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2.第352章 何人敢違

小皇帝有單獨的廚房和廚子,就在養心齋裏自己做。

今日的夜食元尚乙沒什麽胃口,小嘗一下就放了筷子。

周圍仆女仆婦内侍圍了一轉,紀錄皇帝吃什麽吃了幾口,又是哄又是勸,他仍是固執地下了桌。

“先生說,過午不食,有利腸胃。”

衆仆默默歎息。

這麽多人哄個小屁孩都哄不好。

“陛下!”

一個小黃門喜滋滋的進來了,朝元尚乙行了一禮,手上端着個食盒。

“雍懷王妃派人送來的,說是莊子裏殺了豬,蒸了包子,還做了些吃食,讓陛下嘗嘗。”

林女史皺起了眉頭。

豬肉爲賤食。

平民吃不到好的,才會把它當好東西。

宮裏幾乎是不食豬肉的。

她道:“賞了你們吧,陛下剛用過了……”

“大膽!”元尚乙脆脆的嗓音,突然拔高。

他不滿地看一眼林女史,指着那個食盒。

“你,端到朕的食案上。”

他剛做皇帝幾個月,還不習慣自稱爲“朕”,除了上朝做擺件時,不得不重複的那幾句套話,平常很少這般自稱,更是從來沒有這樣厲色訓過人。

女史吓一跳。

幾個仆從也連忙低頭。

食盒放在了桌案上,除了蒸好的肉包子和兩碟小菜,還有一碗肥腸豆湯,放了些綠綠的青葉子。

另外便是一小碟腌蘿蔔。

女史看着肥腸湯,試吃一下,氣不打一處來。

“王妃這是在羞辱陛下嗎?豬下水這些肮髒之物,竟呈給陛下食用……”

元尚乙不說話,夾一筷子就往嘴裏送。

“陛下!”女史大驚。

元尚乙垂着眼簾:“好吃。”

女史剩下的話,咽了回去。

仆從們也默默無語,侍候的侍候,紀錄的紀錄……

小皇帝這頓飯吃得好像格外開心,要不是林女史看他實在食用太多,出聲阻止,隻怕得把肚皮撐破不可……

養心齋的情況,馮蘊大體知曉。

但從不過問。

與所有人以爲的“掌控”不同,從皇帝入住花溪村那天,除了每日詢問姚大夫和濮陽九小皇帝的病情,旁的事情,一應交由小皇帝帶來的屬官處理。

養心齋就像是一個獨立于長門的所在,有充分的自由和自主。

姚大夫第二次淩晨過來,說到這件事,一邊笑,一邊又不免歎氣。

“陛下身子已無大礙,隻是昨天吃了太多娘子送去的晚膳,有點積食……”

說罷又皺了皺眉。

“到底是個孩童,成日拘在養心齋裏,少了些活潑靈動,身子也難以養起來。”

馮蘊點點頭,“有勞了。”

姚大夫笑着擺手,“陛下很聽大夫的話,很配合……”

頓了頓,他好似想到什麽似的,又看着馮蘊:

“昨夜裏長公主府捎人遞了話,讓鄙人去太平園爲殿下問脈……”

他告訴馮蘊,就是想聽聽馮蘊的意思。

說來姚大夫不算是長門莊的人,可自從住到花溪村,他漸漸跟村裏那些人一樣,遇事不決都問馮蘊。

馮蘊哼笑一聲。

“醫者不挑病患,長公主有疾,姚大夫該怎麽治,便怎麽治。”

姚儒深揖一禮,“娘子說得是。”

-

一連多日,姚儒上午給小皇帝問診,下午必去一趟太平園。要是上午去了太平園,回來便去養心齋。

村裏人都調侃,姚大夫如今也算是禦醫了。

姚儒讷笑,不予回應。

村子裏的大多數人,都以小皇帝在自己村裏休養而驕傲,走出去哪裏都把腰杆挺得直直的,即使别人不問,也會在交談時,“不經意”說出一句。

“我是花溪人。”

姚大夫卻十分平靜淡然。

太平園的長公主殿下,爲了與花溪搞好關系,沒少賞姚大夫錢物。

他也不推脫,都收下來,再托人采購一些藥材,回饋村裏。

貧困的人家,或是小醫小病的老人、孩童,來藥廬裏拿藥,姚家從不收錢……

名氣大了,來找他看病的人漸漸多起來,姚儒不得不收了幾個藥童相幫。家裏的老父親,姚老爺子一把歲數了,也披挂上陣,重新出山、開方問診。

村裏的人這才得知,姚儒醫術了得,是因爲有一個醫術更爲高明的老父親……

-

光陰似箭,轉眼五月。

驕陽火一般炙烤着大地,小草被曬卷了葉,人行地間,頭底都似要冒出煙來。

夏蟬不厭其煩的在莊子外的大樹上,一遍又一遍地鳴叫,到了夜間,溪邊也有青蛙此起彼伏的呱呱……

養心齋裏十分憋悶。

元尚乙渴望着外間的一切。

蟬鳴,青蛙、溪水,盛放的槐花……

傍晚姚大夫過來請診時,他突然擡頭望着立在大夫身邊的小小少年。

“炎生,蟬會飛嗎?”

