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侖八十年 夏 五月。
明不詳并沒有搬離在正業堂的居所,隻是比往常起得更早,去往文殊院正見堂。
文殊院分爲正見、正定兩堂,正見堂主掌藏書典籍,鑽研佛學武術,正定堂則司傳授教學,堂僧多爲講課經僧或授業武僧。寺中弟子若要精進武學,多需往正定堂學習,正定堂亦不時開課,或講經,或演武,或出訪考校弟子。
佛教最重典籍經傳,雖說四院平等,但文殊居首,普賢爲次,地藏居末,已是暗規。文殊院中俗僧得以入堂者不過寥寥數人,首座與兩堂住持更是數十年來從無俗僧染指。
“小僧本岩,是你的勞役領頭。”爲首的僧人高而精壯,兩道眉毛下彎,看似一臉愁相,大夥給他的外号叫“愁師兄”。愁師兄問明不詳:“你在正業堂都做些什麽?”
“挑夜香。”明不詳道:“挑了一年。”
“斑狗就會欺負人,哼!”愁師兄噘起嘴,看着愁容更甚,“我們夜香是輪着倒,誰也跑不了。”又道,“文殊院以前叫藏經閣,保存經典,進修武學,後來改制成文殊院,增加了正定堂,爲佛弟子傳道授業解惑。雖然改了制,藏經閣還是在的。正見堂跟正業堂不同,人少殿大,多數是存放典籍的房間。師父們長年鑽研學問,我們負責的勞役就多了,除了灑掃,倒夜香,還得挑水,劈柴。你年紀小,我會酌量分派任務給你。”
明不詳道:“師弟與其他師兄分配相同勞役即可。”
愁師兄道:“我自理會得,去打掃藏經閣吧。”
文殊院配置與普賢院大緻相當,院内多是僧居。正見堂是一座五進院落,中庭校場是演武講經之用。藏經閣在正見堂後方居中,雖然樸素簡約,卻見宏偉巍峨。
明不詳第一次踏進這少林重地,隻覺肅穆莊嚴,細碎的腳步聲在大堂裏輕輕回響,好似踏得急點都顯得亵渎。
入了大堂,往左首走去,推開銅制大門,映入眼簾的是栉比鱗次的書櫃。明不詳看了下,多是文史典藏和各類應用雜書,分門别類放置,這裏叫“博物藏”。
再往深處走,過一個小木門,又是一個較小的廳。這是“般若藏”,置放的皆是佛教典籍各種注譯版本,亦有原典,有些書籍已是斑駁古舊,難以辨認。
明不詳從架上取下一本《雜阿含經》,正要翻閱,背後一人說道:“你要看,得找注記僧借閱。現在是打掃時間,别偷懶。”
明不詳回頭望去,見是一名二十出頭,長相英挺的少年,并未落發,也是俗家弟子,正對他笑。
那少年指着大廳另一頭道:“那邊還有一間,你過去掃吧。”
明不詳點頭走去,見那入口是一扇鐵鑄小門,門雖小,卻足有三寸厚,若是全爲鋼鑄,力氣小點的隻怕壓根推不動。
此刻鐵門半掩,眼看明不詳走近,灑掃衆人忽然停下動作,定睛看着他。明不詳恍若不覺,正要推門,突來一道黑影沖出,口中大叫着,用力在他胸口推了一把。這人力氣好大,竟把他推飛出去,明不詳在半空中穩住身形,雙腳落地,牢牢站穩,竟沒跌倒。
隻聽身後衆人哈哈大笑,也有人喝采道:“好厲害!”明不詳再看推他那人,歪嘴斜鼻,五官全扭在一起,約摸六尺高,身形佝偻,背上一個駝峰甚是顯眼。
隻見那人雙手不停揮動,罵道:“這裏不準進來!滾!滾!”語氣又急又怒,說罷又看了明不詳一眼,瞳孔收縮,嘴角微微抽動,随即急忙閃身入内,像是怕人繼續看他似的。
這些,明不詳都注意到了。
“開個玩笑,别生氣。”方才那名英挺少年走了過來,哈哈大笑道,“我們這裏每個人都給蔔龜推倒過,算是我們的入門禮呢。”
一名弟子贊道:“你好厲害,竟沒摔倒。呂師兄第一次也跌了一跤呢。”
那名英挺少年拱手行禮道:“我叫呂長風,跟你一樣是俗家弟子。”
明不詳拱手回道:“我叫明不詳。”
呂長風問道:“你下盤功夫真穩,師父是哪位?”
明不詳道:“了心和尚。”
周圍弟子紛紛“咦”了一聲,交頭接耳,竊竊私語。呂長風回頭道:“大夥幹活去。”衆弟子紛紛散開,各自幹活去了。
呂長風問:“你知道你師父去哪了嗎?”
明不詳搖搖頭。
呂長風道:“我想也是,唉。剛才的事你别介意,這裏的師兄弟人都挺好的。”
“剛才那個人是誰?”明不詳看着那扇鐵門問,“那裏不能進入?”
呂長風道:“那裏是神通藏,存放寺中武學典籍,沒得允許不得入内。那個蔔龜脾氣大得很,那是他打掃的區域,沒事你别惹他。”
“打掃?”明不詳問,“他跟我們一樣?”
呂長風道:“照理是一樣的,又有點不一樣。”他想了想,說道,“住持讓他自由出入神通藏,他就隻負責打掃那處,誰要是走近,都會被他驅趕。倒不是我們排擠他醜陋,他脾氣大,又不與人講話,大夥都不想惹他發脾氣。”
明不詳點點頭,表示知道了。
正見堂的勞役弟子相處融洽,私下嬉鬧打罵,時常結伴出遊,感情甚笃。呂長風是弟子中的佼佼者,他師父亦爲正見堂堂僧,俨然成了這群弟子的頭頭。而那愁師兄,分派勞務公平,但除此之外,近來少與衆人接觸,衆人都說是因爲過些日子要試藝,考俠名狀,愁師兄正在勤奮練功。
至于蔔龜,他不住院内僧居,而是住在藏經閣内一間雜物房中,每日除了清晨灑掃,鮮少見他露面。
正見堂的相處融洽似乎不包含蔔龜,正如呂長風說的,他有點不一樣。
蔔龜本名蔔立,會取這個名字,可能是他父母仍希望他能“站的直立”。他的歪嘴斜鼻與駝背都是天生的,似乎有大夫說了原因,但他也記不清楚。他對父母最深的記憶就是父親對他說:“立兒,站直!站直!”還有母親的哭聲。
這記憶很淡薄,淡薄到蔔龜自己都不知道是不是真的。
他的父母死得很早,他打小就當乞丐,甚至可以說,他的記憶是從街頭行乞開始的。每個孩子看到他都笑他,罵他,他被扔過石頭,别人家的父母會避免自己孩子跟他玩耍,像是怕被傳染駝背似的。
别人不敢靠近他,被打罵久了,他也不敢與人接近,隻能蹲在角落裏,讨口殘羹冷飯吃,有時抓些野鼠,有時撈捕池魚,有一頓沒一頓地勉強維生。
直到十歲那年,遇到他師父,正見堂的堂僧了因。
了因和尚見他可憐,将他帶回少林寺照顧,至此他才得溫飽。爲表感激,他辦事總是特别賣力。但了因和尚并沒照顧他多久,不到兩年,了因和尚沒來由地病倒,沒撐多久就走了。蔔龜哭得很傷心,除了感激了因的照顧,也是擔心自己的好日子沒了。
所幸正見堂的僧人并沒有趕走他,這些正僧都有慈悲之心,願意收留他。隻是有一點,那是蔔龜自己也不知道的,了因本是從觀音院轉來的堂僧,雖是正僧出身,生前卻與俗僧往來甚密,并常言:“少林寺仰仗俗僧之處甚多,不問出身,又爲何分正俗?”
