大。”
朱門殇道:“有的兄弟是上輩子恩重,今生償還,看來你們兄弟當真是上輩子冤孽糾纏,今生報仇。”
柴樂同冷笑道:“這叫名爲手足,仇深似海。”
朱門殇起身道:“你弟救過我性命,你跟他結怨,我跟他結恩,這錢我收不了。”
柴樂同冷笑道:“那醫治舍弟的藥物柴福藥鋪也不供給,你要上哪買,請自便。”
朱門殇供手道:“請了。”
朱門殇回到小屋,把事情始末告知江大。江大問道:“沒有藥,怎麽醫治柴二少爺?”
朱門殇道:“醫治一次極耗成本,若等母蟲又産子蟲,他又要舊疾複發。更何況原本的法子也不能根治,得下更重的藥。”
江大問:“什麽藥?”
朱門殇道:“現在連桂圓都沒,還問什麽藥……”
江大道:“那怎麽辦?”
朱門殇道:“與柴二公子商量商量。”
“你要我别回柴家?”柴二此時已恢複神智,身上創口也不再長瘍,怒道,“他憑什麽?”
朱門殇道:“你現在回去跟他分家,柴家藥鋪還有你的份,拿來救你還有敷餘,省一點,也夠你活下半輩子。”
“省他娘!”柴二怒罵,“我也不是風花雪月奢侈無度的人,我是愛吃喝,懶散,可他又怎樣?周施藥物,動辄百兩銀子,就博他一個善名,我拿個二兩銀子吃飯喝酒,他就說我奢侈浪費,日夜念叨。爹娘留下來的祖産不是他一個人的!”
“分家,各過各的,他要周濟誰是他的事,你要吃多少是你的事。”
“呸,我偏不!别人的兄弟是親如手足,我這哥哥算什麽?狗屎,都他娘的狗屎!我就賴定他,我就不要他好過,我就要拿他銀子去吃喝玩樂,逛窯子賭銀錢,讓他日日看着賬本肉痛心疼!瞧他不好過,我就樂意了!”
“兩兄弟,有必要嗎?”江大勸道,“你這病好不容易好些,不趁這時根治了,怎辦?”
朱門殇淡淡道:“你下回複發,啃草皮,吃芒草,你哥瞧着可開心了。”
這話果然打動了柴二,柴二不由得一愣。朱門殇又道:“我實話說了吧,你這病眼下無藥可醫。我不知你幾時會複發,就想你拿了錢,好好過段安樂日子,下次病發時我若還在,替你續命,我若不在,你也認命。你都要死了,還坑了一筆,不是讓你哥更不痛快?”
柴二聽了這話,黯然道:“我再想想。”
朱門殇點點頭,走到屋外,江大看了柴二一眼,跟了出去。
到了屋外,江大問道:“柴二公子真的沒救?”
朱門殇點點頭,道:“藥方或有,卻無藥物。”
江大問:“需要什麽藥?”
朱門殇道:“我以毒攻毒,這方法雖然對了,可是那母蟲太過頑強,我藥性已下得猛烈,如再更毒,隻怕柴二公子承受不起。再說,劇毒之物,母蟲未必肯服用,如果柴二公子身體康健,或許我會拼着剖肚取蟲,但眼下不行。”
“何不等柴二公子好些,養得康健了再來取蟲?”江大問。
“等柴二公子恢複了,那母蟲又不知産下多少子蟲,到時柴二公子康健,那些毒蟲也康健。”朱門殇道,“這法子不行。”
江大問:“到底需要什麽藥?”
“彩癞巴子。”朱門殇回答。
“彩癞巴子?這是什麽?”江大問道。
“癞巴子是風幹的蝦蟆,彩癞巴子便是彩色的蝦蟆。傳聞千裏之外有一片密林,高樹參天,幾不見日,當中有不少奇獸異蟲,有一種蝦蟆七彩斑斓,隻有拇指大小,卻是劇毒無比,凡人隻要舔上一口,即刻毒發身亡,用這種七彩蝦蟆制作出的癞巴子就叫彩癞巴子。這種藥物百金難求,聽說唐門有收藏,用以制作見血封喉的毒藥,隻是要向他們索讨卻是困難。”
江大若有所思,說道:“想不到天下竟有如此奇藥。”他沉思半晌,正琢磨一道難題似的。朱門殇問他想什麽,他隻說道:“我想,柴二公子如此怪病都醫好了九成,隻差一成,功虧一篑,未免可惜。”
朱門殇道:“隻這一成便是痊愈與否,也是生死界線,隻一成,卻是差得遠了。”說罷歎了口氣,罵道,“娘的,沒見過這麽苦大仇深的兄弟!”
