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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外傳:朱門殇

第14章 外傳:朱門殇

其實朱門殇并不算滅門種,那刀疤也不是這樣來的,這麽說隻是爲了讓楊衍放下戒心。

他父親常說一句話: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他師父也常說這句話: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綜合了兩個人的說法,他也懂了這句話: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朱門殇本名朱門商,打小就跟着父親行騙。每到一個縣城,父親就會“圓粘子”,這是行話,意思是招攬圍觀群衆。說的内容他是聽慣的,大概就是祖上得财不仁,家傳惡疾,四十夭折,遍訪名醫不得,遇一高僧傳授醫術,解了惡疾,于是受師命,施醫三年行善積德,但施醫不施藥,藥費得自理。說完這一段就開始表演,問現場觀衆誰生病了,當場施救。舉凡疔毒惡瘡、跌打損傷、火氣蒙眼、牙疼耳痔,無不藥到病除。

他們這行又有一些異于尋常的法門,如三尺針灸、手摘惡瘤、拔火瀉毒等等,都是造虛弄假的把戲,他也自小熟練。

江湖中管這種以行醫爲名的騙術叫“做大票”,是一種難度很高的騙局。首先,行騙的人必須長相穿着體面,讓人相信你真是個人物,還需熟知基礎藥理,《本草綱目》、《針灸甲乙經》、《千金翼方》,《湯頭歌訣》都得背得爛熟。這活更要“火做”不能“水做”,就是要花本錢,住大客棧,吃穿用度都要有個模樣,說出來頭頭是道,人家才會信你。

至于現場醫治,就靠着一些粗淺手術搭配幾種頂藥方子,治标不治本地唬弄過去。

父親說: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抓着人的心裏,病就能治好。例如說,你衣着整齊,人家就多信你幾分,你姿态越高,人家就越發信你。是人都有着幾分怕生,現場施醫的時候縱使覺得不對,也未必會當場揭發。就說這三尺針灸,對方就算覺得針沒紮進去,現場也不敢亂動,就怕針斷在裏頭,傷了心口,有了這層顧忌,你就不怕被戳破關竅。

又說疔毒惡瘡,本就要長期調養,當下有了舒緩,他們便覺對症,等三五個月後發現沒好,你早已遠走高飛。至于跌打損傷,你崴了腳,挨了揍,淤血骨折,有三天痊愈的,也有半年才能稍好。要是某甲傷了腳七天才好,你就說虧了你的神丹妙藥,換成别的大夫,怕不要兩三個月才能痊愈?這事死無對證,誰也拿你沒辄。所以說“要治病,得往心裏去”就這個道理。

父親又囑咐,你要會水火簧,也就是懂得用套話分出窮富。有錢人叫“火點”,窮人叫“水點”,若有錢就多簧點,若是窮也别浪費時間。

但父親也有他的原則,他常對朱門殇說,幹這行就是騙人來看診,整治些無傷大雅的小病,藥錢上掙點杵兒。但有兩種杵你不能掙,一是“要命杵”,二是“絕命杵”。

所謂“要命杵”,就是你看出這人的病一拖延會死,不能在你這耽擱了性命,掙這個錢是要人性命的,就是“要命杵”。

另一種“絕命杵”也相差彷佛,掙錢要留點餘地,你不能把人家的棺材本都給挖出來,那是絕人家的命根,這叫“絕命杵”。

掙這兩種錢必有後患,“出了鼓”——也就是被病人識破,找你算賬,會被追殺千裏。遇到這兩種情況,隻消說一句:“藥治不死病,醫救有緣人。這顆藥你拿去,能好就好,不能好也别來了。”但凡疑難雜症,對症對藥都未必有用,沒誰說得準,你說這病你醫不了,就能及早抽身。

