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二十五年 夏 五月
悅豐賭坊開張三年,生意越見紅火了。
盛夏午後,日頭更熾,彭鎮浩擡頭看了看頭上那面“一日保镖,平安到府”的布幡,從皮鞘裏拔出刀子,将刀面貼在臉上。刀面上傳來沁人涼意,他舒了口氣,又換了一面貼在另一側臉頰。一會,又将刀收回鞘中,就怕刀子給曬得久了,連最後這點消暑的法子也沒了。
“操他媽的,那群賭鬼熱不死啊?幾百人擠一間屋裏!”說話的是另一個保镖錢六。他取出水壺,細細喝了一小口,稍稍滋潤曬得龜裂的嘴唇。
“裏頭有屋頂遮着,還有人灑水,比外頭涼多了。嘿,衣食父母,不照顧就是不肖子。”搭話的是另一位保镖歐大華,他有一顆格外醒目的蒜頭鼻。
“整天貪圖爹娘的錢,就算當菩薩供起來,還不是不肖子?”最後一個說話的是趙豐,他看向賭坊門口,罵道,“要是給老子中了一注,就買間小屋,娶個媳婦,幹完活回到家,老婆就奉上一碗剛從井裏撈起的冰水。呼!一口幹,爽!”
“然後老婆問你,今天掙錢了沒?你說沒有,老婆就一耳刮子打你臉上,罵句,沒用的夯貨,喝老娘的尿去!”錢六調笑道。
“她要是敢啰嗦,我一耳刮子回去,叫她知輕重!”趙豐回道。
錢六嘻嘻笑道:“等你出門,她就卷了細軟跟對面的小夥子跑了。唉,不對,你哪來的細軟?”
趙豐罵道:“你他媽的少放屁!這三伏天氣的,省點口水潤喉!”說着又喃喃道,“就一注,中一注就夠了!”
趙豐總是把那依靠小小營生攢出來的錢存着,每攢到了一錢銀子,他就去賭坊下注,單圍一個豹子六,說是六六大順。同行的有看不過去勸他的,他隻說悅豐賭坊的名字旺他,證據就是他剛來擺攤就接到生意,甚好。
彭鎮浩沒插話,就跟趙豐說的一樣,天氣太熱,省點口水潤喉。
“你們聽說長樂幫跟東海門的事了嗎?”歐大華道,“幾個月前,張雲良不是回去了?他是東海門的人。最近聽到消息,聽說死了十幾個好手,我瞧,張雲良大概回不來了。”
“少一個人搶生意。”錢六笑道,“再打也沒幾年了。九大家定的規矩,仇不過三代,幾十年前結的仇到現在沒多少可以報的了。”
“操,誰記得幾十年前哪個遠房親戚結的雞巴毛仇?都是假的,搶地盤而已!”趙豐道,“我聽姑蘇來的人說,這兩邊生意上有些沖突,長樂幫不知打哪找來的人精,都七十幾了,指着東海門一個老頭說你爺爺某某殺了我爹某某,兩邊火并起來。操他娘的,分明是趁着現在還有由頭,能打多打點,要是斷了最後一點根由,以後就不方便了。”
熱得不行了,彭鎮浩又把刀子拔出來貼着臉,溫溫的,不頂用。
看來今天又沒生意了。
“我找個清涼點的地方……”
他剛起身,一個女子娉娉婷婷走了過來,一下子就吸引了彭鎮浩的目光。她站到彭鎮浩面前,約矮了他半個頭,問道:“聽說這裏有保镖?”
“好白的頸子!”彭鎮浩心想。他看到那粉頸還沁着汗,不由得冒出幫她擦汗的沖動。
“問你話呢!”那姑娘道。彭鎮浩察覺失态,還沒開口,錢六等人忙七嘴八舌道:“姑娘别睬他,他熱傻了!”“就是這了,姑娘找保镖?”“家住哪?城外還是城内?”
彭鎮浩掩蓋自己的失态,忙道:“姑娘要請幾個?”
那姑娘又問:“就你們幾個?”
錢六道:“最能幹的都在這了!”
那姑娘看着彭鎮浩,像是在詢問他的意見,彭鎮浩讷讷道:“還有七個,喝茶避暑去了,等會回來。”
趙豐插嘴:“那些怕熱就不幹活的,你還指望他們幫你拼命?好的都在這了,姑娘随便挑一個就成!”
“把所有人都叫來,我全請了。”那姑娘道,“每日發兩錢镖費,我要往湖南省親。”
※ ※ ※
一日兩錢,這可是筆大買賣,悅豐賭場門前所有的一日保镖都聚集了,總共十一個,交頭接耳,啧啧稱奇,都在猜測這位姑娘的來曆。
“我叫白若蘭,你們以後稱呼我白姑娘。你們送我到湖南嶽陽,到了衡山派地界,放糧走人。”那姑娘說着,“我幫你們備好馬車了。”
馬車一共四輛,都是并駕,八匹馬。白若蘭問道:“你們誰不會騎馬的?”
