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87.第387章 女中豪傑

第387章 女中豪傑

入夜時的風,沒有白日裏那麽熾熱,徐徐拂來,帶來些許涼意,就如敖七嘴裏喃喃不停的話。

幸好把人都屏退出去了,馮蘊想。

敖七要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出這些話,隻怕就不好收場了。

“小七,你擡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擡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馮蘊微微一笑,那雙兩世爲人而飽經滄桑的眼睛,好似能讀懂世間的一切。流露出來的,也不是被人冒犯的憤怒,更沒有被男子表白的羞澀,而是歲月沉澱曆經風雨後的坦然,以及成熟的女子才有的智慧和通達。

沉默許久,等敖七收住哭聲,她彎下腰,遞給他一張手絹。

“好些了嗎?”

她溫聲軟語,目光清亮。

像有一束刺穿所有僞裝的光,讓敖七羞愧難當。

“女郎,你不厭惡我,嫌棄我嗎?”

馮蘊低笑:“不會。喜歡一個人沒有錯,我也有過少女時的嗔怒癡怨,人前失态。那時候,我喜歡的郎君,也不喜歡我,那種矛盾、掙紮,如無法擺脫的枷鎖,越是喜歡,越是卑微……我都明白的,小七。我理解你,不會看不起,更不會因此而厭惡你。”

敖七慢慢擡高下巴,錯愕地看着她。

“這沒有什麽,不丢人,也不可恥。”

馮蘊目光有些恍惚,彎唇淺笑。

“那年,我在台城那個長滿青苔的小巷子裏,也像你這般,癡癡地等着那個一身灑滿月華的蕭三公子,打馬歸來,無須他的回應,隻想多看一眼……”

如夢如幻的往事,現在說出來,心裏已無半分波動。

她慢慢笑開,“你看,時過境遷,我長大了,他已早被我抛在腦後。”

“是他蠢,才會錯失了你。”敖七喉頭發緊,聲音喑啞。

他搖了搖頭,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看了馮蘊片刻,無言地苦笑。

“我喝多了……”

“我知道。”馮蘊微笑看他,“現在好受些了嗎?”

敖七重重地點一下頭,“多謝。”

“不用客氣。”馮蘊伸手,試圖扶起坐在地上的他,表情平靜,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起來吧,你今日也累了,趕緊回屋睡一覺。明日不是還要帶陛下去抓魚?可不能誤了聖心。”

敖七定定看她,身子泛熱。

夏季的暖風透過薄薄的衣裳,好似鑽入心底的螞蟻,酒後的燥熱讓他渾身熱得如同銅爐,不做點什麽,整個人都仿佛要爆炸開來。

“女郎……”

他低低喚了一聲。

馮蘊側眼,正要回答,一雙溫暖的大手突然攏過來,輕輕圈住她。

半蹲的姿勢,少年郎帶着淡淡木樨香的氣息籠罩過來,瞬間将她淹沒。

馮蘊沒動,視線撞入一雙黝黑的眼,看見的是憔悴、痛苦,以及茫然的失落和無助。

“别動。”

敖七喉頭發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就想抱抱你。就抱一下。”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

明知道不該,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他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勇氣,下手卻很輕很輕。

女郎嬌弱的身軀終于入懷,難以言表的滿足湧上來,将長久的渴望填平,但他沒有别的舉動,甚至不忍心用力。

“你恨我,怨我吧,我無恥。”

馮蘊笑一下,輕輕推他的胳膊,像長輩對不懂事的晚輩。

寬容,和煦。

“好了,回屋去吧……”

敖七低頭看她,雙眼如同火般燃燒。

“大後天我就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想和你說說話……”

“小七。”馮蘊嚴肅下來,“我當你是弟弟,所以,我能容忍你的放肆。你須知道,在我心裏,你和鳌崽是一樣的……”

“我不是鳌崽。”敖七凝視着她,眼裏是深深的眷戀。

鳌崽尚可每日陪着他。

他呢?

