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五年 秋 八月。
“真王鐵騎入丹墀,禦甲連關萬裏辭。大道軍容承诰命,雲龍一駕應天時。這首詩啊,講的就是怒王進京的時候意氣風發的模樣。”
坐在闆凳上聽故事的少年興緻勃勃,這故事他雖已聽了多次,但血氣方剛的年輕小夥永遠向往金戈鐵馬的峥嵘歲月。
講故事的老人家一臉慈祥,微笑着娓娓道來:“可怒王雖然入了京,天下還不太平,你知道爲啥嗎?有兩件事讓怒王不安心,怒王不安心,天下也不安心。你知道是哪兩件事?”
少年回答:“我知道!邊關外面還有薩教的十萬蠻兵,邊關上還有大将軍尤長帛率領的七萬長城鐵騎!”
“是啊……”老人長長地抽了一口煙,煙嘴上火光分外明亮,“怒王入了京,就派人把龍椅給拆了,抄了那些貪官污吏的家,把财寶分了。怒王的軍隊都是武林中招募來的綠林豪傑,講究盜亦有道,大家都守規矩,不擾民。”
“爺爺騙人!要是不擾民,怒王幹嘛七天都待不住,沒登基就去邊關打仗了?”廂房裏傳來少女的聲音,房門雖關着,但屋子小,聲音仍聽得清楚,“騙小孩的鬼話,還不是給九大家擦脂抹粉的!”
“誰要你多嘴!”少年氣得漲紅了臉,“爺爺說故事呢!”
“都聽幾遍了,你都十五了!爺爺你别盡跟他說鬼話,教他點手藝,别光吃米飯不幹活!”
“你才光吃米飯不幹活!”
“好啦,你是要聽故事還是要跟姐姐吵架?”爺爺拿煙鬥在凳腳上敲兩下,發出“叩”、“叩”的聲音,示意少年不要分心。少年雖然氣不過,仍是隐忍下來:“爺爺你繼續說。”
“雖然滅了那個喪盡天良的前朝,眼下還有兩個心頭大患。爲了黎民百姓,入京不到七天,怒王就讓馬文濤馬将軍鎮守京城,自己率領武林群俠浩浩蕩蕩往長城而去。那時候啊,蠻王跟尤長帛都懷着心思,蠻王想讓怒王跟長城鐵騎兩敗俱傷,尤長帛想利用怒王打蠻兵,再撿現成便宜。可怒王是這樣想的……”
“怒王是堂堂正正的英雄,不屑這種小手段!”少年接着說,“群俠到了長城,就先打尤長帛了。”
“是啊,怒王可不是娘們,當然要堂堂正正一戰。群俠與長城鐵騎激戰,殺得屍橫遍野,蠻王覺得機會到了,率領蠻兵突破長城,殺入戰場。那時群俠跟鐵騎戰了一日一夜,又疲又累,蠻王還以爲他能撿個大便宜。沒想到,尤長帛大喊一句:‘甯爲臣死,不爲奴生,甯送一朝,不送一國!’率領長城鐵騎與怒王聯手打起蠻王來。但是啊,蠻兵勢大,尤長帛沖鋒三次,身中五箭,還是被擊退。蠻兵包圍了群俠,眼看這大好江山就要落入蠻族手中了……”
說到這,爺爺吸了一口煙,不往下說了。少年知道,每說到緊要處爺爺就會吸一口煙,這是故意賣關子,要的就是他多問一句:“後來呢,後來呢?”
爺爺呵呵一笑,接着道:“怒王麾下的大将馬文濤率領華山、丐幫、衡山派的豪傑沖殺進來。這些人本在南方對抗前朝敗軍,怒王入京,皇帝死了的消息一傳開,敗軍沒了效忠對象,紛紛投降,解決了南方隐患,他們就入京協助怒王。馬将軍得了這批生力軍,把京城委托給當時的衡山掌門定聞師太代管,率領衆人前往馳援怒王。”
“援軍來到,又是一場好殺,直殺足三日三夜。怒王一騎當先,殺入中軍,雖然擊斃了蠻王,卻也被蠻軍包圍。當時箭如雨下,飛石若蝗,華山掌門李疏涼不懼艱險,入陣救援,最後隻帶回了怒王的屍體。唉……”
每說到這,老人家照例要歎口長氣,以表示對逝去英雄的感慨。
“此後蠻族退出長城,尤長帛傷重身死,再來便是三十年混戰。直到九十年前,九大家昆侖共議,這才有了現在這般世道。現在啊,俠客都是有規矩的。”
楊衍接着道:“我知道,要拜師學藝,要投入門派,領俠名狀。領了俠名狀,就能快意恩仇,行俠仗義。”
爺爺道:“呔,不過就是可以到處撒尿而已。”
楊衍“嘻”的一聲笑了出來。
爺爺接着道:“總之,昆侖共議定下了江湖規矩,九大家都要照這個規矩走,九大家底下上百個幫會派門也要照規矩走。”
說罷,老人家發現煙草沒了,敲了敲煙鬥,又從懷中取出煙草。“故事說完了,該練功了。”老人塞着煙草說道。
“我去看娘今晚煮什麽好菜!”少年忙起身跑向廚房。
廚房不大,除卻一口竈,一張長桌,便隻剩下一人可以回身的空間。楊氏站在竈台前,額間沁着層薄汗。竈台上的鍋子冒着濃濃的白煙,她掀開鍋蓋,頓時一陣醇厚香氣撲鼻而來。她舀了一小勺湯,放入嘴裏小心抿了一點,嘴角掩不住微揚,不知是滿意自己的廚藝還是期待家人嘗到這碗湯的美味。
“娘~”少年闖進了廚房。
楊氏蹙起蛾眉,神情無奈,但仍看得出她眼中的溺愛。“衍兒,娘說過多少次了,别來廚房,你沒聽孟夫子說……”楊氏一手插着腰,一手拿着勺子,杏眼圓睜,瞪着剛要跨進廚房的楊衍。
“我知道,君子遠庖廚嘛!”楊衍一頭黑發垂在身後,隻簡單用帶子束起一半。他繼承了母親的容貌,長得甚是俊秀,卻無陰柔之感,一雙慧黠的眸子閃着精光,見過他的人都說他的雙眸像是星子,格外好看。
楊氏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抓起一把蔥放在砧闆上,道:“既然知道就快些離開,讓爺爺教你兩招,或是去翻幾頁書都好。”她利落地切着蔥,每段都切得整整齊齊。
楊衍倚着牆,嘟嘴道:“爺爺哪有兩招,他教來教去都是那招‘枯木橫枝’。”
“爺爺的故事不也就那幾套,你怎就聽不膩?”