江大道:“我先回去,明日若有消息,再來通知你。”
朱門殇心想:“什麽消息?”還未細問,江大已遠去。
第二天一早,朱門殇起床,檢查了柴二公子狀況。柴二飲食正常,身上創口漸漸愈合,跟個沒事人似的。
朱門殇見他無異狀,隻覺感慨,亦複懊惱。
到了辰時,江大又來,他把朱門殇拉到一旁道:“朱大夫,你要的藥或許有着落。”
朱門殇訝異道:“在哪?”
江大想了想,似乎不知從何說起,隻道:“朱大夫,相信你也瞧出來了,小的身上有些事,不想與人說。”
朱門殇點點頭,道:“你是好人,你若不說,我便不問。”
江大道:“我與賤内自幼情投意合,幾經波折方在一起,她……吃了不少苦。我本事不高,一點微末功夫,當保镖護院也不夠格,隻想務農爲生。幾年前賤内跟了我,當中有些波折,也有奇遇,認識了一群不該認識的人,得他們相助,才有了今天的日子。”
朱門殇點點頭,道:“那群不該認識的人想必來頭不小。”
江大道:“你若知道多了,反倒不好。我們夫妻尋思,柴二公子這事鬧得不小,以後勢必傳開,我們夫妻也暴露了行迹,必須早日走避爲上,太平鎮是待不下去了。”
朱門殇道:“是我連累了你們。”
江大搖搖頭道:“你幫内人調理的藥方十分有效,淨兒身體也越來越好。你是神醫,能救人是本事,我也覺得柴二公子若沒救回來,當真可惜。我與内人今日便走,三天後子時,你來我舊居,會有人與你接頭,他開的條件你需深思,切莫輕易答允,若覺得值得,柴二公子或許有救。”
朱門殇道:“今晚就走,是不是太快了?”
江大道:“怕夜長夢多。”
朱門殇黯然道:“有其他要交辦的嗎?”
江大想了想,說道:“你若路經山東,遇着一個叫蕭情故的人,跟他說,江大怕事,先回武當去了,這樣講他便知道如何找我。”
朱門殇點點頭道:“我記得了,你且保重。”說着又取出十幾兩銀票給江大。江大要推卻,朱門殇說道:“你救我性命,我卻連累你搬家,這趟花費不少,你不是寬裕的人,孩子要顧,嫂子也要調養,這錢買藥,至少能讓你妻子延命十年,你推拒不得。”
江大聽他說得有理,就收下了。兩人告别,江大徑自離去,朱門殇又回到房中。
柴二公子問道:“江大哥跟你說了什麽?”
朱門殇道:“他說你有救了。”
柴二公子聽了這話,登時臉現喜色。
三天後的子時,朱門殇依約前往江大舊居,小屋裏一片漆黑,果然人去樓空。朱門殇正要推門入内,卻聽裏頭一個聲音道:“别進來,在外頭等着。”
朱門殇等在外頭,問道:“我要的東西有嗎?”
裏頭那人說道:“彩癞巴子,有。”
朱門殇聽這聲音,約摸四五十歲,甚是渾厚,是個高手,于是問道:“多少錢?”
屋裏那人說道:“不用錢,就一件事。”
朱門殇問道:“什麽事?”
屋裏那人說道:“眼下不知道。”
“不知道,答應不了。”朱門殇道,“說不定是我不願辦,或者辦不了的事。”
“醫人總是行的。”屋裏那人說道,“我聽說了你的醫術,像你這種人,總有派上用場的時候。”
朱門殇道:“醫人我行,可若醫不好呢?”
那人道:“那隻好用命賠了。”
朱門殇道:“我可醫不好死人。”
那人道:“不會讓你醫治死人。你答應嗎?”
朱門殇道:“行,就幫你醫一個人。彩癞巴子在哪?”
那人道:“就在你腳邊,拿了去吧。”
朱門殇低頭,果然看到一個小盒子,他打開來,一隻拇指大小的七彩蟾蜍幹就在眼前。
柴樂同拒絕提供任何藥物,除非柴二肯跟他分家。
“要醫病,用你自己的錢去。”柴樂同冷冷道。
醫治這病所需的藥材多且珍貴,非朱門殇所能負擔,柴二無錢,便無法醫治。兩兄弟吵了幾天,柴樂同就是不出藥,柴二無可奈何,卻也不肯分家。
“死了,什麽都沒有,你真要啃樹皮吃芒草過下半輩子?”朱門殇道,“你要蠢成這樣,我馬上就離開太平鎮。”
柴二一咬牙,答應了。
柴樂同知道他急于醫治,多方苛扣,巧立名目,一大份家産,柴二連三成也分不着。怪的是,柴二竟然忍了,他既不争,也不吵,柴樂同分他什麽,他就收什麽。
家産分完後,柴二拿錢購買藥物,柴樂同又擡高藥價,這一花費,家産又所剩無幾。柴二咬牙切齒,忿恨不已。
朱門殇歎了口氣,暗罵了幾句髒話,隻覺得兄弟做成這樣,便是殺父仇人也不過如此。他又想起師兄羅曉,羅曉雖爲他家帶來大禍,那幾年确實待他如親弟。
親兄弟,怎會弄得如此?
