辦公室内顯得很是安靜。
沒有多餘的第三人的屋子裏,盧正義少有的坐在辦公桌後頭。
自打婚後,他也開始穿些西裝、襯衣一類,麻煩又束手束腳的衣物,如今穿着這些,正正經經坐在這辦公位上,倒也像是個在公司内朝九晚五的上班族。
而坐在盧正義對面是一個有着短卷發、看起來有些遲疑的中年男人。
在得知試鏡成功的消息,眼前這個沒什麽名氣的演員并沒有爲此而欣喜若狂。
反而,他整個人呆住了,并且開始沉默。
“您……真的願意讓我出演男一号嗎?”
良久,周子允沉聲開口,“您應該知道我的情況吧?”
他試探性的問着。
“當然,資料上都寫着了,你有精神方面的疾病。”盧正義點點頭,“這不就很符合人物的設定,單從演技和形象上來說,能跟你比較的人在試鏡名單裏也有幾個,但你這個精神分裂症,算是加分了。”
他顯得并不在意。
以盧正義現在的要求,就算招新,也很難去找那些跟張宇明一樣各方面都是新手的演員。
除非這個人特别有天賦,以至于讓他願意花時間去等待其成長起來。
而眼前的周子允,便是一個在演技上已經相對成熟的演員。
作爲一個在圈子裏混了十幾年的人,對于他來說,男一、男二什麽的,可能拿不到,但是一些影視的配角,他還是拿得到的。
在圈子裏的地位屬于是,中層的水準。
當然了,這是在周子允出現精神疾病之前。
而現在,已經沒有劇組敢要他了,他也已經淡出人們的視野很久了。
“因爲我的病,所以選上我嗎?”周子允很難理解這個答案,“那盧導是否有考慮過,如果我在拍戲的過程中發病了,又或者是……因爲這部戲而加重了病情,那劇組應該怎麽應對。”
老實說,他自己都快放棄了。
别說在娛樂圈,就是尋常的工廠、客服、服務員這些基本隻要投了簡曆就能進的職業,那也沒人敢随随便便招一個精神病。
這要是在工作的時候發病,誰能招惹得起?
至于說隐瞞,這件事情不是能瞞得了的。
這就像是一些感染了特殊疾病的患者在就醫時,向醫生隐瞞自己過往的病情一樣,如果真的出現事故,便算是刑事責任了。
但現在,自己的病居然成了加分項嗎?
他覺着很不可思議。
“自然是有考慮過的,放心吧,就算你真發病了,我這肌肉也不是白練的。”
盧正義很随意的回道,“至于說,如果你因爲這部電影而加重病情……”
他頓了頓,搖着頭,“抱歉,這不在我的考慮範圍之内,而是你應該考慮的事情。”
“确實,這部片子因爲跟精神疾病有關,所以參與拍攝的話,你的病情極有可能在拍攝過程中被影響,而不管是好,還是壞,這都是你自己的決定。”
“但對于這份工作,你是想要,還是不要?”
盧正義問着。
說實話,現代社會如果去精神科做測試的話,誰身上沒點抑郁、焦慮、睡眠障礙……之類的病症,各有輕重罷了。
但往往這些精神病症都是出現在較爲富裕的人身上,他們每天會吃很多藥。
而窮人呢?窮人不會得病。
因爲不檢查等于沒有病。
“要。”
周子允毫不猶豫的回道,不要的話,他哪會來這裏試鏡?
