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桃之夭夭

第6章 桃之夭夭

昆侖八十三年 春

四月初三,佛誕日前五日,佛都的客棧早已住滿,尋不着客棧的香客也借住了民居。此後七天,佛都燈火輝煌,皎如白日,喧阗達旦,攤販店家日夜無休,客人絡繹不絕,熱鬧非常。

何大松打小就住在佛都外圍的郊區,父親耕着幾畝荒田,母親在家替人縫補僧衣,掙點零錢。何大松七歲開始就幫着父親幹農活,也爲着此故,枯瘦的身體卻練得結實。他底下還有兩個弟弟跟一個妹妹,七歲那年一場大雪,剛出生的小弟沒熬過去,就這樣走了,那之後母親就沒再生了。剩下一家五口,張嘴都要吃飯,已經夠難過,若有點敷餘,到了繳交田賦,還有每年一次的贊油費時——那是少林的丁稅,意指少林爲每位百姓點祈福燈,保佑少林子民平安——通常還得欠些。何大松總想少吃點,讓弟弟能吃得飽些,母親卻說他要幹活,吃飽才有力氣。

佛都的物價高,日子過得清苦,日出日落,幹的都是一樣的活。每年隻有佛誕那段時間父母會帶他進城禮佛,那裏有許多好看的玩意,莊嚴的佛像,宏偉的莊園,賣藝的當街說唱,茶館飯樓傳出陣陣菜香。

但那都不是屬于他的東西。

他最想要的,不過是一串糖葫蘆,那是他唯一有可能額外得到的禮物。

八歲那年,他終于鼓起勇氣,問了糖葫蘆的價錢。

一串要五文錢。

他想着明年再來佛都,他要攢齊這五文錢。

但他實在連一文錢都攢不出來,每天的日子,挑水,劈柴,拾檢枯枝,驅蟲,打谷,照顧弟妹,還得抽出一點時間學幾個字。就算有了空閑,他也不知道到哪去掙錢。到了九歲那年,他還是兩手空空地到了佛都,看着賣糖葫蘆的攤販暗自垂涎。

十歲那年,他幫佛都裏的大戶挑柴,每挑一擔有十文賞錢,每一文錢都要交給父母。某日,大戶生了兒子,何大松照例送了柴過來,看門的護院問道:“你家多少人丁?”

“五個,三個大的兩個小的。”何大松把自己也算成大的了。

護院點點頭,拿了五塊點心出來,說道:“員外剛添丁,上門的都有賞賜,這五塊喜餅你拿着。”

何大松道:“給我四塊就好,另一塊折錢好不好?”

護院納悶道:“你要折多少?”

何大松道:“五文錢就好。”

護院哈哈大笑:“你這不識貨的,這餅起碼得要二十文,你卻隻要五文。好,我幫你去問問。”

護院進了門,過了會,拿了四盒餅跟五文錢給何大松,道:“員外說賞你五文錢。”

回到家,何大松推說自己那塊在路上吃了,家人也不疑有他。那晚,何家的晚餐就是那四塊餅,何大松則是餓了一夜。

他把那五文錢縫在衣服裏頭,等着來年佛誕。

來年,佛誕日時,他趁着父母上香禮佛,帶着弟妹跑到糖葫蘆攤子上。

他看見弟妹望着糖葫蘆淌口水的模樣,又不忘囑咐兩句:“記得别跟爹娘說,要不哥哥會挨打的。”

弟妹忙不疊點頭。

“一串糖葫蘆。”何大松把錢遞給小販。小販皺起眉頭道:“不夠啊。”

何大松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不夠?不是一串五文錢嗎?”

“那是去年的事了,現在一串要六文。”那小販道,“還差着一文。”

何大松讷讷道:“我隻有五文錢。”

他看了看糖葫蘆,一串有三顆,問道:“賣我兩顆就好,行不?我弟弟妹妹想要吃呢。”

小販搖搖頭道:“那不成,這都串好的,剩下一顆賣誰?”

何大松再三哀求,那小販才道:“好吧,就給兩顆。”說着把其中一顆給拿了下來,叉到另一根竹簽上,剩下的遞給了何大松。

何大松對着弟妹道:“一人一顆,不許搶。”

弟弟問道:“哥哥不吃嗎?”

何大松搖搖頭,看着糖葫蘆,又忍不住說道:“哥哥舔兩口就好。”

他把糖葫蘆放進嘴裏,隻覺得清涼溫潤,甘美無比,簡直是世間最極緻的美味,不由得眯起雙眼,滿臉生笑。他怕自己一不小心就吞了下去,忙遞還給小弟,說道:“行了,你們吃吧。”

看着弟弟妹妹開心分食的模樣,他自己也覺得開心了。起碼舔過了,何大松心想,明年再來吧。

他一手拉着弟弟,一手牽着妹妹,在附近閑逛,繞了幾圈,心想時候差不多了,該回法會場找爹娘,于是說道:“咱們走吧。”

他剛回頭,不意撞上一名女孩,那女孩“呀”的一聲,手上掉落一串物事。

女孩身旁站着一名少年,喝罵道:“操娘的,不長眼嗎?”

何大松再看那女孩,梳着兩條長長的辮子,一張俏紅的臉,圓圓的,甚是秀麗。他不禁看傻了。

女孩忙道:“沒關系,沒關系。”她蹲下身拾起剛才掉落的東西,是一串糖葫蘆。

那是四顆一串的糖葫蘆,不就是補上自己剛才少買那顆的那一串?

那少年道:“都髒了,丢了吧。”

何大松忙道:“别糟蹋了,給我吧。”

那少年喝罵道:“滾開!”

女孩道:“朗哥,你别兇他。”她猶豫了會,拿絲巾擦掉糖葫蘆上的灰塵,遞給何大松道,“給你。”

何大松接過糖葫蘆,足足一串四顆的糖葫蘆。他開心得簡直要飛上了天,忙對着少女道:“謝謝!謝謝!”