敖七微微阖眼,搖了搖頭,用力抱緊她,仿佛要讓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是醉意變慢了他的意識,也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将馮蘊摟在懷裏,溫柔得像擁抱價值連城的珍寶,喃喃失神,以至于聽到外面的喧鬧和越來越近的腳步,都沒有松手。

“你阿舅來了。”馮蘊說。

敖七寂然無語,就那麽緊緊的,緊緊地扣住馮蘊,将少年的執拗和力氣,用到極緻。

馮蘊掙紮不開,無奈歎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

裴獗是一個人進來的。

他沒有說話,深深看敖七一眼,沉如深淵。

這一眼,仿佛要把敖七壓垮……

背德帶來的自我禁锢,到底讓他無力對抗。

裴獗輕輕一拉,他就松開了雙手,無力地半跪下來,羞愧低頭。

“阿舅,對不起……我克制了,我真的克制了,也盡力了……但我沒有做到……”

裴獗喉結微微一滾,“擡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失聲掩面。

裴獗加重了語氣:“擡起頭來!”

敖七仰頭,看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裴獗:“繼續說。”

敖七與他對視着,那些被壓抑許久的情感,在這雙眼睛裏無限放大。

他消極。

他痛苦。

他萬劫不複。

因爲他傷害的人,恰恰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我有罪。”敖七低低苦笑,将埋在内心的貪嗔癡戀,剖開在裴獗的面前,“在我心裏,女郎就像天上的繁星,讓我忍不住擡頭,駐足觀看,感受她的光芒,我明知……星星是不會屬于我的,卻無力自拔……”

他帶着醉意的聲音,低沉而憂傷,一雙通紅的眸子,在極度悲傷下,有一種心碎的凄美。

他沒有流淚。

盡管他很想痛哭一場。

但在阿舅面前,不能哭。

那是軟弱,讓他看不起,也讓女郎看不起……

他更願意裴獗拉他起來,打他一頓,狠狠地打,把他打醒爲止。

如願以償。

裴獗胳膊微微用力,拽住他的衣裳便将他拽了起來。

沒有拳頭落下,耳畔隻有淡淡的一聲。

“葉闖、林卓,送他回去。”

葉闖和林卓就等在門外,其他侍衛離得更遠。

二人應一聲,默默上前架着敖七。

“阿舅……”

敖七用力回頭。

對上裴獗冷漠的視線。

“再鬧,丢下池塘。”

葉闖低聲,“喏。”

敖七默默苦笑。

阿舅不打他。

這一刻的阿舅像極了父親。

氣他不争,怨他不孝,又舍不得真的去教訓他,傷害他。

如此深沉的愛,他卻一次次辜負。

敖七眼角濕潤。

裴獗卻沒有再看他,默默将馮蘊半攬入懷,輕輕整理一下她的衣裳,沒有說話,也沒有詢問。

馮蘊也隻是淡淡地微笑,朝他投去一雙笑眼,沒有解釋,沒有懼怕。

就好像他方才抱着馮蘊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更不會對他二人造成任何的影響。

兩個人如此和諧如此默契地當他沒有存在過,就像方才聽到他撕心裂肺地訴說壓抑的情感時一樣,隻是默默陪伴,由着他一聲聲的啜泣,平靜如常。

敖七閉上眼睛。

女郎說,總有一日會長大,會忘記年少時的情感。

他希望,那一天快點來。

-

“裴狗。”

馮蘊看着裴獗,突然開口。

“帶我去騎馬吧?”

這稱呼絕了。

門外的侍衛眼皮直跳。

裴獗卻沉默着,一言不發地牽着她的手,大步走出庭院。

紀佑從馬廄裏将踏雪牽出來,裴獗将馮蘊抱上馬背,再一躍而上,摟住她的腰,雙腿一夾馬背,“駕”的一聲,策馬而出。

剛入夜,天邊的地平線上,好似還有一抹沒有收住的霞彩,灰褐色的,照出遠山的輪廓,爲天邊絢麗的雲層勾出奇形怪狀的金邊,煞是美麗。

馮蘊迎着風張開雙臂,擡高下巴,閉上眼睛,隻覺胸膛開闊,方才因敖七帶來的陰霾,被一掃而過。

“你生氣嗎?”馮蘊還是問了。

在沒有人的時候問。

在溫熱的夏日涼風裏問。

靠在裴獗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聲問。

“嗯。”

裴獗的回答,淡淡的,若有若無。

“不,你沒有。”馮蘊嘴角上揚,淡淡地笑,“那是你最疼愛的外甥,你怎麽可能生氣呢?你要是生氣,又怎麽肯放過他?放過我?”

