濃郁的夜色,将裴沖一張臉襯得幽涼涼的,卻有一絲笑,緩緩從唇角逸開。
“快走吧,孩子。”
北風呼号,府門外是短兵相接帶來的金鐵争鳴,時不時發出一聲慘叫,濃煙沖天而起,火光仿佛照亮了天際。
紀佑疾步奔過來,“大王,再不走來不及了。”
李宗訓派來的人,存的是誅殺之心,上來便放火箭,這會兒裴府已被燃燒大半。
火焰沖天,倒映入裴獗的眼睛裏,肅殺異常。
他冷冷問裴沖。
“你是想我在這裏陪你一起死嗎?”
裴沖看着他不怒自威的表情,露出一絲欣慰的笑意。
“馮十二娘遠在安渡,你死了,她可怎生是好?”
還有心情戲谑于他?
裴獗冷冷一哼,慢慢上前一步,盯住裴沖,“與其讓你喪身火海,或是落入李宗訓手裏用來威脅我,不如親手弑父。”
轟隆一聲。
正廳的橫梁在火焰中倒塌下來,發出一聲巨響。
裴沖猛地轉頭過去,有刹那的失神。
這是他的宅院,這裏有他和愛妻的點點滴滴。可這一切,轉眼就要被火魔吞噬幹淨……
裴府沒了,他也将葬身于此,長久與妻子爲伴……
幾乎就在這片刻,裴獗看準時機,搶前一步,用力扼住了他的胳膊,示意左仲——
“拿繩子來。”
裴沖這才回神,眉頭緊鎖,“你敢!”
裴獗不看他,兩三下将人捆綁了,一臉木然的表情,好似根本就沒有意識到自己是以下犯上,捆好裴沖,冷聲吩咐紀佑。
“我掩護你,帶人殺出去,将老将軍護送到西京。”
紀佑抱拳應聲,“是。”
左仲:“大王,你呢?”
裴獗回頭望一眼被大火吞噬過半的裴府,将桌上的靈牌用錦布裹好,一并塞入裴沖的懷裏。
“走。”
北城門戰況慘烈,北雍軍将士正與一群禁軍精銳厮殺血戰。
城裏到處是遊龍似的火把,士兵跑動的腳步,震天之響。
李宗訓還在調度兵馬,前來救急。
裴獗一馬當先,帶着侍衛營殺到北城門。
城門口的守城禁軍,乍然看到裴獗殺過來,登時蒙了。
不是說雍懷王去了禁苑嗎?
怎麽會殺回城門來。
不知是外面赫連骞率領的北雍軍攻勢太猛,還是裴獗猝不及防神兵天降,擊潰了禁軍士氣。
短短一刻鍾,北城門的防守便被裴獗沖散。
裴獗:“開城門!”
沉重的大鐵門在哐哐聲裏拉開。
赫連骞率北雍軍鐵騎,呐喊着沖了進來。
看到裴獗,北雍軍聲嘶力竭的大吼,一個個臉上全是浴血奮戰後的亢奮和喜悅。
赫連骞勒住馬繩大喊,“大王快走,我等斷後。”
盡管他們突破了北城門,可身爲戰場老将,赫連骞很清楚,以中京的駐軍情況,一萬多人要啃下這座城實在艱難,可以全身而退,已經是不幸中的萬幸了……
然而,裴獗并沒有走的打算。
“北雍軍将士聽令。”
他騎在馬上,沉聲道:
“李宗訓倒行逆施,專權逾禮,混淆皇室血脈,禍亂朝綱,今日我等殺入禁苑,誓爲秦王,爲北雍軍,讨回一個公道!”
“喏!”
“喏!”
“喏!”
一聲聲斷喝,如山呼海嘯,在中京城的夜空傳出老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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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外十裏,施奎橫刀立馬,馭一聲停下,看了片刻城裏的火光,慢慢擡手,制止了大部隊行進。
“好大的火!”參将騎馬到他的身側,倒吸一口涼氣,“看這情形,城裏隻怕已是亂成一團。北雍軍進了城,禁軍那一群養尊處優的草包,不是敵手。”
他沉了沉眉梢,突然露出興奮的表情。
“此時此刻,正是我虎贲軍大展神威,建功立業的好時機,施将軍,我等快快入城,救駕去吧。”
“救什麽駕?”施奎笑了一下,“陛下賓天了。”
參将愣了愣,尚未聽出施奎的弦外之音。
就聽身後傳令兵大喊:“報——”
一個人影飛快地跑到施奎跟前,喘着氣道:
“施将軍,發現北雍軍小股人馬,正往西京方向逃竄……”
施奎揚起頭,看一眼火光熊熊的中京城,雙眼慢慢眯了起來。
“讓他們走。”
傳令兵訝然。
參将也呆呆地看着他。
“施将軍……”
施奎僵立片刻,慢慢将刀歸鞘。
“我等是行伍之人,不是大内缇騎,追逃拿兇,不是我等該管的事。”
四下衆人全是他的心腹。
一聽這話,就沉默了。
中京的局勢到目前,誰也看不透。
今日厮殺成一團,明日坐到龍椅上的人是哪一個,也不是他們這些人可以插手的。
與其站錯隊,死無葬身之地,不如退而求其次,作壁上觀,耐心等着錦上添花……
四周的人,都放下兵器。
施奎這才撸着胡子,長長一歎。
上次借了冬衣,這次再送個人情,他也算對得住裴獗了吧?
