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二年 冬 十二月
明不詳來到正見堂已一載有餘。
過了端午,少林寺又發生了意外,一名正業堂弟子上吊。
這件事像蔔龜那事一樣引起軒然大波,很快的,正業堂以“疑似爲情自殺”結案。
正業堂的覺見住持似乎對此嗤之以鼻,冷笑着說:“自殺固無所疑,情從何來?”
知道當中緣由的人都暗自歎了口氣。
另一件小事,是正業堂的勞役領頭弟子換了人。斑狗本月離開少林寺,在佛都找了間寺廟挂單,等着來年回來試藝,領取俠名狀。
勞役弟子做的不過是少林寺最底層的工作,這樣的事自無可提之處。
明不詳灑掃神通藏,數月如一日。他的生活極簡單,日出誦經,清晨灑掃,午後回房,每兩日借一本書,晚膳後便關上門,少有出入。照理而言,明不詳住的是兩人居房,然則了心失蹤的情況特殊,加上覺見住持對他青眼有加,恐他卷入正俗之争,所以特地将了心的房間閑置。但覺見似乎多心了,就明面上看,從無人去騷擾明不詳。
連最記恨他的斑狗也沒去找過明不詳麻煩。
少林寺除供應日常三餐,每年還配發衣裳一套、布鞋一雙,每月燈油四兩。勞役弟子月俸僅有一百文,另有勞務則額外加給,但總是不多,一旦衣服破損,燈油不足或短缺生活所需,都要到佛都采買。
所以差不多每個月,明不詳會去一趟佛都。
佛都距離少林寺約五裏,沿着重新修築的寬敞馳道便能走到。那是一條足能容八輛并辔馬車往來的大道。少林不僅僅是九大家中第一大門派,亦是宗教聖地,每逢重大節日,尤其佛誕日,千萬信徒朝拜而來,摩肩接踵,爲免擾亂寺中清靜,少林寺會将各項禮拜活動安排在佛都進行。
雖然如此,仍有不少信徒或爲還願,或爲祈福,在馳道上遙對大雄寶殿三跪九叩,即便馳道如此寬闊,每逢佛誕日仍常阻塞。
佛都的繁華與少林寺的清靜恰成對比,這裏茶館酒肆旅店商鋪鱗次栉比,數千名少林弟子在此成家,包括領了俠名狀且未剃度的俗家弟子,協助公辦的入堂居士及成了親的俗僧。負責掌管鄭州一帶政事的少林門人無論正、俗、居士、弟子,多半居于佛都東南一角,此處又被稱爲“無名寺”,正是明不詳幼時與了心居住過的地方。雖曾屢次往返佛都,明不詳卻從沒有回去那裏看過。
這年臘月,少室山下了幾場大雪。天空陰沉沉的,朔風呼嘯,彷佛還在醞釀着下一場更猛烈的風雪。
出發前,明不詳從了心衣櫃中取出一件雪衣。他正當生骨長肉年歲,身量拔高極快,過去了心幫他買的雪衣已穿不下,他便拆出棉絮,塞進棉被裏,改穿了心的衣服。了心不高,卻是壯碩,棉襖套在明不詳身上略顯寬大。
明不詳低下頭,嗅了嗅衣服上的味道,然後推開門。門外仍飄着細雪,他取來一頂鬥笠,冒雪而行。
朔風撲面,山道上杳無人迹,似乎隻有他一個人冒着随時會變得暴虐的風雪下山。
佛像前的長明燈要熄了,他想買條燈芯。
沒多久他就到了佛都,即便是下雪天,大街上仍有不少行人往來。明不詳找了熟識的店家,花兩文錢買了一包燈芯,放入懷裏,以免被雪浸濕了。
若是平常,他此時便該回程,但今日,明不詳卻轉了個彎,去了幹将鐵鋪。
幹将鐵鋪的名字氣派,手藝卻未必如名字這般氣派,就隻是一間尋常鐵鋪而已,甚至可說是間手藝拙劣的鐵鋪,自然,這也代表着它很便宜。
明不詳在鐵鋪裏轉了一圈,統共也沒走幾步路。這店鋪實在太小,扣掉陳列各式兵器的空間和結賬用的櫃台,隻餘兩人側身回旋的餘地。
幹将鐵鋪的鐵匠姓姚,叫姚允大,是個外地人。他不住佛都,佛都房價昂貴,他租這個店面已十分吃力,何況生意也不見興旺。他見有客人進來,還是個穿着不甚合身衣裳的俊美少年,忙上前招呼,問道:“客官要找兵器嗎?是要戒刀、長劍短匕、方便鏟還是槍?”
明不詳輕輕摸着一把戒刀刀面,神情甚是莊重,問道:“我在書上看過,說刀不利刺擊,劍不利砍劈,是這樣嗎?”
姚允大道:“是這樣。”他見這少年俊秀溫文,隻覺這鋪裏所有兵器被他拿在手上都不般配,又見他年紀小,便挑了把可以藏在袖中的短匕,說道:“少俠要不試試這把?防身合宜,出門在外,砍削柴火或做些雜事也趁手。”
明不詳伸手接過,拿在手中掂了掂,道:“太短,也太輕,隻能削刺,容易崩口。”
姚允大道:“要長,重,還能砸的,那就是方便鏟了。可以砍劈,還能戳刺,碗口粗的樹三兩下便鏟倒。”
明不詳望了一眼店裏陳列的方便鏟,搖搖頭,道:“多謝掌櫃,我再想想。”說完行了一禮,恭敬禮貌,離開了幹将鐵鋪,進了對面的禅風茶樓。
禅風茶樓不是佛都最貴的茶樓,也不是最好的,卻是佛都最大的一家茶樓。少林寺禅宗正統,轄内僧人數量遠高于其他門派。衡山派雖也尊佛,但僧、道、俗混雜,亦不要求弟子出家,是以九大家中仍以少林僧衆最多。
僧人持戒,禁酒與葷腥,于是少林轄内提供齋點茶水的茶樓便也多了。禅風茶樓價格平實,幹淨素雅,不設包廂,上下兩層樓足足擺了一百五十餘桌,内中自然人聲嘈雜,喧鬧不已。
明不詳踏進茶樓時,正對着大門的兩排桌子卻是空的。
這有兩個原因,一是對着門的座位風大,另一個原因則是,茶樓大廳左側多坐着俗家弟子,右側則多爲僧人。
明不詳認出幾名正業堂與正見堂弟子,左邊多是俗僧一派,右邊則是正僧一脈。理所當然的,這當中也有不少人認識明不詳,他走入時自也引起注意。
像是故意引起注意似的,明不詳站在門口停了好一會,似在猶豫,這讓看向他的目光更多了。
左邊還是右邊,正僧抑或俗僧?