這些人均爲江湖出身,馬技自是娴熟。白若蘭道:“誰來幫我駕車?”錢六急忙上前道:“我來!”
白若蘭疑惑地打量錢六,問道:“你會駕車?”
錢六嘻嘻笑道:“我駕的馬比狗還聽話呢!”
白若蘭道:“别耍嘴皮子,穩點。”她率先上了車,彭鎮浩見每車一駕雙座,各自分配好了,徑自來到白若蘭車前,掀開車簾便要入内。白若蘭大怒,揮馬鞭打向彭鎮浩,怒罵一聲:“畜生!誰叫你上這輛車了?”彭鎮浩側頭輕輕閃過,上了車。
白若蘭罵道:“還不滾?”
彭鎮浩一屁股坐下來,道:“十二個人,一輛車三個,我若去搭别輛馬車,那輛車就慢了。一輛車慢,全都得等,會晚三天到嶽陽。”
白若蘭道:“你臉皮倒厚,隻有你敢蹭上來。”
彭鎮浩:“他們沒把這筆帳算清楚。”
馬車駛向嶽陽。彭鎮浩看着白若蘭,總想找個由頭攀談,于是問道:“姑娘的錢哪來的?”
“該死!”彭鎮浩内心暗罵,“彭鎮浩,你真是個不會說話的白癡!”
白若蘭喝道:“停車!”
馬車停下,另三輛也停下了。白若蘭道:“你會不會駕車?”
彭鎮浩點點頭。
白若蘭道:“你去替他。”
彭鎮浩跟錢六換了位置,錢六臉上的得意掩都掩不住。
夜裏,十二人找了間客棧打尖住宿。趙豐幹了一碗酒,啧啧稱贊:“他媽的這才是酒!在臨川喝的是啥?是尿!”
錢六道:“在臨川,尿你都喝不起!”他刮着盤上的肉沫,“一天二錢銀子,從臨川到嶽陽約莫十來天路程,二兩多銀子啊!”
歐大華問道:“我在臨川怎沒聽過姓白的大戶?一個姑娘出遠門省親,也沒帶随從,奇怪。”
趙豐道:“臨川多少戶人家,你全認得?”
錢六道:“要不要打聽看看?”
“别多事。”彭鎮浩喝了口酒,斜眼看着白若蘭的卧房,“除非你想被趕下車。”
錢六道:“我覺得有些蹊跷,莫不是卷帶了家産的私逃小妾?”
趙豐道:“你這傻鳥!私逃的妾躲都來不急,一口氣請十一個保镖,搞出這麽大動靜,還沒出臨川就被抓回去了!”
歐大華問道:“彭老頭,你怎麽想?”
彭鎮浩皺起眉頭道:“叫我老彭得了。”
趙豐道:“呦,不樂意别人這樣叫你?”
“早點睡,别喝高了,明天還要趕路。”彭鎮浩說完,徑自回房。
彭鎮浩上了床,翻來覆去睡不着。捱過了二更時分,出了房門,見客棧中人各自回房,走過長廊,到了白若蘭屋前,見她燭火已滅,敲了敲門,低聲道:“白姑娘,我知道你沒睡,開門。”
“呀”地一聲,房門敞開一條縫,白若蘭柳眉倒豎,怒道:“幹嘛?”
“你會需要我的。”彭鎮浩道,“明天開始讓錢六駕車,我在車上睡覺。”
“憑什麽?”白若蘭嘲諷,“敬老尊賢?”
彭鎮浩臉上一紅,道:“你要個人守夜才睡得安穩,我白天睡。”
白若蘭道:“錢六找過我,跟你說了同樣的話,我沒答應他。”
“錢六沒找過你,他沒這麽精細。”彭鎮浩道,“我留意了,沒人來敲你門,我才來的。”
白若蘭眯起了眼,似乎對彭鎮浩有了點興趣,問道:“你還要什麽?”
“讓我做頭,管束他們。”彭鎮浩道,“照他們今晚這樣喝法,要是遇到強人,還沒打就全倒下了。”
白若蘭道:“就這樣?”
“他們兩錢,我要三錢一天。”彭鎮浩道,“我比他們值得。”
“姜是老的辣。”彭鎮浩聽到她關門前說的最後一句話,“照你說的去辦。”
第二天,白若蘭找個理由,讓彭鎮浩當了镖頭,又讓彭鎮浩跟她同車。彭鎮浩上車就睡倒,直睡到午後,醒來時又跟白若蘭讨了水,喝到滿衣服都濕了。
馬車仍在前進,他們隻吃幹糧,沒有休息。彭鎮浩盡量讓視線避開白若蘭,望着外面。
白若蘭突然問道:“我好看嗎?”
