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蘊回房再度入睡,卻做了一個胡塗夢。
她坐着皇後鸾駕,慢搖搖地駛過長街。
就像那年她去雞鳴寺祈福回城一般,但前來接駕的人,卻不是齊宮的侍人,而是騎着踏雪飛奔而來的裴獗。
夢裏她受了大大的驚吓,拉簾子的手直抖。
“你爲何在此?”
夢裏好像有千斤巨石壓在胸口,她有些喘不過氣。
“你快走,你快些走,不要被人發現。”
這裏是齊宮,他一個晉國大将軍跑來這裏,若讓蕭呈的人發現,就走不了了。
馮蘊焦急,想要呐喊,可怎麽都喊不出口,倒是裴獗鎮定自若,親自将她抱下車,鋒利的眉頭微微鎖起。
“蘊娘這是怎麽了?好端端去給菩薩上個香,把自己弄糊塗了?”
周遭傳來低低的笑聲。
善意的。
“陛下,娘娘跟你鬧着玩呢。”
她這才後知後覺地發現,情況似乎不對。
這不是在台城。
馮蘊睜大眼睛看着男人的臉。
如此熟悉,如此真實。
沒有做夢的感覺,她不可思議。
“他們爲何稱你爲陛下?我這是在哪裏?”
又猛地抓住裴獗。
結實有力的胳膊,真實到她幾乎下一瞬就要掉下淚來。
“裴郎,你是來接渠兒的嗎?”
“傻瓜,接你呀。”裴獗輕輕攬住她的腰,不讓她坐車了,而是将她放在馬背上,就像當初在信州城的那天夜裏,圈住她的腰,在無數人的目光注視裏,沿着長街走去。
“蘊娘……你是不是魇着了?”
沿着風,他們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他的聲音順着風傳來,變得越來越淡,越來越淡。
“将軍。”她喚。
胸膛裏有一簇火苗在燃燒,炙得她有些發悶,心髒卻好似有一個空洞,要将她的意識逐漸吞噬……
光暈裏的裴獗漸漸模糊……
夢境也十分跳躍。
她想抓住些什麽,雙手緊緊抱住裴獗的胳膊,像炎炎夏日的午後,突然闖入一場暴雨中,渾身是汗,滿臉水漬,心驚肉跳,又無能爲力……
“你來了?你當真來了嗎?”
“嗯,蘊娘,我來接你的。”
他凝視着她,幽深的視線仿佛望入她的眼裏……
“來了就好,來了就好。”馮蘊伏在他的臂彎裏,突然發笑,額頭抵住他的肩膀,迷迷糊糊間,内心充盈喜悅……
“娘子,起身了。”
馮蘊被人從夢中吵醒,頭暈目眩,半晌才反應過來,做了個多麽荒誕神奇的夢。
“幾時了?”
小滿拉開一點紗簾。
“卯時,太陽都出來了。”
馮蘊眯起眼,看着那一縷陽光,半晌才舒口氣。
“大王還活着。”
小滿看着她,不說話。
馮蘊道:“他給我托夢說的。”
小滿眼眶一紅,突然有些難受。
其實她甯願馮蘊能像别的女子那般,大哭一場,将情緒宣洩出來,而不是那般冷清,平淡得好像什麽都沒有發生一樣。
如果娘子真這麽堅強也就罷了。
一句“他給我托夢”,沖垮了小滿的淚腺。
小滿咬着下唇,幾乎就要哭出來。
馮蘊卻平靜得反常。
“大兄可起身了?”
小滿道:“大郎君大早就起身了,提着斬蛟去的,說是練功。”
兩個人正說話,溫行溯回來了,滿臉紅光,神色卻比昨夜看着還要淡然幾分。
“怎麽不多睡一會兒?”
馮蘊搖搖頭,替他斟上一盞熱茶。
“睡不着,早知大兄要練功,不如随你去。”
溫行溯看着她,“我去農具坊看了看。還有你辦的村學。”
馮蘊擡頭問:“如何?”
溫行溯目光深邃了幾分,“很好。”
馮蘊擺擺手,示意小滿下去,這才坐下來。
“大兄,我做了個怪夢……”
溫行溯正要問什麽夢,她便停頓下來,目光爍爍地盯着他道:“夢醒後,我發現我們忽略了一個重點。”
“什麽?”溫行溯問。
“西京的小皇帝。”馮蘊看着溫行溯,面色沉靜,眼神銳利,唇角挂着一絲笑,“我想接到身邊來照顧。”
這句話她說得輕描淡寫。
好像說的不是小皇帝,而是什麽被人遺棄的小貓小狗。
溫行溯緘默而視。
這些天,馮蘊忙東忙西,沒有流露出半點疲憊,好像沒有任何改變,甚至從來沒有多提裴獗一句。
但她的臉頰比起過年那時,肉眼可見地瘦削了下去,顯得眼睛都大了一圈。
溫行溯瞧着她的面容,心下很是不忍。
“你有什麽打算?”