最後,明不詳選了當中的座位。
有憤恨的眼神投了過來,當然也有點頭贊許,以及松了一口氣的。總之,大夥又各忙各的去了,沒人再理會他。
明不詳要了一壺粗茶和一碟瓜子。
他以前來過禅風茶樓,那還是正見堂弟子感情融洽的時候。他與蔔龜都來過。蔔龜死後,這是他第一次來這,也是那群人當中唯一一個故地重遊的。
他避開那些形狀扭曲,可能咬砸的瓜子,隻揀選瓜殼整齊的啃,再将瓜殼平平整整放在桌上。他一面沉思,一面仔細将瓜殼擺成一個圖案。
那是個彎彎扭扭的圖案,像隻小瓢羹,又像把短匕。
過了會,明不詳發現這個舉動引起别人的注意,于是又将擺好的瓜殼掃進小碟子裏。
然後他注意到一個人。
這人年約四十上下,尖削的下巴,一頭蓬發,與他相同,也是獨坐一張桌子,桌上疊着七八個碟子,正偷瞧對面的幹将鐵鋪,目光久久不離。
※ ※ ※
這人名叫尹森,來到少室山,不爲禮佛,不爲求藝,而是要報仇。
他花了十二年時間才輾轉找到仇人。仇人正在對面鐵鋪裏,做着無良的買賣。
可不是,就那半路出家的手藝,哪能造出像樣的兵器?
他回過頭來,恰巧與明不詳目光相對。
明不詳微微一笑,是化解尴尬的禮貌微笑,笑得猶如融化積雪的暖陽。
尹森一愣,移開視線,又斜着眼瞧明不詳,見明不詳專注喝茶,方覺剛才隻是巧合,又将視線移向鐵鋪。
冬天日短,沒多久,幹将鐵鋪的老闆收拾好東西,掩上門闆,上了鎖,往山上走去。尹森連忙結賬,提了劍,拿起鬥笠,暗暗跟了上去。
姚允大沿着馳道往山上走,看方向似乎是要去少林寺,但很快,他轉了個彎,穿過樹林,沿着一條小徑上山。
那條小徑甚是崎岖,左側是山壁,右側卻是懸崖,隻容兩人并行。突然一陣大風吹來,險些把尹森鬥笠掀飛,尹森擡起頭來,一陣暴雪打在臉上。
“該死,怎麽這時候!”尹森向前看去,仇人走得越發急,顯是急于回家躲避風雪。
隻是這場風雪雖在預料之中,卻大得出乎意料。狂風大雪迅速掩蓋了道路,也遮蔽了視線,伊森必須貼得更近才不會将仇人跟丢。他急追上去,突然一腳踏空,險些摔倒,忙挺腰扭身,勉強穩住身子,再擡頭看山壁上緣,隻見積雪盈峰,若是坍塌下來,就該把這條路給堵了。
雪中步行困難,地面狹窄濕滑,方才若是摔倒,隻怕得跌個粉身碎骨。眼看仇人走遠,尹森一咬牙,顧不得危險,貼着山壁快步跟了上去。
約莫又走了兩裏路,隐約見到一間小屋,姚允大快走幾步,推門進去。屋内亮了起來,尹森躲在屋外,掀起窗角窺視。
小屋不大,約摸兩室一堂,柴火堆在門旁。姚允大生起火盆,從櫃子裏取來一個小酒壺,斟了一小杯取暖。
“那賤人在哪?”尹森心想,“這屋裏有兩間房,難道他有孩子了?”
他等了片刻,等不到自己想見的人,屋外風雪加劇,他不由得簌簌發抖起來,隻怕不用多久就得凍僵。
不能拖了,他開始琢磨怎麽下手。想了想,還是走到門口,敲了門。
“誰啊?”屋内人問道。
“我是少林寺的堂僧,出門辦事,被風雪困住。”尹森壓低了聲音道,“還望收容。”
“來了。”姚允大向門口走來。尹森把劍握定,預備等對方一開門便施偷襲。
“敢問大師法号?”姚允大卻沒立刻開門,謹慎地問了一句。尹森想了想,随口胡謅了一個名字:“貧僧法号了明。”
“把俠名狀從門下遞進來看看。”姚允大又道。
尹森一愣,沒料到對方如此仔細,一時不知如何作答。姚允大又問了一遍,尹森忙道:“我隻在附近辦事,沒帶俠名狀。”
姚允大道:“你走到窗前,讓我看看。”
尹森無奈,看着窗戶的方向,道:“好。外面陰暗,你需靠窗近點才能瞧得清。”
姚允大應了聲好,尹森見他已走到窗前,快步搶上,剛打了照面,便一劍向窗後的姚允大刺去。
這一劍劈開了窗戶,卻也受阻慢了走勢,姚允大一個側身閃了開去,卻也失了平衡。他怕對頭追擊,在地上滾了兩圈,避開窗口。尹森一腳踹破窗戶,躍進屋來,提劍便向姚允大砍去,口中大喊:“操你娘狗屄養的,受死!”