父親又教他保命法門。在江湖上走跳,若遇到危險,先躲妓院,其次賭場、酒館。

先說這妓院,九大家中除了少林,轄内都有妓院。妓院多屬各地的幫會直營,背後都有強人靠山。生意場所,是掙杵兒的地方,誰想尋歡時見血光?要是還鬧了人命,嫖客能操得安心?現今妓院多有護院保镖,越好的妓院保镖越多,你進了妓院,仇家就奈何不了你,你再伺機逃脫便成。

再說賭場,意思相同,你要是拿了一副天地雙尊,後面有人打鬧掀了賭桌,這鋪不算,下鋪重來,你還不亮刀子砍人?賭場信譽也受損。你進了賭場,自有人救你性命。

最後便是酒館。所謂大俠不過就是領過俠名狀的凡夫俗子,打從丐幫江西總舵彭老丐封刀退隐,大俠這兩個字在這世上就算絕迹了。隻是人喝了酒就愛吹,酒館最是能吹的地方,個個都吹得自己英雄俠義武功蓋世,不是剛剿了路匪就是剛擒了幾個馬賊,要麽殺敗過哪家俠客。你到酒館裏頭喊一聲救命,誰好意思裝龜孫子?酒壯膽氣,隻要有人站起來喝阻兩聲,這就有了逃走的餘裕。是以壯士多在酒館現身。隻是酒館卻也有一項不好,就怕被人盤下對質,那便走脫不開了。幹我們這行,“仇”不過就是掙杵兒的事,賠錢多半能了事,不傷性命,便有後圖。

這妓院賭場酒館,行騙的稱之爲“三寶地”,既有聚集人群的好處,又有易于躲藏的妙處。尤其是閩贛浙一帶,昆侖共議後,這三省歸給了丐幫管轄,丐幫本是下九流出身,對這些個勾當營生最是熟悉,也經營得最爲完善,數量既多,質量也高,乃是極大的收入來源。酒且不論,最好的妓院賭場都在這三省,不少武林豪客公辦私辦,路過必有交關,連少林寺的俗僧都有特地前來宿娼的。

朱門商跟着父親躲過幾次妓院賭場,漸漸懂了這些道理。父子周遊江湖,各地停留不過三五個月,吃穿用度都是上好的。山渣混了決明子做成藥丸,賣個十文錢,是給水點的價;若遇到火點,一顆去心火的天王救心丹能賣出一兩白銀來。這樣的日子逍遙惬意,又能見各地風水人情,好不快活,要說唯一缺點,就是交不着朋友。

十二歲那年,朱門商跟着父親到了貴州同仁,那是青城派的地界。他們挑了當地最好的福順客棧入宿,開始“施醫”。

時值入冬,天氣漸冷,市集中路人漸少,“粘子”圓不順。朱門商注意到一個苗家少年衣衫單薄,坐在胡同口看父親賣把式,等自己跟着父親走了,他也離開,到了第二天,父親來了,他又跟着父親來。

這少年約摸比自己大個一兩歲,許是生活不濟,瘦弱矮小,比自己還矮些。朱門商判定他是個水點,他就隻是定定看着父親變把式。

可行騙這回事也講機緣,同樣賣弄鋼口,變把戲“圓粘子”,臨場情況各有不同。人群雖來,還要他們開口問,越問越能顯擺本事。要是人多卻無互動,場子外熱内冷,那隻有場面,沒杵兒可掙,有時三兩個人上來,一變把式,立有回響,人就越擠越多。

這一回朱父算交了黴運,觀衆雖多,可圍觀的隻是看看,既不求醫也不詢問,過了一會人群就散了。這下朱父愁了,做大票需要火做,他要先示人以富,人家才相信他不是騙錢的,因此住的客棧,吃穿用度都是富貴氣派,他上回開張已久,這樣下去,再過半個月,隻怕得鬧饑荒。

沒法子,硬着頭皮也得上。到了第四天上,人群又來,那苗族少年也混在街角。朱父醫治了幾個胸悶咳嗽鬧風寒的,說完“施醫三年,不收分文,還有哪個要上來求醫的?”場子裏冷冷清清,沒人搭話。