再不賺錢,他大概連藥都吃不起了。
“那不就得了。”
盧正義把正式的劇本連同簽約的合同推過去,“不過我多少還是得問一句,你的病……大概是一個什麽樣的情況。”
“一開始是耳鳴。”
周子允回着,“偶爾會感覺耳朵裏‘嗡嗡嗡’的響,我看了醫生,醫生說我有點腎虛,給我開了些藥。”
“醫生都這麽說了,我也沒太在意,檢查的結果也沒發現耳道或者是腦部有什麽不對勁的地方,但後來這個‘嗡嗡’的聲音開始有了變化,‘嘶嘶’、‘撒撒’、‘嘻嘻’……各種各樣的聲音交雜着,就像是有人在說話一樣。”
“到了這個階段,我就已經開始有些恐慌了,推了很多的行程,在家裏休息。”
“但是休息是沒有用的,越是一個待在家裏,那些聲音越來越多,直至最後……我看到了一隻蟲子。”
他的臉色變得很難看,語氣更是越來越激動,“隻有我一個人看得見的蟲子,助理、經紀人都說看不見,後來除了蟲子,還有其他的動物,甚至還有人,他們很模糊,但就隻有我一個人看得見。”
“從那天起,我的生活、工作就全都毀了,公司解約了,戲也沒人願意找我拍了,我也沒結婚,家裏父母天天操心。”
“可操心又有什麽用呢,精神病就是這樣的,儀器裏查不出來毛病,可犯病的時候我就跟換了個人似的,每天各種吃藥,發病時還喜歡打人,而在旁人的眼裏,我就像是故意折騰他們一樣。”
大抵是很久沒跟人談起這些了,周子允這一說,就差點停不下來。
盧正義不打擾他,就由着他說着。
可這說着說着,他身上就開始抖了,那神情變得驚慌失措,不停朝兩邊張望着。
“我,我……”
周子允前腳還很激動的說着自己的委屈,大吐口水,這後腳就跟換了個魂似的,驚恐的看着周圍,“這是哪?這是哪?”
“你們是誰!”
“走開,走……”
他瞪大眼睛看着四周,包括眼前的盧正義都像是不認識了。
說着說着,這周子允抄起桌子上寫着‘導演’的銘牌,就要站起身朝旁邊砸過去。
不過還沒等他站起來,肩膀上猛地一股巨力壓下,他整個人又坐下了。
他茫然的擡起頭,朝上看。
正巧,周子允的目光就對上了一張笑容滿面的臉龐。
“周老師,你這怎麽這麽激動呢。”
盧正義低着頭,溫和的問着,“咱們繼續聊?”
周子允呆滞的看着這張臉,感受着從肩膀上傳出的力道。
好一會兒,他‘咕咚’一聲吞了吞口水,“聊,聊什麽,好好好,咱們繼續聊……”
他很乖巧的坐着。
“所以現在你看到了什麽,聽到了什麽?”
盧正義站在旁邊,随口問着。
“好多人,他們,他們拿着……”
這周子允說着說着,又結巴起來,顫顫巍巍的要站起身來。
但屁股剛一離開椅子,瞧了一眼旁邊站着的人,又坐下了。
他驚恐的看着周圍的一切,但比起于周圍,此時此刻身旁站着的這個人,更讓他感到恐懼。
莫名的戰栗感強迫着他,不管看到、聽到什麽,都老老實實的坐在椅子上。
“很好,這個狀态很好嘛。”
盧正義認真的觀察着他的樣子,豎起大拇指,“這可比你在試鏡的時候,演繹得更好了。”
“謝,謝謝。”
周子允的腦子一片漿糊。
發病時,他根本認不清人,但還是本能的回應着。
“他,他拿着刀!”
周子允的音調猛地提高,尖銳得都出了假音。
要不是這辦公室隔音好,指不定外邊的人就該怎麽想了。
可即使是這樣,他那屁股還是緊貼着椅子,根本不敢挪動半分。
“不愧是演員,精神分裂想象出來的世界都這麽豐富。”
盧正義更敬佩了,“這都有劇情了。”
“我,我,你……”
周子允哭喪着臉,眼睜睜看着幻覺裏那看不清臉的人影提着刀朝他過來,想跑,但卻不敢起身。
那麽這種時候就會出現一種問題了。
盧正義知道周子允是得病了,看到的是幻覺。
而周子允呢,發病的時候不一定知道這些是幻覺。
那麽在這種情況下,他看到這些幻覺産生的人拿着刀朝他砍過來,并且在大腦中産生反應,并且對身體傳輸錯誤的信息。
比如疼痛、流血,甚至是……死亡!
那麽這些大腦傳遞的錯誤信息會讓周子允真的死亡嗎?
身體:我沒事。
大腦:不,你已經死了。
盧正義當然不可能讓周子允真的在刺激下,出現腦死亡這種情況。
“你一直都看得見我,對吧?”
他突然開口問了一聲。
下一刻,盧正義在周子允驚恐的目光中,朝着空氣揮了一拳。
既然在他的‘視野’裏,自己跟那些幻覺都是存在的。
那麽現在在他的眼中,到底是自己被砍死了,還是自己把拿刀的幻覺打死了呢?