姚允大手上沒有兵器,連忙拿闆凳格擋,“喀啦”一聲,那劍卡在闆凳上,姚允大用力一扭,将尹森身子帶歪,趁機慌忙起身去取兵器。
尹森把劍拔出,再回頭時,姚允大已取下挂在牆上的刀。尹森快步搶上,一劍向仇人後心遞去,姚允大忙拔刀格擋,尹森随即一記穿心腳正中姚允大胸口。
姚允大忍痛,一刀揮下,斬在尹森腿上,頓時血流如注。尹森顧不上痛,使出武當柔雲劍法。這是武當派的上乘劍法,講究一劍刺出,第二劍随之而來,要一劍接一劍,連綿不絕。隻是尹森學藝不精,一招一式壁壘分明,即便是雲,那也是一塊一塊的散雲。
姚允大見招拆招,格擋幾下,一招武當派的“力劈山河”使将下來。這招講究剛猛暴烈,以實破虛,若一招得手,能将敵手斬成兩半。
隻是姚允大功力也不濟,這招雖然用對了,卻被尹森避開。隻聽得尹森喊一聲:“中!”姚允大手臂桡骨處正中一劍,痛得哇哇大叫。尹森正要追擊,突然一陣劇痛傳來,原來是大腿傷勢發作。姚允大趁機一腳踹來,尹森伸臂去擋,倉促間沒運起内力,被踢得在地上滾了一圈方才起身。
姚允大也不敢追擊,靠着牆壁不住喘氣。尹森退到門口處,兩人怒目相視,咬牙切齒,所有憤恨均在眼神中表露無遺。
大風從破漏的窗口刮入,盆中的炭火燒得越發熾了。
兩人各自估量傷勢,姚允大胸口肋骨斷了兩根,左手中劍,傷口深可見骨,之後攻守勢必吃虧。尹森也沒好到哪去,大腿上的傷口血流如注,勢必影響行動。
尹森怕姚允大逃走,緊守門邊,兩人怒目相對,眼中便似要噴出火來。良久,忽聞“啪”的一聲,那是木炭被燒裂的聲音,兩人不禁都往炭爐瞄了一眼,不由得雙雙瞪大了眼睛。
一名穿着不合身雪衣的俊秀少年不知何時入了屋中,正坐在火盆前烤火。
“你是何人?”姚允大仔細看那少年,覺得眼熟,想起今日鐵鋪裏見過,心道當時莫非是來探路的?厲聲喝道:“你是他的幫手?”
“我是少林弟子,叫明不詳。”明不詳回了姚允大一個溫和的微笑,接着道,“出門辦事,被風雪困住。”
他說的理由與尹森一模一樣。
“這裏沒你的事,出去!”姚允大喝罵道。
“來時那條山路被大雪封住了,我回不了頭,附近沒有民家,隻能暫留在此,還請收留。”明不詳說着,對眼前劍拔弩張的局面竟似視而不見,在火爐前把雙手烤得暖烘烘的,又把臉湊了上去,用手輕輕撫摸,把臉也暖了。
此時金烏西墜,小屋内已是一片黑暗,唯有火盆的亮光映照,焰色中的明不詳更顯俊俏秀美。
尹森聽了這話倏然一驚,半信半疑道:“少瞎說!我才剛走過,那條路好好的!”
“是真的。”明不詳道,“我跟在你身後,那條路真被雪埋了,不信你去看看。”
尹森的臉色頓時沉了下來。那本是條小路,幾日大雪掩道,再加上今晚這場暴風雪,真被阻斷了也不意外。可通往外界的唯一道路如果真斷了,自己報仇後要怎樣離開,這卻是個難題。
“你爲什麽跟着我?”尹森問,他也想起這個人了,“我在禅風茶樓見過你!”
“的确。”明不詳看向尹森,“茶樓裏,你桌上擺了七個點心碟子,裏頭都是空的,可見待了許久。一個人來喝茶,又盯着街對面鐵鋪老闆看,太可疑。”明不詳看回炭爐,道,“我覺得好奇,就跟過來了。沒想走到一半,聽到喀啦聲響,一回頭,就見那條路給雪埋了。回不了頭,隻好一路走來。”
“你是少林弟子,學過武功吧?”姚允大道,“我認識不少師兄弟,你是哪一堂的?”
“正業堂。”明不詳想了想,又道,“或許該算是正見堂。”
“我認識覺明住持!你幫我殺了這家夥,我禀告覺明住持,記你一個大功!”姚允大忙道。
“屁!你一個廢鐵匠能認得什麽大人物?”尹森道,“我身上有五兩銀子,你幫我殺了他,全給了你!”
“銀子我比他多!你幫我殺了他,我給你十兩銀子!”
“操,你這窮酸哪來的十兩銀子?十兩狗屎還差不多!”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又對罵起來。
明不詳道:“我是來躲風雪的,沒想過殺人。”他看着火爐,問道,“你們不冷嗎?”
此時外頭風雪正盛,窗戶又破了,冷風夾着大雪不停往屋裏灌入,尹森與姚允大都覺得冷起來,夜深了隻怕還要更冷。
尹森躲在門後尚好,姚允大卻正對窗口,風雪迎面撲來,實不好受,于是一面戒備,一面移動,走到一個櫃子旁,輕輕挪了下櫃子,稍稍抵擋寒風。
尹森心想:“凍死你也行!”
姚允大心想:“這樣下去不是辦法,他守住門口不讓我走,我豈不是被困死在這了?”不覺望向窗口。
尹森察覺他意圖,心中一急。想那姚允大若從窗口脫出,自己腿上有傷,肯定追不上。自己花了十二年找他,怎能讓他逃走?正苦無對策時,明不詳又說話了。
“幸好你這窗戶破了,不然我還不知道怎麽進來呢。在外面過夜,真要凍死了。”
姚允大心中一驚,又想:“這少年說道路斷了,也不知是真是假。若是真的,我從這裏逃出,他隻需守住窗口,把門上鎖,我進不來,這天寒地凍的,豈不把我凍死在外頭了?”
可他實在冷得受不了,忍不住說道:“小兄弟,你想個辦法把窗戶堵起來行不?”
他方才還指望從窗戶逃生,現在卻反想把窗戶掩上了。
尹森忙道:“别聽他的!”
“你們一人一個意見,我不知道該聽誰的。”明不詳道,“你們商量好了再跟我說吧。”
“我是屋主,當然聽我的!”姚允大道,“快把窗戶掩上!”
