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衆人好奇的眼神中,羅東山笑了笑:
“不就是參觀車間嗎?多大點事?走!”
說着,他帶起了頭,朝着辦公室外走去。
張雲舒連忙起身,跟在了羅東山的後面。
孫薇和吳鵬也緊随其後,一臉的興奮和期盼。
走出辦公室,沿着屋檐下面走着,大家明顯感受到了整個廠區的安靜。
明明人來人往,也能看到大家臉上帶着笑容,但沒有高聲喧嘩。
也正是這一點,讓衆人清醒的意識到,騰飛的廠區,和别處不同。
走過和緩的坡道,衆人走進了車間。
映入眼簾的,是工人們忙碌的場景。
張雲舒他們幾個,平時也沒有去過工廠車間,對正常的車間是什麽樣子的,并沒有概念。
但是大家都能看出來,這些正在生産中的機器,無論是高度,還是安全設施,都非常的齊全。
直播間的觀衆們,有在工廠呆過的,就懂行了。
“質檢台的高度被降低了,方便了腿部殘疾的工作人員。”
“我之前還好奇失去雙手的那位員工能做什麽,現在了解了。”
“履帶轉速也被調整過,羅廠長真的很爲工人們着想。”
“這麽大成本的改造……是什麽東西讓羅廠長下定決心這麽做的?”
“是啊,我想,沒有任何一個企業家,一開始就想招聘殘疾人,他爲什麽這麽做?”
“同好奇背後的原因。”
“……”
觀衆們的議論聲,被導演劉勇注意到了。
他悄悄的把張雲舒拉到了一邊,低聲說道:
“雲舒,現在網上對羅廠長、對這裏的員工們非常的好奇。”
“你有機會的話,可以帶大家問一問這方面的事情。”
張雲舒眼睛眨了眨,笑道:
“其實我也好奇,小意思,包在我的身上。”
說着,張雲舒擡頭環視了一圈車間,建議道:
“劉導,我和林老師還有羅廠長商量一下,看看能不能直接搞個小采訪,有什麽好奇的直接問,您看這樣行嗎?”
劉勇聞言,眼睛一亮:
“對呀,我偷偷摸摸的和你說幹嘛?直接問,快去吧!”
“……”
張雲舒撓了撓頭,走到了正在說話的林楓和羅東山兩人身邊:
“林老師,羅叔叔,對不住,打擾一下。”
正在和林楓探讨技術問題的羅東山擡頭,一臉的茫然:
“啊?什麽事?”
張雲舒把自己剛剛和劉勇說的話說了一遍。
羅東山聽完,大手一揮:
“員工的話,隻要他們願意,我肯定沒有意見。”
“但是我呢,現在有點忙,急着和你們的林老師探讨技術問題。
“這樣,伱把林老師讓給我,先去和員工們溝通吧!”
聞言,林楓也無奈極了,隻能笑道:
“你先和員工們溝通吧,注意尊重别人的隐私,以及意願,不要死纏爛打。”
張雲舒點了點頭:
“明白,我可是有分寸的人!”
直播間的觀衆們看到這一幕,眼睛都亮了。
“采訪工人們?好啊,想知道他們的經曆,和我們這些健全的人有什麽不同。”
“我還想知道他們爲什麽殘疾……算了,這個問題應該是他們不想聽到的。”
“我是醫生,能看出來,有幾位是小兒麻痹症,還有一個是腦癱。”
“啊?腦癱?!腦癱不是傻子的意思嗎?這也沒見誰不能勝任工作啊。”
“腦癱是大腦的部分區域發育異常,不代表沒有勞動能力。”
“是嗎?對大家更加的好奇了。”
“加一,快點開始采訪吧!”
“……”
在衆人的議論聲中,張雲舒尋找合适的采訪對象。
孫薇和吳鵬也在她的身邊協助她。
不過,看來看去,所有的工人們手上都有事情再忙,實在是不好意思打斷。
吳鵬靈機一動,指了指廠房外面,道:
“外面也有工人啊,我們出去找呗?”
張雲舒一拍腦門,非要在車間找,這不是傻了麽?
“行,咱們去外面看看。”
三個孩子帶着攝影師,跑到了車間外。
臨出門的時候。
林楓看了一眼幾個孩子的背影。
看到劉勇他們跟着,也放下心,繼續和羅東山讨論起了技術問題。
而張雲舒他們跑到門外,就看到了一個穿着襯衣、西褲。
但人是坐在輪椅上的人,搖着輪椅朝着車間方向過來。
孫薇拍了拍張雲舒的肩膀,小聲道:
“這位叔叔看起來文質彬彬的,要不,就先采訪他吧?”