“爺爺愛講,總要有人聽,不然他多寂寞。”楊衍嘻嘻笑道,“過幾年就換小弟幫我聽了。”
楊氏将切好的蔥段放入碗中,道:“那你也把那招‘枯木橫枝’多練幾回,哄你爺爺開心。總之,别靠近廚房。”
“娘~活人的規矩我都懶得守了,還守死人的規矩?”楊衍忽然挺直身子,往廚房裏走去,“你不讓我進來,我偏要進來,還要幫你切菜煮飯。”他走到楊氏身邊,伸手就要搶她手裏的菜刀。
楊氏手腕巧妙一轉,眨眼間轉出楊衍的攻勢範圍,好氣又好笑地道:“我認輸,不勸你走了。你且往後站,别妨礙我做菜。”
楊衍揚起得逞的笑容,退回門口。楊氏拿起桌上的芹菜切末。楊衍看着母親料理,忽然想起一件事,問道:“娘~我見别人家小孩滿月和周歲時都會請街坊鄰居來熱鬧,爲什麽小弟前幾天周歲,咱們家卻一個人也沒請?”
楊氏一愣,芹菜從碗裏灑了些出來:“爺爺不愛熱鬧。”她道:“你方才說你不喜歡守規矩,現在卻計較起禮俗來了,這不是自打嘴巴?”
楊衍本想再問什麽,卻被楊氏給堵了回來,他埋怨道:“我就是覺得奇怪。”
楊氏再次掀開鍋蓋,嘗了一口,道:“這蘿蔔炖排骨是你最愛的,快去請你爹回來吃飯,涼了就不好吃了。”
光聞這味道,楊衍的口水就要滴下來了,忙喊道:“好,我這就去!”
“換件衣服再去!悶了一身汗,當心吹了風着涼!”楊氏沖着楊衍的背影喊着。
是該跟孩子的爹好好商量那些事的時候了,楊氏看着湯鍋上不停冒出的白霧想。
楊衍回到房裏,打開衣櫃“一、二、三……”他伸出手指點數着自己的袍子。他的袍子不多,總共隻有五件,但他卻隻數到三件。
一件在自己身上,還有一件去哪了?
消失的恰好是他最喜歡的那件,是娘在他十五歲生日時請裁縫量身定做的。那是一襲青色緞面長袍,摸起來滑溜順手,上面繡着淡雅的竹枝,不是什麽重要的日子他都舍不得穿。他記得前些天小弟周歲他穿了一回,前天看還在的。
忽然,楊衍想到了什麽,氣急敗壞地走出房間。“那賊娘皮!”他心想,“一定是她偷的!”
楊衍快步來到姐姐屋外,耳邊飄來一陣婉轉的歌聲:“爲冤家造一本相思帳。舊相思,新相思,早晚登記得忙。一行行,一字字,都是明白帳。舊相思銷未了,新相思又上了一大樁。”
歌聲并不難聽,隻是并無任何哀傷幽怨之感,甚至還帶着幾分歡喜,令人搞不清是什麽意思。
楊衍停在門口,暗罵道:“雞叫似的,傷耳朵!”他伸手敲了敲門,敲門聲急促且滿是愠怒。
房間裏的人沒搭理他,隻管繼續唱着小曲:“把相思帳出來和你算一算,還了你多少也,不知還欠你多少想。”眼見着竟把這相思曲調越唱越歡快了。
楊衍索性擡腳,直接踹開了門。
一名十八歲的少女坐在桌前,手執着繡花針,安穩地繡着花,一點也沒被驚擾。她道:“弟弟,你怎麽這般粗魯?真是吓着我了。吓着我還好,吓着小弟就不好了。”
楊珊珊身旁放着個搖籃,裏頭的嬰兒睡得正沉,粉雕玉琢似的,嘴角含笑,仿佛正做着好夢。
楊衍壓低聲量,怒意卻是不減:“我的衣服呢?”
楊珊珊放下針線,噙着笑看着楊衍道:“我見那袍子你不怎麽穿,索性裁給小弟當新衣了。過來看看,是不是很襯?”
“你!……”楊衍被氣得說不出話來。他走上前,瞧見搖籃裏的小弟身上穿的正是他那件青色緞面袍。
“弟弟,你還沒說呢,到底跟我們小弟襯不襯啊?”楊珊珊盈盈笑着,便如春日繁花般燦爛。
楊衍忿忿瞪着楊珊珊。不知道多少回了,這個賊娘皮老是欺負自己,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哪裏得罪她。這回她想不到新招,竟把主意打到他最喜愛的袍子上,真是可惡至極!
“怎麽不說話啦?你舍不得自己袍子給小弟做衣服嗎?”
真想一拳打在這張笑臉上!楊衍忍着怒:“舍得,我當然舍得!剩下的布料呢?”
楊珊珊沒料到楊衍會問這個,她本想随便打發掉楊衍,但轉念一想,讓他見着殘敗的衣袍說不準能把他氣得七竅生煙,便道:“等會,我拿給你。”說着起身,娉娉婷婷走向櫃子。
楊衍眼疾手快,趁楊珊珊不注意在桌上抓了一把,把東西藏入衣袖裏。楊珊珊很快便拎着一件被裁得坑坑洞洞的衣袍回來,遞給他道:“喏,拿去,就剩這了。”
楊衍生氣地扯過那件衣袍,抖開看了看,覺得餘料不足,問道:“怎麽就剩這些?”
“做壞,扔掉了。”楊珊珊翻了個白眼,好像這問題多餘似的。
楊衍不想與她多說,飛速走出房間,片刻也不願意多待。楊珊珊看着楊衍有怒不敢言的樣子,甚是得意。
楊衍回到房裏,甩上門,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熟練地在抽屜上方摳了幾下,從書桌暗格裏取出一個小木盒。這暗格是爹在幫他做桌子時特意刨的,縫隙與木頭原本的紋路對上,渾然天成,若非知情,絕不會被發現。
父親告訴他,人總是會有幾項私密不想給人看到,這個時候暗格就能派上用場。而且他保證不會偷看楊衍藏了什麽,就當作他們父子間的秘密,讓楊衍盡管放心。
那時候楊衍還沒什麽想法,他隻是想着,照這個理,父親應該也有自己的暗格,于是他好奇地問父親藏了什麽寶貝。
父親小聲在他的耳邊說:“别告訴你娘,爹就藏了幾個買酒錢。”
楊衍忍不住噗嗤一笑:“娘對你這麽好,你喜歡,娘怎麽可能不買?哪裏需要藏錢?”