明不詳看着尹森,尹森哈哈笑道:“别理他!再過會他便凍死了!”
風雪越來越大,雪飄入屋中,濕了一地,沒多久,屋内溫度愈發低了。姚允大凍得渾身哆嗦,尹森也越來越難過,唯有明不詳靠着爐火取暖,絲毫不在意。
姚允大尋思,這樣下去自己必然先被凍死,忽地大喝一聲,提刀砍向尹森。尹森揮劍反擊。姚允大知道尹森行動不便,不停遊鬥,尹森索性縮到角落,守得緊密,姚允大搶不到位置,隻得又退了回去。
這一鬥,又讓兩人傷口疼得更厲害。此時兩人均明白,真要鬥個你死我活,結局多半是同歸于盡。姚允大心念一動,笑吟吟地走到明不詳身邊,竟蹲下身來取暖,明不詳也沒阻止。
尹森沒成想姚允大竟然跑去火爐旁取暖,正要提劍過去,姚允大立時提刀戒備,估計一動手又是一場同歸于盡的厮殺。伊森思忖若是退回屋角,隻怕今晚先凍死的會是自己,正猶豫是否拼個魚死網破,明不詳突然說道:“這柴火撐不了多久。”
這話提醒了尹森,他旋又退回屋角。因爲柴火就放在屋角,此刻正被他守住。
這下局勢複又逆轉,若姚允大要搶柴火,勢必要跟尹森交鋒。尹森把柴火堆起,從懷中取出生火器具,不料風雪太大,他收藏不慎,火絨與火石受了潮,試了幾次點不起來。姚允大哈哈大笑,道:“這是天意!你我要就一起凍死!與其如此,不如現在就同歸于盡!”說罷提刀,又要上前。
尹森心想:“與其凍死,倒不如跟他拼個痛快!”正要迎戰,明不詳突然開口道:“那也未必,就算凍死,也總會有個先後。”
這句話同時提醒了兩人。尹森心想:“我背對窗戶,不像他們首當其沖。他之前受了這麽久的凍,待我火絨幹了便能取火,到時凍死他。”
姚允大卻想:“我在這取暖,恢複氣力,他卻受凍。天氣潮濕如此,火絨火石到天亮也未必會幹,肯定他先凍死。”
突然,姚允大又想到一事,轉頭對明不詳道:“小兄弟,爐火熄了,你也要被凍死。不如與我聯手,殺了這厮,等暴雪過去,我送你回少林寺。”
明不詳道:“你們結怨與我無關,我隻是來借個地方躲風雪,幫誰殺誰,那是萬萬不能的。”
姚允大道:“我是這屋子的主人,你若要躲風雪,需幫我殺了他。不然,我趕你出去。”
明不詳淡淡道:“你要趕我走,我離了這小屋就得死,必然反抗。我一反抗,那個人就會來幫忙。”
姚允大一聽,是這理,這少年顯然會些武功,自己身上有傷,若是逼急了,這少年反倒與尹森聯手,自己可沒勝算,于是道:“沒了柴火,你也要凍死。”
明不詳道:“或許,但你們受了傷,又吹了半天冷風,比我更難捱。等你們任一個死了,我就方便了。”
姚允大怒道:“枉你是少林弟子,半點慈悲之心也無?竟然見死不救!”
明不詳搖頭道:“那是你們自己的仇怨,我不過是路過,幫誰都不對。”
眼看爐火漸漸小了,屋内越來越冷,姚允大與尹森不停發抖,知道自己恐将凍斃,可眼前明明有柴火,這樣凍死當真愚蠢。
明不詳道:“我有些冷了,你們說,要不要把窗戶掩上?”
姚允大怒道:“我剛才說關,你又不關!”
“剛才他沒說好。”明不詳看向尹森,說道,“這屋裏有三個人,你們沒有一緻同意,我不能掩上窗戶。”
尹森此時不敢嘴硬,連忙說好。明不詳将櫃子推到窗前,将窗戶遮住。
窗戶掩上,屋内風雪立停,隻有些微冷風從細縫中鑽入,兩人頓時覺得暖和不少。此時屋内一片漆黑,唯有火爐一點餘光,明不詳找了兩根蠟燭點上,燈火雖弱,總算又亮堂了些許。
尹森與姚允大脫下潮濕外袍,兩人搏鬥一陣,失血不少,又受凍,不覺餓了起來。姚允大起身打開櫃子,裏頭放滿饅頭薄餅等幹糧。他拿了一片薄餅,自顧自吃了起來。
明不詳也站起身,走到姚允大面前道:“我要一半。”
姚允大道:“我憑什麽給你?”說着看向尹森,說道,“你要是肯幫我,分你一半不是問題。”
明不詳搖搖頭,道:“我誰也不幫,就求個遮風避雨的地方。這間屋子裏的人沒一緻同意的事,我是不幹的。”說完轉頭看向尹森,問道,“你覺得他該分我一半嗎?”
尹森哈哈大笑道:“你全拿走最好!”
明不詳道:“我隻要一半就好。”又看向姚允大,“現在剩你反對了。”
姚允大聽出他意思,自己若不分他一半,隻怕他要聯合尹森對付自己,隻得把一半幹糧分給他。
明不詳拿了自己那一半幹糧,又走到尹森面前,尹森頓時警戒起來。明不詳道:“這柴火我也要一半。”
尹森見姚允大冷笑不止,咬牙道:“你需分我火種,否則死也不給。”
明不詳點了根蠟燭遞給尹森,拿走了一半柴火。
明不詳将火爐挪到屋角,在餘火上堆了木柴,沒一會,爐火重又旺盛,他便坐在火爐前烤火。姚允大又要走近取暖,明不詳卻道:“這是我的柴火,是他給的,你要,找他拿去。”
姚允大怒從心起,正要動手,又想起尹森在背後虎視眈眈,隻得道:“怎樣才肯分我一點?”