對此,正見堂衆僧隻是搖頭歎息,感歎了因這麽好的一個和尚竟也失足淪落,與俗僧同流合污了。
了因既然被認爲是親近俗僧之流,蔔龜處境就尴尬了。正僧爲了避嫌,不敢與他親近,俗僧視他爲正僧之後,也不對他留心,因此寺僧們竟無人願照顧他。幸好他單純勤快,正見堂住持覺明禅師便分派他打掃神通藏,一般要三人才能打掃妥帖的地方,他一人便能張羅得一塵不染。由于他外型醜惡,性格孤僻,便讓他住在藏經閣一間雜物房裏,一住就是十年。
蔔龜把神通藏的活當作自己在少林寺唯一的價值,他天生力大,任何人想要靠近都會被他趕走。
他就怕沒了這活,自己又要回到街上去乞讨。他害怕街上,也怕那些人。
蔔龜并不是沒有想望。每天灑掃完畢,他回到自己房裏,就把身體後仰,雙手撐地,練習鐵闆橋。這是他跟了因求來的功夫,他每日裏拉伸背部,強忍劇痛,一練就是一個時辰,隻希望自己的駝背能夠直一點。他不求一如常人,隻希望能高一點,直一點,即便一點也好。
這個姿勢就像是隻翻了背的烏龜,諷刺的是,他隻盼望這個姿勢能讓他不再那麽像一隻烏龜。這便是他甯願住在雜物房也不願跟其他弟子同住的原因,是他絕不願被人發現的秘密。
“久遠之前,有一巨盜名喚幹達多,他生前作惡多端,死後墜入地獄,受火焚煎熬之苦。一日,佛陀路經一井,聽聞呼号慘叫,于是望去,原來那井直通地獄,地獄中幹達多受烈火煎熬。幹達多見到佛陀,法身莊嚴,清淨聖潔,乃大喊佛陀救我。”
這一天,覺明住持心血來潮,傳來衆弟子要考究《佛弟子戒》,同時講解佛法經文。蔔龜也入了列,覺明說了這個故事。
“聽到幹達多呼救,佛陀張開法眼,遍觀三千世界,過去未來。原來幹達多生前雖然作惡多端,卻有一次走路,就要踩到一隻蜘蛛,他忽然心念一動,心想何必傷害性命?于是一步跨過,饒了那隻蜘蛛。于是佛陀伸出手,取來一隻蜘蛛,将它放在井邊,那蜘蛛吐出絲線,往井中探去,幹達多見到機會,急忙伸手抓住,沿着那絲線往上爬。他一路爬,爬到中途累了,便稍作喘息,一低頭,見地獄衆生也沿着這條蜘蛛絲爬了上來。他心想,這條絲線如此之細,怎能承受這許多重量?要是斷了,我豈不是要回地獄受苦?于是蹬足踢向後面跟來的惡鬼,罵道:‘這條蜘蛛絲是我的,你們不準跟上來!’他這一踢,蜘蛛絲頓時斷裂,幹達多重跌入地獄前,隻聽到佛陀輕輕的一聲歎息。”
覺明道:“諸惡莫做,諸善奉行。勿以善小而不爲,也勿以惡小而爲之。你們都年輕,血氣方剛,尤要注意,《佛弟子戒》是你們良師,務須謹記。”
蔔龜坐在角落,凝神聽着,甚是專注,這故事似令他内心頗有觸動。接着覺明要衆弟子念誦規章,衆人持書大聲念了出來,蔔龜回神,忙也盯着書本照樣念誦,卻總是落了半拍。
一日午後,衆弟子貪涼,躲在藏經閣閑聊,明不詳也在其中。衆人聊得正興起,明不詳突然站起身,衆人都吃了一驚,問道:“怎麽了?”
明不詳道:“我看到一隻耗子。”
衆人大驚,藏經閣中最忌老鼠,若有耗子啃咬書籍,造成破壞,衆弟子都要吃罪。
呂長風忙問:“真的假的?”
明不詳道:“也可能是我眼花。”
呂長風道:“這玩笑開不起,大夥快找!”
衆人忙分頭尋找,依次把所有儲物房打開,就這樣一間間找過去。衆人都有意無意地避開蔔龜房間,想放到最後察看,唯有明不詳渾然不覺,來到蔔龜房間門口,推開房門,卻看到蔔龜肚腹朝天,四肢撐地,正在練鐵闆橋,像極了翻身的烏龜。
那一刻,明不詳第一次在蔔龜臉上看到如此驚恐的表情。
蔔龜想要翻身,但他背部僵直,一時動彈不得,耳聽其他師兄弟正在走近,更是驚駭,唯恐自己這模樣被人看見,不知又要被如何取笑。
他正驚慌間,卻見明不詳快速掩上房門,他聽到明不詳的聲音說道:“這裏看過了,沒老鼠。”又聽得有人道:“所有房間都找過了,沒找着。”明不詳又道:“也許是我眼花了,讓師兄弟白忙一場。”那幾人交談的聲音漸漸遠去,蔔龜這才放下心來,草草結束了這次練功,回想起來仍心有餘悸。
蔔龜記得明不詳,第一次見面時他就記住了這個人。明不詳有一張俊美秀雅的臉,跟個玉人兒似的。呂長風雖然英挺,但比起明不詳,那英挺反像是個糙漢子般無趣。
他有些嫉妒那張臉,那張臉本身就是對他最大的諷刺。同樣的眼耳鼻口,怎麽有人能生得如此精緻,怎麽他就生得這般粗糙?