張雲舒點了點頭:
“我覺得可以。”
于是,孩子們一拍即合,也迎着輪椅男子跑了過去。
曹亮早就看到這三個身後跟着攝影師的小孩了。
不過,他也不知道孩子們朝着自己跑來是有什麽事情,當下停了一下輪椅。
而吳鵬跑得最快,第一個沖到了他的面前。
“叔叔您好!我叫吳鵬,我們現在正在做節目,能不能打攪您一會兒,采訪一下您?”
孫薇和張雲舒也在後腳趕到了。
兩人分别做了自我介紹之後,眼巴巴的盯着曹亮。
曹亮看了看三個孩子身後的攝像機,友好的笑了笑:
“采訪也不是不可以,不過羅廠長等着我,可能就十分鍾?夠嗎?”
十分鍾?
張雲舒點了點頭:
“夠了夠了,我問簡單一點兒。”
孫薇笑着補充:
“叔叔,如果問到您不想回答的問題,可以直接拒絕回答的。”
吳鵬拱了拱手,誠懇道:
“如果有不得當的地方,我們先給您道個歉。”
三個孩子都沒有和殘疾人相處的經驗,擔心自己會說錯話。
所以,先把前提強調了一遍。
曹亮看着這麽懂禮貌的三個孩子,心中生出了幾分欣賞,當即點了點頭:
“沒事,盡管大膽的問。”
張雲舒首先問出了自己的第一個問題:
“叔叔,請問您現在是在哪個崗位上工作?”
“車間主任。”
曹亮微笑着回答:
“主管設備和安全這兩塊。”
三個孩子對視了一眼,沒想到這一出手,就逮到了一個車間主任!
吳鵬更是嘴快的說道:
“您是車間主任?怪不得看起來文質彬彬的,一股書卷氣。”
說完之後,他撓了撓頭,腦子跟在嘴巴後面追:
“我沒有别的工人不好的意思……”
孫薇也趕緊幫吳鵬找補:
“叔叔,是這樣的,普通崗位和車間主任的崗位,用人要求不一樣。”
“吳鵬是因爲被您的氣質吸引了,所以,我想問一下。”
“您是畢業于什麽學校?”
看着急了的孩子,曹亮擺了擺手,安撫道:
“你們别緊張,我能理解的。”
“我的母校是一所普通的本科,學的是機械制造這一塊的。”
“能有幸出任騰飛工廠的車間主任,一方面是專業背景。”
“還有就是……幸運吧?”
幸運??
三個小孩相視了一眼,有些不明所以。
難道是因爲身爲殘疾人,求學之路,比其他人艱難?
所以才有幸運一詞?
張雲舒是這麽想的,也就這麽問了:
“叔叔,您讀書的時候,是不是和别的同學不一樣呀?”
“所以,您才會用‘幸運’一詞形容自己?”
曹亮聞言,眉頭微挑,拍了拍自己身下的輪椅,笑道:
“你們想多了,我其實是後天殘疾的,我的讀書生涯中,并沒有什麽特别的地方。”
啊?!
三個孩子看着笑意盈盈的曹亮,心中有些不忍。
但,更多的是好奇混合着忐忑。
這位叔叔爲什麽會殘疾?
在騰飛工作,爲什麽會是幸運?
可是,要是問出來的話……
不就是揭開人的傷疤嗎?
能不能問?
就在孩子們糾結的時候,曹亮已經看出來了,直接道:
“我是因爲一場車禍,傷到了脊柱,導緻的殘疾。”
“之所以會說自己幸運……”
“當時車禍之後,我受傷很嚴重,在ICU裏面足足躺了一個多月之後,才死裏逃生。”
“啊?”
吳鵬聽到這段往事,驚訝的張大了嘴:
“那肇事者受到懲罰沒有?”
曹亮點了點頭:
“當然受到相應的懲罰了,然後我也得到了保險公司的賠償。”
吳鵬打量了一下曹亮,心中默想。
要是換成自己,再多的賠償也抵不過站立的能力啊!
這時候,張雲舒又問曹亮,道:
“死裏逃生,确實算是幸運……”
“可是,叔叔,您出車禍之前有工作的吧?又是怎麽來到騰飛的呢?”