“拿食物來換。”明不詳道,“你拿一半食物來,我分你一半柴火。”
此時風雪仍未停歇,姚允大身上又濕又冷,繼續捱下去,隻怕明天便要死,隻得再拿一半食物換了柴火。尹森見姚允大又有食物又有柴火,忙跟明不詳交涉,又用一半柴火換了食物。
姚允大拿了柴火,瞪視着尹森,尹森也瞪着姚允大,兩人就這樣各自生起火來。幾乎同時,兩團火在屋内升起,兩人挨了半天凍,此刻一暖和,仿若重生,不由得都長舒了一口氣。
然而食物與柴火都隻有原先的兩成多些。
屋内既然有了三團火,自然暖起來,明不詳把雪衣烘幹,披在身上,把烙餅放在火上烤暖了吃,之後盤坐在地,雙手合十,低首閉目,口中不住低聲禱念,徑自做起晚課。姚允大與伊森兩人都受傷流血,又凍了半日,此刻又餓又冷又累,臉色蒼白,精神委靡,仍強打起精神,學着明不詳烤餅來吃。屋外風聲呼嘯不停,風從細縫中擠入,嗚嗚咽咽宛如鬼哭,兩名仇人隔着火光遙對,咬牙切齒,都想對方當作口中烙餅撕咬,卻又莫可奈何。
又過了一個時辰,兩人都倦意深重,隻想歇息,卻怕對頭趁自己睡着下毒手,隻得繼續強撐。
尹森忽地想起一事,問道:“怎不見惠姑?”
姚允大罵道:“閉嘴!你憑什麽叫她名字!”
尹森冷笑道:“她是我老婆,怎麽叫不得?”
姚允大道:“她若對你有半點夫妻情分,怎會跟我走了?”
尹森突然醒悟,問道:“她死了?”
姚允大道:“她受你虐待,身體向來不好。”
“我瞧你們都不想睡。”明不詳忽道,“你們這般非要緻對方于死地,是什麽深仇大恨?”
“跟你有什麽相幹?”尹森罵道。明不詳搶走他們近半食物柴火,又不肯幫忙,他心中自是不忿。
“你們都想我幫忙,但我不知要幫誰。”這俊秀少年的聲音如同搖曳的爐火般飄忽,難以捉摸,“你們說清楚,讓我分辨誰是好人,誰是壞人。”
兩人聽他這樣說,忙搶着說話,又互相叫罵,大呼小叫,一時僵持不下。明不詳搖頭道:“這樣說不清。”他伸出白晰細長的食指,指着尹森道,“你先說。”
姚允大怒道:“憑什麽他先說?”忽地人影閃動,姚允大臉上挨了熱辣辣一記耳光,再看時,明不詳已坐回地上。
兩人吃了一驚,原以爲這少年隻是尋常學過武的少林弟子,沒想竟如此厲害。隻聽明不詳道:“你再多說一句,我便幫他不幫你。”
尹森忙道:“大俠武功厲害,不如早點收拾他,柴火糧食都多一份。”話才剛說完,他臉上也挨了一記。
明不詳拉拉雪袍,淡淡道:“你再不說,就讓他先說了。”
兩人各自惱怒,卻又忌憚明不詳武功厲害,又怕他與對頭聯手,不敢發作。尹森期待明不詳幫忙,于是說起往事,道:“我是湖北人,是武當旁支清雲觀的弟子,我老婆跟我打小認識,本來感情很好……”
姚允大要插嘴,想到明不詳方才喝叱,隻得忍下。
尹森接着道:“這姚允大是個外地人,也不知是不是在華山犯了事,跑了幾百裏來拜師。他是我師弟,初入門時師父要我好好照顧他,我也一心待他,出入提攜,他功夫學不好,我也耐心教他。領了俠名狀後,我們都在襄陽幫當保镖,我一心把他當兄弟,哪知這狗養的賤種趁我跑船時勾引我妻子,竟然将她拐帶,又将她害死!奪妻之恨哪能不報?我找了他十二年!總算老天開眼,恰有當初跑船的弟兄上少林禮佛,在佛都見着這忘恩負義的畜生,跟我說了,才讓我找着這畜生!”
“十二年?”明不詳重複了一次,又問,“你未再娶?”
“我妻子隻有一個,我跟她感情深厚,當然要搶回來!”尹森怒道,“就算死了,牌位也得放在尹家!少俠,我待他如兄弟,他讓我當王八,你說這樣的人該不該死?”
“你他娘的狗屁放完了沒?”姚允大罵道,“說完了就換我說!操你娘的,讓你瞎雞巴毛胡扯!”
他顯是怒極,污言穢語層出不窮。明不詳轉頭看他,道:“該你說了。”
姚允大道:“我本是太原人,太原鄰近‘孤墳地’,地頭上有些不平靜,謀生不易。我雖然打小跟附近寺裏的和尚學些拳腳,卻沒拜師入門,十五歲去武當學功夫,投入師父福祿道長門下,也算有一技傍身。二十五歲出師,領了俠名狀,就投身襄陽幫……”
“我對你的出身沒興趣。”明不詳道,“揀要緊的說就好。”
姚允大被他一頓搶白,臉上一紅,接着道:“這畜生兩年後也領了俠名狀。他本事不濟,是我死托活央才讓他上了船。沒想他是個孬種,隔三差五打老婆,我瞧着不忍。惠姑……她跟我哭訴,我本就暗地裏喜歡她,哪忍心見她受苦?于是趁這孬種出遠門,帶着她躲來少林。可憐她沒過上幾年好日子,就……”
尹森聽姚允大提起妻子名字,又是大罵,兩人又争執起來,抖起對方各種醜事。明不詳搖頭道:“我聽着你們都不是好人,也看不出誰更壞些。”說完不理會兩人,合衣睡去。
到得天亮,明不詳起身,姚允大與尹森兩人各自縮在屋子一角怒目相向。他們兩人彼此忌憚,都不敢入睡,竟就這樣僵持了一夜。
這是明不詳第一次在少林寺外過夜,照例要做早課。他見姚允大家中沒有佛像,便對西拜了一拜,誦經持課,之後推開木櫃,見外頭風雪轉小,撈了一些雪來,取一個罐子,煮雪爲水,稍作梳洗。
做完這些,他穿上雪衣,對兩人道:“我去看看路怎樣了。”又指着食物與柴火道,“這是我的,你們若動一點,我會讨回。”說完站起身,從窗戶跳了出去。
尹森與姚允大兩人都不敢睡,仍是瞪着對方。尹森想起昨晚話題,問道:“她怎麽死的?”