若說蔔龜最不想讓誰撞見自己的醜态,那就是明不詳了,偏偏今天,卻讓明不詳見到他學烏龜的醜态。
他會不會把今天的事告訴别人?
這一夜,蔔龜忐忑難眠。
第二天晨間灑掃,蔔龜從神通藏裏偷偷張望,正與明不詳目光對上,忙躲了開來。他細聽外面衆人交談,并無異狀,稍稍安了心。
此後幾天,一無異狀,但蔔龜心底始終懸着這事。
一日午後,衆人各自回去,蔔龜在房中發愣。此刻他無心練功,隻是來回走着,突然聽到屋外一個聲音道:“你不是才借了《楞嚴經》,怎麽又要借《維摩诘經》?”另一人道:“弟子想多參照經文。”蔔龜心下一突,聽出是明不詳的聲音,又聽另一個聲音道:“你才多大年紀,這經文就能參透了?”明不詳道:“參不透便記下,正定堂有許多師父呢。”另一人哈哈大笑道:“覺見住持說你聰慧,果然不假。别弄丢了。”
蔔龜把房門推開一道縫,見明不詳站在長廊上,稍遠處,一名青年僧人打着懶腰走遠。他隐約認得那背影,是藏經閣的注記僧,但自己幾乎未與他交談過。
蔔龜猶豫了半晌,見明不詳要離去,忍不住咳了一聲。明不詳果然回頭,見蔔龜半身躲在門後,似在猶豫,也不說話。
蔔龜看了一會,終于伸出手,向明不詳招了招。
明不詳走了過來,蔔龜問道:“那一天……你見到我……練功,有沒有跟其他師兄弟講?”
明不詳搖搖頭道:“沒有。”
蔔龜道:“你别跟人講,行不?”
明不詳道:“不行。”
蔔龜大急,正要問怎麽不行,明不詳又說:“你這樣練功不行,治不好你。”
原來是這個意思,蔔龜忙道:“你别管我,别說出去就是。”
明不詳道:“駝背難醫,博物藏中有許多醫書,寺中也有藥僧,你怎不問問他們?”
“師父很早就帶我問過了。”蔔龜搖搖頭,“他們說沒救。”
明不詳道:“我本沒把那日所見當一回事,你既然在意,要我替你隐瞞,那便要幫我一個忙,否則我便說出去。”
蔔龜問道:“幫你做什麽?”
明不詳道:“我來此借經書,每次最多隻能借兩本,你再幫我借兩本,如何?”
蔔龜忙道:“不行,我……不行。”
明不詳問:“爲什麽不行?”
蔔龜讷讷說不出口,隻道:“這個不行,你說個别的吧。”
明不詳道:“你不識字,對吧?”
蔔龜被說中心事,漲紅着臉,低下頭,問道:“你怎麽知道?”
“那日誦念《佛弟子戒》,你跟不上,隻是學着念,我注意到了。”明不詳道,“這好解決,我教你識字就好。”
蔔龜吃了一驚,擡頭問:“你教我識字?”
明不詳點點頭,道:“你不識字,就不能幫我借書了。”說罷徑自走進房裏。
蔔龜不及攔阻,這房間本是儲物之用,并無窗戶,雖是白天,裏頭也暗難視物。明不詳道:“這裏太暗,你看不清楚,我們到屋外去。”
蔔龜搖頭道:“我不去外頭。”
明不詳點點頭,道:“那我去找紙筆,你且等我。”
明不詳說完便離去,蔔龜焦躁忐忑,一時不知如何是好。過了會,明不詳果然帶回油燈和文房四寶。
“我先教你簡單的,一二三四,學過嗎?”明不詳點起蠟燭,鋪紙磨墨,邊問邊在紙上寫上“四十二章經”五個字。
蔔龜道:“一到十是認得的。”
明不詳道:“那我先教你‘章’跟‘經’兩個字,你明日便幫我去借這本經書。”随即又想了想,道,“不成,了淨師叔如果知道你不識字,肯定會問你借書做什麽。你得多學一點,被盤問了也好回答。”
蔔龜怦然心動。他本不想見外人,每日隻在用膳時會前往膳堂,但也是低着頭,速去速回,既不與人交談,也不與人目光接觸。他一直想學識字,隻是羞于啓齒,明不詳願意主動教他,那是求之不得。他思前想後,又怕明不詳洩露秘密,隻得道:“好,我幫你。”
明不詳看着他,忽地笑了,笑容如秋日午後的陽光般燦爛溫暖。蔔龜看着這笑容,心想:“怎地他能笑得如此好看?”竟似看傻了。
自那天起,每日午後,明不詳便來蔔龜房中教他識字。蔔龜問起明不詳身世,知道明不詳與自己一樣都是孤兒,師父失蹤,不禁有了同病相憐之感,兩人漸漸親近。
蔔龜此後也不練功,專心識字。他記性與悟性不算上乘,但極勤奮,每日服完勞役便開始學習,明不詳走後又複習,直到深夜才睡,不到一個月已會了上百個常用字。
學字最難是基礎,基礎一旦有了,此後便能突飛猛進,明不詳便要他去借《四十二章經》。蔔龜推辭了幾次,明不詳都搖頭說不,不得已,隻好硬起頭皮去般若藏拿了本《四十二章經》,向看管的僧人說借。
注記僧是個年輕和尚,法号了淨,他見到蔔龜,吃了一驚,道:“難得看你來借經書。”
蔔龜臉紅心跳,自覺羞愧,低下頭不敢回話。了淨也未多問,隻道:“讀經文時如遇疑難,可來問我,我若不會,可幫你問經僧。”
蔔龜沒想到對方如此友善,連連稱謝,拿了書快步離去。
明不詳早在屋裏等他,蔔龜進了屋,方才如蒙大赦,不住喘息。
明不詳淡淡道:“也不是很難,對不對?”
蔔龜點點頭,将經書交給明不詳,明不詳卻沒接過,道:“這書我沒兩天就能看完,你還得太快,他們也會起疑,不如先用這經書學字。”
明不詳就這樣教蔔龜識字,又解讀經文。蔔龜對經文一知半解,漸漸地也能望文生義了。
過了幾天,明不詳又要蔔龜去借書,這次是借一本雜書,是啓蒙用的《千字文》。
“我師父說,《千字文》學字最快。”明不詳道,“裏頭有許多字你都學過,應該不難。”
蔔龜學了幾天,忽然想到:“他要我幫他借經書,怎地借《千字文》?”這一想,又想到,“他說要借經書是借口,其實是要我學寫字,讓我見人?”