彭鎮浩心頭一突,仍不敢看他,隻道:“是個美人。”
白若蘭呵呵笑道:“看上我了?”說着挪了下自己身體,側面對着彭鎮浩,“你那天看見我的模樣,我就猜着了。”
彭鎮浩又想起初見時的粉頸,暗罵了幾句該死。“别勾引你的镖頭。”彭鎮浩裝着冷靜,“惹出火來,麻煩的是你。”
白若蘭笑道:“可惜了,你要是年經二十幾歲,或許我會看上你。”
彭鎮浩問:“什麽意思?”
白若蘭道:“你多大了?”
彭鎮浩道:“二十七。”
“你騙人!”白若蘭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他們叫你彭老頭,你看上去起碼五十!”
彭鎮浩苦着臉道:“先有這張臉,才有這稱呼,先長這樣,才叫老頭。”他歎口氣,“我真二十七。”
白若蘭捧腹大笑,道:“你說你三十七我還勉強信點,二十七?哈哈哈哈!”
彭鎮浩踹了車廂一腳,喊道:“錢六,我多大了?”
駕車的錢六回道:“五十五啦!”
彭鎮浩罵道:“狗日的再胡說,這十幾天我讓你難熬!”
錢六這才道:“二十幾……二十七還是二十五?記不得了。”
“你叫什麽名字?”白若蘭問,“隻知道你姓彭。”
“彭鎮浩。”彭鎮浩回答。
“彭家?鎮字輩?”白若蘭道,“是那個彭家?”
彭鎮浩點點頭。白若蘭看着他的臉,又笑得花枝亂顫:“你出生時是不是有六尺長,前二十年都躲娘胎了?”
彭鎮浩隻能看着她笑,讷讷地說不出話來。
白若蘭又問:“你是彭家的人,怎麽淪落到當一日保镖了?”
彭鎮浩道:“我是遠親,又是庶出。”
白若蘭道:“彭家庶出的就算分不了産業,起碼也能學藝,回去投靠五虎斷門刀,總有口飯吃。”
彭鎮浩道:“大家族事多。”
白若蘭道:“所以你就加入丐幫了?”
彭鎮浩道:“你看出來了?”
白若蘭道:“衣服是新的,袖口卻破個洞,跟你昨天穿的那件一樣,這是丐幫習俗。”
彭鎮浩道:“我沒領職,連乞丐服都不得穿。這幾年規矩越來越多,當大俠還得領俠名狀。我呢,就想找點事做。”
彭鎮浩看向車外,大道上狂風刮起滾滾黃沙。
“這江湖,越來越不江湖了。”
※ ※ ※
當天晚上,彭鎮浩限制了衆人喝酒的量。趙豐一陣雞巴毛的亂罵,被錢六給勸下。幾個人向客棧借了骰子,吆五喝六起來。
不賭的幾個聚在一起,聽歐大華說故事。
“那一次可不得了,那老頭說他赢五兩,他家住城外郊區,要我送他回去。我說镖費一百文,他還要殺價。”歐大華忿忿不平道,“我心想,五兩銀惹不了什麽厲害對頭,一路送他出了城,誰知早被盯上了。背後一個人叫住我問路,我剛回頭,說沒兩句,一個失神,媽的,肚子上就挨了這一刀!”他掀起衣服,一條兩寸左右的細長刀疤橫在腰間。
“我當時真蒙了,抓着他的手用力一推,把他推倒,拔刀就給他來了一下!”歐大華比劃着,“這一刀砍得他胸腹都是血,我也顧不上确定他死了沒,拉着那老頭便跑。接着又來了兩個,我叫老頭兒先走,我一陣亂砍亂劈,把祖傳的功夫全用上了,幸好那兩人功夫不咋地,見我拼命,就跑了!”
歐大華倒杯茶喝下,又道:“後來我才知道,那老頭足足赢了五十兩銀子!也舍不得多請兩個保镖,難怪人家眼紅。我回城裏将養了兩個月,醫藥費不知花了多少,那老頭也沒賠我錢,我天天咒他輸穿褲子!”
彭鎮浩靜靜聽完故事,說道:“大夥别太野,明早要趕路。”說完回房去了。
他把自己安排住在白若蘭隔壁,進了屋,把刀放桌上,靠在門邊守起夜來。
他凝神專注,把呼吸也調得均勻,以免錯過動靜。突然,隔壁的門響了一下,又聽到細微的推門聲,彭鎮浩立時驚覺,握住桌上的刀。
門口傳來輕微的敲門聲,是白若蘭的聲音:“睡了嗎?”
彭鎮浩松了口氣,開門問道:“什麽事?”