裴獗低頭,看不到她的表情,低哼一聲,攬住那一截細腰放緩馬速,脊背挺得更直,高大的身軀完全地籠罩着她,愈顯力量。

“那我回頭打斷他的腿。”

馮蘊低低地笑一聲。

“好呀,那我的腿也要打斷嗎?”

“打,一并打。”裴獗手指頭動了動,捏向她腰間軟肉。馮蘊受不住癢,笑着在馬背掙紮。

裴獗穩住她身形,半晌不說話。

馮蘊這才扭過頭來,認真看着他。

“對不起。”

“嗯?”裴獗慢聲輕應,目光裏滿是溫柔,“你處置得當,無須自責。”

馮蘊歪頭,“真這麽想?”

“嗯。”

“豁達如你。”馮蘊眨眨眼,突然發笑:“可我方才說抱歉,隻是因爲你剿匪受累,我還拉你出來遛馬這件事呢……”

裴獗半眯眸子掃她,突然勒住馬繩,抱住她用力一拍馬背。

“駕——”

馬兒躍身而起,馮蘊失聲尖叫。

長風從筆直的村道上疾掃過來,吹得她發絲輕揚,癢癢地掃在裴獗的臉上……

馮蘊适應了速度,很快就放松下來,整個人豪情萬丈。

“好涼爽!快些,再快些。”

真是個不怕死的。

裴獗掃她一眼,縱馬向前。

“娘子豪邁,走吧,帶你去檢閱隊伍。”

檢閱隊伍?

馮蘊有片刻的怔忡,沒有聽清。

“你說什麽?”

裴獗沒有再回答。

戰馬飛快地駛出花溪村,奔向未知去向的官道。

天色很快黑靜。

曠野裏漆黑一片。

等馮蘊再次看到一片火光,這才發現前方好似有軍隊駐營。

火光在夜空下星星點點,人們席地而坐,男兒們爽朗的聲音震破天際,推杯換盞,豪邁大笑。

馮蘊問:“這是哪裏?”

風聲掠過耳側,蓋住了她的話。

馮蘊拔高聲音相問:“大王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裴獗低下頭,在她耳畔道:“侯準的隊伍駐紮在此。原想明日帶你來見。既然出來了,就今夜吧。”

申屠炯大老遠就看到了裴獗的馬匹,朗聲大笑道:

“大王來了。”

“噫,王妃也來了。”

一群人迎了出來。

這時,馮蘊已經看到了人群裏的侯準。

她見過此人。

在馮敬廷就任安渡的宴席上,這人就坐在萬甯守将關平的身側,是他的副手。

可除此以外,二人并無交集。

她實在想不明白,侯準爲什麽不投降北雍軍,卻要歸順于她?

“下來吧。”

裴獗翻身下馬,朝馮蘊伸出胳膊。

當着衆将士的面,馮蘊比方才矜持許多,略略捋順頭發,這才将手遞給裴獗。

裴獗将人抱下來,穩穩站直。

馮蘊立馬恢複了平素的端莊模樣,整理衣裳,朝申屠炯等人一一還禮。

一陣寒暄,衆人朗聲笑語。

“進去說話。”裴獗聲音很淡,聽不出什麽情緒,卻如人群裏的震山虎,聲音一落,周圍就安靜下來。

他牽着馮蘊的手,往裏走。

衆人跟上。

這隻是侯準下山後的臨時駐紮地,因爲是夏季,又沒有雨水,就随便找了一個安靜無人的河灘,燒火做飯,準備席地而眠。

在他們到來前,火堆上烤着肉,河灘上堆着酒,前些日子還打得你死我活的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暢談剿匪之路。

馮蘊身上穿的是錦繡衣裙,可她沒有因此而爲難,走過去産像衆将士一樣,就着一塊平整的石頭就坐下來。

是守禮知節的世家女郎。

又是英姿飒爽的雍懷王妃。

侯準哈哈大笑。

“大王誠不我欺,王妃女中豪傑,值得我等追随。”

敖七:我,我白哭了,哭完他們都不理我。

馮蘊:小孩子嘛,我和你舅都理解。

裴獗:喏,去買塊糖吃,下次别鬧了。

敖七:嘤嘤嘤,好氣!

淳于焰:呵,别不知足,要是我,真的就打斷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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