十二歲的金炎生,被小滿送去了姚大夫的藥廬裏打雜,私心裏也是想讓他跟着姚大夫學點手藝,以後好走正路,濟世救人……

姚大夫痛快的應下,平常便将他帶在身邊。

但炎生在馮家被父親管束得厲害,尊卑心極重,到太平園和養心齋,頭都不敢擡,從不敢直視長公主和小皇帝。

冷不丁聽到小皇帝詢問自己,他下意識地擡眼,與元尚乙對着正着……

這才發現。

小皇帝一點都不可怕。

他很瘦小很瘦小,那麽小的一個孩子……

可他是皇帝。

所有人都得敬着他,怕着他。

炎生也搞不清楚爲什麽,嘴皮動了動,弱弱地從嘴裏蹦出兩個字。

“能飛。”

林女吏見狀皺了皺眉頭。

不料,元尚乙又問了:“那青蛙是長在水裏的,還是長在地裏的?”

炎生道:“水裏。也可以跳到地裏。”

“青蛙有翅膀嗎?”

“沒有。”

“蟬爲什麽從來不會飛到我的院子裏來?”

炎生琢磨一下。

“陛下是皇帝,蟬怕你。”

他本意是想要恭維小皇帝,在馮府裏他的父親就是這麽跟主子說話的。

誰知小皇帝聽完,本就羸弱蒼白的小臉,好似病氣更重了幾分。

好半晌才道:“原來蟬也怕皇帝……”

姚大夫看了兩眼,笑着把方子留下,就帶着炎生告退了。

邁過門檻的時候,他回頭。

果然看到元尚乙眼神追随了過來……

“是個可憐孩子。”在馮蘊的書房,姚儒呈上脈案,腦子裏反複出現小皇帝的眼神,不由歎息。

“沒有父母在側,身邊跟着的人,嘴上哄着騙着,隻要他不哭不鬧,可以向上交差就行,從沒有人管他高興,還是不高興,快活,還是不快活……”

他搖了搖頭。

這般日子,貴爲天子,又有幾分好?

馮蘊低頭仔細翻看着醫案,半晌才擡頭。

“始終不見大好,是何緣故?”

姚儒沉下眉梢,“這孩子從小染疾,年歲不大,沉疴卻久,還須慢慢調養……可成天在院子裏,也不利養病,還須出來走動走動,養身須養心啊。”

馮蘊琢磨一下,放下醫案。

“既然叫養心齋,自然得以養心爲主。”

兩個人讨論片刻元尚乙的病情,姚大夫臨走,又告訴馮蘊。

“長公主身子倒是大好了,今日平原縣君還讓我捎個話,說過些日子帶殿下來莊子裏玩耍……”

馮蘊但笑不語。

這是濮陽漪一直的想法。

想讓她的母親,跟她多走動。

姚儒目光深了深,遲疑道:“長公主也試探我好幾回了……”

“試探你什麽?”

“試探大王可有消息,問娘子對她是個什麽看法,依鄙人看,殿下似乎有些不安……”

成天琢磨裴獗什麽時候會找她秋後算賬,長公主怎能心安呢?

馮蘊笑了笑,“那就讓她擔憂着。”

她自己,不也擔憂着,心下不安嗎?

西北大捷的消息過去那麽久了,狗男人照常沒有隻言片語給她,是不是都忘了,自己還娶了一房妻室?

馮蘊也沒有去信。

他行軍在外,居無定所。

她也不想表現得十分想念和擔心,引得他胡思亂想,動搖軍心……

罷了。

等班師回朝再算總賬吧。

-

次日又是一個大晴天。

好好的日子,養心齋卻人心惶惶。

小皇帝不肯喝藥了,躺在榻上,說頭昏,不肯起,不肯吃,無論林女史和董柏怎麽哄他,都不肯多說什麽。

林女史急慌了,在房裏走來走去。

董柏提議,“不如找雍懷王妃來看看?”

女史扳起臉,回頭便訓。

“王妃又不是大夫,找她何用?”

