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很是錯愕,怔怔地看着敖七那張俊美的臉,半晌回不過神來。
“這事,是侯準提的?”
敖七搖頭。
怕她誤會意思,黑眸微閃,又補充。
“不知情。待阿舅歸來,舅母可再細問。這次是我有公務要回安渡,特來告知。”
他沒說是不是裴獗讓他來的。
但他的眼睛裏,寫滿了他很想“順路”來看她。
自上次年節時離别,已是大半年過去,八個多月的時間,敖七長了個子,也長了心智,說話不再像往日那麽魯莽、沖動,變得都有些不像以前那個敖七了。
但看馮蘊的眼神,依舊熾烈有力。
馮蘊讓他盯得身子有些發緊,微微一笑。
“忘了問你,還沒吃飯吧?”
敖七怔了怔,嘴角慢慢揚起一抹笑容。
“嗯,想吃舅母做的面片湯。”
馮蘊收回目光,笑道:“那你去書房小坐片刻,我很快就好。”
說罷又彎下腰,笑問沉默的元尚乙。
“阿元是回養心齋,還是留下來吃面片湯?”
這根本就是一個不需要選擇的問題,元尚乙想都不想,就回答道:
“我要吃面片湯……”
孩子小,但也機靈,幾乎轉瞬又想起身後跟着的那群随從,清了清嗓子,挺直小胸膛,朗聲道:
“朕與敖将軍有事要議,去書房細說吧。”
敖七看着小皇帝嚴肅的樣子,張了張嘴,拱手而應。
“臣領旨。”
元尚乙走在前面。
敖七跟在身後,一路到書房門口,冷着臉回頭,對侍衛道:
“外面等候。”
侍從應喏。
養心齋那一群“尾巴”也順勢停了下來……
敖七帶着小皇帝剛落座,窗戶外影子一閃,他福至心靈,想到什麽似的,走過去推開窗。
兩隻大爪子躍起來,趴在窗上,一顆大腦袋猛地鑽進來,發出呼呼的聲音。
敖七欣喜若狂,一把抱住那顆大腦袋。
“鳌崽!崽,真的是你。”
“……”鳌崽歡喜地直往他身上撲。
“你長大了,崽崽,你長得好威風。”敖七托住鳌崽,讓開身子,示意它從窗戶躍進來。
鳌崽往裏跳的時候,直接将桌子上的水壺撞倒,敖七見狀哈哈大笑,撿起水壺抱住鳌崽就不松手,恨不得跟他一起在地上打滾。
元尚乙看得目瞪口呆。
方才在外頭,敖将軍可不是這樣的。
怎麽一轉眼就變了個人似的,比六歲的他,更像小孩子?
元尚乙安安靜靜地坐在旁邊看着,敖七跟鳌崽瘋夠了,才突然想到什麽似的,慢慢轉臉。
“陛下……臣失禮。”
人還歪倒在地上,也不爬起來。
元尚乙抿抿嘴,“無妨。敖将軍不用多禮。”
敖七看着小皇帝,遲疑一下,小聲問:“陛下,可要摸摸它?”
元尚乙是敢摸鳌崽的,馮蘊在的時候他就摸過了,可敖七的表情讓他覺得,這位臣子似乎在鄙視他膽小。
他彎下腰來,在鳌崽的腦袋上揉了揉。
鳌崽眯起眼睛,很是舒服的樣子,不知道的人看見,還真以爲這是一隻家貓,而不是猛獸。
于是馮蘊進來,就看到“兩個孩子”滿臉是笑的跟鳌崽滾作一團……
平常元尚乙跟她在一起,也很放松,但還是孩子在大人面前的模樣,跟敖七在一起的樣子渾然不同——俨然就是小孩子找到了玩伴,歡脫異常。
馮蘊笑道:“來吃東西啦。”
兩個人這才回到桌案邊,相對坐好。
敖七指了指,“臣坐這裏合适嗎?”
馮蘊看元尚乙。
元尚乙滿臉天真的笑,“合适。你和鳌崽是我的好朋友,可以和我一起吃飯。”
敖七龇着牙笑,“那明日,臣帶陛下去捉魚?捉回來給鳌崽吃,鳌崽可喜歡了。”
元尚乙先是一驚,緊接着高興得什麽似的,就差跳起來拍手了。
“好呀好呀。”
馮蘊十分驚奇。
敖七真有哄孩子和小動物的本事呢?
趁着二人吃飯的工夫,馮蘊坐在一側翻書,等他們吃完,她才溫聲相問:
“小七這次回來,要待多久?”
敖七眼神微微黯淡,笑了下,“回舅母話,我有三天休沐,接着就去大營。”
馮蘊意外地問:“你不回西京了?”
敖七道:“将領都應駐守在外,常年在京城享福哪裏行?”
元尚乙聽到這個答案,很認真地點了點小腦袋。
“敖将軍,西京不好玩,你就留在安渡,留在花溪村吧。”
這才片刻工夫,兩個人已然如此親厚了?說話都不用半點顧慮的?
馮蘊笑了一下,看着敖七。
敖七道:“我倒是想留在花溪。可是……微臣尚有軍令在身,三天後,我就要去石觀應卯了。”
馮蘊問:“石觀?”
敖七淡淡嗯一聲,在馮蘊和元尚乙面前也沒有什麽可隐瞞的,沉聲道:“邺城近日很不安分,赤甲軍即将調往石觀,以防邺城反攻。”
石觀再往東就是邺城朝廷的轄地,北雍軍如此安排不奇怪。
奇怪的是……
敖七不是要成婚嗎?
馮蘊還記得他在馬合部落應下了一門親事。
她方才沒問,就是等着敖七說。
敖七不說,那她就關心一下。
“你去石觀,婚事怎麽辦?”