周子允瞪大眼睛看着眼前這一幕。
在他眼眶上,布滿血絲的眼珠子就跟要掉出來似的。
緊接着,他整個的神态開始收斂,直至最後,滿是不可思議。
“咦。”
盧正義看着渾身平靜下來,不再抖動的周子允,“結束了嗎?”
“我,我剛才,發病了?”
周子允茫然的低下頭,看着自己的手掌。
緊接着,他又看向房間裏的一切。
所有的事物,都還在原本的位置。
而導演呢,他并沒有被自己打,不,不對。
周子允趕緊用手掌揉了揉自己的臉龐,上上下下檢查着自己的身體。
就算發病了,他也不覺得自己真的能打得過眼前這個滿臉兇相的人,要是真發病了,被打的人應該是自己才對。
更何況,周子允現在身體裏有一種莫名的恐懼感,對于導演的恐懼。
他沒有之前發生了什麽的記憶,但卻對于盧正義感到畏懼。
“呼——”
檢查了好半天,周子允才放心下來。
“你剛才的表現,很不錯。”盧正義回到辦公位上坐下,“很感謝你的幫助,讓我更加直觀的看了一遍精神病患者發病的過程,這應該對于我之後的拍攝會很有幫助。”
“剛才……”
周子允看了一眼手機,想詢問剛才發生了什麽。
這才過去了幾分鍾。
除了一開始能看到幻覺的那段時間,他已經很久沒有隻發病這麽短時間的情況了。
“行了,把這個合同給簽了,周老師,咱們就算正式開始合作了。”
但盧正義卻沒有給他詢問的機會。
“開機的時間是在十一月十号,你可以早點來,但絕對不可以晚到,我不喜歡遲到的人。”
他一邊打開電腦,一邊趕着人,“周老師,剩下的時間呢,你就多研究研究劇本。”
“其實我覺得你裝個監控器,可以把自己發病的過程記錄下來,研究研究該怎麽在拍攝時當好這個精神病人。”
“那今天就到這裏吧,你剛才的情況給了我一點想法,看來這拍攝的計劃,我還得再改改。”
說着,他自顧自就開始在電腦上修改着自己定下的拍攝計劃。
當然了,隻是拍攝計劃,而不是劇情。
盧正義修改的是腦海中的畫面呈現出來的方式,鏡頭如何去安排、演員應該在一個什麽樣的場景下完成拍攝、特效應該在什麽情況下出現……這些拍攝上的事宜,而不是劇情。
《異度空間》的劇情,雖然說起來簡單,甚至于都有些老套。
但就跟當初的山村老屍,現在的咒怨一樣,老套、簡單的劇情要如何讓人眼前一亮,那就得看是由什麽樣的劇組拍攝出來的。
同樣的一首‘天亮了’,一般歌手唱的,跟歌後唱的,區别很大,
前者就算技巧、演唱技術再好,别人聽着最多誇一句唱得挺好。但後者唱完,人們不僅僅會誇唱得好,還會升出想要捐款的想法;
同樣的一本廢柴流文,一般作者,跟受人喜愛的白金作者對比,區别也很大,
前者寫出來會被罵套路太老,連成績都沒有。但後者寫出來可能會有‘雖然套路有點老,但如果是XX寫出來的話,還可以再看看’、‘啊?原來這個劇情是廢柴流嗎,我一直沒發現,看到有人評論才意識到是這個套路’這樣的話。
而異度空間這部電影,盧正義雖然在抉擇的時候,覺得在劇情上有些老套。
但大抵是上輩子的成品,不管是導演還是演員、妝造、場景……都很用心在制作,以至于将這份劇情推向了本不該有的高度,所以他最終定了這部片子。
如果是幾年前的盧正義,大概是沒有這份信心。
畢竟當時的他,除了在特效上比較卓越之外,其他方面都相對薄弱。
甚至都不能說是一個導演,而更像是一個監制。
但現在盧正義有信心去嘗試了。
他本身的執導能力在一部又一部作品的完成中已經漸漸成熟,背後還有着很好的團隊和龐大的資金支撐,而且世界上最好的特效師就在自己的手裏。
這種種因素下,盧正義覺得自己比起于上輩子的羅導演和張先生,能在這個世界指導、制作出更好的異度空間。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