眼看着這一天買賣又不成了,朱父歎口氣,打算收攤,轉往别處營生。那苗族少年突然眯着左眼走入場子,大聲道:“我一隻眼睛瞎了,大夫,能治嗎?”貴州本是漢苗混居,有苗族孩子并不足怪,怪的是朱門商注意這少年許久,他平時看着父親變把式,一雙眼睛賊溜,幾時又瞎的?他心中懷疑,擔心是來端場子的,拉了拉父親衣袖示警,低聲說道:“不是出了鼓吧?”

朱父也覺納悶,小心謹慎,翻開少年左眼,見他左眼紅腫,滿是血絲。少年抓着父親的手,哭叫道:“求神醫救命!我還年輕,這眼瞎了活不成啊!”說着手指摳了一下,似是打暗号。

朱父頓時心裏有數,隻道:“你這病我沒把握,權且試試。”說罷便從藥箱中拿出藥來,爲少年點上,打發少年去一旁歇息。

圍觀衆人看到突然來了個盲眼少年,都好奇起來,駐足不走,朱父又說了一回醫經藥理。約摸過了小半個時辰,那少年問:“大夫,我的眼睛能開了嗎?”

朱父點點頭道:“你試試。”

少年睜開眼,眼中血絲全無,大喊道:“好了,好了!我能看見了!多謝神醫,多謝神醫!”說罷跪地叩起頭來。周圍群衆見狀,紛紛喝采,佩服不已。

朱門商是又是吃驚又是納悶。父親的本事他是知道的,這少年的情況他也是懂的,可他不懂,這少年爲何要幫父親,那眼睛又是怎麽治好的?

衆人聽這少年口音樣貌是本地人無誤,斷不會與這醫生勾結。這醫生能叫瞎眼重見光明,那當真是神醫。場子頓時熱起來,朱父開始講起《本草綱目》,唱起《湯頭歌訣》,把衆人唬得一愣一愣的。自那天起,他們在當地的生意才算正式開了張。

人群漸少後,朱父對那苗族少年說道:“你這病要斷根需得長治,我住福順客棧,你随我來。”那少年就跟來了。半路上,朱門商問道:“你那眼睛怎麽回事?紅腫成那樣?”那少年低聲道:“我拿沙子塞眼,自然又紅又腫。大夫替我點了眼藥,休息一會,眼睛就恢複啦。”朱門商這才恍然大悟,拍手稱妙,頗有相見很晚之感。

到了客棧房裏,朱父把今天賺到的錢分成三份,分了一份給那苗族少年,說道:“承蒙兄弟仗義,讓我父子不鬧饑荒,今後在同仁掙到的錢,有你一份。”

那苗族少年卻不領錢,跪在地上磕頭道:“我不要錢,求師父賜我一藝傍身!”

原來這少年姓羅,單名一個曉字,父母早亡,靠着一點存積,胡亂打零工爲生,日子過得甚苦。他在路旁看了幾日,竟看出朱父手腳,他不說破,用沙子蒙了眼,幫了這一回,就是希望求得一門讨生活的技藝,以後不再挨餓受凍。

朱父原本不願,但轉念一想,這孩子能看破機關,可見聰明,順風搭水,那是手腕好,以沙蒙眼,這是機靈,而且明知是騙卻又不揭破,真是吃這行飯的好材料,于是點點頭,答應道:“就收了你呗。”

羅曉是朱門商的第一個朋友,也是兄弟,他大朱門商三歲,朱門商叫他一聲師兄,羅曉待朱門商也如親弟,兩人情同手足,一同嬉鬧遊玩。朱門商調皮鬧事,羅曉代承其過,見到好玩好食必留分朱門商一份。朱門商逾矩犯錯,羅曉也必擺起兄長架子,教訓責罵,對待朱父更如親父,噓寒問暖,照顧無不周到,宛如一家。