白若蘭穿着一襲睡袍進來,彭鎮浩聞到她身上淡淡香氣,像是香片的味道。
隻聽白若蘭道:“我睡不着,來看看你。”
彭鎮浩道:“我說過,别勾引你的镖頭。”
白若蘭見他沒關上房門,問道:“你不關門?”
彭鎮浩道:“我關上門,你喊起救命來,我可說不清。”
白若蘭笑道:“我保證不喊救命。”
彭鎮浩道:“做什麽都不喊救命?”
白若蘭反問:“你想做什麽?”
房中已經熄燈,昏暗中彭鎮浩看不清楚白若蘭臉色,但他知道自己肯定臉紅了。
白若蘭嘻嘻笑道:“把門關上吧,吃不了你的。”
彭鎮浩拿出火折子,晃了晃,點了蠟燭,這才關上房門。
白若蘭就坐到床沿,問道:“你說你是彭家的,展點本事看看?”
彭鎮浩道:“這麽晚了,來看我耍猴?”
白若蘭道:“看你是真本事還是猴戲了。”
彭鎮浩聽她挑釁,把刀拔出鞘來,道:“看着。”
他一刀揮出,快如風閃,把蠟燭上的燈芯齊齊切了一段下來。若這一刀隻是斬斷蠟燭,也隻算快,算不上準,但他卻把燈芯切下一小截,燭火還在燃燒,這就又快又準了。
白若蘭驚歎道:“這刀确實又快又準。”
彭鎮浩不回話,趁着燭火未熄,反手再一刀,那蠟燭竟又重新燃了起來。他将燈芯放回,這難度又高于切下燈芯,不隻快準,且勁力巧妙。
白若蘭拍手道:“這本事我還真沒見過。”
彭鎮浩道:“姑娘滿意了?”
白若蘭又問:“你有這麽好的本事,要是我有危險,你救不救我?”
彭鎮浩道:“我們做保镖的,怎能不管雇主?”
白若蘭道:“死也不怕?”
彭鎮浩道:“一日兩錢就要人賣命,那也忒便宜了,盡人事而已。”
“你可是拿了三錢銀子。”白若蘭突然起身,走到彭鎮浩面前,兩人幾乎呼吸相聞。她低聲問道:“你還有别的本事嗎?”
彭鎮浩聞她身上香氣,燈火下隻見她眼波流轉,連氣也喘不上來了。他自忖不是正人君子,對方暗示也已足夠明顯,但不知爲何,他仍是退了開來,說道:“刀口上的日子,就隻有刀口上的本事。”
白若蘭定定看着他,突然“啪”的一聲甩了他一巴掌,踹開門揚長而去。這下驚動了上下,衆人紛紛探頭來看,彭鎮浩忙把門關上,假裝沒事發生。
他知道自己錯過一次機會,正自懊悔。
到得天明,彭鎮浩覺得大家看他的表情都變了,有羨慕,有鄙夷,也有那種不知哪來的了然世故。
真他娘的尴尬,彭鎮浩心想,還是早點上車吧。
上了車,見到白若蘭,又是另一種尴尬。彭鎮浩索性裝睡,白若蘭也沒再叫他。此後幾天,他上車就睡,睡醒下車,到客棧打尖。明明十天左右的路程,他卻覺得像是幾個月似的,熬不到個頭。
一日,到得下午,他又裝睡,白若蘭伸足踢了踢他,說道:“别裝了,一天睡六七個時辰,沒悶壞你?”
彭鎮浩苦笑起身,兩人相對無言。過了會,彭鎮浩問道:“你去嶽陽幹嘛?”
“省親。”白若蘭道。
“你出手闊綽,家裏沒派人跟着?”彭鎮浩問。
白若蘭道:“家裏人不愛我這門親戚,不讓我去。”
彭鎮浩問:“幾時回來?”他想隻要回到撫州,總有再見面的機會。
白若蘭道:“不回來了。”
彭鎮浩頓覺失落:“不回撫州了?”
“我不是撫州人。”白若蘭道,“我從安徽來的。”
“安徽?”彭鎮浩心想,那是武當轄内,怎麽不從湖北走水路,而要繞到丐幫的江西?
“彭老頭,有事!”錢六一聲喊,彭鎮浩掀開車簾看出去。
遠方沙塵滾滾,二十餘騎馳馬而來。
錢六道:“該不是馬賊吧?”
彭鎮浩皺起眉頭,道:“趙豐那輛車開路。别慌,未必有事。”
車隊與馬隊相距漸近,彭鎮浩遠遠望去,見對方個個身着勁裝,似乎沒有緩下來的意思,心下稍安。雙方擦肩而過,眼看無事,彭鎮浩回頭看白若蘭,卻見白若蘭臉色蒼白,極爲不安,不禁懷疑。
突然,那馬隊裏有幾匹馬又繞了回來,從後追趕車隊。錢六道:“彭老頭,他們追上來了!”