董柏縮了縮脖子,默默地退下,趁着守衛不注意,一溜煙的工夫,就溜去了莊子。

馮蘊急匆匆趕過來的時候,女史還在屋裏訓斥奶娘和宮人,說昨日不該由着陛下去庭院玩耍,曬久了太陽。

她聲音很大,元尚乙側過身,用被子蒙住了耳朵。

馮蘊在外面聽見,沉着臉大步進去。

兩名禁軍侍衛上前阻擋。

“王妃止步。”

馮蘊冷冷看過去,掃視着他們。

“待小人通傳。”侍衛不與她對視,垂下頭,心虛地拱了拱手。

“不必。”馮蘊意味深長地一笑,聲音冷淡,不見怒氣,卻讓人無可辯駁,“在我的莊子上,我若有半點異心,你們都見不到明日的太陽。”

侍衛臉色一變。

突然的,臉就紅了起來。

也不知是氣的,還是羞的。

馮蘊不看他,帶着小滿大步而入。

那一身的凜冽,讓侍衛張開的嘴,發不出聲音。

整個養心齋,無人動彈。

撩開簾子,馮蘊擡眼望去,恰與林女史驚訝的視線撞個正着。

“見過王妃。”林女史倒是個會見風使舵的,看馮蘊氣勢洶洶,當即便軟了膝蓋。

“不知王妃駕到,有失遠迎……”

“我是來接陛下的。”

馮蘊一個接字說得坦然,林女史變了臉色。

“王妃要接陛下去何處?”

馮蘊瞥她一眼,懶得回答。

林女史很是尴尬。

雍懷王妃的嚣張令她不适,又不得不小意作态,彎腰行禮,“陛下正在養病,大夫說,不便出行……”

“我問過濮陽醫官和姚大夫,他們說出門走動,無妨。”馮蘊說着,正眼都不再看她,徑直走到内室,在垂帳外行禮。

“臣婦參見陛下。”

帳子裏沒有動靜。

安靜得,好像沒有人一般。

小孩子在裝睡?

馮蘊訝然一下,笑了,“池塘裏的荷花開了,陛下可想去瞧瞧?”

元尚乙早就聽到她的聲音了。

咬着下唇,小臉上滿是期待,卻極力克制。

馮蘊又道:“制衣坊孔娘子家的小貓生了六隻貓崽崽,陛下可想去瞧瞧,小貓崽可好看了。”

元尚乙心裏癢癢。

說荷花的時候,他可以忍着。

宮裏也能瞧到荷花,沒什麽稀奇。

小貓生崽崽,他是沒有見過的……

他想去,可所有人都告訴他,他是不能出去的,他是皇帝,他一出門,就會引來無數人緊張,擔驚受怕,就連炎生都說,村子裏的蟬都怕他。

“陛下……”

馮蘊依舊很溫和,還帶一點笑。

她不像林女史一樣,動不動就發脾氣,雖然不敢罵他,卻總拿宮人開刀。

王妃的聲音也很好聽,溫柔得就像花牆邊吹來的微風,那樣輕柔,那麽和暖,那樣舒心……

“農具坊還有新農具出爐,村子裏的人,都要去觀看,村西頭的落陶坡新建一個陶窯,今日要燒第一把火,到處都熱鬧呢,陛下真不想去看看嗎?”

帳子裏還是沒有聲音。

馮蘊幽幽一歎。

“既然陛下睡熟了,那就好好睡吧,臣婦告退……”

她輕盈地福了福身,并沒有轉頭,更沒有走。

果然……

下一瞬,簾子被孩子從裏面拉開了。

白生生的小臉上,帶了點羞愧的紅暈。

“我要去。”

馮蘊笑了笑,搭下眼簾看面前的孩子,“聽說陛下不肯好好喝藥?不喝藥可不能出去玩耍。”

元尚乙看着她,有些心虛,聲音低低的:“藥苦,天天喝,喝不下了。”

馮蘊突然心疼。

下意識的,她想到了渠兒……

每次吃藥的時候,她心疼孩子,孩子卻懂事的心疼她,每次都說“不苦不苦”,然後就乖乖的,配合的閉着眼睛一口氣喝光,再咧着小嘴巴沖她笑。

也不過才元尚乙這般大小……

也這樣成日關在宮中,像一隻折了翅膀的小鳥……

何其可憐。

那時候,齊宮裏的人,總在蕭呈面前告偏狀,說她偏心渠兒,不疼愛予初。

其實當娘的人,怎會不疼愛自己的孩子?

并非她偏心,而是兩個孩子,渠兒遭受的苦楚更多。而予初還小,在宮裏也得到了很好的照顧,她能用得上的母愛有限……

“王妃。”元尚乙見她盯着自己,久久不說話,小臉肉眼可見的低落下來。

“我喝藥。你帶我去看小貓,看陶窯,好嗎?”

“好。”馮蘊的情緒仿佛是在一瞬間湧動上來的,她彎下腰,雙臂用力抱了抱元尚乙。

“我帶了好吃的蜜餞,你喝完藥,咱們就偷偷吃兩粒,可甜可甜的。”

元尚乙的眼睛亮開了。

不是因爲蜜餞,而是這個擁抱。

很少有人會這樣憐愛的抱他。

母後也少。

他以爲隻有親娘才會這樣的,原來王妃也會……

又是長章哈,麽麽~

裴獗:蘊娘不來信,是不是忘了自己嫁人了?

馮蘊:忙,忙,忙(說得好像他來信了似的)

裴獗:罷了罷了,讓她清淨清淨,畢竟等我回去,她隻怕又要夜不安枕了……

馮蘊:????

淳于焰:夜不安枕的,明明是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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