馮蘊臉色緊繃,淡淡一笑:“元尚乙是熙豐帝唯一的孩子了。他要是沒了,你說大晉還能讓誰做皇帝?”
要麽是李宗訓扶植的元碩,要麽西京再捧舉一個宗室子出來,學李宗訓的手段,尊爲皇帝……
長公主要走的顯然是後面一條路。
她在中京事變時沒有選擇邺城,和李宗訓之間已有嫌隙。就算沒有裴獗從中阻攔,她也不會冒險再去邺城,做一個有名無權的長公主……
而西京朝堂,眼下主要分爲兩黨。
一是大晉未分裂前的舊臣,他們稱爲舊黨。
一是天壽小皇帝登基後,新晉的朝中大員,他們被稱爲新黨。
新黨以敖政爲首,舊黨以尚書仆射阮溥爲首。
但衆所周知,阮溥的女兒嫁了丹陽郡王,阮溥是濮陽縱的老嶽丈,他背後的人,是代表平城元氏和皇族勢力的長公主。
兩黨摩擦不斷,互相傾軋。
“小皇子要是出事,長公主可以在宗親裏随便找一個宗室子出來,可我們呢?”
這個前提是沒有裴獗。
裴獗在,無人敢動他們。
裴獗不在,那他們本就是齊人身份,就算新黨想保,也甚是艱難,可以想象,他們将會受到整個西京朝廷的一緻針對……
馮蘊說了很多。
她原以爲要花費些工夫,才能說服溫行溯,贊同她的想法。
畢竟把小皇帝帶到安渡,這個舉動太瘋狂了。
然而,溫行溯并沒有半分猶豫。
“阿蘊說怎麽辦,我們就怎麽辦。”簡簡單單一句話,是對她的無條件支持。
“隻是事出緊急,務必思慮周全。”
馮蘊語帶笑意:“大兄可會覺得我太任性妄爲?”
溫行溯心頭微微一動,将茶盞重重放在桌上。
“你是雍懷王的妻子,任性些無妨。”
隻要西京一日不公布裴獗的死訊,那西京朝廷就得讓雍懷王一手遮天。
“嗯。”馮蘊點頭。
“我們能想到的事情,他們也能想到,所以,速度要快。”
老天似乎也是向着馮蘊的,她尚未敲定行事的章程,西京那邊先傳了消息來。
“陛下染疾。”
送信的人,是缇騎司的龐貴。
馮蘊跟這人打過交道,知道他是韋铮的心腹,開門見山就問。
“真病假病?”
龐貴道:“真病。”
馮蘊又問:“端太後的心,如今偏向哪方?新黨,還是舊黨?”
龐貴道:“端太後沒有主見。内事問太監徐永,外事問丞相敖政……”
馮蘊道:“那召溫将軍回京的懿旨,是何人的意思?”
龐貴搖頭,“端太後聽信徐永讒言,說雍懷王一死,北雍軍便是一盤散沙,溫将軍是齊人,很有可能會趁機奪權,使得信州五郡再落敵手,這才先下手爲強。”
缇騎司行走于宮闱禁苑,得來的消息都是第一手的,應是準确無誤。
那這個大太監徐永,便很值得深挖了。
馮蘊問:“那讓你送信來安渡,又是何人的意思?”
龐貴擡眼看着她,壓低了聲音。
“韋司主的意思。”
他停頓一下,又道:“宮中太醫反複問診,皆無起色。端太後又不信任太醫令和濮陽醫官……”
“爲何不信?”
“端太後認爲姓濮陽的,都是跟長公主一條心。”
馮蘊冷哼。
“長公主是小皇帝的姑姑,還會害他不成?”
“長公主會不會害陛下,小人不知,但徐永一定會告訴端太後,長公主居心不良,會禍害陛下,再扶植莊賢王的兒子……”
莊賢王是熙豐帝和長公主的弟弟,但長公主和熙豐帝不是一母同胞,和莊賢王卻是,一個娘胎裏爬出來的。
這樣的關系,隻要有心人在耳邊挑撥,端太後得知裴獗出事,身後沒有倚仗,六神無主以後,怎會不上當?(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