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家門前今日倒是頗爲熱鬧,顧甚微靠着牆張開嘴,從兜裏掏出一顆梨膏糖往空中一扔,那糖精準地落在了嘴中,化成了一灘苦水。
說話人穿着一條湖藍色的裙衫,頭上插着一根白玉海棠簪,除了手腕上還戴着的一串玉佛珠,看上去約莫十七八歲的年紀。打扮并不華麗,卻是自帶着一股子書卷氣。
顧家的人除了他們這一房,行事作風都像是用一個模子開出來的蠟人兒。
顧甚微嘲諷地勾了勾嘴角,這姑娘她認得,是顧言之的小女兒,隻比她大上一歲,名喚顧清。
“清兒慣常懂事明理,祖母也不能虧待了你去。你那嫁妝單子都送到伯府去了,誰知道這個關頭強盜登門……你且放心,祖母無論如何也會讓你體體面面出嫁的。”
她說着,搖了搖頭,拐杖在地上跺了幾跺。
“早知今日,那孽障一出生不如我便将他掼死了去,也省得他日他害了顧家幾世清名!”
顧清眼眶微微一紅,微微屈膝扶着顧老夫人就要上車。
顧甚微聽着,無語地搖了搖頭,天下竟是有這般不要臉之人。
想必她若是晚回來一步,她爹娘的一些東西就要被顧清帶走,去風風光光的做伯府的兒媳了。
她想着,眼眸一動,腳踩起了一顆石頭子兒,輕輕一踹朝着那馬屁股踹了過去。
那駕車的馬兒正打着響鼻,突然屁股一疼,一尥蹶子朝前跑去,正準備上車的顧老夫人被吓了一跳,一個踉跄跌坐在地上張嘴哎喲了起來。
顧家的車夫眼疾手快,一把拉住了缰繩。
受了驚的馬兒仰頭嘶鳴一聲,噗的一下,拉出了一團熱騰騰的馬糞來,恰好落在了顧老夫人的面前。
顧老夫人隻感覺面前熱氣騰騰,一股子臭氣撲面而來,她定睛一瞧,待看清了面前是什麽,大叫一聲從地上彈跳了起來,她捂住了口鼻,再也忍不住沖到門前的松樹下,扶着那樹幹嘔起來。
“噗呲!”幾聲輕笑傳來。
顧老夫人同顧清同時擡頭朝着四周看去,不知何時已經有好幾位過路人駐足圍觀起來,其中有一兩個沒有忍住的,噗呲笑了出聲。
顧老夫人臉上青一陣白一陣,她顧不得多言,扭頭掩面快步的朝着屋中沖去。
站在牆角的顧甚微看着完全沒有想到的一幕,下巴差點兒合不攏來。
她怕不是上輩子是那宮中的養馬官,要不是就是草原馬場上的野馬之王,要不然的話她見過的馬兒們怎麽都這麽機敏!
顧甚微想着,看那馬車前因爲疼痛正在扭着屁股的馬兒,都覺得眉清目秀了起來。
真是一個标志的美人兒!
若是能張嘴說話,滿汴京城遊蕩說說他今日的英雄壯舉就更好了!
那門前兵荒馬亂好一通,待仆婦婆子散盡,圍觀駐足的人這才少了起來。
顧甚微見着,彎下腰去輕輕地摸了摸趴在自己身邊的一條大黃狗,她從油紙包裏拿出一個肉包子,塞到了它的嘴中,然後拍了拍它的腦袋,朝着門前的大松樹指去。
那大黃狗一個激靈站了起身,飛快地沖到了樹下,然後蹲着吃起包子來。
顧甚微瞧着,鼻頭微酸。
她離開汴京城的時候,顧家附近的這條流浪狗,還是個小不點兒。那時候母親去世,父親又基本在宮中不怎麽出來,她一個人待在澄明院中,能說話的人隻有十裏。
有時候夜深人靜睡不着,她便會翻牆出來像個夜遊神一般閑逛。
就是在那時候,她發現顧家附近有一隻流浪小黃狗,她有時候會買四個肉包子。她嘴饞買了就趁熱吃掉一個,然後一個喂跟着她的小黃狗,還有一個留給十裏。
剩下的一個就是不幸被巡夜的樓叔逮住之時,用來收買他的。
顧甚微想着,朝前顧家門前看了過去。顧樓佝偻着背,正在收拾着門前的馬糞,瞧見那吃包子的黃狗,他的手微微一顫,站直了身子沖着門口的小童喚道。
“種荠,你看着門,我去将這東西倒得遠些,省得主家瞧見了晦氣。”
那個小童坐在門前沒有挪屁股,他眼皮兒都沒有擡,不耐煩的擺了擺手,“去吧去吧,早些回來,你可别想着偷懶。”
顧樓應了聲,提着那馬糞慢騰騰地朝着路上走來,他餘光一瞥瞧見了顧甚微,不動聲色的轉了過來。
“您随着我來”,顧樓壓低了聲音,走多了幾步,推門進了一處小院兒,他将那馬糞擱在了進門處的牆角,然後方才眼眶紅紅的看向了顧甚微。
院子裏頭坐着一個正在做針線的中年婦人,瞧見顧樓領人進來,什麽也沒有問,徑直的進屋子裏頭去了。
顧樓見顧甚微瞧那婦人,解釋道,“那是啞嬸,她又聾又啞的。我于她有恩,她不會往外說的。”
顧甚微有些無言以對,她還能怎麽往外說?
顧樓眼中含淚,他用衣袖擦了擦,看着顧甚微說道:
“一晃姑娘長這麽大了,我聽他們說了,說您現在不光是無罪之身,還進了皇城司做了官。真好啊,這下子五郎泉下有知,也安心了。”
“我知道您不會聽我的勸告,但是我還想要多嘴說上一句,我知曉姑娘本事高強,您回來也一定是有備而來。可今時不同往日的,又何止是姑娘您呢?”
“顧家現在要起勢了,福順公主是那位唯一的親姐姐啊……”
福順公主同如今官家唯一的兒子趙誠,都是蘇貴妃所出。東宮前不久以謀逆之罪被張春庭斬殺,皇後受到牽連如今已經是名不副實,她一心禮佛深居簡出,不再理事了。
這汴京城中,便是路邊的狗都知曉,這未來的天下,隻能是趙誠的。
等趙誠即位,顧均安身爲他唯一的親姐夫,那定是要水漲船高了,也難怪顧清都能攀上伯爵府的親事。
顧甚微點了點頭,“那不是也得等那嘴上無毛的小孩兒先當上太子?”
顧樓聽着腿一軟,差點兒沒有癱倒在地。
這什麽意思?夭壽啊!他一把老骨頭并不想聽,也不想知道。他想立即改名,樓叔變聾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