想通這層,蔔龜内心激動,感激不已,看着明不詳,讷讷地說不出話來。明不詳見他神情有異,問道:“怎麽了?”
蔔龜道:“你……你是爲了我才借書的?”
明不詳不置可否,隻說:“借書這事不忙,你以後再幫我就好。”又道,“你若有想看的書,也可以自己借來。”
蔔龜感動道:“除了師父,你是第一個待我這麽好的人,爲什麽?”
明不詳想了想,道:“你跟我一樣,沒父母,沒師父,也許我把你當成朋友了。”
“朋友!”蔔龜心中一動。他這一生中唯一記得的親人隻有那相處了短短兩年時光的師父,從未交過一個朋友。明不詳是第一個把他當朋友的人,他不免激動了起來。
“我……我沒交過朋友……你有很多朋友嗎?”蔔龜問。
明不詳道:“以前在正業堂有個跟我一起挑夜香的,或許算是朋友。不過他後來幫着本月欺負我,偷了我的《佛弟子戒》。”明不詳說着,又沉思片刻,說道,“朋友,也有害人的那種。”
蔔龜急忙說道:“我不會是那種!除了你,我沒别的朋友!”
明不詳道:“你可以多交幾個朋友。”
蔔龜低頭道:“我……我這樣子,沒人願意做我朋友。”
“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好人。”明不詳道,“你都試過一次了,怎麽不多試幾次?”
“怎麽做?”蔔龜問。
明不詳道:“明天灑掃,你走出神通藏,跟他們打個招呼。”
“什麽意思?”蔔龜問得更細了。
“就是一個招呼,每天一個就好。”明不詳道,“之後你就懂了。”
隔天,蔔龜打掃完畢,眼看時間将盡,想起明不詳說的話,卻是猶豫不前。
他想起小時候,與别的孩子親近時,不是吓哭對方就是惹來對方父母的打罵。
他覺得害怕,那種鄙夷的眼神,輕蔑的态度,好似自己就是個不該被生下來的怪物。
他在少林寺躲了十年,在那間獨居的小屋支起他的天地,那裏就是他的全部。而他現在要走出那個天地,到另一個曾經對他充滿敵意的地方。
“隻是一個招呼。”他心想,“還能損失什麽?”
他吸了口氣,覺得腳有點軟,一步步慢慢走向那扇鐵鑄的小門。
鐵門沉重,關上了很難打開,打開了也很難關上。他站在門口,讓所有人都能看見他。很快就有人注意到他,未幾,打掃的弟子全都看了過來。
“大家……”他腦中一片空白,不知道要說什麽好,最後說了句,“早上好。”
此時已近中午,衆人見他尴尬,都轟笑起來。蔔龜覺得丢臉,正要縮回去,又聽到衆人紛紛回道:“早上好!”“早上好!”
他分辨得出,這些話語中沒有敵意,有的頂多隻有意外。
此後,他從每日一句問候,到見面時問候,離去時問候,漸漸到兩三句簡單對話,不到三個月,他便打入了弟子圈中。他感覺得到,衆人本有些怕他,後來便與尋常相處無異,有時也會對他說些笑話,他性格木讷,反應又慢,聽不懂時隻能跟着傻笑。
笑話是聽不懂,笑卻是真誠的。
不到半年,他便能識字,又結交了朋友,而且不隻一個朋友。
這一切都是因爲明不詳。
他感激明不詳,像是感激師父了因一樣。
某日午後,呂長風突然建議,問衆人要不要上後山踏青。有的弟子說要回去請示師父,有的當下允諾。呂長風問明不詳道:“大夥要到後山走走,你去不去?”又轉頭問道,“蔔龜,你去不去?”
蔔龜沒料着這一問,忙看向明不詳。明不詳點點頭,蔔龜也跟着點頭說好。
呂長風沒注意到兩人間的默契。
于是一衆數十名僧俗在正見堂外集合,浩浩蕩蕩往後山踏青去了。
明不詳去過後山幾次,自然是了心帶去的。一路風光明媚,蟲鳴鳥叫,衆人嘻嘻哈哈閑聊。到了一處空地,呂長風指揮取柴火,一名弟子拿出茶葉,也有弟子取出糕果,各自分食,席地而坐,說說笑笑,甚是融洽。
蔔龜已十年未離寺中,此回雖然隻是到後山,卻大有一種重見天日之感,不由得心舒體暢,四處走動,興奮不已。
衆人聊着武林掌故,提起半年多前覺空首座率領大隊僧衆出門,一去就是兩個多月。呂長風笑道:“覺空首座是去參加昆侖共議,選新任盟主啦。”
有人問道:“這盟主不是六個大門派輪着做嗎?青城、華山、唐門這三家隻有流口水的份,還用得着選?”
呂長風笑道:“這你就不懂了。規矩是選出來,就算實際是輪着做,面子上也得走個過場。每十年也就這麽一回,九大家掌門能齊聚一堂。”
“都說是掌門親至,可覺空首座不是方丈啊?”一名弟子問。
“你糊塗啦?昆侖共議是什麽時候?四月!”呂長風笑問,“四月有什麽大日子?”
這問題連蔔龜都能回答,隻聽衆弟子異口同聲道:“佛誕!”
呂長風笑道:“佛誕可是少林的大事,就爲這個原因,早幾十年前就說好,除非改期,否則少林隻能派代表。這幾十年來,除非輪着我們當盟主,不得不去,否則都是派有分量的人代表方丈前往。”
“就因爲覺空首座不在,覺見住持才能把了心師伯的案子拖這麽久。”呂長風接着道。
這就又聊到了心失蹤一案。幾個月前,覺見将驗屍結果上呈普賢院,覺空首座定了“疑似互毆緻死,有疑待查”的結論,這在少林寺中掀起了巨大波瀾,流言蜚語不止,而當中唯一的關鍵人物便是失蹤的了心。這段時日,不少堂僧皆曾拜訪明不詳,卻是毫無線索。
衆人說到這裏,也各自猜測,隻是礙着明不詳就在旁邊,不好議論,于是又把話題兜開,講到哪個住持嚴謹,那個住持寬松,兼有各種小道傳聞。
一名弟子道:“你們聽說過嗎?覺空首座原來在山下是有家室的!”
幾名弟子哈哈大笑道:“這誰不知道!覺空首座四十歲才剃度出家,沒家室才奇怪吧。”
那弟子道:“我瞧他道貌岸然,還以爲他是正僧出身,後來才知道啊……”
明不詳忽問道:“正僧、俗僧,如何分别?”