那少女羞紅了臉,快步離去。他望着她離去的背影,似是癡了。

那一年之後,他又多了點念想——每年佛誕,他總會找尋那名少女的身影,而每年,他也總能見到那少女一面。那少女是虔誠的信徒,每年佛誕都會到佛骨舍利前受僧人祈福,隻要守在那裏,他總能見上她一面。

但與糖葫蘆不同的是,糖葫蘆是他奮力追求就能得到的微小幸福,那個少女卻像是員外家的高宅深院,那是不屬于他的世界。

隻要見上這一面就足夠了,他心想。

過了兩年,有人看上他們家的耕地,想買來種茶,他們得了一筆小錢,思量着離開佛都另謀生路。可一家五口搬離故鄉,隻怕盤纏不夠,父母尋思着把小妹賣去做丫鬟。

何大松告知父母,自願入寺當和尚,減輕家裏的負擔。他拜了正僧了虛當弟子,沿了本名,法号本松。了虛是未入堂的監僧,住在佛都中的無名寺。

之後便是暮鼓晨鍾,早晚經課。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爲了妹妹還是爲了能留在佛都,每年見上那少女一面。

又過了兩年,他聽師父說,了心和尚帶回了一個癡兒。偶而,了心外出公辦時,會把這孩子交給他師父照顧,他記得,這孩子叫明不詳,是個乖巧異常的孩兒。

明不詳漸漸長大,女孩自然也漸漸長大。他也從那個十歲孩童,慢慢長成一個少年。

女孩也成爲了一個少女,出落得秀雅大方。

他依然在每年佛誕找尋少女的身影,每年他都沒有失望。

沒有交談,沒有靠近,隻是遠遠地偷看她一眼。

十八歲時,了心大師入了堂,明不詳也離開了佛都。

十九歲時,他見到少女挽起發髻,知道她已嫁爲人婦。

那一年佛誕後,他大病一場,險險喪命。病愈後,隻是不停誦經。

二十歲時,了虛在無名寺病逝,終身未曾入堂。

二十六歲時,他通過試藝,取得俠名狀,覺見分派他前往河北當監僧,他卻堅持留在佛都,繼承師父了虛的工作。每年佛誕,他作爲香僧,守在佛骨舍利前,爲信徒焚香祝禱。信徒者衆,像他這樣的香僧有二十餘名,他左右張望,總能在自己面前的隊伍中見到那名少女的身影。

此時的她已是一名少婦,循着長長的隊伍來到他面前,雙手合十,低頭行禮。

“阿彌陀佛。”他誦着佛号,右手在少婦頭上畫了個圓,幾乎便要摸到她一頭烏黑的秀發。但他沒有唐突,爲她祈福,虔誠之心前所未有。

每到佛誕,客棧必定客滿,不少人阖家前來朝聖,爲方便香客,無名寺會讓出僧居與香客居住,而僧人便住入客棧。本松的舊居讓給了一家六口的香客,自己住入了佛都裏的普光客棧。那是一間普通規模的客棧,後院裏栽着一排桃樹,到了晚上,他從二樓的客房往下望,恰好見着那排桃樹。

他意外地看見了熟悉的身影,正站在桃樹下,在淡淡的月色中靜靜看着桃樹。月影與桃花相映,将她映得格外動人。

他心生驚奇,也覺感動,比起往年,他又多見了她一面。

他就這樣靜靜坐在窗台前,熄了燭火,看着她的身影,直至她的丈夫喚她進去。

他沒見過她的丈夫,他起了好奇心,但終究忍着不去偷窺。

這樣就夠了,知道得多,煩惱就多。他拿起經文,靜靜默誦,卻止不住雜念紛飛。

二十七歲那年,與往年一樣,他又巧合地爲她祈福,巧合地住進同一間客棧,在同樣的月色下看着她的身影。

二十八歲那年,亦複如是。

若此年年月月,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但,若知你不安好,又複如何?

這年這日,本松二十九歲,四月初四,佛誕前四日。

“明師弟?”本松看着眼前這名少年,訝異道,“你也來佛都了?”

明不詳道:“覺明首座讓我來幫忙。”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被派來參與佛誕盛會。了心在時,佛誕期間都有公務,便将明不詳安置在寺内;了心不在後,明不詳身份低微,隻負責寺内灑掃,貴客輪不到他接待,佛都也不需要他去幹活。直到今年,覺明要他見世面,特意派他來幫忙。

本松笑道:“你肯定不記得我了。”

明不詳道:“你是本松師兄,了虛師伯的弟子。”

本松訝異道:“那都是十年前的事了,你那時才……四歲吧?了心師叔每次出遠門,都讓我照顧你。”

明不詳道:“辛苦師兄了。”

本松道:“一點也不辛苦,你特别乖,不哭不鬧。哎,沒想到你竟然記得我。你被派來幹嘛?”

明不詳道:“我是接待居士,爲香客指路。”

本松點點頭道:“原來如此,辛苦你啦。你晚上睡哪?回寺裏睡?”

明不詳道:“暫住普光客棧。”

本松喜道:“那跟我是同一間客棧,有時間咱們好好聊聊。”

“媽的,在這閑嗑牙呢,沒看到大夥都在幹活?”一名身形細瘦的中年僧人領着幾名青年僧人走近,本松認得那是本月的師父了無。他們負責保護佛骨舍利,除他們之外,坐鎮在這的還有正在後堂的正命堂住持,外号“錦毛獅”的覺寂。

了無罵道:“大夥都幹活,就你們閑着?正僧了不起,活都給俗僧幹,正僧顧着吃飯睡覺就好?”

本松忙道:“了無師叔息怒,是弟子拉着明師弟聊天,弟子這就去忙。”

他拉着明不詳要走,了無卻喝道:“明不詳,你過來!”

明不詳停下腳步,轉身看着了無。本松忙要打圓場,卻被了無喝止:“沒叫你!”

