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的風,沒有白日裏那麽熾熱,徐徐拂來,帶來些許涼意,就如敖七嘴裏喃喃不停的話。
幸好把人都屏退出去了,馮蘊想。
敖七要是當着那麽多人的面,說出這些話,隻怕就不好收場了。
“小七,你擡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擡頭,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馮蘊微微一笑,那雙兩世爲人而飽經滄桑的眼睛,好似能讀懂世間的一切。流露出來的,也不是被人冒犯的憤怒,更沒有被男子表白的羞澀,而是歲月沉澱曆經風雨後的坦然,以及成熟的女子才有的智慧和通達。
沉默許久,等敖七收住哭聲,她彎下腰,遞給他一張手絹。
“好些了嗎?”
她溫聲軟語,目光清亮。
像有一束刺穿所有僞裝的光,讓敖七羞愧難當。
“女郎,你不厭惡我,嫌棄我嗎?”
馮蘊低笑:“不會。喜歡一個人沒有錯,我也有過少女時的嗔怒癡怨,人前失态。那時候,我喜歡的郎君,也不喜歡我,那種矛盾、掙紮,如無法擺脫的枷鎖,越是喜歡,越是卑微……我都明白的,小七。我理解你,不會看不起,更不會因此而厭惡你。”
敖七慢慢擡高下巴,錯愕地看着她。
“這沒有什麽,不丢人,也不可恥。”
馮蘊目光有些恍惚,彎唇淺笑。
“那年,我在台城那個長滿青苔的小巷子裏,也像你這般,癡癡地等着那個一身灑滿月華的蕭三公子,打馬歸來,無須他的回應,隻想多看一眼……”
如夢如幻的往事,現在說出來,心裏已無半分波動。
她慢慢笑開,“你看,時過境遷,我長大了,他已早被我抛在腦後。”
“是他蠢,才會錯失了你。”敖七喉頭發緊,聲音喑啞。
他搖了搖頭,讓自己稍稍清醒一些,看了馮蘊片刻,無言地苦笑。
“我喝多了……”
“我知道。”馮蘊微笑看他,“現在好受些了嗎?”
敖七重重地點一下頭,“多謝。”
“不用客氣。”馮蘊伸手,試圖扶起坐在地上的他,表情平靜,就像什麽事都沒有發生一樣。
“起來吧,你今日也累了,趕緊回屋睡一覺。明日不是還要帶陛下去抓魚?可不能誤了聖心。”
敖七定定看她,身子泛熱。
夏季的暖風透過薄薄的衣裳,好似鑽入心底的螞蟻,酒後的燥熱讓他渾身熱得如同銅爐,不做點什麽,整個人都仿佛要爆炸開來。
“女郎……”
他低低喚了一聲。
馮蘊側眼,正要回答,一雙溫暖的大手突然攏過來,輕輕圈住她。
半蹲的姿勢,少年郎帶着淡淡木樨香的氣息籠罩過來,瞬間将她淹沒。
馮蘊沒動,視線撞入一雙黝黑的眼,看見的是憔悴、痛苦,以及茫然的失落和無助。
“别動。”
敖七喉頭發緊,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我就想抱抱你。就抱一下。”
他早就想這麽做了……
明知道不該,還是沒有控制住自己。
他帶着一種豁出去的勇氣,下手卻很輕很輕。
女郎嬌弱的身軀終于入懷,難以言表的滿足湧上來,将長久的渴望填平,但他沒有别的舉動,甚至不忍心用力。
“你恨我,怨我吧,我無恥。”
馮蘊笑一下,輕輕推他的胳膊,像長輩對不懂事的晚輩。
寬容,和煦。
“好了,回屋去吧……”
敖七低頭看她,雙眼如同火般燃燒。
“大後天我就走了,不知何時才能再見,我想和你說說話……”
“小七。”馮蘊嚴肅下來,“我當你是弟弟,所以,我能容忍你的放肆。你須知道,在我心裏,你和鳌崽是一樣的……”
“我不是鳌崽。”敖七凝視着她,眼裏是深深的眷戀。
鳌崽尚可每日陪着他。
他呢?