衆人看向明不詳,對他這一問感到訝異,但看他年幼,便道:“你不知道如何分别?”
明不詳道:“了心師父提到過,正僧是以修行爲目的入寺,俗僧不是。俗僧的弟子,剃度了也是俗僧,隻有正僧的弟子才能是正僧。”
一名弟子道:“差不多就這個意思。跟你說吧,有些俗僧隻在寺内奉戒,離了寺,有家室的不說,吃喝嫖賭也是有的。”
說到這,好些弟子露出了鄙夷神色。
“之前我去佛都買東西時,認識了幾名地藏院的弟子,我師父特别囑咐我,少與俗僧弟子往來。”一名已剃度的弟子喝着茶道,“最近遇到,招呼也不打了。”
“我師父也這樣說。”另一名少年道,“說那些人不學好。”
“正業堂那才有趣,我聽那的師兄說,一進入膳堂,正僧坐一邊,俗僧坐一邊,中間就一排空位,水火不容一般。”
正僧俗僧之間的對立漸漸展開,暗潮洶湧,連弟子們也漸漸感到不對。
“别胡說。”呂長風道,“明師弟還住在正業堂,這事問他就知道了。”說着看向明不詳,“真是這樣?”
明不詳道:“膳堂座位不夠,空不了一排。”
衆人哈哈笑了起來。
突來一個熟悉聲音罵道:“小賤種過得挺美的嘛!”衆人看去,見是一個滿臉黑斑的和尚,正是本月,不知怎地,他今日也來了後山。
本月走上前來,罵道:“你師父殺人逃亡,你倒好,在這享福!”說罷一腳踢上明不詳後背,将他踹倒在地。
隻聞一聲怒吼,蔔龜沖上前來,攔腰抱住本月。此時蔔龜早已将明不詳視爲親人,哪容他遭受欺淩?見他被打,便沖了過來。本月見蔔龜形狀可怖,吓了一跳,蔔龜力氣大,就要将他掀翻在地。本月哪容他放肆,雙手托住他脅下,扣住他經脈,随即屈膝上頂,撞入蔔龜肚子,蔔龜吃痛,仍将本月奮力摔開。本月退了幾步,左右開弓,接連兩拳打在蔔龜臉上,蔔龜皮粗肉厚,退開幾步,還想再戰,幾名弟子忙搶上拉住他。
呂長風起身怒道:“憑什麽打人?!”
本月道:“賤種是正業堂的弟子,你正見堂管得着?”
呂長風道:“掃地的也有資格管教弟子?這是正業堂的規矩?”
本月罵道:“掃地怎地?你不也是掃地的,就有資格管我?”
呂長風道:“你傷我朋友,我便管得着!”
明不詳拉着呂長風衣袖,淡淡道:“無所謂。”
本月又一巴掌扇向明不詳,罵道:“輪得到你說話?”
他知道明不詳已無了心撐腰,又想他身份特殊,也不會有師父替他出頭,便想加倍欺淩他。
呂長風更不打話,旋起一腳踢向本月。
本月怒道:“來啊!”
兩人過起招來,幾名正見堂弟子護住明不詳與蔔龜,另一些想要勸架,被呂長風喝止。
兩人剛開始拳腳往來,隻是簡單擒拿功夫,呂長風功力明顯勝上一籌。本月眼見打不赢,化拳爲掌,連綿拍出,便似多生了幾條手臂般,掌影重重。
這是千眼千手觀音掌,已是寺中上等武技,非是尋常鬥毆所用。本月功力雖淺,招式卻熟練,他仗恃體型比呂長風壯碩,自料功力勢必更深厚,想要借此取勝。
沒想到他這打算卻錯了,呂長風忽地一掌拍出,勁風撲面,竟是大金剛掌。
就武學而言,金剛掌重在掌力雄厚,觀音掌重在靈巧,兩者各擅勝場。然而功夫無高低,功力卻有,呂長風雖隻二十出頭,内力卻修得比本月精深,本月三掌五掌來襲,呂長風隻要一掌還擊便能逼得他退後連連。
再過數招,呂長風一掌打在本月肩頭,将他擊退幾步。本月吃了虧,自忖不敵,罵道:“你們今天仗恃人多,我就吃了這個虧,看你能袒護這賤種多久!”說罷轉身便走。
一名弟子在後奚落道:“别走啊!我們挑個弱點的跟你打,一對一,不欺負人啊!”
衆人哈哈大笑,歡呼道:“呂師兄厲害!”“呂師兄好本事!”将呂長風團團圍住,像是圍着名大英雄似地。
呂長風問蔔龜道:“不礙事吧?”蔔龜搖搖頭,說道:“沒事。”神情中卻有不甘。
明不詳道:“得罪本月,他總會找機會報複的。”
又有人道:“他若去告狀,怕害呂師兄被師父責罰。”
呂長風道:“斑狗是俗僧,我打了他,師父會誇我的。”
衆人又是一陣大笑。
呂長風又對明不詳道:“你住正業堂,他早晚會找你晦氣,不好躲。正見堂還有空房,你真不搬來?”
明不詳仍是搖搖頭,道:“那是師父的房間。”
衆人見他惦記師父,頗爲感動。呂長風道:“他若再欺負你,你跟我說,我幫你出頭。”
明不詳道:“寺内禁止鬥毆,而且他有幫手。”随即又道,“現在有呂師兄在身邊,他若來惹我,呂師兄也會幫我。”
呂長風哈哈大笑道:“這不算什麽,你放心,他敢聲張,我把他欺負你的事跟師父講,上面自有人主持公道,正見堂的師兄弟都是你的靠山。”
話音一落,一衆師兄弟異口同聲說道:“沒錯,我們都是你的靠山!”
明不詳看着衆人,忽地微微一笑,便如朝陽般暖活。自明不詳入正見堂以來,除了蔔龜,沒人見他笑過,衆人皆道他是因了心失蹤難過,此時見他笑了,都覺得幹了件好事,盡皆歡喜。
蔔龜除外。
他一臉落寞,站在衆人身後。
當天晚上,蔔龜翻來覆去,睡不安穩。第二天一早,他在打掃神通藏時,忍不住偷偷抽了本《龍爪手》密笈,放入懷中。
選擇這一本,是因爲衆多文字他不辨其義,隻這個“龍”字讓他覺得威風霸氣。
下午,明不詳教蔔龜識字,蔔龜問起本月與他的恩怨,明不詳道:“他是以前正業堂勞役僧的領頭,跟愁師兄一樣。隻是他欺壓下屬,隻發号施令,不幹事,衆人怕他,卻不敬他。”
蔔龜又問道:“可呂師兄就很受大夥愛戴啊?”