本松被搶白,礙于身份,不敢多說。了無上上下下打量明不詳,道:“果然長得挺俊的,真是妖孽!”

明不詳隻是沉默不語,了無又問道:“怎麽不說話?”

明不詳說道:“弟子是妖孽,一開口隻怕便是妖言惑衆。”

了無冷笑道:“别仗恃着覺見覺明兩位住持疼你,就可以上天了!兩個住持比不上一個首座!我盯着你呢,千萬别犯錯,否則走着瞧!”說完便領着一衆弟子離去。

本松道:“明師弟,别往心裏去。他徒弟瘋了,就想找你出氣而已。”

明不詳淡淡道:“沒關系的。”

四院共議,俗僧易名之事漸漸傳了開來。七正五俗的四院八堂,正僧占據了多數,聽說連反對改名的覺見覺明兩位住持也動搖了,佛誕過後将再開四院共議,屆時俗僧改名幾成定局。此刻的少林寺正值波濤洶湧之際,俗僧以爲多年來少林事務多仰仗俗僧,卻被當作次等僧衆,大爲不滿,而正僧則認爲俗僧毀壞清譽,連累正僧,如今終于正義伸張。

此時兩派勢成水火,每每見面必是相互冷嘲熱諷,沖突不斷,雖無鬥毆傷害人命,但矛盾激化,差的隻是一個契機。

當晚,明不詳住進了普光客棧,這是他第一次住客棧。普光雖不是上等客棧,但比起他在少林寺的寝居舒适許多。明不詳點了蠟燭,摸了下棉被,推開窗戶,月光下的桃樹枝葉扶蘇。

他出了房間,信步走到後院,擡起頭,望見住在隔壁的本松房間窗戶未掩,窗後的人影正看向這邊,卻沒對他打招呼,似乎想着什麽心事似的。

明不詳想了想,遙望向少林寺的方向。

※ ※ ※

此時的少林寺,多數弟子都去了佛都協辦佛誕節,了淨趁着夜,從文殊院走至普賢院正業堂。他翻過院牆,避開更僧,到了明不詳屋外。

了淨知道明不詳一個人住,并無室友。他見門未鎖上,正要推門,想了想,又繞到後窗去,确認了房内無人,這才推窗進入。

他之所以繞到窗外,是擔心明不詳在門上做了手腳,有人闖入便會察覺。隻是他随後檢查門闆窗戶,沒見着設了機關的模樣。

明不詳的房間一塵不染,跟自己的房間真是天差地遠。“真是個樣版娃兒。”了淨心想。他小心翼翼地翻找,屋内除了經書,一無其他。衣櫃裏隻有兩件破單衣和兩套内衣褲。他看了看床下,連床底都幹淨得沒一抹灰塵。他拉出書桌抽屜,裏頭隻擺着針線、小剪刀、一支小筆以及硯台墨塊等雜物。

難道是自己多心了?仔細想想,十五歲的少年這等心計,他圖個什麽?寺中地位,抑或是其他好處?

他正要推回抽屜,突然心念一動。

“他抽屜裏有筆墨硯台,爲何無紙張?”

藏經閣借來的經書不允僧人注記,他又環顧周圍,确認了屋内無紙張後,想了想,将抽屜整個抽出,舉起燭火看裏頭夾層,赫然見到一本手劄。他急忙取了出來,恐燈油污了手劄,将燭火放在床沿,就着光看起來。

那是明不詳的筆記,意料之外的,明不詳的筆迹疏狂随性,時常缺點少畫。了淨心想:“這家夥也不是毫無缺點的嘛。”

他細細翻閱,越看越是心驚,不由得冒出涔涔冷汗。這裏頭記載着明不詳如何暗地策劃,觀察引誘蔔龜的一舉一動,又寫着傅穎聰如何前來示好,被他識破,随後如何使計,讓傅穎聰吃下自己帶來的迷藥,把他送到與本月約定好的地方,本月如何逞欲,怎樣欺壓傅穎聰,自己又如何在傅穎聰崩潰恍惚之際挑撥,誘其自殺。以及雪山之上,逼迫姚允大兩人互鬥,觀察兩人變化,最後則是他如何以拈花指扮鬼逼瘋本月的過程。

了淨隻看得頭皮發麻,若不是親眼所見,真難相信天下間竟有如此駭人之事。

天魔波旬,這是他腦海中冒出的第一個念頭。這世上真有如此怪物,那必是天魔波旬降世滅佛!

但無論怎樣難以置信,隻要有了這本筆記,就能揭穿明不詳的歹毒心思。了淨将筆記收入懷中,将抽屜歸回原處。

此行大有斬獲,了淨本該大爲滿意,但不知怎地,他總覺得有些不踏實。他又走到隔壁房間——那是了心的房間。

了心的房間一如明不詳的房間一般被打掃得幹幹淨淨,即便了心不在,明不詳也沒絲毫怠惰。他在屋裏細細翻找,在床下找到用繩子捆起的厚厚一疊日記。他解開繩索,日記裏除了心的修行記事外便是關于于明不詳的記錄,關愛之情溢于紙外。了淨想,這樣一篇篇看過去,看完天都亮了。他從最後一本往前翻,卻見後幾日裏頭寫着:“近日神思困倦,雜念紛飛,邪魔外擾,難以自已。是修行功夫不到家,緻陷欲念難拔,當持戒誦經,精進功夫。”

了淨想:“怎地了心也變得如此?”又往前翻,多是陷入心魔,自我告誡警惕之言。直翻到明不詳呈送壽桃那日,上面寫着:“詳兒爲師祝壽,獻壽桃一枚,吾心寬慰。匆匆十餘載過,幸喜詳兒聰明,深具佛慧,前途無量。今日爲詳兒壞三十年清戒,雖無悔意,于心愧疚。修行本是難事,一念方起,便無止息。”