彭鎮浩道:“别理他們,走!”
然而馬終究快些,不一會,已有兩三名騎手與馬車并肩,車上勁裝青年喝道:“停車!”
彭鎮浩箭一般從車中竄出,一腳踢下馬上青年,跨坐上馬,對錢六喝了聲:“走!”掉轉馬頭。他見一名青年拔劍向他刺來,彎腰驚險避過,另一名青年也策馬斜刺裏殺到,剛摔下馬的青年還在喊疼,站不起身。
一對二,還不難,彭鎮浩心想。他左手在馬鞍上一撐,身子打橫,半空中一個旋踢,将側面來襲的青年踢下馬。剛才揮劍落空的青年拉了缰繩,回身劈了一劍,彭鎮浩舉刀相格。刀劍碰撞,那青年還未收劍,彭鎮浩一把抓住對方胸口,将之扔下馬去。
這幾下兔起鹘落,甚是迅速。彭鎮浩見後面追兵将到,拔出刀來,在剩下兩匹馬上各砍了一刀。兩匹馬吃痛,放足狂奔。彭鎮浩縱馬而去,心想:“若是尋常盜匪,這夠讓他們知難而退了。”
不一會,彭鎮浩追上車隊。錢六眼中滿是佩服:“彭老頭,沒想到你這麽厲害!”
“這事怕沒這麽簡單。”彭鎮浩心想,“白若蘭肯定藏着秘密。”
他回頭一望,果然,後方沙塵揚起,顯是對方追來了。
車隊終究不如馬快,這樣下去遲早會被追上,得找個利于作戰的地方才行。彭鎮浩指着遠方一座破屋,喊道:“到那邊去!”
四輛車十二個人停在破屋前,彭鎮浩确認了一下,那是間兩層樓的野店客棧,早已荒廢,附近無人。彭鎮浩下令道:“卸了車廂擋在門口,把馬系好,别讓馬跑了,動作快!”
他吆喝甚急,衆人知道事态緊要,紛紛動了起來。彭鎮浩又喊道:“白姑娘,你躲進去!”
白若蘭進了破落客棧,衆人把車廂卸下,塞住大門。有人問:“這樣我們怎麽進去?”趙豐罵道:“操你娘的傻鳥,爬窗戶啊!”
衆人把馬系在後院,爬窗入内。彭鎮浩見對方已經來到,其中三匹馬上各坐着兩個人,料想是之前被自己奪馬的三人。
彭鎮浩一個翻身跳入屋中,喝道:“看好門窗!”
他方才展現武功,衆人甚是驚異,沒想到賭場前的一日保镖竟有這麽好的身手。此刻他又是镖頭,自然聽命,十名镖師各自守在窗前。
馬隊靠近客棧,并未進攻,隻是繞着客棧走了幾圈,彭鎮浩知道他們在勘查地形,顯是江湖老手。他算了算人數,二十二個人,恰好是己方的兩倍。
這可不好對付。一日保镖多是找不到活的俠客,本領有限,如果對方隻是尋常馬賊或許還能應付,但人數上卻是劣勢。幸好他們占了地利,對方一時也不敢貿然來攻。
如果不是尋常馬賊呢?
彭鎮浩想到白若蘭,一把拉過她,道:“跟我來!”
他将白若蘭拉進二樓客房,白若蘭道:“你該不會現在才想要我吧?”
彭鎮浩問:“那群人是來找你的?”
白若蘭咬着下唇,沉默半晌,緩緩點頭。
彭鎮浩又問:“那都是什麽人?”
白若蘭道:“我夫家是九華派的二少爺。”
彭鎮浩隻覺得一陣暈眩。他終于明白當晚自己爲何會退縮,因爲他察覺到這女人身上帶着麻煩。她不但成了親,還是江湖門派的少夫人。
白若蘭接着道:“我爹是湖南天龍幫的掌門。昆侖共議後,三代仇怨化消,衡山要與武當交好,便教底下門派相互結親。三年前,我爹把我嫁給了九華派的二少爺。”
彭鎮浩知道這種事。怒王死後,各派争奪地盤,彼此攻伐殺戮,結下不少仇怨。昆侖共議之所以定下仇不過三代的規矩,就是要讓這幾十年争鬥作個了結。非但如此,九大家還讓底下小派門相互結親,以示友好。
彭鎮浩道:“你不喜歡那個男人,想回家,就逃了出來?你繞道江西,就是要避開武當轄内九華派的眼線?”