之後三人離了同仁,在貴州行騙,匆匆三年,羅曉把朱父各種手法學全了,連同假藥方子也到了手。這年羅曉已滿十八,一日,朱父把他叫來,說道:“你甚是聰明,自同仁你我師徒相遇不過三年,我這身本事你便學全了,我再也沒啥好教的。你既然藝成,大可自己養活自己。”

羅曉叩頭道:“弟子還想留在師父身邊幾年,侍奉師父。”

朱父笑道:“做大票是火做,你待在我身邊,營利不見多,開銷卻多,難道你還指望着師父幫你娶妻生孩子?自己營生去吧。”

羅曉道:“要是師父想掙,三十個人也夠養活,我常看師父放着點子不晃,兜了圈子送點。”

朱父道:“幹這行就是混口飯吃,要是鬧了鼓,反而麻煩。總之,你須記得我囑咐你的三句話。”

羅曉道:“弟子知道,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揣摩參詳,見微知著,病人才會奉你爲神仙,乖乖買藥。”

朱父道:“還有兩句呢?”

羅曉道:“不掙要命錢,不貪絕命财。”

朱父點點頭道:“這三句話你得記在心裏,去吧。”

之後朱父果然給了羅曉五兩銀子做本錢,朱門商見兄弟要走,依依不舍。羅曉道:“好生照顧師父,我若發達,定當回來接師父享清福。”

朱門商紅了眼眶,隻道:“師兄保重。”

羅曉便去了。

再往後,朱門商繼續陪着父親走南闖北,行騙過活。就這樣又過了兩年有餘,某一日,行至福建泉州,那是丐幫的地頭,正施藥時,大街上一人跌跌撞撞,似在逃命。

三人一照面,朱門商不覺訝異喊道:“師兄?”

那人正是羅曉。他甚是狼狽,見到朱父宛如見到一根救命稻草,大喊道:“師父救我!”

朱父不疑有他,急忙搶上前去,剛扶起他,還未問清緣由,一名年約三十五六的壯漢怒眉虬髯,滿臉橫肉,手持一把斷頭刀從後追上。這壯漢身法快絕,可見武功之高,羅曉慌忙要逃。朱父正要攔住那人,那人蓦地吼道:“你是他師父?!”朱父正猶豫間,那人手起一刀,将他一刀兩斷。

朱門商驚呼一聲:“爹!”那人又轉過頭來。羅曉知道闖了大禍,忙喊道:“快逃!”說着轉身就跑。

不料那大漢身法甚快,隻一個起落便越過羅曉頭頂,身子未落,手中刀橫劈,羅曉的人頭便咕噜掉了下來。

朱門商轉身就逃。此時大街上見殺了人,亂成一團,那怒漢輕功雖好,卻受人群所阻,一時失了朱門商身影。

朱門商趁亂轉過街角,擡頭一看,“萬花樓”招牌便在眼前。他立刻沖入妓院,裝作尋花問柳模樣,隻是他神色慌張,随意點了個妓女,入了房,那妓女正要招呼,他卻鑽到床底下,隻是不住瑟瑟發抖。

他在妓院躲了三天,不敢出門爲父親師兄收埋,腦中一片混亂,渾不知發生何事,就想一覺醒來,隻是個夢。

三天後,妓院要結賬,朱門商才發覺自己身無分文。丐幫的物業,哪容得他抵賴胡混?一頓毒打,直打得他全身淤傷,口吐黑血,又剝了他的衣服,将他丢到大街上。

父親與師兄的屍首早已尋不着了,他不敢去丐幫查案追究,又身無分文,現在這模樣也幹不了大票的勾當,隻得一路行乞,過一日是一日。他過慣養尊處優的日子,那些殘羹冷飯怎生消受?頓失依靠的他不知何去何從,加上無錢買藥,傷勢難愈,不時咳血。

