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行溯沒有在花溪逗留太久。
夜食罷,天氣涼爽下來,他就帶着侍從打馬離開了。
裴獗留在莊子養病,沒有回安渡的将軍府。
馮蘊将他的一應事務,都安排得妥妥當當,他十分舒心。
就是有一點,讓他難受……
馮蘊設定了活動範圍,他最多隻能在院子裏溜達溜達。
走一走路,看一看花。
馮蘊更不許他舞刀弄槍,不許他練功,連辟雍劍都收起來了。
一天兩天還好,時日一長,裴獗渾身筋骨發酸,這才無奈地發現,不是每個人都能享清福的。
閑下來的日子當真難過。
尤其,馮蘊不僅不讓他碰刀劍,也不讓他碰她。
這一點傷勢,他根本沒當回事,馮蘊卻如逢大敵。
姚大夫說他肩膀上的傷深可見骨,要是不好好養着,怕痊愈以後,會影響手臂的力量。
馮蘊把他看得很緊,裴獗卻無法心安理得地閑着。
若非這次在莊子裏小住,他看不到馮蘊到底做了多大的營生,又有多忙。
裴獗是一個勇猛卓絕的将軍,是戰場上所向披靡的王者,可他對生活瑣事是全然未知的,沒有自己操心過,也從來不知會有那麽瑣碎。
當初給北雍軍的糧食、冬衣……
在他看來,就是一句話的事。
可在馮蘊這裏,從準備到運送北雍軍營,其實有漫長而複雜的流程,需要花費巨大的精力。
那麽多部曲、仆從,她要管。
安渡、信義,鳴泉的生意,她要經營。
花溪村的村民,個個都看着她,要她拿主意。
從農耕到冶鐵、制糖、玉堂春的酒樓,到制衣坊的款式……
就連文慧跟賀傳棟的婚禮,也是她在操心。
那麽多的事,全靠她一個女子支撐。
這些看着不入眼的雜事,并不比帶兵打仗輕松。
一個弱女子,哪裏來的精力,又哪裏來的能力,擁有這樣強大的力量?
裴獗看在眼裏,眉頭緊鎖。
“我能爲蘊娘做些什麽?”
馮蘊看他表情嚴肅,将一堆賬本放在他面前。
“幫我管家?算賬?”
裴獗:……
馮蘊笑着看他一眼。
“跟我來吧。”
她讀懂了裴獗的心情,把人帶到書齋,指向那一排排的木架,數不清的藏書箱籠,目光裏流露出幾分複雜的情緒。
“這些全是我母親留給我的書。将軍閑來無事,可以翻閱……”
又扭頭,認真地盯住他。
“但有一點,讀書人要愛書,不可毀壞。”
時下的書籍是極爲貴重的,好多書千金難求。
馮蘊這個書齋的藏書量,令人震驚。
可以說價值連城,也不爲過。
裴獗知道盧三娘攜書籍嫁入馮家的逸事,也知道馮蘊愛看書,但以前來去匆匆,他從來沒有進入馮蘊的私人領地,也沒有想到,藏書量這樣驚人。
尤其意外的是,盧三娘的書卷裏,居然有許多是兵書,甚至是他見所未見,聞所未聞的一些手稿,俨然是盧三娘親手而成。
裴獗受到了極大的沖擊。
一頭紮在書齋裏,就如進了一個浩瀚的海洋,廢寝忘食,再不想着他那些刀槍棍棒……
一天。
兩天。
馮蘊看他愛書如癡,内心隐隐好笑。
從不知,裴獗也是愛書之人?
“用飯了。”
馮蘊打簾子進去,胳膊就被男人拽住了。
他倚坐在窗邊的木榻上,修長的身姿極是慵懶……
馮蘊吓一跳,沒敢掙紮,生怕他扯到傷口。
“做什麽?”
裴獗雙眼如炬,直勾勾地看着她,就好似看到什麽稀世珍寶,馮蘊與他對視着,懷疑他看中自己肉香,想把自己吃了。
她退一步,“瘋了?這樣看着我?”
