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嘴唇顫抖着,但是很快便冷靜了下來。
“是大管家顧樓去請的,就是姓湯,說是汴京城中有名的婦科聖手。還是拿了顧老爺的拜帖,才請人前來出診的。不過那郎中進屋去把了脈,便讓家中準備後事了。”
“姑娘趕回來的時候,應該撞見了他,生得白白胖胖的,看上去十分和善,身後跟着一個年輕哥兒背着藥箱。”
顧甚微心中喟歎。
她母親左棠當時有孕在身七月有餘,父親一進宮門深似海,也不知道何時能夠出來。她本來是想要守在母親身邊寸步不離的,可當時外祖父一家子剛剛才同斷械案撇清關系出獄歸家。
雖然信中說是無礙,但是誰不知道那種地方,進去不死都要剮下一層皮來。
且左家乃是江湖中人,一下子被朝廷抓了,指不定有多少江湖仇家乘機尋上門去。
因爲這事是顧家牽線搭橋做的中人,母親既是憂心又是愧疚,便使了她随着镖局的車馬一并去探望。
當時她除了覺得顧家規矩多讓人煩不甚煩,壓根兒沒有想過那地方是個龍潭虎穴,都是一家人祖父同祖母還能害了自己的親孫子去?
她緊趕慢趕,可還是晚了一步。
進屋的時候,恰好撞見了郎中出門,緊接着就聽到春杏還有十裏撕心裂肺的哭喊聲。
左棠同顧右年都是江湖兒女,不喜歡人伺候,因此澄明院中的下人并不多,春杏是左棠身邊伺候的大丫鬟。
“正所謂七活八不活,阿娘剛剛進入八月便見紅了,她是習武之人身體遠比常人康健許多,怎麽就突然難産血崩了……我當時着急見阿娘,沒有顧得上細問那郎中。”
“可昨日查案,我在永安橋附近的湯太醫家中聽到湯家大郎說話,他說還請見諒,我這弟弟他自幼便是這麽瘋……這話可太熟悉了,我當時就覺得自己在哪裏聽過。”
顧甚微壓低了聲音,當時韓時宴還有吳江那個大嘴巴都在,她不便詢問。
“後面想來,他生得白白胖胖的,應當就是當日我在大門口撞見正在同顧言之告别的郎中。他當時也說了這麽一句話……總不能汴京城裏每個人的弟弟都在發瘋!”
按照十裏說的,湯大郎當日去問診,是領着湯二郎一起去的。
湯二郎那會兒年紀尚小,湯太醫十有八九還沒有對他感到絕望,還想着用醫術挽救挽救他,便讓他跟在湯大郎身後背藥箱,可他當日在顧家惹禍了。
所以湯大郎在離開顧家的時候,同她大伯父顧言之說:“還請見諒,我這弟弟他自幼便是這麽瘋……”
顧甚微垂了垂眸。
她不是沒有懷疑過母親一屍兩命存在問題,可顧家除了規矩多,有些不喜左棠乃是江湖人士之外,一切都做得克制又體面,挑不出什麽錯處來。
一直到祖父引着人在亂葬崗上圍追堵截她,在那個大雨滂沱的夜晚她方才明白。
有些人的惡,根本是你無法想象的。
那個局布下的遠比她想的更大,更早。
十裏看着顧甚微,上前一步,輕輕地抱住了她,她伸出手來,輕輕地拍了拍她的背,“姑娘……”
顧甚微笑了笑,“我無妨,我又不是三歲孩童,你還這般拍我!我先領着那孩子去看湯郎中。阿姐給我多拿些錢。”
她說着,松開了十裏溫暖的懷抱。
又從那錦袋之中掏出一顆梨膏糖來塞進了嘴中嚼得嘎嘣嘎嘣作響。
十裏瞧着心中慰帖,終于開懷起來,“等會兒我去尋樓叔,問他春杏姐姐當年離開府中去哪裏了,還有那給夫人接生的劉婆子,又住在哪條巷歸屬哪家。”
顧甚微點了點頭,“好!”
這一路上,王景都安靜如雞,顧甚微嚼梨膏糖的聲音像極了野狼在嚼孩童的手指頭。
之前在那地窖之中,褚良辰時常給他講這個故事,那時候他沒有辦法想象出這個聲音,但是現在能想象到了。
馬車在湯太醫門前一停,顧甚微便率先從馬車上跳了下來。
那坐在門前拿着筆給看診人排号的門房瞧見顧甚微,像個受驚的跳蚤一般蹦了起來。
他拔腿就往屋子裏頭沖,一邊沖還一邊嚷嚷着,“大郎大郎,二郎又惹事了,打上門來了!打上門來了!”
顧甚微無語,見那些排着隊的婦人娘子們看了過來,忍不住又跳上了馬車,吩咐張全駕車繞到後門去。
“前頭人太多,我背着你咱們翻牆進去!”
顧甚微見這後門無人松了一口氣,她擔心若是她在前門再多待一會兒,今日下午大街小巷便要傳說皇城司的那個女官人不孕不育!
她的話音剛落,後門卻是嘎吱一聲打開了。
那愛唱夜歌的湯二郎這會兒抱着腦袋,像隻橫沖直撞的野豬一般猛沖了出來,在他的身後一臉和善的湯大郎拿着自己鞋底闆,擡着手一頓猛抽,嘴中還罵罵咧咧的,“又惹事,又惹事!”
“你說,你又對着哪個好人子唱喪歌了!你不知道嗎?你對着人唱一個,人死一個!你哥哥我拼命救人看診,積的一點德全被你敗光了,賺的一點錢全換成棺材闆闆了!”
他罵着,手中的鞋子猛地飛了出來,顧甚微的頭一偏,那鞋子飛出去老遠,落在了窄巷對面的牆上,發出了嘭的一聲。
四目相對,這巷子安靜得十分适合唱夜歌。
湯大郎那張白胖的臉瞬間變得和善了起來,他有些不好意思的彎下腰去,輕車熟路的說道,“還請顧大人見諒,我這弟弟他自幼便是這麽瘋……”
顧甚微嘴角抽了抽,明明方才是你比較瘋!
湯大郎清了清嗓子,看了顧甚微背上的王景一眼,神色陡然凝重了起來。
他探出頭去,四下裏看了看,見四下無人立即側開了身子,“顧大人先進來再說。”
他說着,又瞪了湯抒懷一眼,壓低聲音罵道,“你也先進來!你要是再胡來,哥哥就把你給毒啞了!”
他這話顯然經常說,湯抒懷并沒有在意,反倒是不緊不慢的撿了鞋,這才走了進來。
湯大郎沒有說話,接過那鞋子沒好氣的穿着,引着顧甚微走了幾步,進了一間屋子。
那屋前長廊上,放着整整一排的小藥爐,上頭炖着藥罐子,正騰騰地冒着熱氣。
“顧大人将這小哥兒放在這榻上吧,若是我沒有瞧錯的話,這哥兒是一直吃着保甯丸的”,他說着,神色和藹地看向了王景,“你應該還認得我吧?王家的景哥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