父親搖搖頭,跟楊衍說待他長大,娶媳婦了就懂。楊衍聳聳肩,沒再追問。
楊衍拿出暗格裏的小盒子,從裏頭取出一團凹凸不平、剛足一握的鐵球,又從自己袖子裏掏出根繡花針,用大拇指使勁掰彎,揉進那團鐵球裏。仔細一看,這團鐵球竟是由數量繁多的繡花針揉成,綿綿密密交纏在一起,數不清有多少根。
爹肯定沒想到,他把這個暗格拿去藏了對姐姐的怒意。
每回楊珊珊欺負楊衍,楊衍雖是憤怒,但礙于兩人身份與家人勸阻,多是忍了下來。不過,他總會設法偷走楊珊珊的繡花針,宣洩怒氣。
楊衍将那團鐵球抛着玩,想着楊珊珊趴在房間地闆上尋找繡花針的模樣,心頭憤恨多少得了點寬慰。他想起娘交辦的事情,又将鐵球放回暗格,衣服也不換,直接出門——與楊珊珊這番折騰下來,身上的汗早就幹了。
楊衍的父親楊正德是名木匠,手藝精巧,價錢公道,鎮上但凡有人要造屋子,多半會邀他去做木工。有時他見一些窮苦人家房屋破漏或家具損毀,多會主動幫忙修理,事後也不收銀兩。鎮上的人都覺得他是個好人,隻是性子古怪,住在城外,極其低調,幾乎不與人來往,從不去他人家作客,也從不邀請人到家裏作客。
楊衍快步來到他爹上工的地方,那是城東一座正在建造的宅邸,占地六十畝,号爲柳雅莊,是個四進大院,看得出是富貴人家的地方。
一群工匠圍在牆邊吆五喝六,甚是熱鬧。楊衍知道他爹不會在這群人當中,但要知道他爹在哪裏,還得問問他們。他喊了幾聲,都被吆喝聲蓋過了,隻得扯開嗓子大喊:“有誰看見我爹了嗎?”
一名頭上綁着布巾的工匠頭也不回地吆喝道:“你爹還在院子裏頭雕梁,你再等會!”
楊衍望向莊院。他從沒進去過,也沒見識過這麽氣派的房子,不由得好奇起來,于是繞過牆角,看到大門虛掩着,就輕輕推開一條縫,朝裏張望。入眼隻看到一片荒地,幾棵樹木,一些長相奇怪的石頭被堆置在一角,原來庭園還沒布置好。楊衍正想進去找父親,一條細瘦的人影突然橫在他面前。
“小弟,不能進去喔。”楊衍認得這聲音,不由得肚裏火起。
那是個少年人長得白皙俊秀,腰間懸着把劍,他叫秦九獻,是這座府邸雇來的護院,也算半個工頭。半年前,楊衍練劍崴了腳,楊珊珊不甘不願地替父親送午飯,與秦九獻一見面就好上了。秦九獻常借故去楊家串門子,楊家人都看在眼裏。楊衍讨厭姐姐,自然對秦九獻也沒好感。
“誰是你小弟,我要找爹。”楊衍說道,“别攔着我。”
楊衍又要闖入,秦九獻攔住他道:“老爺交代,不是工人不能進去,小孩子别胡鬧。”
“就是個護院,神氣什麽?”楊衍正想着,一眼瞥見秦九獻的腰帶,青色緞面,看着絲柔滑順,不正是自己那件袍子的布料?楊衍登時大怒,質問道:“你這腰帶哪來的?”
“你姐送的,好看嗎?”秦九獻原地轉了一圈顯擺,不料一個重心不穩,原來是被楊衍用力推了一把。
“你幹嘛?”秦九獻摸不着頭腦。楊衍撲上去,扯住他腰帶,嚷道:“這是我的,還我!”秦九獻大怒,罵道:“作死嗎?”
“那個賊娘皮!還我的衣服,還我!你個賊人,偷我東西!”楊衍大罵,猶自不肯放手。
秦九獻一巴掌打在楊衍臉上,楊衍緊抓着腰帶不放,眼看就要扯下。秦九獻雙手扣住楊衍手腕,向外一扳,痛得楊衍眼淚直流。秦九獻罵道:“不知好歹!”一腳将楊衍踹翻在地。
楊衍站起身來,一招枯木橫枝,以指代劍,戳向秦九獻腰間。隻是使得不純熟,秦九獻伸腳又将他踢倒。
楊衍摔了兩次,全身疼痛,但他性子倔強,又站起身來。秦九獻罵道:“再胡鬧,别怪我傷了你!”
“來啊!”楊衍又要沖上。
“衍兒。”一個熟悉的聲音傳來,楊衍擡頭,看到父親楊正德。楊正德手裏拿着木匠工具,皺着眉頭看着兩人。
秦九獻見長輩來到,收了手。楊衍把握機會沖過去,秦九獻閃身避開。楊衍用力過猛,被台階一絆,又要摔倒,楊正德眼疾手快,一把将他撈住。
“搞什麽,發這麽大脾氣?”楊正德問。秦九獻攤攤手,表示自己不知道。楊正德看向楊衍,楊衍怒氣未消,隻是瞪着秦九獻不住喘息。
“别發脾氣了,回家。”楊正德牽起楊衍的手,楊衍不敢掙脫。
“秦少俠要來寒舍吃個便飯嗎?”楊正德問。秦九獻看這情況,不敢答應,忙道:“不了,楊伯父,原來你們家還會武啊。”他見楊衍仍瞪着他,想找個話題化解尴尬。
“這世道,大街上找隻狗都會一招半式,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頂個屁用。”楊正德說。
秦九獻連連點頭,又覺哪裏不對,這話像是繞着彎罵自己似的。可楊正德誠懇老實,自己又與她女兒相好,應該出于無心。他忙點頭道:“是。楊伯父慢走。”
楊正德牽着楊衍回家,一路上楊衍隻顧生悶氣。楊正德忽道:“别氣了,這趟活幹完,領了工錢,爹爹再幫你買一件新袍。”
楊衍瞪大眼,看着父親。
“我一上工,看見他那腰帶就全明白了。唉,也不知道你跟珊兒上輩子是結了什麽仇,好一刻鍾都不行。”楊正德道。
“那個賊娘皮!”楊衍恨恨道。
“那是你姐。”楊正德闆起臉來教訓他,“過幾年她嫁了,到時,說不準你還會想念她。”
楊衍冷哼一聲,顯是不信。
晚飯時,楊氏見楊衍鼻青臉腫的模樣,問了幾句,楊衍隻答被瘋狗咬了,還瞪了楊珊珊一眼。楊正德舀了碗湯給楊衍,楊珊珊吵着也要一碗,楊正德隻是歎氣,爺爺倒是笑得開心。
到了晚上,楊衍翻來覆去睡不好,想起下午的事,越想越不甘心。那招枯木橫枝就差幾寸,都怪自己平常不練功。左右睡不着,他索性爬了起來。房間小,施展不開,他放輕了腳步,走到院子裏頭,撿了根枯枝,練起那招枯木橫枝。
他反反複複,就想着把這招給練踏實了,爺爺就會傳他第二招。他對爺爺的功夫沒多大信心,但他眼中的秦九獻也不過就是父親說的“看着漂亮,全是空架子”,隻要學個三招兩式就能打得他滿地找牙。
就這樣,練了大半個時辰,突然聽到“咚”的一聲,像是有東西敲在窗戶上。他循聲望去,那是楊珊珊房間的方向。過了一會,又聽到細微聲響,他心下狐疑,走出院子,繞到西側。
此時月光皎潔,明可視物,他看到楊珊珊房間窗戶未掩,月色下兩條人影一前一後走向樹林。他認得出,那是該死的楊珊珊跟秦九獻。
大半夜的,這狗男女又想幹啥好事?他心念一動,等兩人入了樹林,偷偷摸摸跟了上去。
剛踏進樹林,就聽到兩人耳鬓厮磨的低語聲。楊衍聽不真切,于是伏下身子,四肢着地,慢慢爬了過去。
隻聽到楊珊珊低聲問:“你幾時提親娶我?”