姚允大道:“難産,母子都沒保住。”
尹森恨恨道:“是你害死她!”
姚允大呸了一聲道:“你再說,跟你拼命!”
尹森道:“找死!”
兩人抄起兵器便又鬥在一起,隻是疲累一天,又都未阖眼,此時哪來力氣?戰了幾回合,隻是徒費氣力,又各自退回地盤,氣喘籲籲。
等了許久,明不詳終于跳進屋來,問道:“你這常有人來嗎?”
姚允大搖頭道:“有時十天半月也沒人經過。”
明不詳道:“怎住得這麽偏僻?”
姚允大看了尹森一眼,冷冷道:“避仇。”
明不詳道:“那道路被封得甚死,若無人經過,隻怕得等上好幾天才能離開。你就沒想過會被困在這嗎?”
姚允大道:“這些糧食柴火夠支撐半個月的。”
明不詳道:“那是一人份,這有三個人。”
他坐在地上,似在想着一個難題,又看看兩人,問道:“你們還不分個死活?”
這話意思甚是明顯,若是一人死了,留下的柴火糧食自然就能分了。姚允大與尹森互看了一眼,都覺此刻決戰全無把握。
明不詳道:“你們累了一夜,肯定很想睡了。這樣吧,三張薄餅,兩根柴火,我保安眠。”
姚允大怒道:“你何不殺了我們?都是你的!”
“師父說不可輕犯殺戒。你們沒害我性命,我何必殺你們。”明不詳道,“保護你睡覺是做好事,跟殺人不能相提并論。”
尹森忙道:“我給!我給!”忙把食物柴火分給明不詳。
姚允大心想:“他睡飽後氣力充足,我如何鬥他得過?”隻得也把食物柴火分給明不詳。
兩人各自合衣躺下,初時猶有些不放心,過了一會,耐不住濃濃睡意,沉沉睡去。
這一覺直睡到下午,尹森先醒了過來,忙翻身坐起,見姚允大仍在沈睡,起了歹意,伸手摸了劍。
“你不能害他。”察覺他想法的明不詳道,“我答應過要讓你們睡個平安覺。”
尹森道:“你昨晚聽了我們故事,總能分辨出個是非曲直吧?我待他如兄弟,他奪我妻子,難道不是他理虧?”
“你爲什麽要打妻子?”明不詳問,“你十二年沒再娶,口口聲聲奪妻之恨,卻沒怪她的意思。你真喜歡她,爲何又要打她?”
“她笨手笨腳,惹我生氣,我脾氣又暴……”
“姚允大比你晚入門,卻比你早兩年領了俠名狀,在襄陽幫也比你受重用。”明不詳道,“你嫉妒他。”
尹森一愣,正要辯解,明不詳搖搖頭,道:“你見着比你入門晚的師弟功夫學得比你快,比你早領俠名狀,你自己卻練不好功夫,就把氣發在妻子身上,事後又懊悔,遷怒于人,卻不反省,隻想怪罪于他……”
“操你娘的!”姚允大猛地睜眼起身。原來他不知幾時已醒了,故意裝睡,若是尹森想動手害他,他便能反施偷襲。此時聽明不詳講解過去往事,他忍不住暴怒起身:“我要是不帶走惠姑,早晚被你欺負死!”又轉頭對明不詳道,“你說他該不該死?”
尹森被明不詳戳破心事,又是憤怒又是懊惱,聽姚允大這樣一說,一時竟不知如何反駁。
“你勸過他嗎?”明不詳問姚允大。
姚允大竟被問得不知所措,連尹森也面露不解。
“你說你喜歡他妻子許久。”明不詳道,“他妻子與你私奔,可見你們經常往來,定然知道他經常打妻子,你可曾勸過一句?”
“還是你希望他打得越兇越好,好讓你趁虛而入?”
這話像是一台沖車,無預警地撞塌城牆一角。姚允大來不及防備,瞠目結舌,隻得呐呐道:“我……我沒有……”
“姚允大!”尹森怒喝。
姚允大提劍在手,大聲道:“我就有這心思又如何?終究是你不對在先!”他想起妻子慘亡,又燃起恨意。
“你們覺得惠姑希望你們誰死?”明不詳忽地問道。
兩人同時指着對方,大聲道:“當然是他!”
他們此時情緒激動,怒目相對,都覺得是對方害死自己妻子,提起兵器就往對方沖去。尹森暴怒之下忘了腿傷,傷口劇痛,不禁“唉”了一聲,半跪在地。姚允大見機會大好,舉劍便要刺去。尹森陣前失足,隻道必死,心中一酸,猛地将刀遞出,務求同歸于盡。
不知怎地,這大好機會姚允大竟沒把握,那劍舉起卻沒刺出,尹森這一刀也撲了個空。姚允大見他刀勢兇猛,自己方才若是搶上,定然同歸于盡,不由得冒出一身冷汗,連忙揮劍格開,退了開去。
屋裏三人都不再動,唯有風雪透過門縫窗隙,偷潛進來張望。火堆仍燒着,不時發出“劈劈啪啪”的爆裂聲。
姚允大退回原位坐下,喪了氣一般,尹森也縮回屋角。明不詳見他們無意再鬥,問道:“不打了嗎?”
