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獗的話裏,藏着一絲冷冽的餘韻。
馮蘊脊背莫名涼了涼,擡高眼。
二人對視片刻,馮蘊淡淡道:
“你們下去吧?把門關上。”
仆女都站在門外,聞聲齊齊應道,“喏。”
腳步聲遠去,房門合上了。
馮蘊轉過身來看着裴獗。
裴獗伸手拉住她。
馮蘊沒有動,聲音輕緩,“今日我在淳于焰面前拍了胸口,說邺城頂多三年,必亡于西京。”
裴獗一言不發。
馮蘊問:“大王認爲我是在吹牛嗎?”
裴獗嘴角下意識抿起。
“不好說。”
他不是那種喜歡說大話吃暗虧的人。
沒有絕對的把握,不會誇下海口。
西京朝廷的情況,他二人心裏都很清楚。
朝中新舊兩黨暗流湧動,明裏暗裏,沒少給對方上眼藥,盡管有裴獗壓着,暫時沒有發生什麽大的動亂……
但針鋒相對久了,總有爆發的一天。
這次若是裴獗傳出“死訊”,隻怕西京頃刻就會分化,讓李宗訓撿一個大便宜。
馮蘊淡然地道:“打仗勞民傷财,受苦的,還是老百姓。這些年的年頭也不好,饑寒災荒,這個天下,已受不得更多兵禍之痛了。”
裴獗:“故而,眼下當休養生息,不可再起兵禍。”
也正因爲此,他認爲三年之期太短。
這三年裏不解決西京内部的問題,掉頭去打李宗訓,是很不明智的。
馮蘊道:“所以,我們不打仗。”
不打仗如何收複邺城?
裴獗一言不發地看着他,眉眼肅然。
馮蘊笑道:“再堅固的堡壘,都經不住内部的瓦解。依我之見,從外攻打,不如從内分化。”
裴獗依舊沉默。
馮蘊繼續道:“我們搞發展,搞民生,無須跟他們兵戎相見,隻需要從内部去……分化他們,瓦解他們,拖垮他們。”
裴獗道:“鄭壽山此人死心眼,與葛培素來交好,離間,并不容易。”
太容易的事,定有陷阱,她還不敢幹呢。
馮蘊輕輕一笑,“我有辦法。”
當年蕭呈是怎麽幹的,她也可以怎麽幹。
踩在蕭呈的肩膀上,幹蕭呈還沒有來得及幹的事,戳瞎他的眼睛,收複鄭壽山,打痛李宗訓,不費一兵一卒,豈不快哉?
“你這婦人……”
裴獗突如其來的感慨,讓馮蘊忍俊不禁。
她知道,她方才嚴肅的表情,還有那些出格的話,在這個世道,是有違婦人之德的,足以讓任何一個男人爲之震驚。
可她已經藏不了了。
裝也隻能裝一天兩天,不能永遠在裴獗面前僞裝下去。
“怎麽辦呢?我就是這麽壞。”馮蘊聲音婉轉如黃鹂,目光卻銳如刀刃。
就那樣,直勾勾地看着裴獗。
“大王怕嗎?”
小貓爪子似的音調,撓在心上。
裴獗看過去,那是一雙明媚清澈的眼睛。
自信、笃定而張揚。
這便是馮蘊。
他道:“不娶也娶了,怕有何用?砸手上,也是無奈。”
馮蘊低笑一聲,表情輕松而愉悅,“這可不像是你雍懷王的爲人,奮起反抗,斬于馬下,才是正該……”
“本王也不能免俗。”裴獗說着便将人用力一拉。
馮蘊收勢不住,撞在他的懷裏。
她仰頭而笑,“如何不能免俗?”