他又往前翻了幾頁,又多是雜事。他性格疏懶,今天這舉動已是過往從未有過的勤勞,既已查到證據,便不多加駐留。

此時,忽聽得前門打開的聲音,了淨心中一突,忙吹滅燭火,凝神細聽,聞得輕微腳步聲,猜想是明不詳回來了。他忙将日記迅速捆起,又不停思索自己剛才在明不詳房間是否留下什麽破綻。

他聽到明不詳開窗的聲音,若此刻跳窗逃走,必會被隔壁的明不詳發現。了淨将了心的日記推回床下原處,把周圍掉落的灰塵輕輕掃起,務求一塵不染。掃不幹淨的,了淨運起内力,吸了口長氣,将灰塵吹散,同時注意着外頭動靜。

他又聽到明不詳的腳步聲,正向這處靠近。此時萬籁俱寂,一點聲響也會引起注意,他放輕動作,翻身滾入床下。

“呀”的一聲,房門被推開。他從床下望去,一點微弱燈火下,隻看得見一雙腳,正是明不詳掌着燭火進來。

“他發現筆記失竊了嗎?”了淨屏住呼吸,心想,“如果此時被他發現,動起手來,我是闖入房裏的蔔龜,一爪子擰下他的頭,還是呂長風,被他用拈花指戳幾十個窟窿?”

雖說自己比明不詳大上十餘歲,又是了字輩第一等人物,但明不詳實是妖孽,沒有十足把握,還是莫要冒險。

此時室内昏暗,唯有明不詳手上的燭火照亮,敵明我暗,如果打一個措手不及也不是沒有逃走的機會,甚至一擊得手,殺了這妖孽也是可能。

隻是現在手上已有證據,又何必與他硬碰?

他這裏心念紛飛,正拿不定主意,明不詳緩緩轉過身去,走出屋外,關上房門。不一會,就聽到前門開合的聲音,明不詳似乎遠去了。

了淨舒了口長氣,從床下翻出,摸了摸懷中筆記,從窗戶遁去。

當天晚上,了淨躺在床上思考該如何處置這本筆記。照理來說,是該交給正業堂住持覺見,抑或讓明不詳入堂的正見堂住持覺明。但兩位師伯都偏愛明不詳,這本筆記未必能給他定罪,隻怕又生波瀾。

隻好交給師父了,了淨心想。

雖說終能鏟除禍根,但了淨心中仍覺一絲不安。他是敏銳的人,知曉所謂的不安其實是内心察覺有不妥錯漏的直覺,隻是自己還沒發現毛病在何處。

就爲了這點不安,第二天一早,了淨沒有直接去找覺如住持。他知道明不詳留在佛都,直等到了晚膳後,這才去見覺如。

“我又沒生日,怎地又來了?”覺如問道,“你要是太清閑,佛都現在可熱鬧着。”

“我就是想念師父,想跟您親近親近。”了淨道,“我們師徒聚少離多,難得見面,徒兒也想盡點孝心嘛。”

“唉,少林寺啥都好,就是文殊觀音兩院隔得太遠,不走上個一年半載走不到呢。”覺如調侃道,又問,“要吃點什麽?”

“上回的桂花栗子糕還有不?”了淨問。

“早發黴了。”覺如說道,“有人送了枇杷過來,吃不?”

“行,師父這什麽都好,我有什麽吃什麽。”了淨道。

覺如從櫃子中取出一袋枇杷,說道:“你這麽敬愛師父,不如回來跟了我吧。天天都有好果子吃,順便多學點功夫,保你突飛猛進。”

了淨沉思半晌:“學功夫啊……”

覺如問道:“怎地,看上哪本上堂武學了?”

了淨問道:“要是有人十五歲練成了拈花指法,那是什麽境界?”

覺如哈哈大笑道:“你在開玩笑?十五歲?資質差點的,五十歲都練不到!”

了淨道:“說說而已,若有這樣的天才,那該多厲害?”

覺如道:“這是覺明住持的絕技,他在二十八歲那年入門拈花指法。寺内記載,最快練成拈花指的也是二十三歲。十五歲……那肯定是達摩轉世了。”

了淨道:“是波旬轉世也說不定。”

覺如道:“波旬是否轉世不知道,寺裏頭波旬弟子倒是多得很。”

了淨知道師父說的是俗僧。這點上他并不苟同師父的想法,在他看來,要修行自己修行去,大夥都是爲少林出力辦事,正俗之争實在沒必要。

覺如問道:“怎麽問起這個?”

了淨道:“沒,問問而已。不知道有沒有武學專破這拈花指?”

覺如道:“要說專破是沒有,但從招式與特性上去破,袈裟伏魔功以柔爲本,以剛爲用,可以阻擋拈花指的無形指氣,當是上選。你想學嗎?我倒是可以開個手喻給你。”

了淨忙擺手道:“不了不了,懶。”

“你要是不懶啊,說不準不用四十就當上住持了。你也給我長長臉,讓爲師風光一下。”

了淨笑道:“師父,你是正僧,這般被虛名所累,不妥,不妥!”

“教訓起我來了?”覺如闆起臉來罵道,“轉過身去,讓爲師踹你屁股兩下!”

了淨佯驚:“師父不可!你幾時染上這随便動人屁股的惡習?”

覺如哈哈大笑,又道:“就算十五歲上真練成了拈花指,内力不足,功力也是有限。想要把少林七十二絕技使得精深,非得要有精深内功作基底不可。易筋經隻有曆任四院八堂住持能修練,正本副本都放在大雄寶殿,由方丈親自收藏,至于洗髓經,你知道的,怒王起義時,寺内遭逢戰火,洗髓經的副本就此遺失,正本雖在,多年來被蟲蛀蟻咬,上面文字缺漏甚多,若要強練肯定走火入魔,放在神通藏密儲,僅供瞻仰罷了。”

了淨疑問道:“都說是兩大神功,怎麽這幾十年來學會易筋經的人不在少數,學會洗髓經的人連記載中也沒幾個?”