明不詳道:“他熱心,常幫師兄弟的忙,自然受愛戴。你要是也常常幫師兄弟的忙,也會受到愛戴。”
蔔龜點點頭,不再多問。
之後,蔔龜便常主動幫忙師兄弟。他打聽到師兄弟若有用度,都需往佛都采購,佛都足有五裏遠,有些師兄弟若無師父允許不能随意離寺,難免要人代購,若遇不上巧的,隻得到處求助。蔔龜沒師父,可以自由出入,他便自告奮勇,幫所有師兄弟購買用品,一開始大家還有些不好意思,多有推辭,但見蔔龜堅持,便也接受了他的好意。
蔔龜雖矮駝,力氣卻大,無論搬運多少東西都難不倒他。每當他采買回來,大家都會向他道謝,稱贊一番,蔔龜雖然累得汗流浃背,卻都會笑得很開心。
日子久了,大家漸漸習慣,遇有想買東西又不想出遠門時,便委托蔔龜去買,有時隻是少了支牙刷也要蔔龜來回走上十裏路。
臘月時,少室山下了一場大雪,随後便是新年,雖則少林寺内過的是佛誕,仍得熱鬧一番。之後又是觀音、普賢兩位菩薩誕辰,這幾個月直把正見堂衆弟子累得人仰馬翻。
轉眼到了春暖三月,某日,有人來敲明不詳房門,說是覺見住持請他前往正業堂。
“我本想早些去看你。”覺見道,“隻是正業堂雜務繁多,一直抽不出空,久了也就忘了,直到最近才想起。”
明不詳道:“弟子懂得照顧自己,若能早日找回師父就好。”說完停了一下,接着道,“也可免去寺内紛争。”
覺見挑了一下眉毛,說道:“我聽說你在正見堂借了很多書,都讀了哪些?”明不詳一一禀告,覺見不時抽問,明不詳應答如流,讓覺見贊歎不已。
考察已畢,覺見問道:“你在正見堂勤奮學習,我很欣慰,你師父想來也會欣慰。你要什麽禮物?我送你。”
明不詳道:“弟子不需要禮物。”
覺見道:“這是獎勵,不是債務。是鼓勵你勤奮,你若記着,當更加精進。”
明不詳想了一下,道:“我想要雙鞋子。”
覺見疑問道:“鞋子?”
明不詳道:“是,一雙鞋子。”
覺見哈哈笑道:“這有何難,過兩天我派人送去給你。”
明不詳行禮道:“多謝住持。”
覺見又嘉勉他幾句,派人送他回去。
就在這個三月,正見堂出了兩件事。
第一件是愁師兄通過試藝,被指派爲監僧,要離開少林寺,前往山西。
衆人替他高興,又爲離别惋惜,與此同時,帶領勞役的領頭弟子便空了出來。隻是領頭弟子一職倒也無啥念想,照例是離職弟子推舉,住持批準,那必然是呂長風無疑。
餞别宴上,衆人籌錢爲愁師兄買了一套僧衣僧鞋,那自然都是蔔龜下山買的。衆人各訴離情,一一話别。
輪到明不詳時,愁師兄道:“你入正見堂以來,我管事少,與你見面也少,沒能教你什麽,如今想來甚是過意不去。”
明不詳道:“正見堂的師兄弟人都很好,呂師兄很好,蔔師兄也很好。隻是有些難過,估計到了明年又得難過一次。”
愁師兄問道:“這話怎麽說?”
明不詳道:“過不了兩年,應該輪到呂師兄領俠名狀,離寺去了。”
愁師兄眉毛挑了一下,心想:“呂師弟本事學得好,或者不用兩年也能下山。我這半年忙于準備試藝,耽擱不少勞役工作,兩頭忙碌,不得清閑,全仰仗他幫忙。我走之後,呂師弟又要找誰幫忙?”
他想着,不由得看向蔔龜。
此時呂長風舉起茶杯,大聲道:“祝愁師兄一帆風順,早日入堂,重歸少林!”
衆人也舉杯交錯,齊聲歡笑。
愁師兄走後兩日,覺明住持傳下命令,蔔立代替本岩,成了一衆人的勞役領頭。
得知這項任命,不止呂長風,所有人都愕然了,蔔龜也錯愕不已。
呂長風雖想過自己若擔任勞役領頭,必會影響自己參加試藝,但他自視甚高,覺得兩頭兼顧并非不可能,愁師兄的好意倒似一廂情願了。蔔龜近來頗受師兄弟歡迎,年紀也相當,勞役本無須大材,他既無心俠名狀,也不會離寺,擔任此職确實适合,隻是不知爲何,呂長風總覺得憋着一口氣。
蔔龜接了職,讷讷道:“我……唉……我會盡力。”衆人看他結結巴巴,不知所措,不免又動搖了些。
當天下午,明不詳來教蔔龜識字。這大半年來,蔔龜常用字已識得許多,偶爾會拿出些生僻字詢問明不詳,明不詳便當場教導。明不詳雖年幼,在蔔龜心中已是半個老師,有事不決,問他便是。
蔔龜問道:“明師弟,我……我當了領頭弟子,唉……這……這該怎麽辦好?”
明不詳回道:“我沒做過領頭弟子,不知道怎樣教你,但以身作則總是對的吧。”
蔔龜問了這句話的意思,就是拿自己當榜樣,多做一些,底下的人便會服氣。
蔔龜懂了,但做得太多。
往常挑水,每人十桶,蔔龜仗着力大,多挑了幾十桶,每個人便少挑了兩桶。
劈柴時,蔔龜一人可抵五人,每個人都少劈了幾捆。
打掃時,蔔龜更是一馬當先,搬挪重物,陳年積垢都親自處理。
他隻負責幹活,卻沒分派工作,但每位師兄弟都很開心,紛紛誇贊蔔龜,自他上任已來,衆人工作輕松不少。蔔龜也樂得哈哈大笑,對明不詳的感激又多了幾分。
三月份第二件大事仍是與蔔龜有關。
他把幫其他弟子采買零食的錢弄丢了。
“我明明帶着的!”蔔龜甚是懊惱,難過道,“到了佛都,我一掏口袋,就全沒了……”
“該不是被扒了吧?”一名弟子道,“佛都很多扒手,就叫你要小心的。”
“我很小心。”蔔龜喪氣道,“對不起大家。”
呂長風安慰道:“幾十文錢的小事,别介意了。”
正見堂的僧人皆爲正僧,除俸銀外并無其他收入,給弟子的零用也少,有些還是靠家人接濟。蔔龜這次采買零食參與者衆,多則數百文,少則幾十文,數目雖然不大,卻是肉痛。
然而肉痛也無濟于事,蔔龜又賠不出來。再說,這幾個月都靠他跑腿采買,蔔龜好好的一雙鞋都因此走得破破爛爛,怎麽好意思錢丢了還賴人家?