裴獗不說話,慢慢靠近過來,擋住了馮蘊眼前的光,也仿佛奪走了她的呼吸。
屋子突然就變得逼仄起來,她仿佛被塞入了一個密封的空間裏,除了眼前的男人,再沒有任何的東西。
他的臉慢慢湊近,但不知是不是傷口牽扯,他速度很慢,好一會兒,堅毅的下巴湊近,在她的額頭上,輕輕一觸。
有些熱。
馮蘊一驚,身上像是着了火似的。
男人呵……
怎麽看書也無法清心寡欲。
莫不是看了什麽……
馮蘊一驚。
想到那些不便示人的書籍,思忖片刻,眼神亂瞄,以确定自己有沒有收好,是不是被裴獗發現了……
怪尴尬的。
“将軍?”她撐在裴獗的胸膛上,“晌午了。”
該吃飯了。
裴獗沒有應她。
呼吸就落在頭頂上,有一股淡淡的中藥味,不難聞,卻令她心亂如麻。
馮蘊低頭。
原是想回避。
然而,養傷的裴獗在炎熱的夏季裏,穿得實在太薄。
輕軟的袍子半敞着,隐隐露出一片結實的胸肌,腰腹以下的薄薄衣料,掩不住那一身完美如鑄的身形,緊窄的腰,結實的腿,中間有清晰可見的隆起線條……
馮蘊看不見更多,腦子卻無端浮起那青筋盤紮的猙獰模樣。
男人的氣息突然壓下來,裴獗啄了一下她的額頭。
蜻蜓點水一般。
帶着低啞的聲音,黏黏糊糊的,像羽毛般輕輕刮過她的耳膜。
“蘊娘書齋,俱是好書。”
一本夏日春宴圖,從他寬袖裏露出一角。
宴是好宴,人是浪人。
馮蘊雙頰隐隐紅潤,努力保持平靜,不輕不重地哼笑。
“大王真會選書。”
“夫妻之道,正該修習。”
裴獗手心撫着書皮,一雙幽黑的瞳仁深處,似有暗流翻湧,“蘊娘待書之重,令我欽佩。”
其實,馮蘊的每一本書都保存得極好,防潮防蟲,如珍稀貴物,并不僅僅是這一本。尤其那些貴重的竹簡,她更是小心翼翼地保管,平常都不讓人碰。
馮蘊眼皮微動,聞聲便驕傲起來。
“這些是阿母留給我的,最寶貴的财富。千金不換。”
裴獗道:“馮家竟肯讓你帶走。”
“那就得多謝大将軍了。”馮蘊語氣淡淡的道:“阿母将書稿留給我時,我年歲尚小,随父到安渡就任,把書帶過來也不會有人說什麽,但若非安渡城破,我要把全部的書稿帶走,隻怕馮家也不情願……但是嘛……”
她朝裴獗眨了個眼。
“安渡不戰而屈,我父親來不及管這些書稿,就灰溜溜地逃走了。這些寶貝留下來,理所當然就歸我所有。從此,就是我一個人的了。”
看她白皙的手指,輕輕撫摸書冊,裴獗喉結微微滾動,拉着一截皓腕,稍稍用力,馮蘊就被他摟了個滿懷。
她不是那種能折騰的人,身嬌體軟,又十分怕拉扯到他的傷口,裴獗看透這一點,屢屢得逞,輕輕捏她,一捏就軟,仿佛要化在他懷裏。
“将軍要幹什麽?搶書?”
裴獗垂眸,“放心。全是你的,連同我。”
馮蘊微微撇嘴,沒說話。
裴獗低頭,在她頸間嗅到清幽的草木香。
“又去菜園子裏了?”
馮蘊側目看他:“我去挑幾棵長勢不好的蘿蔔,給大王熬湯……”
長勢不好的……
她說得一本正經。
裴獗看着她的眼睛。
“蘊娘費心了。”
馮蘊覺得他今日的眼神格外深邃,令人懷疑她是真的想“茹毛飲血”,要吃人。
她道:“要說什麽就直說吧,這樣客氣,我有點慌。”
裴獗:“就想感謝蘊娘。”
馮蘊把他照顧得這樣好。
在這座莊園裏,他享受着她的“精心飼養”和照顧,雖然起初有點不适應這樣緩慢又閑适的生活,但他知道,這是無數人的向往。
衣來伸手,飯來張口。
晨起看花閑讀,入夜嬌妻在旁,還有那豐富到足以讓人三年不出門的藏書……
擁有這個婦人,好似擁有了天地、世界、萬物。
裴獗雙臂越摟越緊,緊到馮蘊喘不過氣來,心更慌了。
“好了好了,别鬧,吃罷晌午,我偷偷帶你去城裏溜達一圈,散散心,如何?”