“真沒幾個。據說這兩本内功練到深處,那是不分軒轾。但易筋經入門易,精修難,練個二三十年,甚至四五十年,到了覺空首座那樣也不算到頭。”

覺空首座不僅爲俗僧之首,論武功也是少林第一,甚至在崆峒齊子概齊三爺聲名鵲起之前,是多數江湖人認定的天下第一。可這年頭,天下第一早不濟事,既無人争搶,也無人在意,隻當是恭維之詞。

“洗髓經就不同了,易精卻難學。一旦入門,初期便是突飛猛進。可也有不少人花費三五十年光陰,連入門也進不去,白白蹉跎時光,比初階易筋經還不如,是你的話,要練易筋經還是洗髓經?”

了淨疑問道:“寺中數百年來多少高僧大德,當中不乏聰明智慧之人,難道就沒練成的?”

“據說,那是洗髓經少了前頭入門心法。也有人說,是洗髓經從未完本。更有人說,現在寺中所存的洗髓經是假的,真本早在兩百多年前,前朝皇帝滅佛之時便已湮滅。”覺如道,“不過聽說一百多年前有人練成過,把這謠言給破了,可見這洗髓經真能練成。”

“誰?”了淨問。

“不知道。”覺如回答。

了淨又好奇起來:“怎地又不知道了?”

“寺中有記載這人,就是沒說到他名字,奇怪吧?”覺如道,“總之不用想一步登天,什麽武功練到高深處都差不多,不隻威力差不多,再進一步的難度也差不多。說易筋經易學難精,十年不到便有大成的人也不少;說洗髓經難學易精,到了你師父我這種程度,要再往上一步還是看天份機緣,要不然大家都去練洗髓經,練易筋經做什麽?”

了淨兜了半天圈子,始終沒說到正題,就是想着哪裏不對勁,到了此時,不得不說,于是問道:“師父,你覺得明不詳這人……怎樣?”

“怎麽又提起他來?”覺如上上下下打量了淨,說道,“還問師父覺得他怎樣?該不會……你想幹嘛?要爲師允你婚事,你也先還俗找個正經姑娘吧。”

了淨哭笑不得,說道:“師父,我是認真問的。”

覺如道:“我也是認真的,沒成想,你竟也被俗僧帶壞了,搞這陰不陰陽不陽的玩意,當真讓師父痛心,痛心。”

“還不是跟師父學的。”了淨攤手道,“你剛才叫我轉身,想動我屁股呢。”

師徒兩人哈哈大笑。

覺如道:“認真說起來,明不詳倒是個人才,别說覺明覺見兩位住持,現在連覺觀首座也對他贊譽有加。外表俊美,像個玉人兒似的,謙虛聰慧,勤奮努力,過目不忘,到現在還念着師父了心的舊情,住在正業堂舊居。奇怪,我怎麽就收不到這麽好的徒弟?”

覺如說到“過目不忘”時,了淨心中突了一下。明不詳房中并無紙張,那是因爲他過目不忘,無須筆記,既然如此,爲何準備筆硯,就專爲記錄他自己的罪行?難道他自己會忘記?既然不會忘記,又何必記載?

他轉過身去,背對着覺如拿出昨晚得來的筆記,此時白晝明亮,上面字迹清楚,了淨詳細辨認,覺得字迹眼熟,仔細一看,這可不正是自己的字迹嗎?明不詳模仿了自己的字迹寫了這本書,要是自己傻傻送上去,那就坐實自己陷害忠良的罪名,而且是最笨的那種陷害。

覺如見他轉過身去,問道:“你在幹嘛?真把屁股對着師父?”

了淨忙打趣道:“就想試試師父是不是品德如一。”同時忙将筆記收起。

覺如起腳作勢欲踢,罵道:“胡說八道,古古怪怪!”又道,“你也該跟他學學,别仗恃聰明,隻是懶惰!”

了淨苦笑道:“是,師父,弟子馬上改!”

覺如問道:“怎麽改?”

了淨苦着臉道:“您現在寫封手喻,弟子立馬去學袈裟伏魔功。”

覺如哈哈大笑。

※ ※ ※

四月初五,佛誕前三日,本松在佛骨舍利前的法會上又見到了那個人的身影。不知是緣分還是怎地,她一如既往排在本松隊伍裏,本松甚覺寬慰。

等待了一年,就爲了這幾天的相會,隻這幾天的見面,便足慰一年的相思。

眼看隻差了十幾個人次,了無走了過來,在本松耳邊低聲說道:“茶葉沒了,覺寂住持要喝茶,你去禅風茶樓買點。”

本松忙道:“可我正在爲香客祝禱祈福呢。”

了無在他耳邊罵道:“去你的,會有人替你工作。快去,别啰唆!”

本松原想推拒,見了無兇惡模樣,無奈對着香客行了一個禮,說道:“貧僧有事待辦,去去就回。”說罷快步離去。

明不詳正在法會場爲居士解答疑難,指引道路,見本松離開,轉過頭去,看見原本本松的位置已換成其他僧人爲香客祈福。

本松心中焦急,但此時佛都人潮洶湧,他是僧人,任意奔跑有失大雅,且引人注意,隻能快步前行。來到禅風茶樓,但見高朋滿座,人頭攢動,他忙上前排隊,足等了半個時辰才輪到他買茶。他帶了茶葉,雖知定然不及,依然快步趕回法會,先将茶葉交給了無,再回到自己的位置爲香客祈福。