敖七微微阖眼,搖了搖頭,用力抱緊她,仿佛要讓時間在這一刻定格。
是醉意變慢了他的意識,也阻止了他的動作。
他将馮蘊摟在懷裏,溫柔得像擁抱價值連城的珍寶,喃喃失神,以至于聽到外面的喧鬧和越來越近的腳步,都沒有松手。
“你阿舅來了。”馮蘊說。
敖七寂然無語,就那麽緊緊的,緊緊地扣住馮蘊,将少年的執拗和力氣,用到極緻。
馮蘊掙紮不開,無奈歎息。
腳步聲越來越近。
裴獗是一個人進來的。
他沒有說話,深深看敖七一眼,沉如深淵。
這一眼,仿佛要把敖七壓垮……
背德帶來的自我禁锢,到底讓他無力對抗。
裴獗輕輕一拉,他就松開了雙手,無力地半跪下來,羞愧低頭。
“阿舅,對不起……我克制了,我真的克制了,也盡力了……但我沒有做到……”
裴獗喉結微微一滾,“擡起頭來,看着我。”
敖七失聲掩面。
裴獗加重了語氣:“擡起頭來!”
敖七仰頭,看着那張面無表情的臉。
裴獗:“繼續說。”
敖七與他對視着,那些被壓抑許久的情感,在這雙眼睛裏無限放大。
他消極。
他痛苦。
他萬劫不複。
因爲他傷害的人,恰恰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
“我有罪。”敖七低低苦笑,将埋在内心的貪嗔癡戀,剖開在裴獗的面前,“在我心裏,女郎就像天上的繁星,讓我忍不住擡頭,駐足觀看,感受她的光芒,我明知……星星是不會屬于我的,卻無力自拔……”
他帶着醉意的聲音,低沉而憂傷,一雙通紅的眸子,在極度悲傷下,有一種心碎的凄美。
他沒有流淚。
盡管他很想痛哭一場。
但在阿舅面前,不能哭。
那是軟弱,讓他看不起,也讓女郎看不起……
他更願意裴獗拉他起來,打他一頓,狠狠地打,把他打醒爲止。
如願以償。
裴獗胳膊微微用力,拽住他的衣裳便将他拽了起來。
沒有拳頭落下,耳畔隻有淡淡的一聲。
“葉闖、林卓,送他回去。”
葉闖和林卓就等在門外,其他侍衛離得更遠。
二人應一聲,默默上前架着敖七。
“阿舅……”
敖七用力回頭。
對上裴獗冷漠的視線。
“再鬧,丢下池塘。”
葉闖低聲,“喏。”
敖七默默苦笑。
阿舅不打他。
這一刻的阿舅像極了父親。
氣他不争,怨他不孝,又舍不得真的去教訓他,傷害他。
如此深沉的愛,他卻一次次辜負。
敖七眼角濕潤。
裴獗卻沒有再看他,默默将馮蘊半攬入懷,輕輕整理一下她的衣裳,沒有說話,也沒有詢問。
馮蘊也隻是淡淡地微笑,朝他投去一雙笑眼,沒有解釋,沒有懼怕。
就好像他方才抱着馮蘊的事情,并沒有發生,更不會對他二人造成任何的影響。
兩個人如此和諧如此默契地當他沒有存在過,就像方才聽到他撕心裂肺地訴說壓抑的情感時一樣,隻是默默陪伴,由着他一聲聲的啜泣,平靜如常。
敖七閉上眼睛。
女郎說,總有一日會長大,會忘記年少時的情感。
他希望,那一天快點來。
-
“裴狗。”
馮蘊看着裴獗,突然開口。
“帶我去騎馬吧?”
這稱呼絕了。
門外的侍衛眼皮直跳。
裴獗卻沉默着,一言不發地牽着她的手,大步走出庭院。
紀佑從馬廄裏将踏雪牽出來,裴獗将馮蘊抱上馬背,再一躍而上,摟住她的腰,雙腿一夾馬背,“駕”的一聲,策馬而出。
剛入夜,天邊的地平線上,好似還有一抹沒有收住的霞彩,灰褐色的,照出遠山的輪廓,爲天邊絢麗的雲層勾出奇形怪狀的金邊,煞是美麗。
馮蘊迎着風張開雙臂,擡高下巴,閉上眼睛,隻覺胸膛開闊,方才因敖七帶來的陰霾,被一掃而過。
“你生氣嗎?”馮蘊還是問了。
在沒有人的時候問。
在溫熱的夏日涼風裏問。
靠在裴獗的胸前,聽着他的心跳聲問。
“嗯。”
裴獗的回答,淡淡的,若有若無。
“不,你沒有。”馮蘊嘴角上揚,淡淡地笑,“那是你最疼愛的外甥,你怎麽可能生氣呢?你要是生氣,又怎麽肯放過他?放過我?”
