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子裏塞了一個湯婆子,十分溫暖。火光搖曳間,馮蘊一時恍惚。
她做了一個漫長的噩夢。
前世種種如同曆劫,她一度以爲深陷夢魇,再也掙紮不出來……
幸好!
她還活着。
隔着帳幔,一個隐隐約約的影子端坐在那裏,挺拔颀長,落在簾帳上,真實而親近,她踏實下來。
“将軍……”
嗓音全無往常的清靈,破鑼似的,開口便痛得她要命。
當即咳嗽起來。
帳幔被人一把掀開。
裴獗看她一眼,喚錢三牛。
“請姚大夫。”
馮蘊虛弱地擡了擡眼,“我這是……怎麽了?”
裴獗面色沉靜,慢慢坐下來,手背貼在她的額頭,冰冰涼涼的,停留片刻,松了松她的被子。
“你在發熱。”
他聲音低沉,聽不出什麽情緒。
馮蘊不确定他知道多少,屏息看他,眼裏好似藏着星子。
“可是我很冷。”
裴獗低頭,把松開的被子掖回去,把她緊緊裹住。
馮蘊趁他的胳膊伸過來,軟綿綿地拉住他。
裴獗看過來,一言不發。
她也抿唇不語,手指慢慢爬到他的脖子,将人拉低一些,貼着他的臉,“果然很燙。”
外面有腳步,裴獗想起來,馮蘊不讓,拉扯住他便纏在脖子上,裴獗氣息微滞,身子陡然僵硬,呼吸變得急促。
床帳簌簌晃動,姚儒跟着左仲過來,看兩人在帳子裏糾纏,趕緊背轉身去。
左仲輕咳一聲。
“将軍,姚大夫到了。”
裴獗黑眸凝視着那雙狡黠的眼,慢慢拉開她的手,起身而立。
“進來吧。”
姚儒低頭走近,請了脈,說法和濮陽九差不多,無非是身子虧損,要好生調養。
裴獗讓人将熬好的湯藥端到馮蘊的面前。
馮蘊不太想用,可裴獗冷臉站在那裏,臉色不是很好,她暗歎一聲,忍着苦咽下去大半。
剛要放碗,就聽他道:“喝光。”
餘這兩口都不行嗎?
馮蘊曉得他眼下很是不快,遲疑着,将湯碗遞給他。
有外人在側,裴獗沒有多說,一手将她圈住,一手拿起藥碗,使了個巧勁兒,便扼住她的下颌,迫着她把藥灌了下去。
馮蘊:……
骨碌骨碌喝光,看姚儒和左仲在旁忍着笑,她嘴苦心更苦,一時無言,唯有喘氣瞪眼。
姚儒笑着拱手道:“夫人吃些東西,再睡一覺。多睡,好得快。”
馮蘊僵硬的臉稍稍和緩,謝過他,聲音啞得不成樣子。
姚儒行個禮出去了。
房裏一片寂靜。
光影投在裴獗的臉上,看不出喜怒,唯有冰冷的神情不變。
馮蘊不知幾時了,更不知眼下是個什麽情況,但對裴獗的性子多少知道一些。
她要是不主動開口,裴獗大概可以站個一生一世。
“将軍在生我的氣?”
裴獗沉默着,看過來。
馮蘊被他的目光逼得呼吸有些吃緊,才聽他道:
“我不是将軍了。”
馮蘊微怔,心口怦怦急跳。
再出口的聲音,恍惚得有些失真。
“發生什麽事了?”
裴獗道:“不是全在蘊娘料想之中?”
馮蘊看着他眼底鋒芒,再是掩飾,也難免流露出一絲局促。
四目相對。
那雙黑眸裏是捉摸不透的深沉,馮蘊不知該如何回答。
從李桑若的房裏被裴獗抱出來的時候,她是有意識的,無法裝着什麽都不知道,也無法當面對他撒謊。
“将軍都知道了?”
“我可以裝着不知。”裴獗目光灼灼,慢慢彎下腰,扣住她的肩膀,“躺下休息。”
與他相觸的肌膚,火一樣燙。
馮蘊心裏窒息一般發緊,倔強地硬挺着,迎着那冷漠的眼睛,仰頭回視,“你心裏有氣,就說出來,不用藏着掖着。如果你也認爲,我活該被别人陷害,一旦反擊,就是大逆不道,那我無話可說。”
裴獗低頭凝視她,“你沒錯嗎?”
“沒有。”馮蘊直視着他。
裴獗黑眸深深,眸底似有一股悲涼的情緒,壓得馮蘊喘不過氣。
片刻,他松開手,将她放回去。
然後起身離開。
“裴獗你站住!”
馮蘊連名帶姓地叫他。
裴獗回頭看過來。
雙眼幽黑如同古井,波瀾不興,卻格外冷戾。
馮蘊不像上輩子那樣怕他,可當他這樣冷肅無情地站在面前,一言不發地看着自己,還是難免心悸。
“你說話。”
裴獗:“你叫我站住,不是你要說?”
馮蘊嘴唇動了動,也不知爲什麽,突然覺得這情形有點好笑。
兩個人就像鬥氣鬧矛盾的小夫妻,誰也不肯低頭,不肯認錯,都想讓對方先開口。
想到他踹開房門沖進來的樣子,想着那聲略帶驚亂的“蘊娘”,馮蘊心裏莫名一軟,苦撐的堅強和豎起的尖刺,慢慢坍塌。
她低低一哼。
“哪個女子被這樣豐神俊朗的郎君盯着,還說得出話呀,你不是爲難我嗎?”