“今年終究錯過了。”他暗歎一口氣,心想,“也罷,今晚她應該還住在普光客棧吧?”他收斂心神,專心爲後來的香客祈福。

一個時辰後,他在隊伍中再次見到那熟悉身影。她仍在隊伍當中,依序前進。

“怎會?”本松訝異,“難道她跟自己一樣,有事先行離開,隻得重排隊伍?”本松想着,掩蓋不住内心欣喜,不由得露出微笑,目光正好與明不詳對上。

明不詳回以禮貌的笑,如桃花綻放,溫暖煦人。

※ ※ ※

明不詳已經知道自己懷疑他了,了淨心想。

昨晚他回到房中,說不定發現了自己,隻是猶豫要不要動手罷了。

這妖孽在正見堂幫覺見住持審閱公文,見過自己筆迹,想不到竟能模仿得如此惟妙惟肖,簡直無所不能了。

到了這地步,也無須遮掩了。此人年方十五就已如此險惡,若是留在少林寺,當真禍患無窮。

隻是要如何鏟除這妖孽,卻是困難。

了淨看着手上的袈裟伏魔功秘籍。

這得練多少日子……

若是現在動手,他隻有十五歲,自己比他大了足足一輪,照理說功力肯定比他精深。

不過,這妖孽不合常理。

他想起他的七師兄。

七師兄天分佳,一直是師兄弟中功夫最好的,據說師父本想把他當作閉門弟子。當然,師父對每個徒弟都這樣說過。

他入門前三年,功夫與七師兄差距甚大,過了三年,差距便開始縮小,再過三年便不分上下。此後,七師兄就再也追不上他了。

自己真應該認真些學武,了淨懊悔。

自己與明不詳的天分差距之大隻怕還在七師兄跟自己的差距之上,再過幾年,隻怕沒人制得了他。

在寺内動手不易,一旦武鬥,必有人前來制止,就算得手了,隻怕也難逃一死。他盡量不想走到那個境地,最好的結果當然是既能殺了明不詳,還能保住注記僧的位置,一切雲淡風輕。

當然,這有點難。

最好的時機還是落在佛誕日,明不詳不在寺中,佛都兵荒馬亂的日子。

最好是在佛誕結束前。

他翻開袈裟伏魔功秘籍。

三招,先練三招。就用這三招去對付明不詳,殺他一個措手不及。

是否能降妖伏魔,端看天意。

他摸了摸自己的光頭,歎道:“以前以爲你頂管用的,現在才知道你有多不濟事。”

※ ※ ※

她終于再次來到本松面前,低頭行禮,讓本松爲她祈福。

本松念了句“阿彌陀佛”,爲她祝禱,一如既往,異常虔誠。

明不詳走了過來,少婦擡起頭,見到明不詳,愣了一下。

明不詳微微一笑,雙手合十行禮。

少婦還了一禮,轉身離去。

“可憐的婦人。”明不詳低聲道。本松聽到了,回過頭問:“怎麽了?”

“她丈夫打她。”明不詳臉上無限惋惜。

本松心中一突,道:“别胡說,她看起來很正常。”

明不詳道:“傷口在背上。應該是個世家弟子,要遮醜,隻打在背部胸口,不露痕迹,舉止無異。”

本松問道:“你怎知道?”

明不詳道:“她低頭時,從背後領口看進去,可以見到淤血。”

本松道:“說不定是摔傷的。”

明不詳搖頭道:“應該不是。”

本松愣在原地,一時忘了自己的工作。

知你安好,此生足矣。

你若不好,該當如何?

日暮西山,本松回到客棧,推開窗戶,望着樓下桃樹,等待着那人出現。

今年卻不如往年平靜。

晚膳後,那麗人果然再次出現。

她真被欺淩嗎?

沒多久,又一人出現,本松細看,竟是明不詳。

本松心中一突,隻見明不詳伸出手指,指指自己的方向,那麗人擡起頭來,正與本松打個照面。

本松凝視着這個女人,片刻後,關上了窗戶。

燭火搖曳,難以自已。

又過了會,敲門聲響,本松打開門,見是明不詳。

明不詳道:“我今晚要回少林寺睡,師兄有什麽要我順手帶回寺中的嗎?”

本松搖搖頭道:“沒什麽。”又問,“剛才見你在樓下,跟那位夫人說了什麽?”

明不詳道:“我問她是不是認識師兄。”

本松疑道:“怎會問起這個?”

明不詳道:“今天下午師兄替人祈福,不是半途離開了嗎?那夫人見你離開,就把位置讓給一位老夫人,等你回來了才重新排隊。我想,她應該認識師兄。”

本松一驚,想起下午的事,又問:“她怎麽說?”

明不詳道:“她說認識師兄,但師兄不認識她,這麽多年都沒找她叙舊呢。”

本松聞言,内心驚疑不定。

明不詳又道:“我這次來佛都,本想趁着機會找小時候的故人,沒想到才十一年,想找個熟人都難。除非在熟知的老地方,不然,真不知怎麽見面。”

說完,明不詳徑自離去,到了樓下,經過大廳時,幾名正業堂的僧人正在吃飯,明不詳自言自語道:“那麽漂亮的一個美人,站在桃花樹下想啥呢?”

他能确定正業堂的僧人聽到了,那些都是了無的手下。

本松呆呆站在房裏半晌,下了樓,來到後院桃樹下,站到麗人身旁。

那個他癡望了十九年的人。

半晌,那麗人忽然問道:“糖葫蘆好吃嗎?”

本松訝異,轉頭看着她。

那麗人道:“那年我拜托朗哥帶我去買糖葫蘆,就排在你背後,見你因爲少了一文錢,自己不吃,把兩顆糖葫蘆分給弟妹,我就把那串四顆的給買下來,跟在你後頭,其實是想給你。隻是當時我臉皮薄,怕傷你自尊,不知道怎麽跟你開口。你猛然回過身來,就撞着了。”

她娓娓道來,像是說一段遙遠得如同前世一般的回憶,對本松而言,那段記憶也恍如隔世。

“一年後,我在法會上看見你,此後幾年,一直都見到你。我想,每年來這法會上,總能見你一面。後來沒幾年,就見你出家了。”

說到這,那麗人停頓了一下,又接着道:“之後我嫁了人,你也成了祈福僧,我排在你隊裏,知道你住這客棧,也就固定在這過夜。你愛看桃樹,我就站在桃樹下。幾次想與你攀談,終究想着,十幾年前的事,怕你早忘了。”