蔔龜回到房裏,悶悶不樂,此時有人敲門,一看是明不詳,手上還提着一包東西。
蔔龜懊惱道:“明師弟,他們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
明不詳道:“蔔師兄,你聽過破油瓶的故事嗎?”
蔔龜問道:“什麽故事?”
明不詳道:“有個人上街買了一瓶油,抱在懷裏走着,半路踩滑,失手把油瓶打破了。那人頭也不回,繼續走,一旁路人忙道:‘喂,你油瓶打破了!’蔔師兄,你猜那人怎麽回答?”
蔔龜本不聰慧,搔搔頭,說道:“不知道。”
明不詳道:“油瓶破都破了,回頭又能怎樣?”
蔔龜一愣,似懂非懂。
明不詳道:“錢都丢了,你懊悔又有何用?今後多幫師兄弟一些就是了。”
蔔龜這才恍然,連連點頭。
明不詳蹲下身去,打開袋子,拿出一雙嶄新的僧鞋,說道:“你試試,合不合腳?”
蔔龜忙問道:“這是什麽?”
明不詳道:“這是覺見住持送我的禮物,覺得你穿合适。隻是你别跟人說起,讓覺見住持知道,面子上不好看。”
蔔龜問:“那人家問起,我怎麽回答?”
明不詳道:“隻說是自己買的便是。你在堂内服勞役,也有點俸錢。”
蔔龜又道:“這鞋子這麽漂亮,我收不得。”
明不詳道:“你原本那雙鞋,上山下山,早已磨破不能再穿。換上這雙新鞋,以後幫師兄弟買東西也能走得快些。”
蔔龜感動不已,抱住明不詳,流淚道:“明師弟,你真是好人!”明不詳等他哭完,讓他試了鞋子,略爲窄小,還算合腳。
穿上新鞋子的第二天,蔔龜察覺每個人看他的眼神都變了。他以爲那是弄丢銀兩,大家仍未釋懷的緣故,隻想着這群人這麽小氣,終究不如明師弟大方。
然而從那天起,再也沒人托他下山采買。慢慢地,他也感受到自己似乎被冷落,以及背後不明所以的竊竊私語。
蔔龜有些急了,這是他好不容易得來的“朋友”,他不明白到底怎麽了。他隻能在幹活時更加賣力,擔下更多工作,來讨好這群朋友。
漸漸地,正見堂的師兄弟也有些懶了,灑掃勞務也沒這麽用心了。他們越是不用心,蔔龜就隻能做得越多,蔔龜做得越多,他們就越不用心。
到了四月,覺見來正見堂找覺明住持,見明不詳與蔔立等弟子正在劈柴,看到明不詳腳上仍穿着舊鞋,心下疑惑。隻見明不詳對他搖搖頭,他順着明不詳目光看去,那雙新鞋正穿在蔔龜腳上。
他知道蔔立的故事,也知道明不詳來到正見堂後,十年不見人的蔔立竟然願意走出房門,更與其他弟子親昵,他想這必是明不詳的功勞。他對明不詳微微一笑,點頭示意,旋即離去。
“這孩子終究沒讓我失望。”覺見心想。但他沒走兩步,突又回頭,皺起眉來,過了會,閉上眼,轉身離去。
又過了會,一名堂僧走來,把蔔龜叫了過去。
“今天要劈多少柴?”堂僧問。
蔔龜說道:“一百捆。”
“你劈了多少,那孩子又劈了多少?”堂僧又問。
蔔龜道:“我劈了二十捆,明師弟劈了十捆。”
“你們兩人劈了三十捆柴,剩下七十捆,二十幾個弟子分着劈?”
“呂師兄也劈了五捆。”蔔龜忙道,但他的辯解沒有得到認可。
“你是領頭弟子,勞務如此不公,你怎麽辦事的?”
蔔龜讷讷道:“可今天總能劈完,時限内沒耽擱了工作。”
堂僧道:“領頭弟子不是比誰幹的活多,是分配勞務力求公平,監督管理,各司其職。若是比活幹得多,領頭弟子選身強力壯的就好,還需選年長的嗎?”
蔔龜答不出話來。
堂僧道:“今後勞務分配務須公平,下回我來監督,若再見有人偷懶,便處罰你。”
蔔龜唯唯諾諾稱是。
然而他再也管不動正見堂的師兄弟了。
他所分派的勞務,無論多寡,總是做不完。人數雖然沒少,但藏經閣的大殿始終不若以往明亮,砍柴挑水每日都耽誤了時辰,讓他挨了不少罵。
蔔龜急了就會說大家幾句,久了說也無用,就罵。
然而罵也無用,反倒是這段時日下來,已經很久沒人找他去踏青喝茶閑聊了。
他終于察覺到,自己被排擠了。
但他不知道原因。
隻有呂長風偶爾催促幾句,那些弟子才會認真幹活。
沒人将他放在眼裏。
他着急地求助明不詳,明不詳隻是勸他放下,建議他與呂長風聊聊。
但呂長風總是故意避開他。
一日他暴怒之下,竟毆打了一名師弟。所有人似乎都被吓到了,這才開始認真幹活。
他想起了明不詳跟他說過的本月,他覺得懊悔,向那名師弟道歉,那師弟敷衍兩句後便躲得遠遠的。
那天之後,其他師兄弟開始認真幹活了,工作終于能如期完成,蔔龜重又得到堂僧的稱贊。
這方法雖然粗暴,但有用,每當師兄弟偷懶時,隻要他咆哮幾句,甚至動手打人,剩下的師兄弟便會開始幹活,似乎也沒有人向堂僧投訴他。
但呂長風卻不幹活了。
他總是用鄙夷的眼神看着蔔龜,無論蔔龜怎樣大吼大叫,他始終不爲所動,似乎就是要激蔔龜動手打他。
而呂長風不幹的那些活都是由明不詳幫忙處理的,這讓蔔龜對明不詳更加過意不去。
一日,蔔龜終于忍不住,一拳揮向呂長風。呂長風卻似等待許久一般,輕巧避過,抓住蔔龜手臂一扭,疼得蔔龜唉唉慘叫。
他聽到所有師兄弟都在拍手叫好。
他覺得極度羞辱,就好像孩童時被别人父母驅趕遠離自己的孩子一般屈辱,像是被其他孩子丢石頭一般屈辱。
隻有明不詳着急勸說呂長風放手。