裴獗眼角微抽,站立片刻,一聲不吭地走回來,用金鈎将帳子挂起,彎腰扶住她,掌心在她後背摸了摸,察覺到一抹汗意,又拿幹淨的巾子來替她擦拭。
馮蘊知道他不生氣了。
這輩子的裴狗,太好哄了一點。
“這是做什麽?”
她軟綿綿地歎氣,“兩句軟話都聽不得,耳根子這麽淺,往後我不在了,你得被婦人騙成什麽樣子?”
裴獗低頭,冷冷瞪她一眼,手指又繞過她的頭發,笨拙地将那一頭青絲挽起,用簪子固定好。
“生着病,就少說廢話。”
馮蘊懶懶地靠上去。
“好,我不說,由你做。”
裴獗斜來一眼,拿個軟枕放在她後背。
馮蘊輕笑,“我很正經的,沒有邪念。”
要是不補上這一句,就真的正經了。
裴獗不理會她,“坐好。我讓人傳膳。”
馮蘊看他要轉身,雙手抱過去,将他勁腰摟住,臉貼在他的背上。
“你陪我吃。”
裴獗低頭看那一截柔軟的細腕,半晌才用力解開,喚來飯菜,等馮蘊細嚼慢咽地吃下半碗,皺眉說不用了,這才沉默坐下。
“爲何不告訴我實情,讓我來做決定?”
别扭了這麽久,總算願意交心了?
馮蘊道:“一不知魚兒會不會上鈎。二不知将軍會做何選擇,如何告知?”
她發燒後,小臉紅潤異常,雙眼顯得格外黑亮,如浸春水,漣漪一片,明明很嚴肅,卻好似藏了萬種深情。
“若是将軍事先知情,那就是我的共犯。不是在逼将軍決策嗎?”
“現在又有何不同?”
“不同。”馮蘊輕聲道:“我做的事情,将軍一概不知,尚有機會與我劃清界限。隻需一紙休書,旁人便說不着你……”
“是嗎?”
裴獗一動不動,看着她平靜的面容。
“蘊娘挖好了坑,爲夫怎能不跳?”
馮蘊眉頭微微一蹙,想解釋點什麽,可細想一下,在她撒開大網的時候,裴獗和他們一樣,能不能捕捉不一定,但确實都是獵物之一。
沉吟片刻,她聲音啞澀地道:
“我沒有信心去賭夫妻情深,患難與共,更不敢期待将軍會自投羅網……”
裴獗冷冷看她,“我若不來,你如何脫困?”
馮蘊沉默。
她确實有賭的成分。
但她的判斷是裴獗會來。
現在想來,這一招确實很險,敢這麽做,她也确實很瘋。
裴獗彎腰靠近,眼裏銳利的光芒,落在她臉上。
“我不來,你希望來的是蕭呈,還是淳于焰?”
馮蘊的身形有片刻的凝滞。
又輕笑一聲,認真回視。
“隻有你會來。”
裴獗面無表情。
馮蘊道:“蕭呈對我有幾分心思,可他不會爲了我,在訂立盟約的次日,就跟大晉翻臉,再将齊國拉入戰争的旋渦。淳于焰老謀深算,唯圖一個利字。他一早就知道瞭望台的設計,卻閉口不談,一直等到事态嚴重才出來做好人,左右逢源,哪個都不得罪。這樣的人,又怎會爲我,闖入李桑若的房裏來找人?”
裴獗問:“那我是什麽人?”
馮蘊雙唇微抿,看着他微微發紅的眼,額頭抵在他的下巴上,輕輕抱住他。
“我的狗男人。”
裴獗黑下臉來。
人就那麽靠在身前,黏黏膩膩,沒長骨頭似的,一貫用這招拿捏他,稍不留神就被她勾着走。
氣是真的,恨也是真的。
氣恨到頭,到底也舍不得。
“别纏我。”裴獗低頭,“生着病呢,一會做點什麽,又罵我禽獸。”
馮蘊擡眼看他,仍舊是冷冷淡淡的男人,但禽獸蘇醒,是可以招惹的樣子,她便無賴地偎過去,低低失笑。
“不做什麽,你就不是禽獸嗎?”
兩人對視着,千百種情緒在彼此的眼睛裏跳躍,呼吸都熨熱了。
“是。”裴獗掌心撫過她汗涔涔的後背,慢慢将人摟過來,欺身過去,逼視着她。
“從今日起,裴獗便是野心勃勃的竊國之賊,無恥宵小,與禽獸何異?”
馮蘊心下微微一恻。
她從未見過裴獗這樣說話。
一時間心潮起伏,說不出是愧疚還是什麽,眼裏含着笑,執拗地跟他對視。
“那我從此便是賊婦了。”
大雪彌漫天地,信州城白茫茫一片,好像被封印在雪白的世界裏。
天色漸亮,唐少恭伫立在風雪裏,風氅凍得都僵硬了,終于等來春酲館的大門啓開。
左仲捧着一個托盤走出來。
上面給晉太後的奏折和解下的官印。
他看一眼唐少恭,走近行了一禮。
“先生請回,将軍已解官印,從此不是大晉之臣,不敢再受先生大禮。”
馮蘊:選擇裴獗,主要是因爲他好哄……
敖七:我更好哄。
淳于焰:我也好哄。
蕭呈:我不用哄。
裴獗:我就沒有别的長處了?
馮蘊:啊這……長處嘛……嗯……有那麽一點點。
衆:????長在何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