時已入冬,一場大雪襲來。他尋無一處容身之地,幾經輾轉隻尋得一個破廟,全身凍得麻木,自知大限已至,就這樣昏了過去。

再次醒來時,他睡在一間破客棧裏頭,身上蓋着條薄被。雖然隻是條小小薄被,但有個房間遮蔽風雪,已足夠禦寒,他甚至覺得,自己這輩子從未蓋過這麽溫軟的被子。

房裏還有另一個人。那是一名年約六十,滿臉皺紋,慈祥和藹的老僧。

“你醒了?”老僧轉頭看向朱門商。

朱門商未及答話,老僧走到他面前,問道:“施主有家人嗎?”

朱門商想起那日慘案,他甚至不知道父親爲什麽會被殺。他搖搖頭,算是回答了。

老僧拍拍他的肩膀:“要不,暫把貧僧當作你的親人好不?”

朱門商哭了,靠在老僧懷裏大哭起來。

※ ※ ※

老僧出自少林寺,是個正僧,法号覺證。

第一次聽到這名字時,朱門商笑得彎不起腰。覺證絕症,這名字真是有趣,待知曉他是雲遊四方施醫放藥的藥僧時,更是笑到打滾。

朱門商說:“叫絕症的施醫放藥,這病人誰敢上門?晃不到點子,掙不了杵兒。”

覺證正色道:“法号隻是名稱,這是名相。再說,貧僧施醫不爲錢。”

朱門商問:“沒有錢治什麽病?”

覺證道:“貧僧掙的是功德,就算隻救得一條人命,那也是功德無量。”

朱門商從小活在騙術之中,對覺證的話半信半疑,但他是個知恩圖報的人,既感激覺證救命之恩,反正自己已無處可去,又看覺證老邁,便沿途爲他提藥囊,拿行李,聊報大恩。

說起覺證,唯一的缺點便是啰唆。舉凡大小雜事,看病問診,打尖住宿,沒一件事不叨叨念念個不停。朱門商吃飯落了兩顆飯粒被他發現,拈起來吃是必然,就這件事他也能念上半天,勸朱門商要愛惜糧食。他也不罵人,就是苦勸。病人問診也是事事吩咐,件件叮囑,該多吃的,不能吃的,反複叮咛。

隻是覺證施醫放藥跟朱父完全不同,那是實打實的醫治。他擅長針灸,能解各類疑難,遇到窮苦病人甚至掏腰包爲其購藥,自己隻以化緣所得果腹。

與跟着父親時相反,莫說豐衣足食,平日裏三天倒要挨着兩天餓,朱門商本吃不慣這般苦,但想起那短短一段流浪的日子,實是怕了,想出去行騙,又不忍老僧風雨漂泊,無人陪伴。

可能是除了覺證,他與父親多年流浪,沒有其他朋友親人。他習慣有親人陪伴的日子,一時不能獨立。

更可能是因爲陪着覺證,他會覺得像是陪着父親。同樣遊走江湖,居無定所,一樣沿途施醫,隻是一個真,一個假。

兩人同行不久,覺證就發現朱門商懂醫理。朱門商将自己父親的行當說了,覺證搖頭道:“欺人錢财,假醫騙錢,這種勾當最傷陰德,不可再犯。你既有基礎,老僧就收你爲徒,你學會醫術便可維生,你覺得如何?”

朱門商當然忙不疊地答應,隻是覺證又有兩項要求。第一,要朱門商藝成之後,施醫放藥三年。朱門商說施醫可以,放藥卻難,自己不是和尚,可不能沿門化緣。覺證覺得這話倒也有理,便要他施醫三年,當作爲父親追積功德。第二項要求,覺證對朱門商道:“你父亡于人手,此仇不共戴天,貧僧不能慷他人之慨,要你放下仇恨。但他日若見仇人,你需放過他一次。”