“等宅邸落成,我就跟你爹提親去。現在他是工人,我是護院,怕人家說閑話。”
“嗯……”耳聽得楊珊珊一聲低吟。此時月光爲樹蔭遮擋,視線模糊,楊衍離得又遠,隻能勉強看到兩條人影抱成一團不停磨蹭。又聽到細微的聲音道:“有什麽閑話好說的?你就會推托。”“天地良心……唔……”“……真的?”
隻聽得喘息聲呻吟聲越來越大,楊衍隻覺臉紅心跳,腦中一片烘熱,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直到聽秦九獻說:“我領了俠名狀,奸淫民女,天下共誅……我怎敢……”他這才聽出不對,急忙要走,不意轉身太急,發出聲響,楊衍也顧不得露了行迹,連忙逃開。
秦九獻吓了一跳,楊珊珊連忙整理衣衫,隻見一條人影從樹林中竄過,驚道:“難道是爹爹?”秦九獻也怕是楊父,不敢貿然追上,與楊珊珊出了樹林。
月色下,遠遠見到一條少年身影急奔而去。
※ ※ ※
第二天一早,楊衍精神萎靡,早餐時不敢與楊珊珊對視。楊氏問起,他隻說昨晚傷口疼,睡不安穩,吃完早飯就推說要補眠。
他剛回到房裏,正自胡思亂想,楊珊珊便敲門進來。楊衍看到姐姐,一驚。楊珊珊卻一反常态,柔聲道:“小弟,咱們打個商量。”
楊衍知道她打什麽主意,這下終于拿到她把柄,當即反唇相譏:“你半夜私會,不怕爹打斷你的腿嗎?”
楊珊珊哼了一聲:“他就要來提親了,怕什麽。”
“那我跟爹說去!”楊衍剛站起身,楊珊珊就攔住他,道:“你别惹事。”
“我就要惹事!”楊衍心想。總算逮到機會,但要怎麽報複他心裏卻還沒個底,隻說:“誰叫你弄壞我衣服!”
“就是件破袍子,賠給你總行吧?”楊珊珊道,“晚點秦公子就來了,我帶你出門,你要買什麽衣服首飾,我叫他通通買給你,行了吧?”
楊衍本想頂回去,轉念一想,何不趁此報複?點頭道:“你可别反悔!”
楊珊珊道:“瞧你心急的樣子,說了就不反悔。”
過了中午,秦九獻果然來了,楊衍見他在屋外探頭探腦,知道他心虛,還是楊珊珊跟他使了眼色他才進門。秦九獻打了招呼,說要帶楊珊珊進城,楊珊珊說帶楊衍一同出門,讓他長見識。
這可驚到了楊家衆長輩。
“莫非是天要下紅雨了?”爺爺看着天色,甚是憂心。
“你要是把你弟帶去賣了,是我女兒也不饒你。”楊正德正色道。
“這糙漢子哪值幾個錢?”楊珊珊回嘴,“有人要我還貼錢呢。”
楊正德回道:“我這兒子聰明伶俐,你不識貨,别人搶着疼。”
“你們父女别貧嘴了。”楊氏插話,“早去早回。”
三人入了城,一路上楊珊珊隻顧着和秦九獻調笑,楊衍默默跟在後頭,滿心盤算待會怎麽坑殺這對奸夫淫婦。
楊珊珊知會了秦九獻,三人來到一間小布莊,楊衍一開口就喊道:“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出來!”
布莊老闆拿了幾款緞子出來,楊衍挑來揀去不滿意,指着秦九獻的腰帶問:“有沒有這種布料?”
布莊老闆看了一眼,說道:“這是上等綢,我這沒貨,你得去兩條街外的寶慶号找,那裏料又多又好,隻是價格不便宜。”
說到寶慶号,秦九獻眉頭一皺,給楊衍瞧見了。楊衍道:“多謝老闆了,改天再來光顧。”說完便走。
楊珊珊追上問:“怎麽不挑了?”