敖七臉上的笑容收住了,劍眉微斂,淡淡地道:“我年歲尚小,不急。男兒當以建功立業爲本,等收複邺城,再打算不遲。”
收複邺城……
連裴獗都覺得三年内沒有希望,敖七要等多久?
這個時代,局勢動蕩,戰亂頻繁,民間皆急于嫁娶,六禮也常常名存實亡。世家貴族遵守禮儀,較民間晚婚一些,但男子十六七歲結婚,也是尋常……
她道:“那新娘子可等得?”
敖七抿着嘴唇沉吟片刻,“等得的吧。”
沒有細說什麽,馮蘊也不便再追問。
她吩咐仆女進來将碗筷收拾了,送元尚乙回養心齋,然後回書房看書。
敖七自去找葉闖等人叙話。
當初他們同在侍衛營,無人知他是敖政之子、裴獗外甥,大家親如兄弟一般,無話不談。
時至今日,境況已大爲不同。
敖将軍從西京歸來,葉闖大爲歡喜,呼朋喚友,叫來一群侍衛,在栽滿月季的庭院裏小酌。
下午的日頭很曬,庭院裏的花兒卻開得極爲明豔。
樹蔭下,衆兄弟嬉皮笑臉,紛紛說起敖七陣前應下親事的“壯舉”,敖七卻興緻缺缺,不時瞄向那一扇緊閉的門扉。
從那扇門進去,便是馮蘊的住處。
當初他奉命相護,常在她的窗外流連。
一開始,他心有不甘,滿是埋怨,到後來,甯願跟兄弟們換班,也要搶着貼身守護。
馮蘊不會知道,有多少個她已經睡熟的深夜,他挎刀站在那裏,盯着月下的影子,生出一個個旖夢,又一個個破碎……
“喝啊,怎麽不喝?”
葉闖肘他一下,瞥見他眼底的怅然。
“别看了。”
其他兄弟擠眉弄眼,不知他的心事,笑着打趣。
“才到安渡第一天,莫不是想小妻子了?”
敖七勾唇淺笑,低頭飲盡杯中之酒。
盡是苦澀。
八個月的漫長歲數裏,他努力克制着,克制着,不寫信,不通有無……
然而那份情感,并沒有因爲時光的拉長而減輕,反而因爲得不到和太思念,而刻骨銘心。
葉闖道:“你都不知有多少兄弟羨慕你。”
敖七側目,“羨慕我什麽?”
葉闖挑高眉梢,“還能羨慕什麽?羨慕你得入将名,前途不可限量。”
世家子弟天然就有的優渥是羨慕不來的,葉闖卻故意說得酸溜溜的。
敖七與他碰了下杯,垂下眸子。
“你卻不知,我有多羨慕你。”
可以在她窗前流連,可以整夜守護,可以推窗即見,可以參與她生活裏的每一件小事……
葉闖輕輕歎口氣,低頭飲酒不語。
其他人卻轟然大笑着向他發難,說他虛僞,非得罰他喝酒。
敖七不言語,笑了一下,來者不拒。
休沐三天,他身上沒有差事,可以暢飲,也就不避諱什麽了,一直吃到黃昏入夜,到散場的時候,已是雙頰通紅,酩酊大醉。
“葉闖。”他摸着葉闖的肩膀,伸手就去奪他的腰刀,“我替你值夜。”
葉闖按住他的手,“使不得。”
敖七揚眉,一臉不喜。
“爲何使不得?怎麽使不得?又不是第一次。”
他小聲咕哝着,推開葉闖,扶着腰刀就往馮蘊的屋子走。
葉闖看他腳步踉跄,趕緊上前扶住他,低聲提醒,“今時不同往日,你不是侍衛敖七,是敖将軍了。”
葉闖再次加重語氣。
“屬下怎敢讓将軍代職?”
敖七甩開葉闖的手,“有人替你辦差是好事,一邊去。”
葉闖深吸口氣,揪他回來,“敖七,你聽我說,你喝多了,我先扶你回去歇着。等你明早醒來,就知道爲什麽了……”
“我知道。我什麽不知道……”
敖七雙眼瞪着他,“再不放手,我讓鳌崽咬你了?”
葉闖:……
他慢慢地放開手。
不是因爲敖七的話,而是因爲馮蘊過來了。
鳌崽就跟在她的腳邊,見狀便跑了過來,圍着敖七打轉,嘴裏嗯嗯有聲,很是親近他。
敖七雙腿發軟,有些站不住,彎腰将鳌崽抱住,穩定身形,然後把頭靠在鳌崽的脖子上,低垂着頭,半晌,有低低的哽嗯聲傳來。
“隻有你心疼我,崽,隻有你才會心疼我……”
敖七很是失态。
抱着鳌崽淚流滿面。
衆人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俱是驚訝。
馮蘊沉默片刻,“你們下去吧。”
她得爲敖将軍保住臉面,不然這件事今後就會成爲笑談,一輩子都有人提及,成爲敖将軍的污點。
衆人應聲,魚貫退下。
敖七整個倚在鳌崽的身上,抱住它泣不成聲。
馮蘊走近,歎口氣,“幸虧鳌崽長大了,要是小的時候,非得讓你給壓壞了不可。”
敖七低頭,望着眼簾裏出現的那一雙精巧繡鞋,慢慢地坐在地上,抱着鳌崽仰頭看她,像個無助的孩子。
“女郎,我想去抓魚……”
“女郎,我想留下來陪鳌崽……”
“女郎,我想做你的侍衛,守在你的窗下……”
“女郎,我好想,做你的貓,做你的鳌崽……”
“女郎……”
“女郎……”
“女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