朱門商默然片刻。這段時間,他每思當日之事便不由得咬牙切齒,隻是當時事發突然,他未看清兇徒面貌,無從追查,隻覺天降橫禍。

但這仇怎能不報?他心知覺證是個仁慈長者,而且啰唆,自己與他同行,他時不時就要說些大道理,若不應允,耳根子難得清靜,況且自己也真想學醫術。

他自小騙人,當下便想:“我口頭應允了,他日遇見仇人報仇,師父也不能拿我怎樣。”主意打定,先問道:“若遇第二次,該怎辦?”他知道若應允太快,覺證必然起疑,是以故意問了第二次又如何。

覺證道:“第二次以後你再遇到他,報仇前想一下師父便行。”

覺證醫術實爲頂尖,朱門商又從父親那裏學來一些偏方,常與覺證讨論,更是長進。一般大夫不屑與騙子爲伍,認爲皆是下作之輩,自然不肯交流,覺證無此偏見。其實偏方之中亦有藥理,頂藥之中藏有醫術,朱門商根底好,學得極快。除此之外,覺證更傳他功夫,隻是礙于門規,不能授與上堂武學。

覺證也常說:“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這“往心裏頭”有兩層意思。第一,病人若有不可告人之隐疾,必有隐瞞,必須推己及人,方能看出無症之病。問病時當噓寒問暖,詳加盤查,以求知病人之根底,那是用心。

第二,病者窮苦,或者無力求醫,或者無力購藥,當懷抱“人溺如己溺”,以己度人之心,設想若自己一般窮病潦倒,又當如何?一念及此,便能苦人所苦,病人所病,這是善心。

把别人的病當自己的病,才能視病如親。這兩點,就是“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朱門商隻想:“同樣一句話,爹跟師父說起來完全是兩回事。”

閑暇無事時,朱門商便專注針理。他把覺證教他的功夫同針灸之術糅合在一起,整治出了一套針術武學。

覺證提醒他,要把武功練好還是得有内功心法,于是又問他要不要出家?要是入了寺,便能傳他更精深的功夫。

這可逼死朱門商了。他大魚大肉慣了,年少時也随父親出入過妓院,這幾年跟了覺證,不得已而茹素,早已苦不堪言,有時還會溜出去吃點肉,喝點小酒,被覺證發現,叨叨念念就是一整天沒完。現在要爲了學武當和尚,那是萬萬不能。至于内功心法,爲了報仇,那是必須的,不過日後可以徐徐圖之,不可急于一時而斷送一生幸福。

覺證見他心性未定,隻是不時勸說,就跟蒼蠅似的,鬧得朱門商疲憊不堪,卻也磨出了他的耐性。

時光荏苒,轉眼又過了五年,朱門商已到二十二歲年紀,覺證也已七十。覺證隻是施醫布藥,早晚誦經,身無餘财,朱門商看不下去,時常勸告,說需留點錢傍身,覺證隻是不從,反叨念朱門商一頓,說他把錢财看得太重。朱門商醫術早已出師,隻因擔心師父身體,不敢遠行。

那年,他們行至陝西,那是華山派地界,覺證終于病倒了。他年事已高,原隻是風寒,很快轉爲喘症。這病要醫對他們師徒隻是舉手之勞,難在覺證剛施完藥,身無分文。客棧怕覺證死在房裏,将他們趕了出去,朱門商背着覺證,深夜趕路,隻在郊外找到一間破廟栖身。

朱門商找來稻草鋪了床,把行李衣物全拿出來蓋在覺證身上。覺證仍是咳個不停。朱門商隻得入城化緣,隻是一來他未剃度,二來他要花錢買藥,即便怎樣乞讨哀求,一日裏也無幾文,莫說買藥,果腹尚且不足。他行醫收診,因無名氣,又衣衫褴褛,人家隻當他是走方賣藥郎中,乏人問津。他既憂心又憤恨,心想師父一生施醫布藥,救過的人成千上百,今日卻無人伸出援手!