裴獗低頭看着她,聲音徐徐,氣息如有木樨清香。
“色令智昏。”
“色字頭上一把刀,大王可要小心了。”
“那我便……”他将馮蘊撈高一些,坐在腿上,再慢慢按住她的後腰,緊貼在一起,慢聲道:“斬于馬下。”
馮蘊低低吟哦一聲,避不開他火熱的大手,聲音仿佛壓在喉頭。
“傷口,小心傷口……”
“無妨。”一陣疾風驟雨,簾帷輕蕩,二人熱得一身是汗,裴獗到底還是喘息着放開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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次日天晴,太陽炙熱。
從花溪上吹過來的風,仿佛都是熱的。
兩駕馬車一前一後,從長門出發,繞過村學的大路,一一從農具坊,畜牧場,制衣坊大門外的村道,慢慢地駛過去。
淳于焰仿佛欣賞了一遍馮蘊的江山。
因煤球對莊稼和生活的影響,馮蘊将煤球作坊直接建在了小界丘山腳下,那裏原有的兩家獵戶,她也使了些錢糧,爲他們在村裏另建了住處,搬了出來。
如今整個小界丘,都是長門的礦山和煤球工坊。
也全是她的人。
山中隐蔽,來往人少,是她安置部曲的好地方。
半日勞作,半日練兵,邢丙安排得極好。
部曲裏也有幾個小頭目,全是從邢丙的徒弟裏提拔起來的,馮蘊都一一考校過,甚是幹練。
在外間看來,這些人都是挖礦和制煤的工匠仆役,縱有懷疑,也沒有機會一探究竟。
淳于焰走到山下,看到高高的圍牆,那一瞬間心裏有些涼飕飕的。
他就幾個月沒有過來而已。
這個婦人,已建成了如此規模的礦業和作坊。
馮蘊看他一眼,“世子,請下車。”
路面已經被馮蘊拓寬,馬車可以直達作坊大門。
淳于焰慢吞吞踩上馬凳,走下來。
涼風一吹,他當即歎息一聲,很是舒适。
“馮十二,你可作大孽了。”
這家夥嘴裏從來沒有幾句好話。
馮蘊款款向前,沒有理會他。
淳于焰跟在她身後,淡淡一聲笑。
“這般桃源仙境,爲何不建一個避暑山莊,夏季前來納涼,那才是人間美事呢。”
馮蘊白他一眼,反唇相譏。
“雲川處處美景,石墨就不用開采了嗎?”
淳于焰“噫”地一聲。
“你又不曾去過雲川,怎知雲川美景?”
馮蘊皮笑肉不笑,“不是美景,如何能養出世子這等膚色的美人兒?”
這是誇他?
還是損他呢?
淳于焰重重哼一聲,拂袖仰首,走在前頭。
時下的石墨從不供應給民間,更沒有大面積地使用。更多的,都是供給朝廷,做冶鐵、煉器等使用。
這也是雲川賴以和各國搞好關系的基石。
此刻的煤球作坊裏,擺放着整齊的蜂巢狀模具,大小均勻,中間有圓形孔洞。
旁邊是經過高溫熱解後再濾篩出來的石墨顆粒,顆粒因用鐵篩處理過,粒狀十分均勻,再流入成型的模具裏,成型經高溫碳化,再洗滌晾幹,就成了一塊塊大小均勻的煤球。
馮蘊沒有藏私,讓淳于焰參觀了整套制作工藝流程。
其實制作煤球就幾步,算是簡單,但淳于焰卻大爲震驚。
等看到那裏碼放整齊,已經幹燥處理過的煤球堆時,回頭看馮蘊的眼睛裏,又出現了她熟悉的情緒。
複雜。
“馮十二。”
淳于焰笑了笑。
“這些東西你是如何得知的?”
馮蘊理解他的懷疑。
“全靠我娘的陪嫁五千卷。”
淳于焰笑了一下,負着手慢慢彎腰。
那裏有一個鐵制的小爐子,裏面放着的正是同等大小的煤球,紅彤彤的,看不到火焰,但爐子上的水壺卻咕噜咕噜開得正是沸騰。
淳于焰懷疑地道:“能燒多久?”
馮蘊道:“一次放兩個煤球,重疊一起,可燒半個時辰以上。你看,爐具這裏設計了一個竈門,打開竈門,火燃燒更旺,用來做飯使用。平常取暖,或是夜間備水,就把竈門關上,次日起來,竈上的火也不會熄滅,整夜都有熱水可用,非常便利。”
淳于焰微微側目,“無毒?”
馮蘊道:“最好是通風使用。”
淳于焰當即發出一聲冷笑,“那與石墨有何區别?”
馮蘊道:“那可就完全不同了。一、煤球有更高的燃燒率,可節約石墨資源。二、因其中間有孔隙,燃燒的速度比石墨快,熱力也更加強勁。三、使用更爲便利。四、毒性弱于石墨……”
淳于焰:“旁的我就不說了,單說第四。煤球既是石墨制成,和石墨同宗同祖,怎生毒性就弱了?”
馮蘊道:“處理以後的煤球,能充分燃燒。充分燃燒便可以減少毒氣,對人體傷害更小。”
淳于焰似信非信,揚了揚眉。
“出了事,誰負責?”
以前的石墨是不會用于民間取暖做飯的,煤球的出現是新的嘗試,甚至是會影響和改變人們的生活方式,也勢必會引來新的問題。
淳于焰年數不大,生意經卻是不少。
他問到了點子上,所以,馮蘊回答得也爽快。
“自然是世子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