“就那些破爛玩意也想打發我?”楊衍道,“咱們上寶慶号找。”
一行三人到了寶慶号,那是城内最大的綢緞莊,各式布料羅列,琳琅滿目,兼有各式配件,發簪、頭冠、腰墜、玉帶鈎一應俱全。
楊衍第一次來到這麽大的鋪子,大開眼界,忍不住這兒摸摸那兒碰碰。掌櫃見他衣着寒酸,忙道:“小爺,别亂碰,弄壞了要賠錢的。”
楊衍也不看他,道:“掌櫃的你有眼不識泰山,秦大俠在這,你沒看到嗎?”秦九獻甚是尴尬,隻得對掌櫃微笑緻意。楊衍又道:“掌櫃的,把你們最好的布料拿來。”
掌櫃狐疑了一下,從後堂取出兩匹布來,單看那質感色澤便知是上品。
“這是蜀錦,上等的,一尺三百錢。”秦九獻一聽這價格,臉色登時就變了,道:“用不着這麽好的布料吧?”楊衍見他神色,暗自得意。
楊珊珊道:“你别趁火打劫,弄壞什麽就賠你什麽。”
“是你說要買什麽就給我什麽,我就喜歡這料子。”楊衍道。
楊珊珊不跟他啰嗦,指着秦九獻的腰帶問:“還有這種料子嗎?”掌櫃的看了看,道:“這緞子剛好沒了,得下個月才能進貨。”
“我可等不了那麽久。”楊衍被激起怒氣,“要是沒這種料子,你要補給我,要不,回家!”又問掌櫃,“有沒有更好的?拿出來瞧瞧。”
掌櫃道:“有蘇錦蘇繡,一尺五百錢,我放在後廂房。”
楊衍道:“拿出來開開眼界。”
秦九獻道:“小弟你别太過分!”楊衍給了他個白眼,不理會。秦九獻道:“過門一家親,我念你是我未來小舅子,你就給我蹬鼻子上臉。不過是條破腰帶,就想坑我幾兩銀子?”
楊衍道:“那是我娘送我的袍子,你賠不起!”秦九獻作勢要打他,楊衍挺起胸膛,絲毫不讓,礙于楊珊珊在旁,秦九獻隻得忍了這口氣。
楊珊珊看局面難以收拾,一把将楊衍拉到外頭,罵道:“你别不知好歹!”楊衍道:“我就不知好歹,你把衣服還我啊!”說罷又要去扯秦九獻的腰帶。
楊珊珊大怒,一巴掌打在他臉上。楊衍退開幾步,眼眶泛紅,罵道:“你這賊娘皮,敢打我!”楊珊珊罵道:“打便打了,怎樣?滾!”
楊衍轉身便走,秦九獻要追,楊珊珊一把将他拉住,罵道:“追什麽追?”“要是他把我們的事講了……”秦九獻兀自望着楊衍離去的方向。
“這我弟,我懂!他不會講。”楊珊珊罵道,“買幾尺布跟割你肉似的!你回去準備,今晚來我家提親,再推托就抓你去崇仁分舵!”說罷也氣沖沖地走了。
眼看着客人跑光,寶慶号老闆探出頭來,問了句:“客官你要提親?我這有做嫁衣的好布,看看不?”
秦九獻賞了他一個白眼。
離了寶慶号,楊衍滿心氣悶,轉過一個街口,坐在地上生悶氣,心裏不停咒罵楊珊珊這對狗男女。
昨晚的事他其實不想跟爹娘講,就是口頭逞強。他清楚規矩,奸淫婦女是天下共誅的大罪,報上地方門派,即刻捉拿歸案,若是跑了,通緝令發下去,管你躲到九大家哪處都有人抓。秦九獻這個姐夫是當定了,說給爹娘聽,他們不開心,頂多罵楊珊珊兩句,這算不得報複。隻是若楊珊珊出嫁了,這些年的仇不就沒得報了?不行,一定得讓她受點氣。
他細細尋思,想不着好辦法。楊珊珊個性剛強,以前他試過抓青蛙小蛇去吓唬她,結果都被她一腳踩死,反倒是自己不忍心,難過好幾天。他也想過弄壞她妝盒,搞壞她些小東西,又想到爹娘掙錢不容易,弄壞了還要補上。
難道自己真拿這賊娘皮沒辦法?楊衍怔怔想着,突然聽得吵鬧,原來是附近有人酬神開戲。楊衍心頭一時無緒,起身跟着人群湊熱鬧。
到了戲台前,他想起小時候爹娘帶他看過戲,當時自己聽不懂戲文,隻覺得台上的旦角花花綠綠的很好看,現在再看,自然比小時候清楚些。
台上演的折子戲是出重編的“林沖夜奔”,他沒看過《水浒》,這是第一次聽這故事,大緻聽得出,是說有位名叫林沖的好漢被太尉高逑所害落難的故事,自火燒草料場直聽到林沖得知妻子身亡,決意上梁山。
隻聽:
“俺指望封侯萬裏班超,
生比做叛國紅巾,做了背主黃巢,
卻便似脫鞴蒼鷹,離籠狡兔,拆網騰蛟。
救國難誰誅正卯,
掌刑法難得臯陶。
隻這鬓發蕭蕭,行李蕭條,
博得個鬥轉天回,管教你海沸山搖。”
台上人唱作俱佳,一身激昂,也聽得楊衍心中塊壘難平。他直把林沖當作自己,姐姐當成高逑,隻覺林沖便如自己一般委屈。
又聽到:
“想母妻,将誰靠?
俺這裏吉兇未可知,
他那裏生死應難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内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悲号,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又覺林沖悲痛,深有所感。
就這樣,楊衍直聽到林沖上梁山,觀衆起身鼓掌叫好,他也跟着拍手叫好。正想聽下去,卻發現人群漸散,他訝異問道:“就這樣,沒了?不是要殺高逑?”
有人回道:“沒了,想知道後面,看《水浒傳》去。”
“水虎傳”?楊衍默默記下書名,納悶道:“林沖是頭猛虎,他上梁山,那也該是山虎傳,怎會是水虎?水邊又怎麽會有老虎?”不管如何,他總有一天要找這本書看看,要能看到林沖殺高逑,那才叫大快人心呢。
雖然境遇相似,但自己可不能殺了姐姐。楊衍聽了一折戲,但要如何報仇還是沒個底,隻得在街上四處遊蕩。正巧走到一間鐵鋪前,楊衍朝裏頭望了望,看見刀劍羅列,還有些家用的菜刀、柴刀等。他停下腳步,突然心生一計,問鐵鋪老闆道:“有沒有小剪刀?”
“有,都有。小哥你要剪啥的?頭發?布料?”
“布料。”楊衍回答:“小一點的,别太大。”
鐵匠拿了一把裁縫刀給他,楊衍看了看,說道:“還是太大,有沒有更小點的?”鐵匠回答:“最小就這把了。”
楊衍嘟起嘴巴,又問:“那更小的剪刀呢,沒了嗎?”鐵匠想了一下,拿出一把半個巴掌大小的指甲剪:“這是剪指甲的,你看合用不?”
楊衍拿在手中掂了掂,問:“這能剪斷布料嗎?”