隻有明不詳是他的朋友,最初也是最後的朋友。
“是我害了你。”明不詳說道,在蔔龜房間裏,拿了瓶跌打藥膏給他。
“跟你沒關系。”蔔龜道,“他們讨厭我。”
“他們以爲你偷了他們的錢。”明不詳指着他腳上的新鞋子道,“他們以爲這雙鞋子是你用偷來的錢買的,我聽到他們這樣說。”
蔔龜這才恍然大悟,原來這就是他們逐漸疏離自己的原因。
“我跟他們解釋了,但他們不信。”明不詳說。
“那怎麽辦?”蔔龜問。
明不詳道:“我明天就去找覺見住持來作證,還你清白,這樣他們就會相信你了。”
“有用嗎?”蔔龜問。
“你把領頭弟子的身份讓給呂師兄。”明不詳道,“呂師兄會原諒你的。呂師兄原諒你,其他師兄弟就會原諒你。”
原諒?明不詳走後,蔔龜躺在床上,輾轉反側。
隻有這一次,他不相信明不詳,因爲他罵過他們,打過他們。
隻要有呂長風在,他就無法取回大家的信任,因爲大家都喜歡呂長風。他英挺、高大,武功好,教養好,又能見義勇爲。
跟他比起來,自己就隻是一個駝子。
這段日子蔔龜終于走到屋外,屋外的天地很大,但是太重,重得他直不起身來。他好像又縮回了那間小黑屋,窄小的房間裏隻有他一個人,練着鐵闆橋,拼命想讓駝背多直一分。
他終于明白了,他一直嫉妒着呂長風。
他從抽屜裏取出了龍爪手的密笈,放入懷中,趁着夜色走了出去。
他知道呂長風的房間在哪,他不是賊,但他能讓呂長風當賊。竊取藏經閣密笈,那是重罪,隻要自己明天一早說藏經閣經書遭竊,正見堂所有僧居都會被搜查,呂長風就人贓并獲了。
他還能說呂長風就是偷錢的賊,有了明不詳的證詞,證明自己這雙鞋子不是用偷來的錢買的,呂長風就是最可能的小偷。
然後他與“朋友們”才能“誤會冰釋”,這才是他能重新取得“朋友們”信任的方法。
他蹑手蹑腳,避開巡邏的更僧,來到呂長風房間外。那是一間兩室房,他輕輕推開大門,呂長風住在右邊那間,他推了一下,該死,門鎖住了。
他繞到後頭去,見窗戶開着,便從窗戶爬了進去。
他沒有爬窗的經驗,當他以爲自己能鑽過去時,他背上的駝峰撞到窗闆,發出了巨大的聲響。他大驚失色,還來不急縮回去,呂長風已被驚醒,看到窗外人影,大喊道:“有賊,有賊!”
呂長風沖了過來,蔔龜想要退出窗外,駝峰卻被卡住,一時動彈不得,被呂長風抓住領子。呂長風認出是蔔龜,訝異道:“怎麽是你?你半夜闖進我房裏幹嘛?!”
蔔龜腦中“轟”的一聲,一片模糊,隻想着快點掙紮逃生。如果在這裏被抓,他這輩子就再也交不到朋友了。但呂長風武功遠比他高,他怎麽掙得開?危急間無暇深思,蔔龜右手成爪,向前疾探,使出他練了半年有餘的龍爪手其中一招“摧堅破硬”,扣向呂長風咽喉。
呂長風知道蔔龜武功深淺,對他這一擊并不在意,雙手仍抓着蔔龜領口,隻是扭過脖子閃避。
然而他錯了,蔔龜這一爪仍是扣住了他的咽喉,使勁一扯,竟将他氣管扯斷。呂長風雙手扼住喉嚨,不能呼吸,喘不過氣來,不消片刻便倒地身亡。
蔔龜也沒逃掉,聞聲而來的更僧與弟子将他擒住,壓倒在地。
這事震動了少林寺。正見堂的僧人栽贓嫁禍,戕害同門,盜書殺人,私學武典,随便哪樣都能問個死罪。
這時寺内正爲了正俗鬥毆緻死一案而多有紛擾,在這個關頭,蔔龜又以既正且俗的身分殺死了寺中弟子,更是挑動了寺内敏感的神經,讓這事情隐約又上到了正俗之争的高度。
明不詳到獄中見過蔔龜一次,沒有問什麽,蔔龜也說不出什麽。兩人相對無言,蔔龜隻是盯着明不詳的臉看。
“明師弟的臉還是這麽好看,比呂長風好看多了。”打從第一次見面起,他就惦記着明不詳的面貌,蔔龜心想,“如果下輩子我也長了這張臉,也該有很多朋友。”
明不詳臨走前,蔔龜說道:“謝謝你,朋友。欠你的,我下輩子再還。”
明不詳點點頭,沒再回頭。
正業堂的批示很快就下來了。
刑立決。
少林寺的死刑并非斬首,基于佛家慈悲精神,他們選擇較爲無痛的死刑方式。犯人被捆綁後,跪坐于前,施刑者立于身後,必須是學過龍爪手以上剛猛指功的僧侶。這些僧侶多半爲俗僧,以指力摧破受刑者背後肺俞、心俞兩穴,一擊之後,受刑者心肺立碎,死得無聲無痛。
今日行刑者用的正是蔔龜唯一所會,用來殺死呂長風的武功——龍爪手。
蔔龜跪在刑場,環顧四周,沒見到明不詳。
這是因果報應吧,蔔龜閉上眼睛,突然想起覺明住持說的那個故事,那個他很喜歡的,幹達多與蜘蛛的故事。
“也許那條蜘蛛絲并不是要解救幹達多。”蔔龜心想,“隻是爲了讓他摔得更深更重……”
他感覺到背後一痛,痛楚傳到胸口,還來不及反應到全身,意識已擴散開來,一陣濃重的睡意來襲。
※ ※ ※
蔔龜死後,明不詳申請将神通藏交給他一人打掃,大家認爲,這是他紀念蔔龜的一種方式,便答應了。
一名較爲年長的師兄當了領頭弟子,正見堂的灑掃一如既往,窗明幾淨,整齊利落,每名弟子都誠懇認真,再無一人偷懶。
隻是他們再也不會一起出遊了,彼此間也少了很多交集。
他們每個人身上都背着一種濃重的罪孽感。
像是蔔龜背上的駝峰。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