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腦好似停止了運轉,心悸得幾乎要從胸膛蹦出,怦怦亂跳。
“馮氏爲何會在我的衣箱裏?快……去攔住将軍……”
嘭的一聲!
木質的大門被人從外面一腳踢開。
幾個仆從哪裏擋得住裴獗的侍衛營?好似專程來抓現行的,裴獗全然不等通傳,徑直闖了進去。
兩個仆女正在手忙腳亂地替馮蘊松綁,動作驚慌異常……
馮蘊整個人蜷縮着衣箱裏,臉上毫無血色,嘴裏塞着團起的破布,雙手反剪着用麻繩捆束,一頭青絲淩亂地垂落下來,擋住白皙的小臉,眼裏不見半絲光亮。
脆弱、可憐,奄奄一息……
“女郎!”
敖七震驚又忿怒。
“阿舅,是她!是她!”
裴獗搶在前面,一手揮開仆女,将馮蘊從衣箱裏抱了出來。
“蘊娘……”
仆女吓得臉色慘白,抖抖嗦嗦不敢出聲。
“将軍這是做什麽?”李桑若在宮人的攙扶下,一臉怒火地走過來。在看到馮蘊憔悴得不成人形的樣子時,震驚得說不出話。
她不敢置信地看着她,嘴唇翕動良久,才吐出那口氣。
“這是怎麽回事?馮氏爲何在此?”
裴獗用披風将馮蘊裹在懷裏,下巴輕蹭一下她的額頭,這才将人裹實了抱在身前,慢慢轉過來,迎上李桑若的視線。
“臣正想問殿下,臣妻爲何在此?”
李桑若後退一步,一臉錯愕之色。
四顧不見唐少恭,再看裴獗冰冷無情的面孔,她明明沒有做什麽,卻回答得底氣不足,心髒怦怦亂跳。
“哀家不知她爲何在此,倒是将軍,私闖哀家住處,是誰給的膽子……”
裴獗毫不避諱地抱着馮蘊上前,全無君臣之禮。
“請殿下給臣一個說法。”
窗棂未合,冷風一下子灌過來,涼飕飕刮在李桑若的身上。
李桑若覺得冷。
一字一字,裴獗的聲音聽不出憤怒,卻如刃刮骨。
“你找哀家要說法,哀家找誰去?”李桑若快瘋了,她死死盯着裴獗懷裏的女子,隻見她小臉蒼白,緊閉着眼,腦袋側靠在裴獗的胳膊上,氣息微弱,那模樣在火光下觸目驚心。
她就算有千萬張嘴也解釋不清。
而且,裴獗似乎也不想聽她解釋什麽。
他隻是在利用這個契機,名正言順地與李氏切割。
李桑若察覺到了危險,甚至察覺到自己落入了圈套。
可比這種意識更爲恐怖的是,她的對手早一步預判了結果,做好了局,讓她百口莫辯。
這是馮蘊的陰謀。
這個陰謀裏最重要的一環,卻不是真相,而是裴獗的認知,裴獗的感情。
他心裏的大秤偏向誰,誰才是赢家。
她沒有機會赢,不僅僅是因爲馮蘊挖好了坑,擺好了局,還在于裴獗的眼瞎了,心偏了……
他既無情,她拿什麽來赢?
“少恭叔……”
李桑若嘴唇哆嗦着,崩潰般大喊,聲音都在發抖。
“少恭叔,人呢!?”
唐少恭這才走過來,李桑若頓時如看到救命稻草。
“你說,你來說,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
唐少恭淡淡地掃裴獗一眼,拱手垂眸。
“将軍何須着惱?不如等夫人醒來再說?救人要緊。”
裴獗低頭看一眼馮蘊,再冷冷掃向李桑若,眼神迅速變化,從對馮蘊的心疼憐惜,到看李桑若時,徹骨的寒意,隻在一個轉瞬。
“最好她無事。”
房門被人拉開,又咣當一聲關上。
裴獗抱着馮蘊揚長而去。
李桑若不可思議地站在原地,氣得身子發抖,“這是在跟誰發脾氣?反了,反了,他真的反了。”
唐少恭沉聲:“殿下,慎言。”
李桑若猛地掉頭看着他,怒不可遏,“哀家有說錯嗎?你看哪個臣子如他這般猖狂……”
“殿下。”唐少恭低頭,逼視着李桑若的眼睛,低聲質問:“殿下當真想把大将軍逼反嗎?”
李桑若一怔。
混亂糊塗的腦子慢慢冷靜下來。
“你是說,将軍真的會反?”
唐少恭眉頭微微一蹙,瞄向她,語氣平緩,“殿下莫非真的以爲,有人會爲皇權鞠躬盡瘁死而後已?”
李桑若如遭雷劈,一時冷汗直流。
她心裏有氣、有妒,有憤怒,但不想真的跟裴獗翻臉,也從來沒有想過忠誠如裴獗,會真的背叛朝廷,行大逆不道之事……
“哀家做錯了嗎?哀家什麽都沒有做?”
唐少恭看她一眼,回頭問陳禧。
“兵符在何處?”