兩人默然不語,各自陷入沉思,就這樣直至日暮天暗。明不詳誦完晚課,合衣躺下,道:“你們想睡時跟我說一聲。”
他這話有另一層用意,此時兩人彼此顧忌,誰也不敢獨自睡去,定然要用糧食與柴火換取他的保護。這樣下去,原本半個多月的食糧柴火本就分不到五天,每次睡覺又要分掉一些,隻消兩三天後,兩人都要糧柴俱絕。
“這個小土匪!”尹森暗罵。他看向姚允大,姚允大顯然也察覺到了這個問題,一時卻是無奈,隻得各自繳了柴火食糧,躺在地上,卻是一夜難眠。
又一天,明不詳照例外出探路,剩下那兩人。姚允大見尹森不停揉捏手臂,冷笑道:“你手臂骨折,大腿上的傷口發炎,很難受吧?”
尹森譏嘲道:“你手腕的劍傷再不救治,就算好了,也是殘廢。”
“你瘸一條腿,下半輩子也廢了。”姚允大挖苦道,“反正你本來就慢,還傻傻地去練武當的柔雲劍法。”
尹森怒道:“偏要學!我就不信練不起來!”
姚允大哈哈大笑道:“勤能補拙,這句話害你一輩子。傻子,你沒這天分,就是學不來的!”
尹森被他一罵,牽動心事,本要發作,話未出口卻又突然洩了氣,歎口氣道:“我這輩子真就毀在這四個字上,勤能補拙。要是早認清本性,又怎會把練不好功夫的脾氣發在她身上,逼得她跟你跑了?”
姚允大見他突然感歎,想起往事,默然半晌,歎道:“我一直喜歡她,你若待她好,我便無話可說,一個人受苦總好過三個人受罪。”
尹森冷笑道:“你帶她逃跑時可曾想過我?還有了孩子!你操她的時候,心安嗎?”
姚允大歎道:“我是有愧。她身體虛弱,難産而死,連孩子都保不住時,我竟想……想着……這是我的報應……”
兩人當初曾是知己好友,如今反目成仇,不禁感慨萬千。
尹森道:“昨日我摔倒,你怎麽不下殺手?”
姚允大搖頭道:“那小子問惠姑最想誰死,我想她泉下有知,說不定恨我還多過恨你……”
尹森歎口氣,道:“罷了,事到如今,還有什麽好說的。現在你我存糧剩不到兩日,沒東西吃還能撐個幾天,沒有柴火,一晚上都撐不住。”
姚允大道:“不如現在分個勝負,把這恩怨了結了。”
尹森點點頭道:“也好!”
兩人當下動起手來,可此刻殺意全無,過了幾招,多是自保,偶有殺招也不痛不癢。
姚允大撤招退回,道:“不打了不打了,白費力氣。你的殺性去哪了?”
尹森答道:“現在我隻想活命,但望此生不要再見你。”過了會又道,“就怕咱倆都要死。”
姚允大道:“我們共享柴火,還能多支撐幾天。跟那少年商量,看能不能還點食物給我們。”
尹森猶豫道:“那少年古怪,我怕他是想獨占食物柴火。”
姚允大對明不詳也無信心,正要說話,門被推開,一陣風雪撲面而來,逼得兩人睜不開眼,卻是明不詳回來了。
明不詳見兩人神色間已無敵意,問道:“你們不打了?”
姚允大道:“先不打了。明少俠,咱們打個商量,這樣生三堆柴火太過浪費,不若我們共享,節省柴火,也好謀生路。”
明不詳倒了燈油,自顧自生火,道:“這是我的柴火,你倆要共享,但可共享自己的去。”
姚允大怒道:“起的是同一團火,又不多折損你分毫,這麽計較?這可是我家!”
明不詳擡頭望着姚允大,姚允大被他一瞧,隻覺渾身不舒坦,提起膽氣道:“我說得不對嗎?”
“那是不可能的。”明不詳搖頭道,“道路封阻,這裏又少人煙,就算柴火保住了,食物也不夠。我吃素,也不殺人,你們最多隻能有一個活着。”
“什麽意思?”尹森聽他話中古怪,隐約間一個念頭冒起,頓時全身冰冷,顫聲道,“你……你是說……說……”
“從一開始就沒有三個人都活下去的辦法。”明不詳道,“我不殺人,不吃肉,你們可以。”
尹森與姚允大同時驚呼一聲,姚允大道:“你要我們自相殘殺,然後吃人肉?!”
明不詳道:“食肉寝皮,你們本就想吃了對方不是?”
兩人倒抽了一口涼氣,他們知道,明不詳是當真的。
小屋裏又恢複靜默,新一輪的較量又開始了。想要從明不詳手上搶回食物是不可能的,但要殺死對方,吃對方的肉過冬,這又……
“可我不害他,他會不會害我?”尹森心想,兩人雖在今日把話挑開了,此時複又猶豫。十幾年的仇恨積累,真就這樣揭過了?
入夜,明不詳重申了一次:“三張薄餅,兩根柴火,我保安眠。”尹森與姚允大互看一眼,猶豫半晌,終究還是交了。
尹森睡得極不安穩,姚允大爲什麽交了薄餅柴火,不就是信不過自己?他見自己也交了薄餅柴火,不也表明了不信任他?連信任都沒有,那還談什麽化消仇恨?
子夜過後,他聽到輕微聲響,他眯着眼,見明不詳已靠在牆邊睡着。
“這小子真不可信。”尹森心想,忽地心中一動,“這不正是下手的好時機?”
他心口怦怦作響,早上還一心要殺的人,不知爲何,此刻真要動手,反倒猶豫不安起來。怎麽十二年的恨意,一下午就煙消雲散了?
他猶豫許久,終究下不了決心。過了會,火光前閃過一到陰影,姚允大提刀起身,蹑手蹑腳,慢慢靠近。
“這狗賊,該不是想殺我?”尹森心下大怒,頓覺自己方才的不忍愚昧至極。這可是搶了自己老婆的人,自己一片真誠,全交給了狼心狗肺!
然則與他所想不同,隻見姚允大小心翼翼,竟是往明不詳身邊走去。尹森心中突了一下,難道姚允大竟是要殺明不詳?可這少年雖然年幼,武功卻極高,他怎麽……怎麽……犯糊塗了?