裴獗低頭,看不到她的表情,低哼一聲,攬住那一截細腰放緩馬速,脊背挺得更直,高大的身軀完全地籠罩着她,愈顯力量。
“那我回頭打斷他的腿。”
馮蘊低低地笑一聲。
“好呀,那我的腿也要打斷嗎?”
“打,一并打。”裴獗手指頭動了動,捏向她腰間軟肉。馮蘊受不住癢,笑着在馬背掙紮。
裴獗穩住她身形,半晌不說話。
馮蘊這才扭過頭來,認真看着他。
“對不起。”
“嗯?”裴獗慢聲輕應,目光裏滿是溫柔,“你處置得當,無須自責。”
馮蘊歪頭,“真這麽想?”
“嗯。”
“豁達如你。”馮蘊眨眨眼,突然發笑:“可我方才說抱歉,隻是因爲你剿匪受累,我還拉你出來遛馬這件事呢……”
裴獗半眯眸子掃她,突然勒住馬繩,抱住她用力一拍馬背。
“駕——”
馬兒躍身而起,馮蘊失聲尖叫。
長風從筆直的村道上疾掃過來,吹得她發絲輕揚,癢癢地掃在裴獗的臉上……
馮蘊适應了速度,很快就放松下來,整個人豪情萬丈。
“好涼爽!快些,再快些。”
真是個不怕死的。
裴獗掃她一眼,縱馬向前。
“娘子豪邁,走吧,帶你去檢閱隊伍。”
檢閱隊伍?
馮蘊有片刻的怔忡,沒有聽清。
“你說什麽?”
裴獗沒有再回答。
戰馬飛快地駛出花溪村,奔向未知去向的官道。
天色很快黑靜。
曠野裏漆黑一片。
等馮蘊再次看到一片火光,這才發現前方好似有軍隊駐營。
火光在夜空下星星點點,人們席地而坐,男兒們爽朗的聲音震破天際,推杯換盞,豪邁大笑。
馮蘊問:“這是哪裏?”
風聲掠過耳側,蓋住了她的話。
馮蘊拔高聲音相問:“大王帶我來這裏做什麽?”
裴獗低下頭,在她耳畔道:“侯準的隊伍駐紮在此。原想明日帶你來見。既然出來了,就今夜吧。”
申屠炯大老遠就看到了裴獗的馬匹,朗聲大笑道:
“大王來了。”
“噫,王妃也來了。”
一群人迎了出來。
這時,馮蘊已經看到了人群裏的侯準。
她見過此人。
在馮敬廷就任安渡的宴席上,這人就坐在萬甯守将關平的身側,是他的副手。
可除此以外,二人并無交集。
她實在想不明白,侯準爲什麽不投降北雍軍,卻要歸順于她?
“下來吧。”
裴獗翻身下馬,朝馮蘊伸出胳膊。
當着衆将士的面,馮蘊比方才矜持許多,略略捋順頭發,這才将手遞給裴獗。
裴獗将人抱下來,穩穩站直。
馮蘊立馬恢複了平素的端莊模樣,整理衣裳,朝申屠炯等人一一還禮。
一陣寒暄,衆人朗聲笑語。
“進去說話。”裴獗聲音很淡,聽不出什麽情緒,卻如人群裏的震山虎,聲音一落,周圍就安靜下來。
他牽着馮蘊的手,往裏走。
衆人跟上。
這隻是侯準下山後的臨時駐紮地,因爲是夏季,又沒有雨水,就随便找了一個安靜無人的河灘,燒火做飯,準備席地而眠。
在他們到來前,火堆上烤着肉,河灘上堆着酒,前些日子還打得你死我活的一群人,正圍坐在一起,暢談剿匪之路。
馮蘊身上穿的是錦繡衣裙,可她沒有因此而爲難,走過去産像衆将士一樣,就着一塊平整的石頭就坐下來。
是守禮知節的世家女郎。
又是英姿飒爽的雍懷王妃。
侯準哈哈大笑。
“大王誠不我欺,王妃女中豪傑,值得我等追随。”
敖七:我,我白哭了,哭完他們都不理我。
馮蘊:小孩子嘛,我和你舅都理解。
裴獗:喏,去買塊糖吃,下次别鬧了。
敖七:嘤嘤嘤,好氣!
淳于焰:呵,别不知足,要是我,真的就打斷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