陳禧抖抖索索地低着頭,雙手奉上來。
“當時将軍遞給段維孝,段維孝不肯受,将軍将兵符擲于泥地上,小人左右爲難,隻得撿了起來……”
李桑若大喜,“拿來,将兵符呈給哀家。”
有兵符便可以号令千軍萬馬。
有兵符便可以擁有真正的、絕對的實權。
有兵符,她和她的兒子就可以成爲大晉朝真正的主人,再也不用看任何人的臉色行事……
李桑若幾乎是顫抖着手去接的兵符。
一隻手伸過來,攔住她。
唐少恭從陳禧掌心拿起兵符,看一眼,收入掌中。
“殿下躺着休息,仆去找将軍,但願可以化解這一場危機。”
李桑若錯愕。
唐少恭的眼睛裏除了冷,還有輕視。
就好似在看一個無知的蠢婦。
李桑若踉跄一下,看着他離去,再看一眼空空的掌心,怔愣片刻才像散了架似的,跌坐在榻邊。
一個人呆坐,她身子冰冷,淚珠子滾滾落下。
她委屈,難堪,更有痛恨。
她是臨朝太後,裴獗跟他使臉色就算了,唐少恭是個什麽東西,也敢這樣對她不冷不熱?
憑什麽,他們憑什麽……
仆女奉上手爐,她一時怒火難抑,叭地一聲摔落在地上。
“這麽燙,是想疼死哀家嗎?”
仆女跪了一地。
李桑若冷着臉默默流淚。
“滾出去!都滾!”
一個人坐上了至高無上的尊位,卻沒有操控這一切的能力,那就隻能淪爲擺設和傀儡。
她是臨朝太後,也隻是一個三歲小兒的母親。
她是兒子的依靠,兒子也是她的依靠。可歸根結底,她得背靠李宗訓,靠着裴獗……
一念起,一念落,她的命運從不在自己手中。
她不想坐以待斃,就得有實打實的東西抓在手上。
以前她想抓住裴獗,現下……
她該怎麽辦?-
天邊烏雲滾滾,好似有暴雨将至。
濮陽九準備去爲馮蘊診治,剛拎出藥箱,就被濮陽禮叫住。
“阿九,你過來。”濮陽禮坐在木案後,臉上略顯疲态。
濮陽九走過去,這才發現父親手握的杯盞裏不是茶,而是酒。
“阿父,怎麽了?”
濮陽禮雙唇緊抿,盯住她一言不發。
“阿父?”濮陽九有些着急,“妄之等着我,去給嫂夫人瞧病呢。您老人家有什麽吩咐?”
濮陽禮慢慢将杯盞放下,雙手放在盤起的膝蓋上,混沌的雙眼裏是隐隐的暗光,藏着千言萬語,開口卻隻有一歎。
“你長大了,有自己的決斷,爲父本不該多言,但艱屯之際,盡是動蕩,你我行錯一步,就将萬劫不複啊。”
濮陽九愣了愣,“阿父是說……”
濮陽禮沒有應聲。
片刻,才道:“我濮陽家數代行醫,不戀權勢,不涉朝政,方才保得子孫昌盛,性命無虞。爲父也不求你出将入相,富貴顯達,隻盼你安安穩穩做個醫者……”
濮陽九沉默一下,才低頭拱手。
“阿父,兒從無争權奪利之心,更沒有做人上人的想法……”
“可我兒已身處漩渦,不自知也。”
濮陽禮一眨不眨的盯着他。
今日的事情,如同敲響的警鍾,讓他不得不爲家族的生計,做出決斷。
“阿父準備辭官歸隐,回平城種地去了。等你回來,我們便收拾行囊,自去吧。”
“阿父……”濮陽九錯愕不已。
就算要辭官歸田,也用不着那麽着急吧?
濮陽禮微微阖眼,低歎一聲,“大亂将至,我兒要好自爲之。濮陽家百餘口的性命,全在你一念之間。”
濮陽九放下藥箱,在濮陽禮的面前跪下,端端正正地磕了個頭。
“阿父放心,兒都明白,一生隻行醫行善,不碰權術。”
濮陽禮苦笑一聲,擺擺手,“去吧。”
兒子年輕,尚不知權力争奪的殘酷和血腥。
殺人不見血,無數人都将淪爲犧牲品。
李宗訓和裴獗之間,已成死局,就算今夜沒有撕破臉,來日也一定會。夾在中間,落不着好,說不定就會連累全家。
他得走。
越快越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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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獗沒有在議館停留,帶着昏迷的馮蘊回了春酲館。
等唐少恭帶人趕到的時候,春酲館内外已有重兵把守。
唐少恭在門外求見裴大将軍,直接被門房回拒。
“這裏沒有大将軍,先生走錯了。”
裴獗不肯見唐少恭,更不肯重接兵符。
如此一來,那兵符竟成了燙手的山芋。
送還不了,拿着也燙手……
沒有人知道裴獗是怎麽想的。
信州城在烏雲籠罩中沉入黑暗,寂靜得反常。
“不受兵符,當真要和晉廷決裂,分庭抗禮?”
“裴獗全無反心,是晉太後無知,不顧大局,争風吃醋,硬生生逼出一身反骨。”
“北雍軍十二萬餘,陳兵信州。裴獗真有謀反心,何不趁亂出擊?他在猶豫什麽?”
“拿住一個晉太後算得什麽?晉朝的主子在中京,是金銮殿上的三歲小兒。”
“師出無名,謀位不正,時機未到啊。”
“我賭,裴獗必反。”
“我猜,裴獗不會反。”
當夜冷月當空,春酲館裏一片寂靜,竹河渡口的禦船上,蕭呈和淳于焰對坐而飲,看着灰蒙蒙的月亮在雲層裏出沒,暢聊天下,清談乾坤,尚不知命運的軌迹,已在這一夜悄然變化,曆史即将翻開新的一頁……(本章完)