“我不愛看桃樹,我想看的,是樹下那人。”本松心裏想着,卻沒說出,隻道:“那事我始終沒忘,那串糖葫蘆我分了,弟弟一顆,妹妹一顆,我兩顆,剛好。”

“可惜掉地上,髒了。”那麗人幽幽道。

“不髒。”本松道,“那是我此生最難忘的滋味。”

兩人沉默良久,本松道:“夜深露重,上去聊吧。”

麗人點點頭,兩人一前一後,分别上樓。他們小心避開其他僧人,本松把她帶到明不詳的房間,沒有别的理由,隻是不想被打擾。

他們沒有逾矩的行爲,隻是坐着閑聊,一壺茶,幾盤瓜果,訴說這十幾年經曆。她本名袁芷萱,是富貴人家出身,家中禮佛虔誠。本松說自己的父母搬走了,故居隻有自己一人。袁芷萱說到朗哥是她表親,是領過俠名狀的武當門人,小時候很照顧她,回湖南成親了。本松說他在少林寺如何學藝,師父怎樣照顧,還有剛才與她交談的明不詳,小時還被當作癡兒,沒想到長大後竟成了神童。

就這樣,聊到天明困倦,袁芷萱方才回房睡覺。

※ ※ ※

四月初六,佛誕前兩日。

明不詳回到法會接待香客,本松趁着午休時假寐了一下,又問了明不詳今晚睡哪,明不詳說要回寺,本松便不多問。

當晚袁芷萱又來,兩人又天南地北聊了起來,彷佛有說不完的話。直聊到子時,本松問道:“你一個人上少室山,你夫家不擔心?”

袁芷萱沉默半晌,道:“他送我上山便走,這裏都是少林弟子,不會出事。佛誕結束後,他便接我回去。”

本松猶豫了會,想起明不詳說過的話,問道:“你丈夫對你好嗎?”

袁芷萱輕輕阖上了眼,又緩緩張開,站起身來,轉身背對本松,解開衣服。

本松慌忙扭開頭去,袁芷萱露出了半片背部,雪白肌膚上,從頸到背俱是一片淤青。

袁芷萱道:“他是世家弟子,愛喝酒,酒後便打人,不喝時也會打。”

本松回頭一瞥,見她背部淤傷,又是心疼,又是憐惜,卻也不知說什麽是好。

袁芷萱剛要穿上衣服,忽然窗戶“喀喇”一聲,一名蒙面人闖了進來。本松大驚,忙起身上前。那人出手極快,一手扼住本松咽喉。袁芷萱正要尖叫,卻想起自己與僧人密會,忙捂住了嘴。

蒙面人見了兩人,低聲罵道:“怎麽是你們?”又見袁芷萱衣衫不整,壓低了聲音道,“你們竟在這行苟且之事!”

袁芷萱跪地道:“大俠饒命,我們什麽都沒做!是我勾引他,你放過他……跟他沒關系!”

蒙面人聽袁芷萱說得蹊跷,又看她樣貌清秀,顯是大家閨秀,再看本松,雖不算醜,也不過就是普通人樣貌,無甚出奇,說是本松勾引人家還有可能。

蒙面人道:“你且把話說清楚。明不詳人呢?”

本松滿臉漲紅,幾乎喘不過氣來,說道:“他……他回寺裏去了……”

蒙面人“嗯”了一聲,又道:“你們怎麽回事?給我說清楚。”

兩人把過往之事一一說了。此時兩人心慌意亂,命懸人手,又不敢呼救,于是再無隐瞞,情意表露無遺。

說完後,兩人相對而視,情深款款。

那蒙面人便是了淨,他本來欲殺明不詳,打聽了房間才來,沒想到撞到這事,隻聽得目瞪口呆,心裏的第一個念頭竟是:“本松長這樣都有美女愛慕,怎地我這等人品,對着我的隻有師父跟一群和尚?”他暗自發了一陣悶氣,知道明不詳沒有回少林,此刻恐怕就在附近監視。隻是明不詳擺布這兩人又是爲何?想來絕非成人之美這等好事,隻怕這兩人要遭殃,于是道:“你六根不淨,也不用當和尚了。你們的事我管不了,要就逃,要就認分,給人抓着了,都得死。”

說完,又從窗戶竄了出去,留下不知所措的兩人。

了淨躍上屋頂,摘下面罩,四處張望,此時佛都燈火輝煌,不見明不詳蹤影。

了淨心想:“明不詳對這兩人下手,必有算計,真不知他要如何害人。”

他伸了個懶腰,索性就睡在屋頂上了,心裏想着:“不如還俗去,說不準也能讨個媳婦。”又想,“唉,營生不容易,在藏經閣當注記僧,看書練功的日子舒服着,爲了個媳婦,不值,不值!”

次日一早,了淨醒來,翻身下屋,特地找了面鏡子,看自己劍眉朗目,尤其鼻子特别英挺,頗爲滿意。又見了一名女香客路過,攔住便問:“我長得好看嗎?”那女香客吃了一驚,隻看了一眼,忙點頭道:“好看!好看!”慌忙離去。

了淨“哈”了一聲,他即将面對生死一戰,心情緊張,借此調笑,舒緩心情。

四月初七,佛誕前一日。

本松昨夜受了一驚,睡得不安穩。推開房門,袁芷萱已在大廳。

他走了下去,袁芷萱見他下來,迎了上去。

“我丈夫明早便來接我,等佛誕結束就離開少林。”袁芷萱淡淡道。

本松明白她的意思。

十九年的相思,而今要再輪回,抑或有所不同。

若是幾日前,他定然不會答允。卿已婚嫁,君已出家,每年一會已是奢侈。

但昨日了淨這一鬧,他終于明白了自己的心意。

“你收拾一下,法會結束,我們就走。”本松說道。

袁芷萱點點頭,神色堅定。

本松在法會上找到明不詳,想向他說起昨晚的事,卻又不知如何解釋自己怎會在他房裏,隻得說好像有人要害他,要明不詳小心,可能是寺内妒忌他的僧人。

明不詳隻是道謝,似乎不以爲意。

本松也向明不詳道謝,明不詳沒問他道謝的理由,他原也說不清。

那是他此生最漫長的法會,幸好,袁芷萱知道他心意,抽空來見他一眼,就如那些年般,在會場兩端互望,一眼情深。

隻這一眼,本松便覺安心。

法會結束後,本松與袁芷萱約在佛都外的小徑上。入夜,兩人見面,趁着夜色快步下山。

沒想走不到半裏路,就見幾人攔在路中,本松臉色一變,認出了無,了無背後還跟着四名正業堂的監僧。

了無冷笑道:“嘿,我還以爲正僧都是怎樣的大德君子,修行不懈,原來也勾引良家婦女。昆侖共議怎麽說的?奸淫婦女,天下共誅。”