她以爲裴獗是在莊子裏閑壞了。
加上養心齋還有一個憋壞了的小孩童,她決定忙裏偷閑,奢侈一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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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飯在書齋裏用的。
兩個人相對而坐,沒有仆女伺候。
裴獗吃得很慢,斯文,看得馮蘊眼皮直跳。
飯後洗漱,他不顧傷勢,親自伺候馮蘊更衣,然後牽着她的手,上了停靠的馬車。
二人沒有聲張,莊子裏沒有人知道大将軍出門,親近的幾個人看到,也會守口如瓶。
馮蘊在門口等來了元尚乙。
小皇帝過來的時候,還滿臉微笑。
撩開簾子看到裴獗的臉,小臉當即僵硬,坐姿都端正了起來,繃得很緊。
馬車徐徐而行。
車内沒有人說話。
馮蘊小聲對元尚乙道:“阿元不用怕他,你是皇帝,他是臣子。”
元尚乙當然知道這個道理。
可他這個皇帝,在臣子面前當真沒有半點威儀,隻覺得雍懷王高大挺拔,擁有巨大的力量,而他,弱小得經不住他的一根手指頭。
“朕、朕不怕。”
馮蘊手肘輕輕肘了裴獗一下。
裴獗很快反應過來,遇上這麽個膽小的皇帝,君臣相處之道,得調整一下。
比如,主動開口。
他想了想問:“送給陛下的風鈴,可還喜歡?”
說到風鈴,元尚乙的緊張感就少了許多。
他重重點一下腦袋,朝裴獗微微一笑。
“朕很喜歡。”
裴獗:“嗯。”
元尚乙悄悄觀察他,也點頭,“嗯。”
馮蘊看一眼這個,看一眼那個,決定還是不要讓他們溝通和交流了,不然,會把她的毛病逼出來。
馬車入了安渡城,元尚乙的神态就放輕松了。
他很喜歡像普通人一樣去市井閑逛。
但這時候外面太曬,馮蘊沒有讓他下車,沿城門一路向西,在十字路口看到茶寮,停了片刻,就聽到裏面的高談闊論。
當今陛下……
大将軍……
雍懷王……
李宗訓……
蕭呈……
這些人指點江山,說得激情澎湃,全然不知他們嘴裏的人物,就靜靜地坐在馬車上,聽他們争得面紅耳赤。
時下有清談之風,對民間言論也寬容,說帝王将相的錯處,也不會因言獲罪。所以,沒什麽可忌諱的。
好半晌,馬車裏寂靜無聲。
還是元尚乙先發問,接着茶寮裏的話題。
“朝廷爲何要在安渡建輔都呢?”
這個事情,屢屢成爲人們議論的焦點,可就算元尚乙這個皇帝,也不知道這麽做,究竟是爲了什麽。
他也有好奇心。
裴獗朝他拱手行了一禮。
“陛下問得好。依臣之見,西京都城規模大,物資雄厚,山川險峻,易守難攻,以其爲大晉皇城,優勢很多,但也有其劣勢之處……”
小皇帝露出求知的眼神。
裴獗道:“皇城須重兵囤守,然則西京地區水土流失嚴重,耕地逐年減少,所産食糧,難以供給重兵。這是其一。其二,北戎時常擾邊,我朝在西域和西北邊疆都須派重兵防守,難以再抽出大量兵力防禦西京。若有戰事,大軍調配,兵械運送,糧草物資,乃至軍情傳達,都甚爲艱難。此次與北戎之戰,便是如此。”
他好似怕小皇帝聽不懂,說得緩慢,也沒有因爲對方是小孩子,就敷衍了事,極爲認真地向元尚乙分析利弊。
言罷,他淡淡喟歎。
“西京脆弱。臣建輔都,是爲在水土肥美之地,爲陛下留一條後路。在安渡紮下深根,至少可以填飽肚子。”
元尚乙似懂非懂。
裴獗道:“新朝剛立,适逢天災,百姓疾苦未停,天下想要長治久安,須得減少兵禍,發展農耕,隻有先解決了吃飯的問題,才能圖謀長遠。安渡位居中土,恰是休養生息的好地方。”
馮蘊很少聽他說這麽長的話。
真長。
真長呀。
她瞥眼過去。
元尚乙點了點頭,“朕懂了。朕會好好讀書,今後在大将軍的輔佐下,讓天下百姓都吃得飽飯,穿得暖衣,不再挨餓受凍,更不要每到過年,就聽到有人餓死,凍死……”
裴獗眯起眼,“陛下有大志向,臣責無旁貸。”
馬車繼續往南行,左轉向南,便是刺史府。
再有兩日,刺史府就要辦喜事了,可以看到準備婚宴的仆從進進出出,臉上都帶着喜色。
馮蘊正想問裴獗,要不要去賀洽府上坐一坐,前面街口就駛來一輛車,在刺史府前停了下來。
簾子掀開,露出一張女子的面容。
天下人:雍懷王身負重傷,恐将不治。
裴獗:本王在讀書。
敖七:阿舅是不是要死了,是不是要輪到我了?
裴獗:你舅還是你舅,讀書呢。
淳于焰:等裴妄之一死,以我之姿,何人可以匹敵,終于要結束這昏暗無光的暗撸歲月了……
蕭呈:沒聽到嗎?他在讀書。
溫行溯:……不僅聽見了,還看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