白若蘭道:“你不知道我丈夫是個怎樣的人!”說着恨恨道,“他根本不愛女人!成親三年,隻有被逼急了他才肯碰我,一年也不到三次!”她幽幽道,“那晚去找你,也是我真想要個男人,貨真價實的男人!”
彭鎮浩瞪大了眼。“現在不是驚訝的時候!”他心想,“所以外面那些人都是正規的門派弟子?”這非比尋常馬賊,十個一日保镖決計不是對手,一交戰怕要死傷不少。
他從樓上望下去,果然底下已有五六人臉色蒼白,連握兵器的手都在抖。這樣下去,隻怕對方一殺進來,立時便要投降。不,甚至對方還沒殺進來,便已經投降了。
彭鎮浩一咬牙,問道:“你還有多少銀子?”
白若蘭問道:“你問這個幹嘛?”
彭鎮浩急道:“兩錢銀子别指望人家爲你賣命!全拿出來,快!”
白若蘭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彭鎮浩算了下,約莫二百兩左右,問道:“就這些?沒了?”
白若蘭道:“沒了。”
“你知道什麽比死還可怕嗎?”彭鎮浩看向樓下,“就隻有窮了!”
他走出房間,站在樓上高舉銀票道:“弟兄們,這裏有二百兩銀子!擊退了外面那幫馬賊,保住了白姑娘,大夥就分了它!”
衆人聽到有二百兩可分,精神大振,心想對手不過是尋常馬賊,一對一應該不難,加上還有彭鎮浩這個高手坐鎮,未必不能得勝。
重金之下必有勇夫,彭鎮浩明白這道理。隻是他也知道,面對那些正規弟子,這些一日保镖隻怕不是對手。
“二十幾個,怎麽打才好?”這難題一時費解。幸好對方并未急着進攻,隻是站在三十丈開外觀望。他正懷疑,突然聽到門外有人喊道:“裏頭的前輩,請出來一會!”
“前輩?哪位前輩?”他猶在懷疑,隻見衆人将目光投了過來。又聽到外頭人說:“就是方才傷了我們三位弟兄的前輩!”
“操他媽的雞八毛!”彭鎮浩罵了出來,“老子才二十七歲!”他一想,這才明白,原來剛才露了一手絕技,讓對方高估了自己這群歪瓜劣棗的實力,所以遲遲沒攻入。
這或許是個機會。彭鎮浩道:“我去會會他們。”
“你不會丢下我吧?”他回過頭,看見白若蘭閃着一雙淚眼道,“你不能把我交給他們,那不如殺了我算了!”又說道,“你不幫我,我就說你壞我清白!那晚我從你房裏出來,大家都見到的!”
“我領了你三錢銀子一天,跟下面的人不同。”彭鎮浩歎道,“我定當救你。”
他翻身下去,在梁上一點,輕巧地從窗口竄了出去。他故意顯露武功,一方面安自己人的心,另一方面也要吓吓對方。
他從窗口竄出,落在屋外,衆人見他輕功如此了得,俱是佩服。一名青年走上,拱手問道:“敢問前輩高姓大名,哪個道上的?堂口怎麽稱呼?”
彭鎮浩道:“我姓彭,名字不用提了。這裏誰管事?”
一名中年人越衆走出,道:“在下九華派元禁。先生爲何打傷我們的人?”
彭鎮浩道:“你們要找的人在裏面,她不想跟你們回去。”他看着元禁,心想這人神完氣足,是個頂尖高手,一對一尚且未必打得赢他,何況有這麽多幫手。
元禁道:“這……先生可知她犯了什麽事,爲何會被九華派追捕?”
彭鎮浩道:“那你知道她爲什麽要逃?你家二公子的事你沒個數?把個姑娘的青春耽擱在閨房裏,她爹知道了,未必會答應吧?”
元禁老臉一紅,問道:“所以,先生打算?”
彭鎮浩道:“我把她送回天龍幫,白幫主決定怎麽處置這女兒,你們跟白幫主讨論去。”
父親總會護着女兒吧?他想。有了天龍幫介入,這事他們兩個幫派自會擺平,自己就算抽了身,也有了交代。
元禁淡淡道:“其實二公子的事,白幫主是知道的。”
“啊?”彭鎮浩又吃了一驚。
“但是少夫人的事先生就未必知道了。”元禁猶豫了一下,道,“少夫人走了,還卷走兩千兩銀票,這說不過去。”
“兩千兩?!”彭鎮浩覺得自己臉頰抽動了一下,像是被人熱辣辣地扇了一巴掌。娘的,那女的真是個大騙子!
“銀兩奉還,這女的我要帶走。”彭鎮浩道,“我會把錢拿來。”
彭鎮浩一轉身,從窗口躍回客棧,錢六忙上前問道:“怎樣,怎麽回事?”
彭鎮浩一言不發,上了樓,對着白若蘭伸手道:“全拿出來。”
白若蘭道:“拿什麽?”