又拖了幾天,覺證病情更重,眼看拖不得了,朱門商一咬牙,下了決心,對覺證道:“師父,我今天定當幫你買回藥來!”

他把所有家當連同醫具帶進城裏典當,換到兩錢銀子,買了一套體面衣裳,再到藥房買了幾文丁香、仙渣等便宜藥物,捏制成丸,接着到了市集,大聲吆喝,賣弄鋼口,變把戲“圓粘子”。

他找個借口,說是路遇劫匪,不得已出賣祖傳密藥,又把從父親那學來的本事弄了一番,周圍立刻聚起人潮。此時他有真手段,真假混雜,一番吹噓,當真把人騙上天,把個幾文錢搓成的藥丸活生生變成了二兩銀子。

“操他媽的,什麽世道?”朱門商心中暗罵,“真菩薩見死不救,假神仙奉若天人!”

掙到錢,朱門商趕去藥局買了藥,便趕回破廟爲覺證熬藥。覺證本已半昏迷,朦胧間聞到藥香,回光返照,坐起身來問:“你哪來的錢買藥?”

朱門商道:“藥鋪掌櫃見我求得可憐,賒我藥物,要還的。”

覺證歎道:“這帖藥怕不要幾錢銀子,哪家藥鋪這麽肯賒?你莫欺師父,這錢是騙來的吧?”

朱門商道:“我怎敢騙師父?這藥當真賒來的。”他早備好說詞,信口拈來便是證據,說到哪家店鋪,哪個老闆,中間怎樣波折,說得活靈活現。

覺證素知這徒弟巧舌如簧,無論朱門商說破嘴皮,他就是不信,隻歎道:“我若死在此處,那也是命數當終,若是吃騙來的藥,便是造因果。我不能臨死了犯這過錯,這藥我是不喝的。”

朱門商死勸活勸,說這是自己化來的藥,就算真是騙來的,那也是自己的因果,覺證始終不就範。朱門商心想:“你若不喝,等藥熬好了,我灌你喝。你要恨我,那也由得你。”

等湯藥熬好放涼,朱門商端着湯藥走到覺證身邊道:“師父,喝藥了。”覺證隻是不應。朱門商以爲師父賭氣,彎下腰道:“師父,這藥真是化來的,您别鬧脾氣。”說罷伸手一推,隻覺師父毫無反應,不由得心中一顫,伸出手探他鼻息,這才發現覺證已然圓寂。

朱門商深自懊悔,撫屍恸哭,不知道是自己耽擱了師父病情還是騙錢的事氣死了師父。他将覺證屍身火化,他覺得像師父這樣的人總該能燒出幾顆舍利子吧,然而并沒有,有的隻是一壇灰燼。他覺得失望,不知道師父一生信奉的佛法是真是假。

他将骨灰送往少林,少林寺說覺證是外僧,少林寺不收堂僧以下的骨灰。他不知覺證祖籍,問了少林寺也不知道,隻得到了寺外的佛都,在無名寺找個專供奉無主幽魂的地方供了。他想:“師父不會介意這個。”

此後天地茫茫,不知何去何從。他想起當年殺他父親的仇人,那把斷頭刀該是條線索。他尋迹找去,一路查到江西,又回到丐幫領地,方得知那是出自五虎斷門刀彭家一脈,是丐幫底下的幫派,現在江西總舵的彭小丐還是他們遠親。

五虎斷門刀彭家是丐幫境内第一大派,枝繁葉茂,門下族人多,弟子更多,遍布閩浙贛三省。甫接任不久的掌門彭千麒别号“臭狼”,狡猾狠戾,惡名昭彰。自從丐幫幫主許滄嶽當上盟主前往昆侖宮後,就全仰仗江西總舵彭小丐與代幫主徐放歌壓着他不敢爲惡。