本松不知道,打從他與袁芷萱在樹下相會起,了無手下的俗僧便盯上他了。此後他與袁芷萱幽會的事他們俱都清楚,隻是故意等到今日才動作。

“那幾個正僧說咱們敗壞佛門清譽,今天就等着把你抓來在佛誕日上遊街,看是誰敗壞佛門清譽。”了無喝道,“抓起來!”

四名監僧一擁而上,莫說本松武功本不高明,何況以一敵四,交手不久便被按倒在地。袁芷萱六神無主,隻能大哭撲上,本松怕她被拳腳牽連,翻身将她抱住,用身體護着她。四人一番拳打腳踢,隻一會就打得本松全身是傷,口吐鮮血,全噴在袁芷萱一身華服上。袁芷萱隻能抱着本松狂喊亂叫,卻是無能爲力。

了無道:“男的打死無妨,女的抓起來,還需要口供呢。”

眼看本松便要被活活打死,忽地一聲呼嘯,一名蒙面客飛撲而來,卻是了淨。他本懷疑明不詳要對付這兩人,一直偷偷跟在身後,此時更無疑慮,即刻出手相助。

雖然他也不知,這樣做是對或不對。

隻見他雙掌穿梭,左右穿花掌左往右複,四名監僧隻覺眼花缭亂,恍如身處雲霧之中,還來不及瞧清楚便已連連中掌。

“還不快走!”了淨一聲低喝,驚醒袁芷萱,她忙将本松扶起,兩人一跛一跛便要離去。

了無大喝一聲,跨步搶上,拍出一掌要攔阻本松,卻被了淨截住。他功力遠較四名監僧更高,也是本月的師父,使出千手觀音掌,掌力更是雄渾淩厲,卻哪知正好被了淨的左右穿花掌牽制,左拍右拍,就是抽不得身。了淨更牽制餘下四名監僧,以一敵五兀自行有餘力。

了無又驚又怒,罵道:“你是哪院的堂僧?可知你包庇罪犯,一體同罪嗎?”

了淨心想:“我要回答你便是豬頭了。”心知唯有打倒五人,本松方能逃走。隻是他不忍下重手傷人,唯有盡力牽制。

正猶豫間,忽聞一聲極細微的風聲響動,緊接着,他的面罩無端碎了一塊,中招處竟是全無感覺。

了淨心中一凜——拈花指!

這一瞬間,他恍然大悟,明不詳的目标一直是他,本松隻是恰巧成爲被利用的圈套。隻要自己出手,那便着了道。如果他在了無等人面前露出真面目,包庇本松,定然被逐出寺門。

他來不及環顧左右,此時夜色昏暗,兩側芒草過腰,渾不知明不詳躲在何處。

又一道極細微的勁風來襲,了淨的面罩又碎了一塊。

如果真面目曝光,隻能殺了這五人滅口。

殺人滅口還是被逐出寺門,這就是明不詳出給他的難題。無論哪一條都是不歸路。

但了淨還是有他的辦法。

第三道風聲響動前,了淨避開了無的千手觀音掌,右手成爪抓住了無僧衣,“嘶”的一聲,撕下大半片僧衣來。

就在風聲響動時,了淨轉動手上半片僧衣,内力到處,僧衣充氣鼓蕩,了淨揮動僧衣,便如揮動一面充滿氣的皮球,連消帶打,将那無形指力消彌,同時擊中了無胸口。了無氣門被封,悶哼一聲,當即昏了過去。

袈裟伏魔功。

這是他用來對付明不詳的法寶,明知此人就在左近,如今已經顧不得藏招了。

了無倒下後,餘下四僧更好對付,了淨轉動僧衣,隻一會功夫,其餘四人也昏迷倒地。

“出來吧,明師侄。”了淨道,“大夥都這麽熟了,别遮遮掩掩了。”

明不詳緩步從草叢中走出。

了淨運起真力,半截僧衣立刻充氣鼓起。

這魔鬼,必須在今日鏟除!

明不詳看看周圍,淡淡道:“沒想到你會袈裟伏魔功。”又道,“你跟他們打過,又要跟我打,力氣夠嗎?”

了淨道:“我大你一輪,讓你一點無妨。”

明不詳搖搖頭,淡淡道:“還是我讓你一點吧。明日子時,我在這裏等你,你跟我,兩個人。”

了淨問道:“你到底有什麽目的?”

明不詳沒有回答,躍入草叢之中。了淨沒有追上。明不詳說得沒錯,現在跟他打,還是自己吃虧較多。

早知如此,一上場就别猶豫,早點将他們打倒,别跟他們虛耗力氣,了淨暗自懊悔。但他也知道,明不詳敢放他走,肯定有其自信。

至于自己,可就沒什麽把握了。

四月初八,佛誕日。

了無清醒後鬧了一陣,事情傳入正業堂。隻知道本松失蹤,還有待追查。

佛誕日再無他事,圓滿落幕。

了淨花了一天時間調息吐納,讓自己進入最好的狀态,然後到了觀音院,吃了師父幾塊點心,要師父多多珍重。

子時,了淨到了約定的地方,等待着明不詳的到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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