彭鎮浩道:“兩千兩!”
白若蘭哭喊道:“你這是刨我的命根!”
彭鎮浩道:“要是把你交給他們,你人也沒,錢也沒!”
白若蘭道:“你剛才不是說了,窮比死還可怕!”
彭鎮浩道:“沒讓你窮死!你回天龍幫去,你爹會照顧你。”
白若蘭哭道:“我爹才不會管我死活呢!”
彭鎮浩道:“你爹不管,我管!你跟了我,不會讓你餓死!”
白若蘭看着彭鎮浩,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疊銀票:“都在這了。”
彭鎮浩點了數,隻有一千九百兩,伸手道:“還少一百兩。”
白若蘭道:“花光了!”
“一個月,花了一百兩?怎花的?”
“一個保镖一天兩錢,包吃包住,八匹馬,四輛車,就這樣一路花。”白若蘭又問,“你會救我嗎?”
彭鎮浩走出房間,向樓下衆人喊道:“大夥都散了!”
白若蘭驚呼道:“你說什麽?!”
彭鎮浩道:“大夥都走人,兩個人一匹馬,回臨川去!”
白若蘭搶到屋外,大喊道:“不能走!你們領了我的保镖銀子,不能走!”
底下人面面相觑,不知該聽誰的。
彭鎮浩怒喝道:“外面的都是正規門派弟子,你們幾條命夠人家打殺?走,跟你們沒幹系了!”
衆人一聽,紛紛從窗口跳走。門外衆人見他們從窗口跳出,本有戒備,見他們騎馬而去,又是一陣愕然。
白若蘭抓着彭鎮浩不住捶打,大哭道:“你害死我了!就不該信你這個騙子!騙子!還說會救我!”她哭得涕泗縱橫,肝腸寸斷。
彭鎮浩不理會白若蘭,從窗口跳了出去。元禁還在等他。
“你們少奶奶花得跟不認識錢似的,就剩這麽多了。”他把銀兩交給元禁,“她你們養不起,我要帶走。”
元禁勃然色變,道:“這恐怕不行!”
彭鎮浩道:“那我就隻好闖了。一路殺,殺幾個是幾個。”
元禁道:“你應該留些幫手,再不濟也是幫手。現在,剩下你一個。”他譏笑道,“充好漢可不智。”
彭鎮浩道:“闖不過,我就一刀把這姑娘殺了,你們自個跟白幫主交代。”
元禁道:“你圖什麽?”
彭鎮浩道:“圖個交代,我答應過她。”
元禁沉吟半晌,道:“這事我不能做主,得等我們少主來。”
彭鎮浩道:“你們少主也來了?”
元禁道:“已經派人通報了消息,在路上了,等不了多久。”
彭鎮浩點點頭,退回客棧等待。白若蘭隻是哭,彭鎮浩也不解釋。
約莫一個多時辰後,幾匹馬急馳而來,當中一匹白馬格外神駿,倒顯得馬上青年平庸了些。
元禁對那名白馬青年說了些話,白馬青年點點頭。彭鎮浩見他們有了結果,也走出客棧。
元禁道:“少主人說,他誤了少奶奶的幸福,很是過意不去,也敬你是條好漢,但九華派的面子不能讓人給削了。”
彭鎮浩道:“他怎麽打算?”
元禁道:“比武,一對一,你赢,少奶奶去留不問,否則少奶奶留下,剩下的你也别問。”
彭鎮浩伸出拇指,贊道:“爽快!”
元禁道:“少主人派我出戰。”
“料想也是。”彭鎮浩清楚,這将是他生平第一場險惡之戰。
元禁搖搖頭道:“你不懂二少奶奶,她……唉,希望你以後莫要後悔。”
彭鎮浩笑道:“現在不幹,馬上就後悔了。”
元禁道:“留個姓名,有個萬一也好向彭家交代。”
“彭鎮浩。”彭鎮浩握了刀,“五虎斷門刀的彭家。”
元禁皺起眉頭:“彭鎮浩?鎮字輩?”他本以爲彭鎮浩是彭家成名高手,卻沒想到輩份如此之低。
“我才二十七歲!”彭鎮浩哈哈笑道,“拳怕少壯,前輩小心!”
元禁抱拳道:“生死有命,請了!”