“粗麻有點難,剪錦鍛不太利索。”
“多少錢?”楊衍心想,湊合着用吧。
鐵匠道:“十五文錢。”
楊衍一摸口袋,隻得五文錢,臉色一黯,把指甲剪遞還給鐵匠道:“算了。”
鐵匠道:“小哥是楊正德楊家的公子吧?陶老爺蓋房子時,我去做過鐵工,見你給楊老哥送過飯。”楊衍訝異對方認得他,點頭稱是。
鐵匠又把剪刀遞回給楊衍:“我表嫂寡居,又要帶個孩子,屋檐破了還是楊老哥幫忙補上的。這恩情我一直記着,這把指甲剪送你了。”
楊衍喜道:“真的嗎?”
鐵匠道:“楊老哥幫過不少人,大家都感念他呢。”說罷又把指甲剪從楊衍手上拿回,“我再幫你磨兩下。”
楊衍收了禮物,心想報仇得望,看看天色已近黃昏,也該回家了。他出了城,走進樹林。過了樹林就是他家,孤伶伶的一間宅子,偶有來訪的客人,都說好認。
楊衍走在林間,橘黃的天光眼看着就要轉暗。他一面走一面想着,除了蘿蔔炖排骨,晚上還能吃到什麽。
想着想着便聞到了一陣蘿蔔香,楊衍一喜,不由得跑了起來,一口氣跑到了家門前。
剛推開門,他就聽得一片刀劍铿锵聲。
銀光和血,這是楊衍第一眼所見。血沾染在刀劍上,爺爺、爹親、娘親身上,還有青衣人和藍衣人身上。
楊衍還來不及搞清這是怎麽一回事,便聽到爹親撕心裂肺的喊聲。
“衍兒,快逃!”
楊衍瞬間回過神,所有人動作都快了起來。他見到爹親握着劍與青衣劍客纏鬥,身上已有多處劍傷,爺爺與娘親也提劍夾攻另一名藍衣劍客。爹親要他快逃的聲音不停在楊衍腦中炸開,但是來不及了,他的身體如灌了醋般酸軟,一動也動不了。
那名藍衣人甩開了楊氏與爺爺的糾纏,沖向楊衍。爺爺飛撲過來想要攔住對方。那藍衣人猛然回頭,一劍平削。這一劍走勢巧妙,專門爲應付從後追擊的敵人,楊衍的爺爺護孫心切,竟來不及躲開。
一顆頭平平整整地被削落,因爲走勢太快,爺爺的頭順着奔跑的方向飛出,在地上滾了滾,滾到了楊衍面前。
兀自瞪大着眼睛,彷佛在催促着楊衍快逃。
楊衍以爲自己會尖叫出聲,哭喊着叫爺爺,但是他沒有。他像是被一層東西給罩住了,所有聲音都傳不出他的心髒。
随即,他被一股巨力沖擊胸口,不由得眼前一黑,往後倒去。
※ ※ ※
這一昏便不知多少時間過去,待得楊衍再張開眼,眼前還是自己的家,是最熟悉不過的地方,最熟悉不過的環境。
隻是他一張眼,就看到爹、娘、姐姐倒在地上,雙手雙腳被反綁在身後。他試着掙紮了一下,發現自己的雙手也被反綁,又看到小弟的搖籃也被放在堂中。
桌椅被推到靠牆的一側,亮出中間空地,青衣人與藍衣人就站在那。藍衣人二十好幾,身形瘦長,一顆蒜鼻格外醒目,青衣人三十好幾,雙眼精光爆射,身量卻比楊珊珊還矮了半個頭。
除了這兩人,還有一個,那是楊衍之前沒注意到的。
中年人,年約四旬有餘,頭戴遠遊冠,唇上蓄着小須,披着一件外黑内紅的披風,臉若寒霜,無絲毫表情,就坐在爺爺最愛的椅子上。屋裏的桌椅都被堆得十分淩亂,唯有這人周遭整齊如昔,他雙手交疊,不發一語,隻是靜靜看着。
“你們是誰?爲什麽要害我們?”楊衍大吼。
“衍兒,不要說話!”楊正德急忙喝叱,又轉頭道,“放過他們,跟他們沒關系!他們不能報仇!你們知道規矩的,仇不過三代,他們是第四代,他們不能報仇!”
楊正德說完,隻是不停磕頭。楊氏眼眶含淚,也跟着磕頭。楊珊珊吓得不停啜泣,隻是不斷低聲道:“你們找錯人了,你們一定找錯人了……”
楊衍依舊破口大罵:“你們殺了爺爺,你們殺了爺爺!殺千刀的,我要你們償命!償命!”
“閉嘴,雜種!”青衣人一腳将楊衍踢翻在地!楊衍兀自破口大罵,楊正德也他勸不住。
青衣人順手打破桌上的碗,抓起一把碎片塞進楊衍嘴裏,再用力合上他下颚。碎片劃破嘴巴,從臉頰穿出,楊衍張口不得,流了滿嘴血,隻能發出“呼呼”的聲音。
青衣人笑道:“你說什麽?我聽不清啊,大聲點!”
藍衣人道:“你們既然知道江湖規矩,就該早點自盡,幹嘛活着禍延子孫?連累我們找這麽多年。你瞧你面子多大,連掌門都爲你來了。”說着看向身後的黑袍中年,眼神中帶着詢問。
那黑袍客仍是面無表情,眼中既無憐憫,也無複仇的興奮,反倒似個局外人。
藍衣人提起劍,道:“從哪個開始好?”說罷看了楊氏一眼。楊氏自知難幸,對着楊正德苦笑道:“正德,我們來世再做夫妻。”
楊正德隻來得及叫一聲“娘子!”,藍衣人手起一劍将楊氏喉管劃破,鮮血噴了出來,灑得桌上地上滿滿都是。
楊珊珊大聲尖叫。楊衍見母親慘死,一口怒氣填塞在胸,就要炸開一般,卻又無法宣洩,隻能不斷扭動身體,奮力掙紮,繩索将雙手雙腳都勒出血來,他卻毫無所覺。
藍衣人又提劍對着楊正德道:“再來換你了。”
黑袍人輕輕咳了一聲,藍衣人像是背後被人劈了一刀似的,肩膀立時聳了起來。
青衣人沉聲道:“先殺小的。”
藍衣人這才醒覺過來,對楊正德道:“三個,你留一個,剩下兩個要死。你留哪個?”
楊正德看着愛妻慘死,又聽到這個問題,不禁一愣,顫着聲音問道:“你……你說什麽?”
藍衣人道:“仇不過三代,滅不能滿門。爺爺我對你好,讓你自己挑,留哪個當滅門種?”