柴二買來藥物,朱門殇又如法炮制。有了上回經驗,他用藥更爲精确,内外熬煮。柴二泡在藥湯中,裏頭又浮起幾十條子蟲,可見這十幾天來,那母蟲又生了不少。
煎熬到時,朱門殇從錦盒中取出彩癞巴子。柴二家裏是開藥行的,癞巴子見多了,卻沒見過這種的,啧啧稱奇。
朱門殇道:“這彩癞巴子是劇毒,卻也是藥,你先中毒,後解毒,那母蟲吃了卻要緻命,你的病就好了。”
柴二點點頭,朱門殇将彩癞巴子配溫水讓柴二服下。過了會,柴二隻覺胃裏翻騰如攪,痛不可抑,朱門殇要他張大嘴别亂動,柴二疼得全身抽搐,知道機會僅此一次,絕不能有失,仍忍着張大了嘴。
未幾,柴二覺得喉頭有異物鑽動,又咳又吐,卻又咳不出吐不出,隻覺得呼吸不順,隻能強忍着張大嘴巴。
“來了。”朱門殇左手掐住柴二下颚,那母蟲不停扭動,從喉頭深處掙紮着爬出,狀甚虛弱。朱門殇觑準時機,一針刺出,貫穿了母蟲,将它緩緩拉出。
柴二張大了嘴,覺得肚中有物自喉頭蜿蜒而出。朱門殇小心翼翼,就怕弄斷了母蟲,下半截又掉回肚裏。那蟲隻比小指頭細些,直拉出了一尺長,朱門殇抛了針,雙手握住蟲身,一點一點拉出……拉出……
兩尺……三尺……四尺……
這蟲長得出人意料,朱門殇不禁訝異。
五尺……六尺……
柴二忽覺喉嚨一松,嘔了出來。
朱門殇大喊一聲:“成了!”
再細看那母蟲,竟有八尺來長!這樣的龐然巨物,到底怎麽躲在肚子裏頭的?
朱門殇呼了一口氣道:“這種怪蟲我也是第一次見,以後應也難見着,留着當紀念了。”
柴二道:“多謝大夫,大夫醫術當真天下無雙!”
朱門殇道:“别急,還得替你解毒,要不你死得比蟲還快。”
此後一切順利,過了五六天,柴二終于痊愈。他給了朱門殇一些銀兩,雖不多,聊充診金。
朱門殇不打算在太平鎮呆下去,這裏怪事太多。那小屋中的人,他隐約猜得到身份,那是九大家最深惡痛絕的存在。
“你救我一命,我救你一命,今後我不欠你。”朱門殇對柴二道,“你家産已盡,今後有什麽打算?”
柴二道:“原本怎麽打算,今後就怎麽打算,恩公不用在意。”他笑得淡然,倒似看破了般。
朱門殇拍拍他肩膀,說道:“錢财身外物,肯掙就有。”
柴二仍是回以淡淡的微笑。
當天,朱門殇回到客棧,打包行李,準備離開。到了夜裏,朱門殇正要找間妓院取樂,慰勞這段時間的辛苦,突然聽到有人大喊:“殺人啦!殺人啦!柴府出事啦!”
朱門殇聞言大驚,搶上前去,隻見柴家家丁正把柴二公子五花大綁,押送門派,柴樂同的夫人跟在後面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不停破口大罵。
柴二雖然被綁,兀自哈哈大笑道:“有錢又怎樣,我活得比你久!大哥,我活得比你久!還會活得好!哈哈,哈哈哈哈……”
朱門殇一問之下,才知柴二去找柴樂同理論,要把少分的那份拿回,柴樂同冷嘲熱諷,就是不肯答應。柴二掏出懷中預備的尖刀,就這樣一刀一刀,捅死了柴樂同。
朱門殇愣在原地,久久不能自已,想起了父親與師父說過的話。
“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可這世間,難治的心病多了……
他收拾行囊,連夜離開了太平鎮。
還是去江蘇吧,好久沒看海了,那裏天寬地闊,可舒心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