說罷,元禁一踏步,一前沖,右肩前傾,使個肩沖,彭鎮浩舉臂一擋,隻覺得手骨劇痛,這一撞的力道竟是如此之大。他知道不能硬碰,繞到左邊去,半卸半推,元禁閃電變招,右拳一揮打在彭鎮浩臉上,打得他幾乎要暈去,心想:“這人簡直渾身兇器!”他上半身後仰,飛起左腳踢在元禁身上,卻像踢到塊鐵闆似的。
是橫練的高手!彭鎮浩念頭方起,元禁抓起他的腳用力向地面一摔,他便感覺到自己鼻梁骨斷裂,門牙也折了,滿口都是沙塵,肋骨也斷了幾根。
操他娘的,會輸!不,操他娘的會被打死!彭鎮浩握住刀,來不及出鞘,奮力一擊敲在元禁頭上,這一敲用盡他全身力氣,元禁想不到他有這股悍勁,腳步颠簸了一下。彭鎮浩正要搶上,突見元禁雙手劃了個圈,就要向前推出。
那是滿蘊内勁的一掌,一旦中招,非死不可。眼看閃不過,彭鎮浩張口一吐,鮮血混着兩顆斷裂的門牙藏着内力噴出,正正擊中元禁雙眼。
元禁吃了一驚,雙掌一偏,彭鎮浩堪堪閃過,胸口仍被掃到,衣衫盡破。趁着這個空檔,彭鎮浩縱身一躍,猛虎下山!
一橫一豎,他就隻能畫出這一個十字,一刀斬在元禁頭頂胸口。
元禁倒了下去,滿臉是血。如果彭鎮浩的刀出了鞘,這一刀就把他切成四塊了。
元禁隻是昏了過去。
媽的,我赢了?彭鎮浩搖搖晃晃,一個踉跄坐倒在地,茫然看着四周,又看看倒在地上的元禁。
白馬青年揮手,示意手下把元禁擡回。他對彭鎮浩拱手道:“閣下武功高強,在下佩服,也感謝閣下不殺之恩。替我向白姑娘緻歉,她丈夫不能給她幸福。”
彭鎮浩茫然點頭,想回幾句客套話,卻說不出話來。
所有人離去後,彭鎮浩躺在地上,看着天空。
日暮西山,星月升起。
操他娘的……
彭鎮浩仍是一動也不能動。
白若蘭從客棧走出,扶彭鎮浩上了馬,自己另外騎了一匹馬,牽着他往嶽陽走。此後幾天昏昏沉沉,全靠着白若蘭照料,彭鎮浩心想,這女的也有可取之處嘛。
他覺得胸口奇痛,看了一下,胸口處一大塊的淤血。原來元禁那一掌沒能完全閃過,仍被邊緣掃到,就隻是掃了一下竟也造成如此傷勢,若被打實了,必死無疑。
到了嶽陽,白若蘭找了間醫館讓彭鎮浩養傷。彭鎮浩沒問她哪來的錢,也不知道她爲何沒帶他前往天龍幫。
白若蘭咬着下唇,看着躺在床上的彭鎮浩道:“你真是個好人。要是早一點遇着你,我真會嫁給你。唉,你要看起來年輕一點就更好了。”
這話是什麽意思?彭鎮浩心想:“她爹願意收留她了?”
白若蘭叫道:“過來,見過恩人。”她說完,一個俊秀的年輕人走了過來。
白若蘭道:“我讓他走水路到嶽陽跟我會合。他們找我,就是爲了問他是誰。”
彭鎮浩突然明白了什麽,原來元禁支支吾吾,就是爲這個?
家醜不可外揚,少奶奶偷人,誰也不想張揚出去。
那俊秀青年呐呐道:“謝謝彭大俠。”
彭大俠……操……操他媽的……彭鎮浩苦笑。
“你們銀兩還夠嗎?”他問。
“還剩幾十兩銀子和三匹馬。”白若蘭低着頭,“過簡單日子不是問題。”
“你不打算回家了?”彭鎮浩心想,她還留着幾十兩,到最後還是在騙我。
白若蘭道:“不回去了,爹爹不會讓他跟我在一起。喂,别站這了,去外面等我。”
青年出去了。
“你要走了?”彭鎮浩問。
白若蘭咬着嘴唇,臉頰绯紅:“那晚,你應該要了我的,那樣我說不定會改主意。”
“現在不能改主意?”
“你是個大俠,你這種人,現在太少了。”她紅了眼眶,道,“我配不上你,你值得更好的。”又道,“我留了二十兩銀子和一匹馬給你。”
“十五天,一天三錢,你留四兩五錢給我就好。”彭鎮浩閉上眼,“快滾!”
白若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溫溫熱熱的。
白若蘭走了。
養好傷後,彭鎮浩騎上白若蘭留下的馬,回到撫州臨川。
他受到英雄式的歡迎,武林盛傳他一夫當關,力敵二十名追兵,解救孤女。
九華派的少奶奶偷人,他們不解釋。
天龍幫的女兒偷人,他們也不解釋。
彭鎮浩被破格拔擢成四袋弟子,領了職,成爲衆人口中聞名遐迩的大俠彭老丐。
他心裏隻想着:真是操他媽的逼……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