曹亮搖了搖頭,笑道:
“對我們這樣先天健全,後天殘疾的人來說,死裏逃生真的不算多大的幸運。”
“其實,來到騰飛,才是我最大的幸運。”
這話一出,三個孩子都來勁兒了,目光灼灼的盯着曹亮。
迎着孩子們的目光,曹亮坦然的說道:
“出院之後,我才發現,因爲我長期不在崗,我原來的公司就招了人,代替了我。”
這話一出,吳鵬的眼神中閃過了一絲氣憤:
“啊?這不乘人之危嗎?!”
孫薇和張雲舒也點了點頭,覺得曹亮的上一家公司做得不對。
倒是曹亮擺了擺手,對三人說道:
“其實,我也能理解,公司需要運轉,不可能空着崗位等我。”
“我就想,給我換個别的崗位也成。”
“但是,公司這時候給我談離職的事情了。”
“他們認爲我的身體,已經不符合他們的聘人要求,要解雇我。”
聽着這話,吳鵬的拳頭都握緊了。
而曹亮繼續不疾不徐的說道:
“我也沒有吃虧。”
“出于人道主義,公司在法律的最高要求之外,還額外多給了我兩個月的工資補償。”
張雲舒弱弱的說道:
“所以,您拿了錢,就走了?”
曹亮點了點頭。
三個孩子都沉默了。
于法,公司給了最大化的解雇賠償。
于情,又多給了兩個月的工資補償。
這事情辦得,真挑不出理來!
就連曹亮,不,是他們都認可,公司要運轉,不可能允許某個崗位長期缺人……
但是,這事情聽起來怎麽就這麽憋屈呢?!
到底是哪裏不對?
這時候,曹亮的聲音又響了起來:
“當時我剛剛出院,身體也不穩定,就拿了錢回到家中休養。”
“經過一年的康複訓練之後,我覺得自己差不多可以投入工作了。”
“就将自己的工作經驗、簡曆這些整理好,開始求職。”
“殊不知,這才是我地獄生涯的開始……”
三個孩子一聽,心中不由得一緊。
隻聽曹亮徐徐說道:
“對于自己身體的疼痛,以及殘疾的事實,并沒有擊垮我。”
“因爲我相信,隻要活着,人就有希望。”
“而且,這場車禍隻是奪走了我站立行走的能力,沒有奪走我的知識、能力。”
“我覺得自己還能憑借我的能力,在精神上站起來。”
“但是,當我找工作的時候,我發現,我認爲的知識和能力,一點用處都沒有。”
“所有的公司一看我是殘疾人,直接不要。”
“所有人都默認,我身體殘疾了,所以在工作上也會有諸多不便。”
“連試一試的機會都沒有……”
曹亮想起曾經,苦笑了一聲:
“這才是真正的煉獄,精神煉獄。”
“我覺得,自己活得就像一道陽光下的影子。”
“明明美好的世界就在眼前,但是無人注意到我的存在,也沒有人需要我。”
“這種被漠視的感覺,時時刻刻撕扯着我的内心。”
“我甚至恨自己生命太頑強,幻想要是當初直接死在車輪底下,會有多麽的幹脆。”
聽到曹亮的這段内心獨白,三個孩子心疼,又沉默。
他們知道,自己之前覺得憋屈的點在哪裏了——
明明還有參與社會協作的能力。
也有實現自己人生價值的意願。
但是,社會不再接納殘疾人了!
就像出門看不到殘疾人,不是因爲這座城市沒有殘疾人,或者殘疾人很少。
而是,他們走不出來。
最基礎的盲道上,随處可見都有障礙物。
更别說,很少看到的殘疾人衛生間。
以及,到處可見的高高的、陡峭的樓梯……
對于先天殘疾的人來說。
他們一直生活在這樣的環境中,可能已經習慣、甚至默認自己不被重視了。
但是,對于曹亮這樣後天殘疾的人來說。
世界,像是突然撕開了自己的僞裝,露出了最殘忍的一面。
他能發聲、也想發聲,但是,被無形的手掌捂住了。
所以,他痛苦。
而那些一直不發聲的殘疾人,更是不知道自己能發聲!
他們連什麽是痛苦都不知道。
這一刻,三個孩子才真正的意識到:
殘疾人這個群體,到底面臨着什麽!
這和之前想當然的,對殘疾人帶有的那天然的憐憫。
截然不同!
………………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