有朝一日,要是他落了難,裴獗難道不高擡貴手?
參将問:“施将軍,我等眼下該怎麽辦?”
“停兵休整。”施奎沒有把心裏話說出來,隻道:“好漢不吃眼前虧。觀望一下戰局,再行決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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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風卷過長街,蒼鷹沖入火光彌漫的天際,發出凄厲的叫聲,裴獗騎在馬上,衣角獵獵翻飛,望着城門的方向,黑亮的眼裏劃過刹那的光芒,如辟雍嗜血,又似杜鵑生暖。
“施奎這個人情,我記下了。”
赫連骞道:“還是大王神機妙算,料準了施奎不敢跟北雍軍正面宣戰……”
裴獗沒有說話。
赫連骞又道:“事不宜遲,不如放棄争奪城門,舉大軍殺入禁苑……”
施奎帶着虎贲軍都袖手旁觀了,赫連骞覺得再沒有比這更好的機會。
裴獗卻道:“不可魯莽,依計行事。”
昨日去北雍軍大營,他便與赫連骞定下了今日之計。
趁着李宗訓派兵圍剿,大将軍府唱一出空城計,再将城内私兵悉數調到禁宮外面埋伏。這邊火勢一起,那邊裴獗帶城佯攻,讓李宗訓自亂陣腳。赫連骞再借機帶北雍軍攻入北城門,掩護府裏婦孺老小離開……
可今日之局,大爲不同。
城中的混亂已然驚動了百姓,在這個年初幾的夜晚,因爲禁軍的火箭而無辜被點燃的民舍,越來越多,越來越密,火勢呈連天之勢,飛雪撲不滅大火,短短時辰,火光已然映紅了半邊天,到處濃煙滾滾,叫喊聲聲,中京城如同人間煉獄……
一聽裴獗阻攔,赫連骞有些不服。
“我們還等什麽?時不我待呀……”
裴獗看他一眼,“北雍軍浴血拼殺,争的是一口氣,不是皇位。”
“大王!”赫連骞愕然一瞬,很快就明白過來。
軍心是一面旗,爲讨公道可以壓着那口氣往一面倒,爲裴獗拼個你死我活,可若當真爲了那一把龍椅而戰,難保不生他想,軍心動搖。
此刻城裏的禁軍,是他們的數倍之衆。
不可掉以輕心,中了李宗訓的圈套。
赫連骞:“末将明白了!”
中京生變,李宗訓不會沒有後招,裴獗的佯攻可以短暫的迷惑守衛,但騙不了李宗訓。
他很清楚裴獗手上有多少人,而他有多少人……
棋子都擺在明面上,但李宗訓沒有想到的是,久久等不到城外虎贲軍的好消息。
“施奎這是被北雍軍拖住了嗎?”
李宗訓滿是疑惑地喃喃一眼,轉頭就看到李桑若一臉淚水的樣子。
“你哭什麽?”
他厲聲大喝,李桑若的淚珠子掉得很厲害了。
“阿父,你還沒有醒悟嗎?我們做錯了,一開始就做錯了,錯信唐少恭的話,把裴獗當敵人。是我們把他逼上這條路的……”
“是你!”李宗訓沒有給她留絲毫臉面,“要不是你色欲熏天,一次又一次破壞我的計劃,哪裏會有今日?”
李桑若臊紅了臉,顫聲道:“事已至此,我們便認了吧,他要立元尚乙做皇帝就随他去,反正無論誰做皇帝,我還是皇太後……”
“愚蠢!不争氣的東西。”李宗訓正要訓斥,外面突然傳來一聲巨大的歡呼,接着便有人來報。
“丞相,施奎大軍停在中京城外十裏,駐足不前。北門城防被北雍軍接管,西城門正在失陷,守城禁軍不是北雍軍敵手,裴獗親自領兵殺到禁苑……”
“阿父!”李桑若吓得聲音顫動,站起身來,“你快拿個主意吧,再遲,就來不及了。”
李宗訓走到窗邊,仰望天空。
雪未停,風更大了,整座城池好似都陷入在一片火海中。
他閉了閉眼,“全讓唐少恭言中了。”
“阿父……那我們怎麽辦?坐以待斃嗎?”
李桑若的聲音,一句比一句緊張,周遭的侍從也眼巴巴地看着他。
是時候做個決斷了。
李宗訓怅然若失,思忖良久才道:“爲今之計,隻有破釜沉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