果不其然,姚允大走至明不詳面前,猶豫了會,一咬牙,舉起鋼刀。明不詳猛然睜開眼,翻了個身,竟在間不容發之際避開殺招,随即一個鯉魚打挺,雙腳同時踹出,将姚允大踹了開去。
一番響動,尹森再裝不得睡,連忙起身。姚允大揮刀殺向明不詳,他勢若瘋虎,一刀接着一刀,那明不詳左閃右避,輕飄飄的恍如鬼魅。不,在這暗夜微光中,他就是鬼魅,看得見,摸不着,渾若無物般,像極了自己眼花看錯的鬼影。尹森心下大駭,這少年的武功竟比他所想還高上數倍不止!
此時隻要搶上與明不詳配合,随便幾刀就能收拾了姚允大,甚至無須自己動手,等着明不詳收拾他也可。但這少年心思歹毒,竟要逼自己吃人肉,說不殺人想來也隻是戲弄自己兩人罷了。更何況,就算自己上去幫忙,也決計收拾不了這少年,這姚允大怎地這麽蠢,竟然自找死路?
那邊廂姚允大狂揮亂砍,累得精疲力竭,連對手衣角都摸不着。明不詳忽地一踢,重重踹在姚允大胸口,随即左手疾伸,扣住姚允大脈門,右拳重擊他肚腹。姚允大肋骨本已斷折,痛得幾欲暈去,小腹上再中一拳,一陣痙攣,忍不住彎下腰來。
尹森一陣暈眩,眼看仇人将死,忽地大叫一聲,猛地從後一劍刺向明不詳。明不詳側過身來,手刀劈他手腕,長劍落地,尹森熱血上湧,一把抱住明不詳,吼道:“快殺了他!”他用盡全身力氣,明不詳一時竟也掙脫不開。
姚允大勉強起身,見兩人糾纏得緊,無從下手,叫道:“你讓開!”尹森喊道:“别管我!一個人死好過兩個沒命!”他明白姚允大之所以冒險殺明不詳,正是因不想殺了自己。姚允大見他舍命相助,心中更是不忍,那刀不知怎麽下手。這兩個前日還你死我活的仇敵,此刻竟動起了故舊之情。
正猶豫間,明不詳突然停止掙紮。尹森正自訝異,忽覺明不詳身體一扭,便如泥鳅般從自己懷裏滑了出去,這才曉得原來明不詳若要掙脫根本不費吹灰之力,姚允大若真一刀劈下,怕是隻會劈死自己。
姚允大也瞠目結舌,訝異不已。
明不詳問道:“你們真不想殺對方了?”
兩人不知如何作答,齊齊愣住。
明不詳看向尹森,尹森道:“不殺了。”
明不詳點頭道:“往山下的路沒壞,風雪過後,你們就能走了。”
姚允大問道:“什麽意思?”
明不詳道:“沒什麽意思,你們這樣很好。”說完推開屋門。狂風夾着大雪卷進屋裏,逼得姚允大與尹森兩人睜不開眼。
“我回寺裏去了。”風聲中,他們隐約聽見明不詳說了這句話,随即屋門掩上,那俊美異常的少年就此隐沒在風雪之中。
姚允大與尹森同時松了一口氣。兩人本以爲今日必死,如今逃脫生天,思及過去種種愚不可及的行爲,慚愧、懊悔等情緒霎時湧上心頭,恍惚間有如隔世,不由得相視一笑。
兩人此時都是一般心思:這神秘少年到底哪來的?難道真是菩薩下凡來點化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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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不詳失蹤數天,正見堂的師兄弟都知道,無奈風雪太大,不能外出找人。唯有覺見甚是着急,要正業堂所有堂僧找尋明不詳。
明不詳回來後,隻說在雪夜中迷途,躲了幾天,等風雪稍緩才回。
過了幾天,姚允大來少林寺拜訪,求見了正見堂的堂僧,将明不詳的“義舉”禀告。
“若不是他舍己冒險,我與我兄弟早已自相殘殺。”姚允大泣道,“他真是活菩薩轉世。他在小屋中逼我們兄弟,我們兄弟這才有機會冰釋前嫌,重歸正道。”
堂僧将此事上禀,覺明住持深以爲奇。
這覺明住持有個外号叫“片葉不沾”,是取“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之意。這倒不是說他出淤泥而不染,性格如何超凡脫俗,而是他向來事不關己,高高挂起,萬事都能看得輕輕淡淡,說幾句佛偈帶過,不管事情多忙多亂,他總能“萬花叢中過,片葉不沾身”。
然而這事實在太奇,竟連他的好奇心也被勾起,于是召來明不詳細細詢問。明不詳道:“弟子隻是想着患難見真情,逼得他們急了,就會想些氣頭上想不到的事。”
覺明連連點頭,歎道:“了心有你這樣的弟子,這一生也不枉了。”
明不詳回道:“住持,師父尚未死呢。”
覺明哈哈大笑,又問:“你的武功這麽好,能對付他們兩個?”
明不詳道:“師父教過些。他們當時受傷,不是弟子對手。”
覺明點頭道:“你才十五歲,隻靠了心帶入門,便有這等能耐,前途不可限量。這樣吧,今後我派人傳你功夫。你未剃度,我讓你當入堂居士,以後幫我處理些公文卷宗,如何?”
入堂居士是安置寺中未剃度弟子的職位,并無品秩,不受寺中規矩管制,多爲智囊,又或是首座住持的得力助手,明不詳十五歲便得如此殊榮,那是第一人。當然,覺明更深的用意是明不詳不肯另投他師,唯有帶在身邊方能栽培,又,這孩子如此聰明,又有手段,遇到事情或許與其他入堂居士有不同見解,兼聽則明,對自己判斷堂務也有幫助。
明不詳拱手道:“早上灑掃是弟子本分,也是修行,弟子不敢荒廢,待到午後再往内堂辦公。”
覺明點點頭道:“覺見師兄贊你,我總以爲他過譽,想不到你真是如此聰慧謙沖。你要灑掃,那也随你。”
明不詳謝了覺明,離開正見堂。
他回到住處,把前幾日在禅風茶樓苦思的兵器圖完成。
那是他自己設計的兵器,天下間再沒有第二把的奇形兵器。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