楊正德看了一眼楊衍與楊珊珊,又看向搖籃中的嬰兒,目光遊移不定,不禁又看了黑袍人一眼。黑袍人仍是沉靜地坐着,似乎也在等他做下決定。
藍衣人道:“要不你說,先殺哪個?”
楊正德顫聲道:“我……我……”
手心手背都是肉,楊正德心中酸楚,卻又哪裏能下決定?
藍衣人道:“選不出來,我幫你選了吧。”說罷拿劍對着楊衍。楊衍絲毫不懼,他滿口鮮血,已經說不出話來,但仍雙眼圓睜,猶如要噴出火來。
藍衣人又把劍指向楊珊珊道:“還是這個?”
楊珊珊搖頭尖叫:“不要,不要殺我!”
藍衣人又威逼道:“決定好了沒?留哪個?”
楊正德心知求饒無用,一咬牙,下定決心道:“留最小的!”說完撇過頭去,不敢看楊衍與楊珊珊。
藍衣人哈哈笑道:“聽到沒?你們的老爹不要你們了!”說罷手起一劍,楊衍隻看到搖籃中濺起一道血箭,聽得“哇啊!”一聲哭啼,就再無聲響。
藍衣人笑道:“有趣!有趣!”
楊衍腦中一片空白,心裏想的隻有“小弟死了?小弟也死了?”自己都沒抱上幾回的小弟,就這樣死了?他看不清搖籃裏的情況,隻盼着還有一點奇迹,顧不得滿臉鮮血,扭着身子想要上前一探究竟。那藍衣人眼睜睜看着,等他靠近搖籃,一腳踢在他肚子上。楊衍在地上翻了幾圈,痛得嚎叫,卻隻能發出嗚咽聲,兩行淚瞬間崩了下來。他嘴裏塞滿瓷片,臉頰滿是傷口,淚水混着血濡濕了地面。
突然,院門“呀”的一聲被推開,衆人望去,來的正是秦九獻。秦九獻手提一隻活雁,剛推開門便見到如此駭人情景。
“九獻,救命!”楊珊珊見愛人來到,大聲呼救。楊衍第一次對他未來的姐夫存着這麽大的想望,盼着秦九獻能将眼前這三個惡徒千刀萬剮。
秦九獻丢下活雁,正要拔劍,青衣人嗖地竄到他面前。青衣人的劍更快,秦九獻劍才剛拔出,就覺手臂上一陣劇痛,已被劃出長長一道血痕,登時血流如注,長劍落地。
隻這麽一傷見血,他方才的血氣之勇便全然消失無蹤,忙跪倒在地,抱着青衣人大腿,涕淚俱下喊道:“大爺饒命!我不知道,我沒看到!”他本是剛領俠名狀的新人,實戰經驗近無,更不曾殺傷人命,面對眼前這般生死相博的局面,他未戰已怯,腳下一軟,跪拜求饒。
青衣人輕蔑地看着秦九獻,本對情郎呼救的楊珊珊見狀,不禁愣在當場,張大着嘴不知該說什麽,眼神更從原本的希望轉至失望,最終在秦九獻的求饒聲中失去焦距。
楊衍的心更是冷得如墜冰窖。
青衣人看向黑袍人,黑袍人輕輕揮了揮手,青衣人便移開了原本指着秦九獻的劍尖。秦九獻如蒙大赦,大聲道:“我不會說出去,我不會說出去!”
他竟看也不敢看楊珊珊一眼,慌忙連滾帶爬逃了出去。
藍衣人對楊珊珊笑道:“這就你情人?這麽不濟,還不如跟了我。”
楊珊珊忽地扭動身子,跪在地上不停叩頭,哭泣哀求,喊道:“大爺,讓我跟你!求求你,你放過我,我來服侍你!我會讓你很舒服的!”
楊衍與楊正德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楊正德顫聲道:“珊兒,你……你在說什麽?”
楊珊珊道:“你就隻偏心小弟!我不要死,我不要!”随即轉頭對藍衣人哀求,“我爹不要我了,這個小弟我一向讨厭,我不要跟他們一起死!”
楊衍又驚又恐,此刻他甯死也不願向仇人示弱,卻想不到楊珊珊爲了保命竟會提出如此無恥條件,隻覺楊珊珊猶如這三人共犯般,正在共同屠戮自己一家。
楊正德大罵:“奸淫婦女,壞人名節,天下共誅!你們不能這樣做!”
“我是自願的,我是自願的!”楊珊珊哀求道,“你們放過我,我哪敢去誣告你們!”
藍衣人吞了口唾沫,用詢問的眼神看向黑袍人。黑袍人沒出聲,顯是默許了——似乎任何能夠折磨楊家人的行爲他都不會反對。
藍衣人大喜,正要上前,楊正德大吼一聲:“我做鬼也不會放過你們!”猛地彈起身子撞向藍衣人。藍衣人正要享樂,恐他礙事,一劍貫穿楊正德胸口。楊珊珊驚呼一聲。藍衣人一腳踹開楊正德,口中罵道:“找死!”楊正德倒在地上,滿臉是淚,雖然氣息微弱,仍不住破口大罵。藍衣人不想壞了興緻,又在他胸口小腹連戳了幾劍,血流滿地,過了會就沒了聲息。
楊衍狂氣怒湧,腦袋像是陡然漲大了十倍,天旋地轉一片混亂。他胸口有一團火,胃卻急速收縮,他想吐,但隻能幹嘔,又牽動了口中的破碗碎片,碎片從臉頰一塊塊突了出來。但他感覺不到痛,他隻感覺到熱,很熱很熱,那團火蔓延開來,由内而外燒灼他,他隻是不停大口喘息,張大了眼睛,讓那股熱從眼中、口中宣洩出去,血絲爬滿了雙眼。
藍衣人罵了幾句,轉頭問青衣人道:“要不先把那小子解決了吧?”
青衣人道:“你傻了啊?這小子死了,她還服侍你幹嘛?”
藍衣人道:“還是石九哥想得周到,哈!”
藍衣人一劍割開綁在楊珊珊身上的繩索,楊珊珊連忙褪去衣褲,露出一雙雪乳。藍衣人将褲子脫下,用命令的語氣說:“用嘴。”說着用力把她的頭按下去,露出滿意的表情。
青衣人石九提起楊衍笑道;“你還是處吧?現在不看,死了就沒機會了。”
楊衍不想看,但他沒有轉開頭。
他要記住這三人的長相,一定要記住!即便在地獄裏煎熬一千萬年,他也要回來報仇!
不!他已經不懼怕地獄,因爲這裏就是地獄!