朱門商喬裝打扮,四處探訪。他行醫若遇窮人,必不收診金,這是遵照師父的指示,但要過日子,遇到富人就得行騙,這靠他父親傳授的一身伎倆,再者也不算違背了師父的交代。此時他有真本事,混上幾個月,衆人皆服他醫術,敬他仁心。

一日,有名婦人來到,說自己相公染了病,懇請上門醫治。他随婦人來到一座破落茅屋,一進門便看到一柄斷頭刀,那是彭家的兵器,在這裏不罕見。

但躺在床上的病人雖已病得瘦骨嶙峋,那臉橫肉他仍是一眼認了出來。

天賜良機,隻要稍稍用藥便能取了仇人性命!朱門商問道:“敢問尊夫如何稱呼?”

婦人道:“當家的姓彭,叫彭天誠,武林上略有薄名的追魂刀便是他,前任彭家掌門還是他堂伯父。”

朱門商又問:“是彭家嫡系,又有名氣,怎會淪落如此境地?”

婦人歎道:“他有一妹,自小相依爲命,愛逾性命,幾年前染上惡疾,他誤信了走方郎中,将家産典當一空,還四處借貸,待郎中逃跑才知受騙,之後另請高明,大夫卻說誤了診期,神仙難救。他發仇名狀追殺那郎中,直追了一年有餘才在泉州報了仇,連帶收了仇人師父,可惜放過一個徒弟,也不知現在在哪害人。此後他便郁郁寡歡,一病不起。大夫,你可有治?”

原來師兄終究沒照父親指示,挖了要命杵,還坑了人家的絕命杵。朱門商百感交集,走到彭天誠床邊。彭天誠語氣虛弱,說道:“大夫,你走吧,我們看不起病。”

朱門商道:“我施醫布藥,不收診金。”

彭天誠聽到這話,猛地立起身來,一巴掌打得朱門商頭暈眼花。婦人連忙阻止,彭天誠罵道:“滾!再不滾就砍了你!”說着便掙紮起身要去拿刀,那婦人隻是流淚勸止。

朱門商淡淡道:“在下即刻便走,隻是有一話要向先生說。先生六年前在福建泉州東華鎮上殺了兩人,一人斷頭,一人腰斬,是否?”

彭天誠睜大了眼:“是又如何?”說罷不停咳嗽。

朱門商道:“那日我也在鎮中,先生殺人,我見着一名少年躲着先生,一路逃到萬花樓去。”

彭天誠怒目圓睜,問道:“你知道他逃到哪去了?他是誰?”

朱門商道:“我不知他是誰,隻知三天後,他沒錢付賬,被萬花樓的人打出,口吐黑血,又剝光衣服。我本想救他,誰知他傷勢過重,挨不過凍,就這樣死了。”

彭天誠睜大了眼,顫聲道:“你說的是真的?”

朱門商點點頭,道:“你若不信,我想那少年躲入妓院,必有可疑之處,你往萬花樓查問,必有所得。你仇人一家滅門,大仇已報,你妹妹九泉有知,想必也能含笑,再要說别的,就隻擔心你這個哥哥了。”

彭天誠哈哈大笑道:“謝謝你!謝謝你,大夫!”他緊緊抱住朱門商,眼淚卻不停流了下來,直哭得肝腸寸斷似的。

朱門商開了方子,留了銀子,離開了彭天誠家。

他答應過師父,若見着仇人,需放過他一次。

他隻希望此生莫再見第二次。

爹爹說: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師父說:要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綜合了兩個人的說法,他現在也懂了這句話。

治病得往心裏頭去。

此後朱門商改名朱門殇,每到一處他便說:“祖上得财不仁,家傳惡疾,四十夭折,遍訪名醫不得,遇一高僧傳授醫術,解了惡疾,于是受師命,施醫三年行善積德……”

這番話不算說謊,他想。認真說起來,全是真的。

他無俠名狀,卻遍曆江湖,施醫布藥,行騙富豪。三年過後又三年,三年過後又三年,往複三年……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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