他緊握着那把鐵鋪買回來的指甲剪!他将之藏在袖子裏,本想趁着秦九獻不注意時剪斷那條腰帶,他看見秦九獻才想起這把剪子。這把剪子并沒有被搜走,他悄無聲息地從袖子裏摸出,趁着石九專注眼前的活春宮,一點一點剪斷自己手上的繩索。
他要反擊,即便知道眼前人武功高強,拼死也要反擊,将這把指甲剪插在每一個仇人身上,插在楊珊珊身上!
過去他與楊珊珊不合隻是姐弟之間的沖突,唯有這一刻……這一刻,他真心痛恨楊珊珊,他甚至分不清他更恨這些人還是更恨這無恥的姐姐。
黑袍人似乎也沒有察覺到楊衍的舉動。隻差一點了,隻差一點了,他就要掙脫束縛,向他們複仇!
楊珊珊雙手扶着藍衣人垮間,閉着眼睛,似在盡力服侍。藍衣人左手拄劍,右手在楊珊珊兇口不住揉捏,口中道:“石九哥也過來,這娘們夠騷,我們一起……喔……”他輕輕呻吟一聲,顯然極爲享受。
忽地,藍衣人大聲慘叫,楊珊珊仰起頭來,滿口鮮血。她顯然蓄謀已久,右手一把捉起藍衣人手中劍,粉頸迳自撞向劍尖,随即奮力一扭頭,被割斷的脖頸頓時噴出滿天血花。
血花中,楊衍看到楊珊珊倒下的身影,被血染糊成一團的臉似乎正在對他微笑。
楊衍不敢置信,他不明白,不明白剛才還想苟且偷生的姐姐爲什麽又突然尋死?他此時雙腳受縛,隻能跪在地上,腦中混亂不堪。藍衣人疼得滿地打滾,不斷慘叫,石九震驚眼前變故,但楊衍眼中隻有血。
血,都是血,爺爺的血,娘親的血,小弟的血,爹爹的血,還有前一刻他還深深痛恨着的楊珊珊的血。
他們全家人的血。
與此同時,楊衍手上的繩索割斷了。他下意識握緊剪刀,帶着滿腔恨火,奮力刺向石九的肚子。
石九萬沒料到這小子竟能掙脫束縛反擊,“噗”的一聲,剪刀插入石九腹部。可惜那剪刀本非殺人利器,尖端插入一寸便被肌肉所阻,楊衍奮力一扭,刀身攪動肌肉,石九大叫一聲,劇痛讓他失去理智,大怒道:“放手!”揮劍砍向楊衍。
楊衍圓睜雙眼,準備受死,那劍卻在他額頭前生生停住了。
不知何時,黑袍人已站到了他與石九中間,右手食中兩指夾住石九的劍,另一手則按在楊衍肩上。
楊衍隻覺得那掌上似有無邊巨力,壓得他一根手指都動不了,連手上的指甲剪也漸漸握不住。他不肯放棄這唯一的武器,仍是緊緊握住,無奈終是抵抗不了,雙手一松,頹坐在地。
黑袍人看了石九一眼,眉毛輕輕跳了一下,似在詢問。石九忙道:“對不起,掌門,我……我一時氣憤……我沒想……壞了規矩。”說完捂着肚子退到一邊。
黑袍人看着楊衍,淡淡道:“你有一個好姐姐。”
這是今天楊衍聽他說過的唯一一句話,是北方口音。黑袍人随即輕輕一推,楊衍向後滑了好幾尺,直到重重撞在牆上,眼前一黑,昏了過去。
※ ※ ※
這一昏便又不知過了多久,楊衍再張開眼時,眼前隻有一片紅。
血一樣的紅。
他記得昏迷前發生的所有事,但不知爲何,他覺得平靜,意外的平靜,像是這一切通通沒有發生過一樣。
爺爺的屍體沒有頭,姐姐的屍體裸着身,他的小弟在浸滿血水的搖籃裏,沒有哭喊,還有爹跟娘,正躺在地上。
看到這一切,卻好平靜,他覺得他這輩子的悲與痛都已經傾洩一空了。
他不顧嘴巴與全身疼痛,蠕動掙紮着,拾起了那把指甲剪,把自己腳上的繩索剪斷。
他站起身來,沒有抱着父母的屍體痛哭,也沒有試圖安葬他們,甚至連拿塊布蓋起赤裸的姐姐也沒有。他根本沒再靠近屍體一步,隻是一點一點,一點一點地挖出口中那些已經穿透臉頰的破碗碎片,用水清洗傷口。
很疼,但楊衍感覺不到疼。他想把沾上眼睛的鮮血洗去,但那片紅洗不去。他不知道他的雙眼布滿再也褪不掉的血絲,昨天目睹的一切不僅改變了他的心智,也傷害了他的眼睛。
從此之後,楊衍看這個世界,都是紅色的。
他想起父親留給他的暗格,于是到父親的房間中搜尋,終于在書桌底下找到一模一樣的暗格。他從裏頭找出一個木抽,木抽裏放着一塊金色令牌,拿起來沉甸甸的,怎麽也有三四兩重,正面鑄着“仙霞掌令”四字,背後則是霞光流雲圖樣,頗爲精緻。
父親怎麽會有這麽貴重的東西?又爲什麽藏在這?
除了令牌,暗格裏還有一張陳舊發黃,幾乎一碰就要碎掉的紙張,上頭寫着“悅豐賭坊”,右下角畫着一張癟瘦幹枯的臉,又歪歪斜斜寫着個“老”字。老字那一撇右上厚,左下薄,下邊的“匕”一豎貫過去,瞧着像是一把刀。
他又回到自己房間,取出自己暗格中所藏的繡花針球。
他不知道那些人是誰,也不知道爲什麽要留他活命。
他不知道那些所謂的“規矩”。
他更不知道,打小欺負他的楊珊珊爲什麽最後會願意爲他而死?
還有她死前的那抹微笑……
但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他會永遠記得這件事!
他将衣服打包,将繡花針球與令牌揣入懷中收好,把廚房裏的菜油潑灑滿地。
他舉起火把,回頭再看這個家最後一眼。
“想母妻,将誰靠?
俺這裏吉兇未可知,
他那裏生死應難料。
吓得俺,汗涔涔,身上似湯澆,
急煎煎,内心似火燒。
幼妻室,今何在?
老宣堂,空喪了,
劬勞父母的恩難報……”
楊衍扔下火把,讓火舌吞沒小屋,趁着暮色離開他這個曾經有過的家。
“悲号——歎英雄氣怎消,英雄的氣怎消?”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